一回到公寓,蛞蝓馬上開始搜刮其他住戶的房間。如同蛞蝓猜想,昨天白羊來過後,公寓內的居民遭到池魚之殃全都死了。由於事情發生在一大清早,幾乎沒人能逃過襲擊:就算有人湊巧不在公寓裏,由事後沒有引發騷動看來,現在是否還活著也很可疑。


    請專門的「業者」來回收這些屍體時打開的房門現在也仍開敞著。以賣屍體為業的人不會竊取其他東西,他們深知無意義的欲望隻會引來料想不到的摩擦。過去的蛞蝓也被教導過這個道理。


    雖然在廢棄大樓的事件後,她就不再實踐這個教誨了。


    「要準備搬家嗎?」


    跟在背後的豬狩友梨乃歪著頭問。蛞蝓沒有回頭,繼續默默地搜刮。除非價值不菲,物品類一律無視,專心搜刮現金。


    「地址被得知了,所以擔心遭人襲擊嗎?原來如此。」


    蛞蝓對於讀取內心並說出口的豬狩友梨乃依然不理不睬。跟蜻蜓戰鬥中受到的重傷仍未恢複,稍一動身體,五髒六腑似乎就要發出哀嚎,臉也隨之皺了起來。


    「成實來過這間公寓嗎?她有點潔癖,不怎麽願意住在別人家裏,可見她很喜歡麻衣小姐呢。」


    連兒童房裏的可愛小錢包也全部掏空。那是個角色塑造的錢包。雖不認識那個角色,但在見到q版動物臉部造型時,蛞蝓不禁回想起自己以前也用過這種。看著她的背影,豬狩友梨乃麵露微笑。


    「原來麻衣小姐也喜歡『小芝麻』(注:指森下裕美的漫畫《少年阿貝》的寵物海豹)啊?果然跟我很合得來。」


    蛞蝓把錢包放回架子,離開房間。豬狩友梨乃跟在背後。


    有搜刮了三個房間,回到在走廊上時,豬狩友梨乃捏捏蛞蝓背後。


    「回應我一下嘛,很寂寞啊。」


    明明就有回應——蛞蝓在內心如此回答。雖沒發出聲音,但蛞蝓自剛才起對於豬狩友梨乃的問題一直在心中回答「對」或「不知道」。豬狩友梨乃就是對此感到不滿。


    「又沒必要說出口,隻要能傳達想法不就夠了?」


    蛞蝓的話本來就不多,一旦習慣了豬狩友梨乃的超能力,反而覺得很方便。若是要當著麵說話,除了對話內容以外還得考慮「表情」,令她覺得很麻煩。


    「對了,妳在心中一直叫我『豬狩友梨乃』吧?請稱呼我為鹿川遊裏好嗎?」


    「等妳叫我蛞蝓時我就這麽做。」


    豬狩友梨乃閉嘴。蛞蝓對於豬狩友梨乃為什麽要稱呼她「麻衣」一直感到很不可思議。又不是蛞蝓的家人,想不到有什麽直呼名字的理由。


    蛞蝓討厭被稱呼本名,豬狩友梨乃討厭被稱呼假名。蛞蝓厭惡本名的理由是,她覺得過去與現在的自己之間有著重大隔閡,她身上早已沒有「米原麻衣」的部分存在。


    豬狩友梨乃明明明能讀出這種心境,卻刻意用名字稱呼她。


    蛞蝓就是討厭她這點。


    帶著些許險惡氣氛,準備前往其他樓層時,蛞蝓的手機響了。與蜻蜓展開那場死鬥後,手機竟然還沒壞,蛞蝓不禁感到佩服。


    「麻衣小姐,電話。」


    「我知道啦……啊。」


    是章魚燒女孩打來的。蛞蝓現在才發現自己放棄工作,直接回家了。


    「傷腦筋……」蛞蝓喃喃自語,心驚膽跳地接聽電話。


    『你現在人在哪兒?』


    「家裏。」


    『你被開除了,白癡。』


    電話掛斷了。似乎不是開玩笑,沒有下一通電話。


    蛞蝓摸摸自己的劉海,心想:「理所當然吧。」這個社會沒有輕鬆到連她這種工作態度也


    能受到雇用。收起手機,按下原本準備按的電梯「△」鈕。表麵上,蛞蝓臉上沒有陰霾。


    但是,似乎看穿了什麽,豬狩友梨乃摸摸蛞蝓的頭。或許是太疲勞了,蛞蝓來不及退後閃躲她出其不意的行動。被蛞蝓眯細的眼睛瞪視,豬狩友梨乃臉上依然湛滿笑意。


    「我好歹也是個殺人者,妳瞧不起我嗎?」


    「如果妳真心想殺我,我會先逃。」


    一邊說著,豬狩友梨乃繼續輕撫她的頭。


    殺了你——蛞蝓試著這麽想,但對方沒有反應。或許連心聲也分強弱真假,能看出差異。


    為了早點搭上抵達的電梯,蛞蝓加快腳步,向前邁進。


    豬狩友梨乃凝視甩開她的手的蛞蝓背影,依舊掛著同情的微笑。


    「嗯~」想翻個身而從沙發上摔下來,巢鴨醒了。雖是有如衰弱的蟬兒從樹上掉落的軟啪啪墮落方式,側腹撞上地板的巢鴨還是呻吟了一聲。


    「嗚~……」


    「大小姐,您早。」


    不管巢鴨起床是幾點,固定都是用這句話打招呼。白羊低頭看著躺在地上的巢鴨,完全沒有幫忙的打算。巢鴨也慢舌吞地自己爬起,座回沙發。


    小小打著嗬欠,巢鴨的眼睛注意到庭院射入的光線顏色。彷彿睡覺前壟罩宅邸內的陽光與其他成分起了化學變化似地,染上了黃昏色彩。雖然是很安穩的色調,卻有種冰冷、不寒而栗的感覺。


    對白羊而言,夕陽具有這種兩麵性,就算是時間的分水嶺。


    「今天用自己的腳走了好多路,累死了。」


    「是這樣嗎。」


    其實她連三十分鍾也沒走到。這名連定向越野或遠足之類的學校活動都沒參加過的少女,即使上了國中也不改本性。白羊歎了口氣。


    即使她這個人僅是天真傲慢的話,恐怕早已自取滅亡了。


    巢鴨的本質並非裸露者,而是被好幾層衣服被覆蓋著。


    巢鴨今天邀請石龍子少年來家裏,為防萬一被發現,早已先將眼珠子寄放在外。明知自己受到懷疑,她多半認為隻要不被發現證據就沒關係吧。看似隨便,卻同時具備了謹慎。裸露過多的便服也隻是為了讓周圍誤以為鬆懈的陷阱。雖然無法否認亦包含著大量個人興趣的部份。


    「怪了,石龍子同學呢?」


    「他似乎還有事,先走了。」


    白羊平淡地向伸脖子觀察籠內的巢鴨報告。即使回答誇張地省略了過程,巢鴨也隻會回答:「是喔~?」揉揉眼睛,一副「什麽嘛,真無趣」的態度。


    「剛才有通電話要找大小姐。」


    白羊伺機報告。巢鴨撥弄劉海,抬頭看白羊。


    「嗯~誰打來的?」


    「鹿川成實。大小姐學校的同學。」


    白羊特別強調「同學」兩字,故意酸很少去上學的巢鴨。


    但是巢鴨也隻是呆呆地以焦點渙散的雙眼回望白羊。見到她的視線,白羊才總算察覺個中理由。


    「就是narupi啊。」


    「喔~」


    巢鴨眼睛總算恢複了對焦。儼然早已忘了鹿川成實的本名。


    「narupi找我有什麽?我猜多半是跟石龍子同學有關。」


    「她說待會兒會再打來。」


    接聽電話的是白羊。她回頭想成實在電話中的講話方式顯得很膽怯。一方麵是因為要打電話給不怎麽親密的對像。而另一方麵很有可能也想起了白羊的聲音。害她完全被嚇到,白羊感到有點抱歉。不僅對白龍子少年,白羊對這名叫做成實的少女也十分同情。


    因為跟巢鴨及蛞蝓扯上關係,害得成實這名少女再也無法在正常的白日底下生活。遠超乎預想的淒慘過程與悲慘末路……白羊有強烈預感她的下場將是如此。說不定在公寓見麵時直接殺了她。對她而言還是比較仁慈。


    「你在發什麽呆啊?」


    「……沒事。我隻是在想,如果大家都能以跟


    大小姐一樣的方式過活就好了。」


    與生俱來便擁有足以達成她扭曲願望的相對應「力量」的這名少女,她的生活方式正可說是幸福的吧。要是所有人的「看法」都與抱著「幸福就是滿足主觀欲望」這般自我中心的思考方式的巢鴨相同,這個世界一定會毀滅,毋庸置疑。


    遠處的電話聲響了。白羊想,如果來電者是成實,自己還是別接聽比較好,便對其他傭人做出指示。傭人依照指示接聽電話,講了兩三句話後,小跑步將電話拿到巢鴨身邊。似乎來電的人就是成實。


    巢鴨接過電話的子機,在確認對方聲音前,先很有朝氣地報上名號:


    「喂喂,我是鴨鴨。」


    在一旁聽著巢鴨講電話,白羊望著遠方。


    自言自語地說:「早早離開不是很好嗎……」


    當能仰賴的對象隻剩巢鴨的瞬間起,命運將會快速地枯萎。


    雙親好幾天沒回來,令我想起以前被強製帶去參加「集訓」的事。當時我小學五年級,恰巧跟修學旅行的日期重疊,因而去不成京都與奈良。


    帶我去的理由是,想讓我也「感受到幸福」。真想說少雞婆了。


    就算是家人,真的能知道什麽是對他人而言的幸福嗎?


    父母入信的教團在與俗世隔絕的深山設施裏舉辦集訓。當然,我並不想參加這種鬼活動,但雙親還是強行帶我去了。當時我隻是個無能為力的小學生,父母的命令有絕對的強製力,我拒絕不了。


    一到設施,立刻跟其他信徒一起被聚集在同一個房間裏。行李隻有手機被沒收了。理由是會妨礙「達成」,現在想來實在莫名其妙。我想,說這句話的人也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麽吧。


    空調設施不怎麽完善的寬廣房間裏鋪著受陽光照射而發黃的榻榻米。窗戶緊閉著,舉辦時期又是九月上旬,隻能說悶熱到爆。我們不被允許離開房間,被強製待在這裏好幾小時,甚至好幾天。


    每個人隻發配了裝置著莫名奇妙果汁的寶特瓶,除此之外禁止飲食。隻允許去上廁所,但有時間限製,而且還沒人想說話。姑且不論周遭沒其他同年齡層小孩的我,就連大人們也是如此。什麽事都不做,就隻是靜靜在半夜依然燈火通明的房間裏待著。


    一開始因為無聊與局促令我心生不滿,但過約一小時我便開始害怕起來。因為周圍的大人們太過順應這個狀況了。汗水爬滿了盤腿而坐的大人們臉上,他們卻動也不動。甚至沒人放鬆,就隻是聚精會神地維持姿勢。除了我以外,沒其他小孩子。


    看來其他人早就經曆過這種集訓。這時我總算了解雙親放著我不管,離家好幾天的理由。我實在不懂做這種事究竟有什麽意義。由設施外傳來的鳥啼是我唯一的救贖。等到了晚上,連鳥啼聲也停歇後,孤獨與不安與時俱增。每個人都渾身汗水,也不想擦掉。我不敢抗拒這種氣氛,隻能跟著不顧滿身汗水,靜靜地坐著。


    不知道透明無色的果汁裏添加了什麽,我實在不敢喝下口。過了半天,快到午夜的時候,喉嚨幹渴達到極限,我不得已喝了一口。口味清淡順口,但滑過舌頭如果粒般的物體讓人微妙地在意。我害怕自己會變得跟周圍的大人一樣,盡可能忍住不喝。最後我跑去廁所撈馬桶的水來喝。這樣反而好多了。三天或者四天,都過著一樣的生活。


    等到所有人都憔悴至極,無法維持姿勢時,突然大音量地播放音樂。隻有我對聲音驚懼,其他大人們彷彿從墳墓裏複活般猛然站起,一齊朝向門的方向。就像是等待飼料的狗。


    接著,像是要回應他們的視線似地,教團的人們紛紛進入,大聲讚揚他們。集訓的工作人員大聲道賀、祝福我們,還有人陪我們一起流淚。他們的手拍著我雙親的肩膀,不停地說著「總算辦到了」、「終於達成了」之類無內涵的讚賞。雙親的臉頰被簌簌落下的淚水沾濕了。


    明明流了那麽多汗,這麽多淚水究竟藏在哪兒啊,著實令我感到不可思議。


    隻為了被植入此一虛偽的全能感,主動掏出大量鈔票前來參加集訓的雙親,我到現在還記得他們的可笑模樣。父母還沒晉升教團幹部,家裏經濟狀況並不好。但他們仍想辨法四處籌錢,熱心捐獻,真讓人受不了。


    等到集訓結束,我被雙親聯手壓住檢當時查眼睛。雙親撐開我的眼皮,質問我他們口中的「惡魔之眼」是否平靜下來了。我高興地謊稱,自己已經變得無法改變眼睛顏色。即使如此,我的父母依然沒有變化。


    我的謊言沒有力量,敗給了當時仍不到十五歲的白鷺。


    「……啊,這樣說來,現在的我跟當時的她年紀差不多嘛。」


    乖舛的命運讓我踏上與她相同的道路。


    我果然是個被選中的人嗎?哈哈哈。


    這名被選中的人正在夕陽斜照之中,擔心著家門是否能修好。門被人從外側用力踢破,已經裝不回去了。我試著讓門斜斜地靠著,但看起來隻覺得更落魄。


    如果海龜產太郎在的話,至少能把牆壁與門綁起來,做緊急處理。


    那家夥自己落跑了。但反正倉科康一也死了,應該沒事了。總有一天想拉她來幫忙,但我不知該怎麽跟她聯絡。沒有超能力者在身邊實在很不方便。


    我的「repaint」隻是種容器,沒有東西灌注便什麽價值也沒有。


    附帶一提,我在回家路上去了趟醫院包紮,整隻手被繃帶捆上好幾圈。


    調整門擺放在的位置,並退後到一定距離做確認。


    ……真不安。具體而言,右下與左上的縫隙令人在意。萬一有刺客上門殺害我該怎麽辦?雖然說,如果真的有刺客上門,也會像那個叫隼的女人樣直接破門而入,所以有沒有上鎖都一樣,啊不過,普通小偷或者強盜也很可怕啊。


    「又要被左鄰右舍說閑話了……雖然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


    以前很在乎鄰居眼光,我靠著自我催眠自己是難得一見的人才所以才會被周圍談論來自我防衛,同時也造就了半是真心認為「雖說這也的確是事實」的現在的我。


    希望自己很特別。希望受人認同。希望自己是萬中選一的人。希望惹人注意。


    這些理所當然的欲望,雙親對外追求;而我,則是在自己內在找滿足。


    「喂喂,那位國中生,你那是啥打扮啊?」


    有人在背後叫我,回頭一看,一輛熟悉的車子停下,熟悉的臉孔從窗戶探頭。是章魚燒店的大姊。大慨是做完生意了,剛從學校回來。


    大姊睜大眼睛看著我的模樣。現在我穿著跟翠鳥借來的有如咒術師的服裝,頭上戴著白色假發。因此她感到疑問也很正常。就算我像平常一樣,裝模作樣地胡謅一通,也隻會被這個大姊踹一腳嫌囉嗦。她打架時執著地踹對方腳可是有名的啊。


    「角色扮演而已啦,我在扮演街頭巷尾傳聞的那個……呃,叫『翠鳥』的角色。」


    「翠鳥?是鳥類的那個嗎?怎麽不是藍色的?」


    「總之不重要啦。呃……那個打工的大姊呢?」


    「你說mai mai?她打工時間還沒結束就擅自回家,所以我開除她了。」


    「哇哇……」


    嘴裏雖然這麽說,心中倒是放下一顆石頭。她不在這裏,我心情比較輕鬆。如果被開除了,碰見的機會也會大幅減少。隻不過看她那樣子,多半不會放棄對巢鴨複仇,所以也不能大意。


    「相反地,我雇用了這家夥。」


    大姊像是在拎起小貓小狗脖子一般,把坐在隔壁的家夥推到窗戶前。跟那家夥視線相交,彼此瞠目結舌地喊了出來。


    「「啊。」」


    「看啊──這可是石龍


    子的最愛喔──」


    大姊愉快地向我炫耀身旁的海龜產太郎。原本綁起辮子的金發現在解開了。這家夥不是逃跑了?為什麽還在這附近啊?


    明明道別得很帥氣,相隔不到半天卻又再見麵,海龜自己似乎也不好意思。


    「畢竟我沒那麽多餘力雇用兩個。mai mai的話,就算不在我這裏工作應該也沒問題吧。這家夥說她沒地方投靠,隻好收留了。她真的很髒耶,不趕緊帶她去洗澡不行。」


    「原來如此啊──」


    這時我才注意到她身上穿著畫了水煮章魚的圍裙。


    海龜產太郎不知想到了什麽,拍拍手,像要招攬客人似地說了聲:


    「花迎瓜臨!」


    不知為何,發音很生硬。而且大姊還「沒錯,就是這樣!」稱讚她。


    竟然是大姊教的啊。


    不會說英文的外國風貌少女海龜產太郎像隻海獅一般不停拍手。


    每次換衣服都很痛苦。洗澡也讓人討厭得受不了。


    邊擦著濕掉的頭發,蛞蝓歎了好幾次氣。每次一洗完澡,不管多麽悶熱,就算身體還沒完全擦幹,她都會立刻穿上長袖襯衫遮住右手。因為一想起右手的斷麵,就得彷彿會從內部滲出血似地緊緊咬著牙,強忍住憤怒才行。


    搬家的行李已經打包完畢。明天會請業者來處理,蛞蝓準備離開這棟公寓。必須趕在居民同時消失的事情被社會大眾或管理員得知前遠走高飛才行。


    單手擦頭發擦累了,蛞蝓將浴巾拋掉,頭貼在客廳壁上。整個人靠著牆,眼睛望向窗戶對麵的夜景。今晚的月亮顯得遙遠,景色也沒什麽特別可看之處。望著薄雲的輪廓,蛞蝓的眼皮開始像是要融化似地沉重起來。


    一方麵是因為跟蜻蜓的廝殺對身體造成嚴重負擔,另一方麵也因為對將來感不安,深沉的疲勞降臨在蛞蝓身上。身體暖和起來的瞬間,睡意立刻包圍了蛞蝓。心理想著:「為了能在緊急時能立刻攻擊,得先確認小刀位置在哪裏……」開始打起瞌睡來。


    差點就這樣睡著的蛞蝓聽見聲音,敏感地醒來。她狠狠地瞪著浴室,剛好開門出來的豬狩友梨乃睜大了眼,訝異地望著她。她跟蛞蝓一樣,身上冒著熱氣。被蛞蝓的殺氣震嚇,緊抓著掛在脖子上的浴巾一角。


    她的身上穿著從青蛙房間拿來的、尺寸有點小的綠色睡衣。


    「沒事。」


    說完,蛞蝓搖搖頭,讓緊繃的心情舒緩。接著又對於「過於習慣」鬆懈的自己後悔也似地咂嘴一聲,用頭輕輕地撞了幾下牆壁。


    「你的表情總是很不高興的樣子。」


    「實際上也是不高興啊。」


    在剛洗完澡的豬狩友梨乃身上見到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水嫩感。自己的皮膚總像是幹巴巴的。蛞蝓想:「也許是經驗的差異吧……」讀取了她的心思,豬狩友梨乃立刻有所反應。發現心裏的想法被讀取,蛞蝓臉頰立刻紅得發燙。


    「原來如此,麻衣小姐……還是那個……呃,純潔少女?」


    「…………………………………」


    「啊,對不起對不起,別生氣,請別趕我出去嘛。」


    默默地踢了靠過來的豬狩友梨乃一腳。當然不是真心要踹她,而是像小孩子心不甘情不願抗議似的軟弱攻擊。豬狩友梨乃擋開她的抵抗,坐在她身旁。


    蛞蝓擺出臭臉,想著:「為什麽靠到我身邊?」豬狩友梨乃當然也讀出她的心聲,但仍隻是微笑,不多做解釋。蛞蝓對她這種態度與其說很討厭,更像是靜不下心。孤獨的她早習慣了身邊沒人的感覺。


    蛞蝓呻吟了幾聲,選擇言詞,對豬狩友梨乃開口:


    「現在問或許有點晚,你為什麽選我?」


    「嗯?什麽意思?」


    無須對話就能理解他人心意的女人故意裝傻。蛞蝓瞪著她繼續說:


    「明明其他還有許多殺手吧。不,重點是我也早就不再當殺手了。」


    「我沒錢傭用其他人啊。錢都被燒掉了。」


    「那不也一樣雇用不了我……」


    本來預定用來支付報酬的賞金也不了了之。雖說那是在賭博黑白棋會場中大鬧的蛞蝓自作自受。被人指責這點就很傷腦筋了,蛞蝓微妙地換了個話題。


    「有錢的話就去僱用其他殺手,像蚯蚓或兔子都行啊。」


    蛞蝓舉出自己所知範圍內的有名同行。聽到蚯蚓這名字,豬狩友梨乃眨眨眼,露出反應。發現蛞蝓察覺她的反應,豬狩友梨乃先開口:


    「我跟他見過麵,是個很和善的人。」


    「咦,是嗎?我隻聽說過傳聞,沒見過他本人。」


    身為最底層的殺手,蛞蝓當然不可能與業界頂級的殺手有過接觸。


    這陣子接連與翠鳥、白羊等人產生瓜葛,反而是種異常。


    「聽說那個人的超能力是操控食指。」


    豬狩友乃豎起兩手的食指。「食指……」蛞蝓自言自語,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試著彎曲食指好幾次。這隻手指被自我以外的意識操控……感覺就跟以為不會動的院子裏的植物突然跳起舞一樣奇妙,因為沒經曆過,所以也難以想像。


    光聽並不覺得是什麽大不了的超能力。隻要不怕犧牲,也立刻就能想到對策。但是既然對應方法任誰都能想到,他也不可能放著不管。


    一定有什麽秘招。能夠讓他立於不敗之地,登上三大殺手的地位。


    可以的話,真不希望跟他敵對。蛞蝓由衷期盼著。


    說到能操控他人……「青蛙?」蛞蝓聞言抬起頭。豬狩友梨乃似乎讀取了蛞蝓心中聯想到的人物。心思被人完全看穿,蛞蝓明顯露出不悅表情。但豬狩友梨乃對此完全不在乎。


    「她是個怎樣的人?」


    蛞蝓以歎氣來代替回答。


    「連好好思考的時間也沒有。」


    「你可以跟我一起思考啊。」


    「……一定有很多人討厭你。」


    隻能讀心也就罷了,配上她愛說話的性格,不被疏遠才有鬼。讀心能力確實很有魅力,相信許多權貴渴望這種力量,但可能也會害自己的秘密或者謊言同時曝光。讓這種人留在身邊的風險太大,一旦用畢就隻能處理掉。


    「你好像在想著什麽很危險的事情。不過基本上沒錯。」


    豬狩友梨乃不為所動,似乎早就習慣了這類思考。隻不過,蛞蝓想,假如抱著打算事後處理掉的想法,打一開始就不可能合作吧。


    像倉科康一那般抓親人當人質是最有效的方法。


    想到這裏,覺得繼續討論這個話題也沒用,蛞蝓又提出另一個話題:


    「你遇到的那個人,算是殺手中的前三強。」


    「啊,是這樣嗎。真厲害。」


    豬狩友梨乃興趣缺缺。用浴巾擦拭頭發。


    「既然有機會認識,拜托他保護你怎樣?絕對是這樣比較安全。」


    「不,不必了,麻衣小姐也很強啊。」


    「才不強。」


    蛞蝓強力反對。不是謙虛,是發自內心的否定。替蛞蝓仲介工作的男人在電話也說過,超能力者的強是截然不同的。就像是以文明進步了二,三世代的人為對手,他們所引發的現象近乎奇跡。蛞蝓手中緊握的小刀想貫穿他們的胸口,若沒發生讓手臂延伸這類奇跡,恐怕比登天還難。


    「……能延伸的話。」


    無限地,無止盡地。如果擁有這種力氣,不管從哪裏都能殺死巢鴨。


    如果殺意能化為具體力量──蛞蝓覺得真心如此期盼的自己很好笑。


    「啊,思考結束嗎?」


    被這麽問,蛞蝓


    又板起臭臉。「並沒有。」簡短回答。


    對豬狩友梨乃來說明明沒必要問這問題,卻刻意要問,令人厭煩。


    「而且啊,姑且不論跟麻衣小姐比起來誰比較強。」


    「這是應該姑且不論的問題嗎?」


    「對我來說啊,重點是我很喜歡麻衣小姐,這是最重要的理由。」


    露出一如平常的微笑,豬狩友梨乃說。蛞蝓吃了一驚,把話吞回去。接著撿起拋出的浴巾,遮住臉般地擦拭頭發。


    「喔,是嗎。」


    「你在害羞?」


    「你白癡喔?」


    「要一起睡嗎?」


    「不要。滾出去。」


    蛞蝓踢了靠過來的豬狩友梨乃一腳。接著有點嚴肅地問:


    「你真的要住在這個房間嗎?我很討厭這樣。」


    「為什麽呢?」


    豬狩友梨乃感到疑惑。蛞蝓此時察覺她的企圖,轉頭站起。


    她害怕「為什麽呢?」的效果。被人問話,就算不將之說出口,心中總會浮現答案。隻要不是一無所知,總是無法防止這點。


    「總之你會變得如何我都不管了。」


    說完,為了不讓豬狩友梨乃察覺,連忙逃進寢室。


    加重語氣說:「別追上來。」豬狩友梨乃這次就沒有繼續靠過去了。


    躺到床上,蛞蝓看了右邊袖子一眼,喃喃地說:「拜托了。」


    由衷期望今晚別夢見「那個」。


    但是這天晚上,「那個」還是到來了。


    半定期地作著那個夢,以幻燈片形式呈現。自己被翠鳥壓著,巢鴨在眼前笑,天真地拍著手,充滿純粹惡意的笑聲,一切隨之複甦。


    接著,隨著右手鬆脫掉落的感覺,蛞蝓猛然起身。


    像是燒焦了一般,隻覺得腦子很熱。


    心髒焦躁地跳動,蛞蝓哭喪著臉,膽怯環顧周圍。接著「噫……噫啊……」連忙驚怕地用左手抓起右袖緊握確認。但理所當然地,裏麵早已空無一物。自覺用力擰扁的袖子才是現實的瞬間,蛞蝓哭叫了。


    不是一種尖叫,而是連綿不絕、無邊無際的哭喊不停流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像是想表現內心的痛苦,蛞蝓不斷哭叫。臉色蒼白,睜大的眼睛流出淚水。她表情僵硬,緊緊捏著沒有手臂的右袖。呼吸愈來愈急促,又漫無邊際的哭喊。


    發現異狀,豬狩友梨乃由客廳趕到,探頭確認發生什麽事。蛞蝓沒有餘裕在乎她,漸漸地像個孩子般哭了出來,純粹地對於自己的喪失感到恐懼。


    指甲深陷入袖子裏,手指也因血液瘀積而開始發黑。拉了袖子好幾次,每次都從嘴唇裏發出類似呻吟的哭聲。


    豬狩友梨乃猶豫了一會,默默地坐在蛞蝓身邊摟著她,像安慰幼兒一樣撫摸她的背部,蛞蝓流著淚水與鼻涕咒罵。


    彷彿為了不讓對周圍與自己的一切的恨意斷絕一般。


    「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咚、咚、咚。蛞蝓的拳頭軟弱地敲著豬狩友梨乃的背。


    宛如在用握緊小刀刺人,無力地不停進行這個動作。


    豬狩友梨乃默默地承受蛞蝓的行為,抱著她瘦弱的身體,用手指梳理頭發,輕拍背部安撫她,不斷地被她透明的刀刃貫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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