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噯,咱是第一次在這店裏見到你吧?哦,你是墜飾貓神殿呀?你好你好。


    咱是月夜見,畫如其名的高級掛軸喲!要找到像咱這樣精美的月娘圖畫呀,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正所謂「月夜見兮月入眼簾,憶懷萬夜兮白雪佳人伴身旁」呀!


    所以,大家都對咱千珍萬重的,小心翼翼收藏了百年,所以咱就得魂得魄晉升成付喪神啦,也就是跟貓神殿你一樣嘛!噯,說起來,江戶這種將軍腳下之地,隨便找都碰得到一大把付喪神呐。


    喏,像你們這店裏不也有挺多好東西嗎?雖然都還是些新鮮貨,不到付喪神的年紀,不過像咱旁邊這香爐也挺不賴的嘛,再過個九十年,這家夥就開得了口啦!咦,你說這是從大阪來的?


    哦,原來貓神殿是大阪出身呀?那咱們能在這大老遠的品川相遇,也還真是有緣呢。啥?你說至今為止很少跟付喪神說過話?咦,怎麽會這樣呢?京城一帶不是也有付喪神嗎?


    哦,因為大家就算碰到了同夥,也不互相攀談呀?哎呀,這咱知道、咱知道,因為咱們得考慮場所說話嘛,萬一被人撞見了我們這樣子聊天可不得了,肯定會被當成妖怪拿去燒毀吧。


    所以,你說你剛剛聽見咱開口說話時吃了一驚?哎呀,這可真不好意思了。咱平常就這樣說話慣了,所以就隨口說了起來。


    啥?你問咱平常就這樣說話嗎?是啊,咱今天是因為剛好外借來這店裏,不然,在咱平常待的那店裏頭,大家都這樣說話呢。


    哪兒的店?哦,那是位於江戶深川,名為出雲屋的古道具店兼出租店啦。那兒的店主姐弟對付喪神這樣聊天都已經聽習慣了,根本不會大驚小怪呢,所以在那店裏跟同夥說話呀,啥問題也沒有。隻要客人上門來時安靜一會兒,之後店內隻剩下出雲屋那兩姐弟後,就能暢所欲言了。正因如此,好多付喪神都聚到了那家店呢。


    嗄,你對出租店這個詞兒不太懂?哦,出租店就是出租物品、賺取幾個銀兩的生意,所以付喪神常被借出門去換租金,像我今天也是這樣出門來工作呢。


    是真的挺危險,不過,出雲屋那名喚清次的店主並不會把付喪神借到什麽危險的地方去,而且出門還能聽見很多趣聞呢,等回出雲屋後,就能把聽來的趣事跟大夥兒分享,其實挺好玩的。


    咦,你想說啥?你說出雲屋似乎很有趣,你貓神殿也想加入?哎呀哎呀,那大家當然是歡迎囉!你這貓神殿的名字想來就是神明的使者,一定會給咱們帶來好運的。


    嗯,怎麽了?你說你希望出雲屋清次把你買回去,但不知道該怎麽做?哦,這包在咱身上,咱們付喪神雖然不跟人類說話,不能直接叫清次去買這買那的,其實還是有別的妙法。


    其實,咱們出門時要是發現借主家的店舖或倉庫裏有付喪神同夥在,一回店裏後,就會故意提起這事。這麽一來,在店內或帳房若無其事偷聽我們說話的清次,通常會出門去看看那夥伴。


    因為,會成為付喪神的大多是些讓人長期愛護的上等貨色嘛,清次這小夥子挺識貨的,他絕不會看漏好東西。所以,一看到貓神殿你啊,他肯定會想把你給買回去,這錯不了。


    隻不過……該說這情形是偶爾發生,或是一直都如此?出雲屋啊,常沒錢買好貨呢。這都是清次的錯啦,一個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店主居然會沒錢買貨,這怎麽成?不成、不成呀!


    所以,咱們這些善良的付喪神出門時,如果看到什麽好貨,就算對方不是付喪神,回去後也會故意說出來,這樣他就能去買進賣出,存下錢來,等到需要買付喪神時就能出手了。這真是……咱們付喪神還真是思慮縝密,宅心仁厚呀!


    啥?你說出雲屋既然也是古道具店,那店主清次會不會把咱們付喪神給賣了?哦,你這麽一說我才發現,他想賣的話,倒也賣得成喔。


    隻不過,清次還不曾賣過任何一個付喪神呢,說起來,大家都已經在那店裏安定下來,他應該也不忍心吧。而且要是賣到什麽奇怪的地方,被亂七八糟對待可就糟了,萬一被人小心翼翼收藏在倉庫裏,那還有什麽事比剩下自己一個妖怪更無聊呢?所以,咱們都寧願待在出雲屋裏,而清次應該也很清楚。


    咦,貓神殿,你說啥?


    古道具店不把上等的佳貨——也就是付喪神給賣掉的話,沒錢也是理所當然的嘛?哈哈哈,這倒也是實話呢。反正呀,現在的出雲屋就隻是一家小店舖,實在跟有錢沾不上邊。


    那店裏的姐姐阿紅大概是因為感激她叔父讓她來投靠,所以似乎挺希望清次的生意能更發達。不過,那間古道具店兼出租店小成這副德性,是要怎麽出人頭地嘛?


    啥?嗄?你說你不想看到那麽好的一家店關門大吉?


    嗯……你這麽說,害咱也開始擔心了起來,那店主清次實在是個毛頭二愣子呢,他的監貨能力雖然不差,但其他方麵就不夠精明了。做生意是要跟人打交道嘛,不能隻會看貨呀。


    其實,清次正在找一個香爐,那是個上頭有著蘇芳色草花的香爐,但他怎麽找也找不著。哎呀,那香爐又不是付喪神,要找個不會說話的東西去了哪兒,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何況人可不比咱們付喪神厲害,都是些沒用的二百五而已。


    尤其清次更是愣得無人能比,所以到現在還找不到對象呐,真是的!真受不了他,哎呀,不好意思,怎麽跟你抱怨起咱家的事了。


    說到這兒,貓神殿你不是墜飾嗎?怎麽會被放在床之間的邊角上?你又不是拿來裝飾房子的。


    哦,你才剛跟其他物品一起被賣來這家店,所以店主先把你放在這兒?那麽,剛剛在那房內收錢的人想必是你的前任主人吧?


    噯,這麽說有點不好意思,但把你賣掉的那家夥看來一點也不像是適合佩帶貓神殿墜飾的身分。那人看來還比較像是人家的夥計呢,身上的用品也挺隨便,該不會是失意了吧。那人乍看之下還挺溫順的,但咱聞得出來,他身上有股危險的味道。哎呀,這世上的壞人實在太多了。


    啥?那人不是你主子?他跟你們一道兒,但旁邊那位年紀較長的才是你的主人,他們正在往江戶的路上?咦,那怎麽會在品川變賣掉身上的財物呢?看來並不像是旅途中缺錢花用呀。


    而且,咱發現拿錢的是那位年輕小夥子呢!怎麽有點不對勁?他們那買賣的模樣總讓人覺得詭譎,那年輕人叫什麽名字來著?


    嗯,還真是不起眼,肯定是個無名小卒吧……算了,總之咱叫清次把貓神殿你從這家店給買回來就是。


    噯,那這樣咱一回店內後不馬上跟大家報告貓神殿的事可不行,清次一定會來買你回去的!


    二


    飯田屋佐太郎從江戶人間蒸發已經是四年前的事。


    他是日本橋的大型唐物屋——巨商飯田屋的繼承人,因此飯田屋用盡了一切辦法找人。


    但街上巡診的藥商將藥箱的鐵環打得喀嗒喀嗒作響的酷夏過去了,大福餅叫賣郎大聲叫賣「燒燙燙的大福餅呀,燒燙燙呀!」的嚴冬也過去了,佐太郎還是不見蹤影。


    春天的風味飄散在空中,街上看得見櫻草的販賣商了,等到時節順移到鳴蟲的叫賣季節,飯田屋周遭的人紛紛避免提及佐太郎。「該不會是不回來了吧」的這類話,誰都不希望被傳進飯田屋的耳裏。


    經散布到了深川的鶴屋料理店,鶴屋急忙跑來告知出雲屋,於是,話便這麽傳到了這對姐弟耳裏。


    「佐太郎回日本橋了?」


    阿紅跟清次在出雲屋的裏屋裏聽著鶴屋的報信,兩人驚訝得連眼都忘了要眨。那個男子不管家人朋友情重如山的掛念,居然輕鬆得就好像是去附近的澡堂洗澡般,一轉眼的,又回來江戶了。


    「這可真是個大消息!哎呀,真是太突然了,雖然挺像佐太郎的風格,但他也實在是讓大家太掛心了。」


    鶴屋如此說道。


    「聽客人說,佐太郎並沒有落魄潦倒,而且他似乎也不是獨自回來江戶。」


    聽說他回飯田屋時,身邊有位母親的叔父陪伴,連叔父的小廝也一起跟來了。


    「該不會是不好意思獨自回來,所以才拜托親戚陪伴吧?」


    阿紅一聽,安下心來露出滿臉笑靨:


    「總之,沒事真是太好了。」


    清次也點點頭,這麽寶貝的兒子回家了,飯田屋應該正歡天喜地著呢。不管從前如何,如今的出雲屋跟飯田屋這種日本橋的巨商已經八竿子扯不上關係,像現在這樣從旁人處得知消息,那這故事應該也結束了。


    但是——


    就在消息傳來的隔天,出雲屋來了位意外的訪客,這人正是飯田屋的老板娘十女,也就是佐太郎他娘。


    「哎呀,稀客稀客!好久不見了。」


    姐弟倆齊向十女點頭致意。十女從前曾去過小玉屋,當時她是因為不滿佐太郎那樣迷戀阿紅,特地跑去小玉屋斬斷情絲的。


    (唉,真是管孩子管太多了。)


    但清次一見十女的臉色便偏頭不解,明明她的寶貝兒子佐太郎已經回來了,怎麽她還這麽冷冰冰的呢?而且心情似乎也不太好。從前明明是個很懂禮數的人,如今卻連招呼都不打就徑往頭裏坐下,劈頭就問阿紅:


    「你知道佐太郎回江戶來的事吧!是吧?喂,那孩子現在就在你們店裏吧?」


    阿紅跟清次一聽,驚訝之情無所掩藏,他們原以為佐太郎這下應該在飯田屋裏好好歇息著呢。


    但一看十女緊張成那樣,兩人連忙搖頭。十女懷疑的眼神一飄,清次也隻好苦笑。


    「我根本不覺得佐太郎現在還會來出雲屋呀。」


    「是嗎?但佐太郎離家前可是那樣迷戀你們阿紅喔。」


    「老板娘,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


    「說起來,那孩子之所以會離家出走也不全然是阿紅的錯,這我知道,所有的責任並不全在阿紅身上。」


    佐太郎之所以出走,也許是因為他並未擄獲阿紅的芳心,也許是因為他想逃離自己不喜歡的親事。佐太郎他弟又五郎曾說,佐太郎雖然生為商家的長男,卻渴求能按照自己的意念生活。總之,他不像周遭所以為的,是個隻會順從父母的男孩子。


    「也許,這所有的原因加總起來才是他離家出走的因素。」


    而四年來毫無音訊的佐太郎總算回家了,十女說,她這像心頭上一塊肉的長男回家後,總算把她心底的波濤給平了下來。


    「誰知……」


    十女的表情一暗,大大歎了口氣,清次蹙蹙眉頭。


    「怎麽了嗎,老板娘?」


    「其實……昨天佐太郎出門後,到現在還沒回家。」


    而且連從大阪陪他回來的叔父也一塊兒不見了。


    「我想,他們應該不會突然跑回大阪才對。」


    先別說佐太郎,叔父定右衛門都已經是那種歲數的人了,若要回去,應該會先打個招呼。其實,那樣年紀的男人一個晚上不回家也沒關係,但十女不知為何就是覺得有點古怪,放不下心。


    (咦,該不會是發生了什麽事吧……)


    「是啊,四天前的白天,佐太郎突然回飯田屋來,人看起來很好。我總算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頭,總之人沒事就好。」


    十女要佐太郎把事情從頭到尾一一說清楚。


    佐太郎並非孤身返家,他與十女的叔父山村屋定右衛門及山村屋店裏的小廝一塊兒回來。


    山村屋年輕時從飯田屋到京城一帶去學習做生意,接著入贅給了大阪一家大型的雜貨鏽當女婿。現在他可是大商家的一店之主,忽然遠道過來江戶,令十女很吃驚。


    原來,佐太郎離開江戶後便去投靠這位大阪的大叔父。這麽說來,佐太郎離家出走四年,回來時身上穿的是光鮮亮麗的撚線綢和服,腰上係著頂級博多綢帶,這一身打扮的用心自不待言。


    不過,激動過後十女還是開始生起氣來,佐太郎不告而別之後,居然連封信也沒捎回家。


    但定右衛門同他一起回來,十女隻好忍下怒氣請他們進門。連同小廝在內,三人一進了店後裏房,定右衛門便要佐太郎好好向父母道歉。佐太郎雙手伏地,為自己的任性之舉而使周遭人牽掛的行為,向雙親切實地請罪。


    但是——


    「你害我擔心死了!你以為道個歉我就會原諒你嗎?哪有這麽簡單!」


    十女不敢責怪她叔父,然而不滿之情毫無掩飾。定右衛門為了打圓場,開始提起大阪的事來。


    「呐,十女,這小子四年前剛來大阪時,也是這樣低頭拜托我的。」


    定右衛門是大阪的雜貨舖山村屋的老板,他在裏房聽了佐太郎離家出走的經過後,揮了他好幾拳,覺得這家夥真是荒唐過頭。但佐太郎大老遠過來大阪,總不能不理他吧,而且自己總不能看著兄長的孫子身無分文地離開大阪。


    「我想,十女那時應該在江戶這邊也氣得要命,噯,你這個人也是硬脾氣,所以我打算讓佐太郎先在大阪待一陣子,等你氣消,而那門佐太郎不喜歡的親事也取消了,再讓他回江戶來。」


    定右衛門這麽決定後,便交給年輕的佐太郎一大筆錢,想讓他好好解放解放。大阪這兒多的是煙花場所,而且京都的島原遊廓也離這兒不遠。


    「假如要跟太夫(注二十一)維持關係,多少需要相當的銀兩,既然已經來了京城,就四處見識見識比較好。」


    此外,旅行對誰來說都是大事一樁,佐太郎從江戶沿著東海道來大阪,至少也需要半個月的路程。他這輩子,搞不好再也沒機會來大阪了,既然如此,幹脆讓他玩個痛快吧!所以定右衛門對他很慷慨。


    誰知——


    「佐太郎這小子居然沒把錢拿去花天酒地,他邊客氣拘謹地住在我家,邊把錢全投進了米糧市場。」


    「米糧市場?」


    十女一聽,心裏也不得不吃驚。佐太郎這個人連買煙草的錢都省,居然會大膽地炒起米糧?


    「而且呀,更讓人驚訝的是,這小子居然大賺一筆呢!」


    佐太郎的聰明處在於他沒有繼續沉迷在市場的投機中,他覺得,不熟悉市場的人不可能一直獲利下去,於是他便迅速地抽了手,接著再靠獲利離開山村屋自行創業。


    飯田屋兩夫妻一聽定右衛門這麽說,簡直是目瞪口呆。


    「那麽,佐太郎在京城一帶開了店,是怎樣的店?」


    回話的是佐太郎本人。


    「是家雜貨舖,不過比飯田屋小多了,同行的大叔父常關照我呢。」


    「這真是太好了。」


    佐太郎的爹娘聽了很歡喜,但在講著關於大阪的蘇芳屋的事時,十女就跟佐太郎吵了起來。十女聽佐太郎興高采烈地說著雜貨舖的生意時,開始不安,她擔心這個要繼承店舖的寶貝兒子,會不會已經打算長住大阪了。


    「佐太郎,關於飯田屋的事你打算怎麽辦?」


    十女原以為,既然佐太郎這個長男回來謝罪了,就表示他將回


    來江戶,但聽著聽著卻發覺事情不太對,於是她對佐太郎的說話聲也開始尖銳了起來。


    定右衛門一看立刻介入了兩人之間。看來,他早就料到佐太郎的繼承人問題會形成紛爭,所以才特地跟來江戶。


    「十女,你聽我一句話。佐太郎打算將來在江戶也開家店,以後想搬回江戶來。」


    他認真地說想好好孝順雙親,跟平常不正經的模樣判若兩人。


    但是——


    佐太郎並不打算收掉自己好不容易創立的蘇芳屋,這麽一來,他便不能回來繼承飯田屋,而飯田屋的次子又五郎又已經入贅到別人家了。


    「反正,飯田屋還有梅吉嘛。」


    定右衛門一這麽說完後,強悍的十女立刻挑起眉來。


    「叔父,你這麽說也太過分了吧。佐太郎可是長男,理所當然要繼承飯田屋囉。他那店才剛買下來,再趕快脫手便成了。」


    十女這麽一說完後,原本一直正經八百的佐太郎便淘氣地吐吐舌。


    「唉,果然你不會那麽容易同意。其實,我覺得把店讓給三弟梅吉,不啻是個好法子呢。」


    佐太郎「嘿嘿」地笑著搔搔頭,又回到了從前那副嘻皮笑臉的德性,十女翻著白眼,直瞪著佐太郎那樣子。


    「佐太郎,你不肯回來繼承飯田屋,該不會是為了出雲屋那阿紅吧?你難道還迷戀著她?」


    佐太郎要是回來飯田屋,一定又得依著父母的意思安排親事,與其如此,還不如守著自己的蘇芳屋,凡事按自己喜歡的步調比較自在。


    「你這孩子,難道喜歡隨性的生活勝過錢財呀?」


    佐太郎雖然被十女這麽一語道破,仍舊「嘿嘿嘿」直笑,十女氣得瞪他瞪個沒停,但至少……兩人沒再吵下去了。


    定又衛門此時表示已經累了。畢竟他年歲已高,而跟在他身邊的隨從小助也擔心他的身體,這件爭論隻好暫且休兵。


    反正繼承家業這種事,總是要花時間慢慢討論才能得出定論,佐太郎大概也曉得這道理,灑脫地說「那明天再談吧」。但一到了隔天,佐太郎跟定又衛門因為好久沒回來江戶,便四處去看看逛逛了。


    「哎呀,真是太厲害了。」


    清次跟阿紅坐在帳房內聽著事情的原委,忍不住驚訝之情。


    (唉,有錢人就連赤手打天下都與眾不同呀。)


    來出雲屋借東西的人,有些人連當天做生意的丁點本錢都湊不出來,隻能跟地下錢莊借,每天賺多少算多少,這些人連爐子跟棉被都得跟出雲屋這種出租店租。像佐太郎那樣從有錢的叔父那拿了一大筆錢,投入投資市場,迅速搖身一變成為一店之主的際遇,清次是既羨慕又不平,仿佛在看另一個世界的故事一般。


    可是——


    (其實仔細想想,我的出雲屋也是阿爹留給我的。)


    隻不過是人手的金額相差懸殊罷了,自己卻這麽羨慕佐太郎,搞不好是自己太幼稚了。十女站在默默歎氣的清次麵前,繼續說了下去:


    「幸好他叔父關照,佐太郎開的那家名為蘇芳屋的雜貨舖,似乎做得還不錯。」


    「咦,『蘇芳屋』?蘇芳呀……」


    佐太郎竟拿自己俳號「蘇芳」來當作大阪那家店的店名,清次轉頭看著阿紅,眼睛眯成了細縫。


    (佐太郎至今還這麽看重「蘇芳」這個名字,難不成,他對阿姐的事仍舊無法忘情嗎……)


    阿紅仍雲英未嫁,而回到家鄉的佐太郎亦尚未娶妻,清次覺得佐太郎對阿紅的情感一定會隨著蘇芳這名字而蘇醒,不覺蹙緊了眉頭。


    (佐太郎離開江戶時曾要阿姐等他歸來,本以為過了那麽久,這約定應該已隨時間淡忘……)


    但從十女的談話裏,卻不知為何嗅出了那蘇芳色圖樣的香爐來。


    此時,十女怏怏不悅地說:


    「佐太郎跟好久不見的弟弟梅吉說,既然已經回到了江戶,得去還某個人東西,我馬上就覺得他在離開江戶前肯定跟阿紅借了旅費。」


    但阿紅說沒借他錢,而佐太郎也沒來出雲屋,兩人對十女的猜測連番搖頭。


    至於佐太郎,他昨天也跟定右衛門一起出門,直到夜裏都沒回飯田屋。


    三


    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出雲屋,今天白天裏臨時歇業。


    飯田屋十女最後什麽也沒問出來就回去了。之後,出雲屋的店主便無心工作,隻好關起了門。清次在帳房裏蹙起眉頭,陷入了沉思中。


    關上店門的店內稍嫌昏暗,門口土間(注二十二)裏,雨傘、木屐跟掃把等商品並排著以便隨時租借給客人,土間沿著牆角設置了櫥櫃,將帳房給圍住,這就是出雲屋的格局。而現在雖然是大白天的,店內仍聽得見奇異的聲響。


    「佐太郎總算回到江戶,卻又不知去向,回來的日期是在四天前,這……好奇怪呐,阿兔。」


    「是真的不太對勁呢,他們說佐太郎四處閑逛呢。」


    「阿兔兄、野鐵兄,這事透著古怪,佐太郎究竟是去哪裏了?」


    這麽向兩位付喪神攀談的是店內新來的帶留付喪神黃君,野鐵對這詢問一笑。


    「黃君啊,搞不好不用這麽擔心佐太郎不見的事呢。他不是跟他大叔父一塊出門嗎?這兩人搞不好是久未嚐鮮,又去敲大門(注二十三)了。」


    也就是說,他們有可能是去吉原尋芳作樂,而開心得流連忘返了。


    「但真正奇怪的是別樁事,重要的是,佐太郎已經回來江戶了,怎麽還沒來找阿紅呢?」


    是啊是啊,阿兔也隨聲附和。


    「佐太郎離開江戶時不是要阿紅等他嗎?等他功成名就,就要回來娶阿紅進門?不過,男人嘛,搞不好在大阪時已經變心了。」


    若是如此,在大阪娶親不就好了嗎?既然已經在那兒當上了一店之主,肯定有不少對象願意進門當老板娘呀。


    結果,佐太郎帶回來江戶的並不是妻子,而是大叔父。


    「我認為佐太郎至今仍喜歡阿紅。」


    既然如此,為何沒來見阿紅,反而四處亂走呢?


    「若循著這個問題去探究,肯定能知道佐太郎再度消失的理由。」


    野鐵說這可是付喪神的直覺呢,它說完便開心得喀喀直笑,而身為公主人形的付喪神人形姬也加入了談話。


    「呐,阿兔、野鐵,十女不是說了嗎?佐太郎有一樣必須返還之物,那到底是什麽?又是要還給誰?」


    這一問,問得出雲屋店內一片靜悄,清次一人低聲咕噥起來。


    「是啊,重點是他到底在找什麽……」


    出雲屋的眾付喪神竟沒閉嘴,反而立刻紛紛推測起原因來,話聲掩過了清次的聲音,店內鬧哄哄。


    「一定是當初去大阪時的旅費吧,他沒跟阿紅借,但是跟高利貸借了。」


    「噯,野鐵,若是如此,那他大可從大阪寄回來就成了呀!人家現在可是經商有成,當上了雜貨舖的老板呢。」


    「該不會是投資的錢吧?咦,不對……那他也可以跟旅費一樣,從大阪寄返便成。」


    最後這句話是從帳房裏的清次附近傳出的,但付喪神怎麽可能會同清次說話呢,所以這聲音,其實是來自放在帳房裏的付喪神,也就是金唐革錢包化身而成的妖怪唐草。


    「所以,佐太郎想還的『那個東西』其實是在大阪時還不了的?那到底是什麽呢?應該不是錢。」


    大阪時不能到手的東西……」


    這時,月夜見竟反常地結結巴巴說道:


    「那個……不好意思,大夥兒正熱切討論著佐太郎的事,但……咱有件事想早點跟各位討論,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


    月夜見至昨天為止,一連在品川的某家客棧待了好幾天。上回,它被借到深川那家鶴屋料理店時,某位正好從品川來辦事的客人看上了月夜見這成妖的掛軸,因此這次那客官在品川的店慶祝創店十周年,便把月夜見借去裝飾宴會場地了。


    清次雖然不賣付喪神,但倒願意出借至遠地,所以月夜見便出遠門去品川出差。


    「其實,咱去的那家品川旅舍裏,有個剛被賣過去的墜飾付喪神,名為貓神殿。」


    是個品味絕妙的作品,所以想跟大夥提提它的事,月夜見別有所指地說。


    其他的付喪神一聽,立刻心領神會,開始討論起這名為貓神殿的墜飾來,大夥兒興致勃勃故意說給清次聽。


    但清次卻自個兒在那裏喃喃自語,也不管大家說貓神殿是象牙製品,或說它是上等的色澤,清次什麽興趣也沒有。月夜見一看情況不妙,更大力推銷說貓神殿身上的雕刻有多雅趣,又說它是來自大阪的逸品。清次一聽後,忽然抬起頭往櫃架上一看,眾付喪神趕緊噤聲。


    「是啊,若是五天前,可能正行經品川……」


    清次依然沒對貓神殿的事發表任何看法,但他臉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不停點頭。此時,送茶過來的阿紅瞧見他那德行略感不解,兩人接著不知說起了什麽,連往月夜見的方向瞧也沒瞧一眼。此時,不滿的聲浪開始從櫥櫃裏蜂擁而出。


    「情況不太妙哩……」


    「不,我看店裏搞不好隻是沒錢買付喪神罷了,所以清次才會從一開始就對我們的談話沒興趣。」


    「那可不成,那咱還有臉去見貓神殿嗎?」


    月夜見愈說愈激動。


    「對了,貓神殿所待的那家店裏還賣著一個挺不錯的香爐呢。那香爐雖然還不到年歲,變不成付喪神,但倒是個挺好的作品。」


    似乎是某個小廝從主子身旁盜來賣的,售價不高,被隨便擺在一旁。


    「那東西一定能低價買進,之後,再把它賣給適當的買家,這樣一定能大賺一筆,這麽一來就不愁沒錢了。」


    月夜見本以為清次聽它這麽一說後,一定會大感興趣,誰知清次仍舊意興闌珊。突然間!清次霍然起身,看著月夜見所在的櫥櫃,一反常態地直接問它:


    「月夜見,賣掉貓神殿的那名男子叫啥名字?」


    月夜見差點不加思索就想回話,但它身旁的付喪神立刻拍打它,隻聽櫥櫃中傳出了泫然欲泣的聲音說:「幹嘛呀!」接著又從櫥櫃的深處,傳出了若無其事的對話:


    「呐,阿兔,你覺得小助這名字是不是太不起眼啦?」


    「小助……?」


    清次突然頷首,往和服的下擺一拍,將錢包付喪神唐草給拿在了手中。


    「阿姐,我出門一下。」


    「咦,你今天不是有事想慢慢考慮,所以才故意歇店的嗎?」


    阿紅看見清次把身為付喪神的墜飾野鐵別在腰間,臉上不禁浮現訝異的神色。清次眉頭緊鎖,啥也沒說就步下土間,穿上木屐後,他轉頭對阿紅說:


    「我覺得,我最好還是去找一下佐太郎。」


    「你想到他會在哪兒嗎?」


    「還沒。」


    但心裏卻著急了起來。


    「我擔心佐太郎他們該不會是遇到了什麽麻煩吧。」


    阿紅一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佐太郎既然已經回到江戶了,理應直接來找阿姐才對呀。」


    但他沒來出雲屋肯定是有什麽理由。清次不覺得佐太郎已經變心了,那麽,究竟是什麽原因呢?


    「一定是因為佐太郎有一項必須還給別人的『東西』。」


    而這正如付喪神所說,並非錢財。


    「佐太郎肯定是因為還沒找著那樣『東西』,所以才東奔西找。」


    因此他回來江戶後便日日外出,若是如此,就全部都說得通了。


    清次方才聽付喪神談話時,猛然想起那樣「東西」是什麽。


    「你是說,連他娘十女都想不出來的事,你已經想通了?」


    阿紅有點不可置信。


    「阿姐,月夜見在品川裏不但遇到名為貓神殿的付喪神,還在那店裏看見一個上好的香爐。」


    「咦,那品川的香爐跟佐太郎啥關係也沒有啊,哎喲……疼……」


    月夜見一不留神又跟清次說話了,眾付喪神趕緊讓它閉上嘴巴。


    「香爐……」


    阿紅雙眼圓睜。


    「我那時忽然覺得,佐太郎該不會是還在江戶裏到處尋找香爐吧……」


    「為何至今還……」


    阿紅無法讚同清次的推測,嘟起嬌唇。她覺得,不管佐太郎從前再怎麽喜歡香爐,畢竟才剛回到江戶,怎麽會又立刻掉進搜藏的漩渦中呢?清次將視線從阿紅身上移開。


    「也許,是因為那香爐就這麽沒了吧。」


    「你在說什麽呀,清次?不是已經找到佐太郎弄丟而引起了大騷動的『蘇芳』了嗎?那香爐現在已經回到了住吉屋,好端端收藏在佐太郎從前的親事對象加乃家的倉庫裏呢。」


    都已經過了四年,飯田屋跟住吉屋的親事也已經告吹,阿紅不覺得佐太郎現在還有臉去住吉屋,求人家把香爐讓給他。清次一聽阿紅這麽說後,不禁苦笑。


    「佐太郎現在的確是不可能去住吉屋,但當初沒了的可不隻蘇芳那香爐呀。」


    「咦……?」


    還有一個出自同一名家之手,跟蘇芳形似的香爐。四年前,阿紅為了佐太郎曾買進這名為三曜的作品。


    「但佐太郎已親手打破了三曜,下定決心離開江戶了呀。」


    不過,跟蘇芳同一係列的作品還有一個。


    「我們在找蘇芳時,不是一起在那店中看到了嗎?阿姐你應該也看見那並排在三曜旁的香爐吧。」


    「七曜……」


    七曜跟三曜一樣,身上都繪著蘇芳色的花草,但爐身上是七顆星。


    「我想,佐太郎正在找的並非蘇芳,而是能代替他當初所打破的那三曜之作,也就是七曜。」


    佐太郎應該是想帶那香爐重新來見阿紅。不管是他打破三曜一事,或是他放下阿紅遠走一事,隻要有了七曜,一定能彌補這一切。清次覺得,佐太郎一定是為了要見阿紅而在尋找第三個香爐。


    「這……七曜嗎?」


    阿紅聽清次這麽說後,茫然地呆立在店內,久久不語,付喪神們也保持沉默,出雲屋陷入了短暫的沉靜。


    不一會兒—


    阿紅忽然「唰!」地往前踏出一步,靠近正站在土間的清次。由於地上有高低差,阿紅因此低頭看著略低的清次,使得清次無形中感到壓力,他不假思索往後退了一步,接著阿紅又往前站了一步。


    就在一瞬間,一聲「啪」的短音,清脆動耳。


    清次回神時,發現自己早挨了阿紅一巴掌。


    四


    「阿姐……」


    清次站在昏暗的店內,聲音中透露著不解。


    被掌嘴。


    「阿姐,為什麽……」


    「就是突然想打你!」


    被她這麽說,實在也不知道該怎麽回話。阿紅一反常態、一臉厭惡地瞪著清次。


    「啊—為什麽不管是佐太郎或清次、為什麽男孩子都這麽莫名其妙啊!」


    「嗄,阿姐,你在說什麽啊?」


    「清次就是呀!呐,你看!『阿姐』,你又叫我阿姐了!」


    別太過分了!阿紅一張嘴翹得老高。


    「我是清次的義姐,可不是你親姐姐!你要幼稚到什麽時候?」


    清次被這話一刺,全身輕微顫抖,雙唇緊抿不語。他原本就想要直接改叫阿紅的名字,但至今一直找不到機會,此刻——


    (竟被阿姐……不,是阿紅,竟被阿紅清楚地說不要再叫她阿姐了……)


    清次的臉頰愈來愈熱,不,肯定是紅到發燙了,阿紅的神情遽然不悅,從店內的板之間(注二十四)的這頭走到了那頭,又從那頭走回了這頭。


    「佐太郎幹嘛執著那種奇怪的事呢?香爐!:」


    阿紅看來比平常更憤怒,全身散發出暴戾之氣。此刻,店內雖然隻有姐弟兩人在,但付喪神也全嚇得不敢開口。


    「你說佐太郎至今還在找那個七曜?他打破三曜那香爐都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時,香爐的事就已經結束了!」


    佐太郎現在還放不下香爐的事?居然還因為找不到第三個香爐,不敢來見阿紅?


    而清次也一樣,到現在還叫著毫無血緣關係的自己為姐姐?那是清次還小的時候的叫法,居然到現在還每天都這麽稱呼?


    「為何男人總是執著於莫名其妙的事啊?」


    清次總是隻管自己的想法,從沒考慮過阿紅心裏是怎麽想,這麽重要的事,他卻從來不去了解。此刻,阿紅朝清次一瞥,清次立刻縮起了身子。


    「如果佐太郎真想見我,他大可空手飛奔而來,但他事隔四年才回來江戶,卻這啊那啊的,不停找些蠢借口!」


    阿紅的炮火一如往常,轉眼間就朝清次發射。


    「清次!你是不是根本就像佐太郎的蛔蟲一樣,對他的想法了解得不得了?還是,你根本也跟他是一樣的想法,所以才知道他在想啥?所以,你才一直叫我阿姐?」


    阿紅怒火衝天,直逼問而來。


    清次坐困愁城,毫無招架之力。自己的想法居然會被阿紅給看穿,這真是太可怕了。但總不能老實說「是」,這麽做的話,之後恐難善了。清次差點想歎氣,但又趕緊硬生生地把一口氣吞了回去。


    眼下這情況,要是讓她看見我歎氣,肯定又是一串連珠炮。


    (唉,再這麽下去……)


    清次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最後總算站起身,強橫地把話題拉回原先的方向。


    「這、這些細節,我們之後再說吧,現在不去找佐太郎他們不行。」


    阿紅娥眉緊鎖,不發一語,雖然她還沒講完,但她也擔心佐太郎的安危。佐太郎雖然是出於一廂情願的想法而招致這些後果,但是也不能坐視行蹤不明的兩人不管。所以,劍拔弩張的話題就此告一段落。


    「佐太郎出門的目的既然是去買七曜,身上肯定身懷巨款,可別遇上了搶劫才好,得趕緊找人。」


    清次這麽說,有點緊張地打算趕緊出門,阿紅朝他說了句:


    「等等,清次你打算就這麽一個人在偌大的江戶裏找人?」


    「我打算先去找七曜的下落,這樣或許能依線尋到佐太郎。」


    「我們看見那香爐都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


    當時,清次跟阿紅為了尋找蘇芳那香爐而四處探訪,但就找不到,如此想來,要順利找到七曜並非是件易事。佐太郎身陷危急,不趕緊找到他不行,但若隻是像無頭蒼蠅般四處亂竄,豈不愚蠢?


    「那……你覺得怎麽找才好?」


    清次差點又脫口叫她阿姐,趕緊把舌頭打個轉,還好,阿紅似乎並未留意到他的異樣。阿紅走近了陳列商品的櫥櫃,拿起掛軸,又端詳了其他並列在櫥櫃上的人形、煙管及梳子後,明確地開口說道:


    「我知道你們付喪神是不跟人說話的,也不跟人來往,所以你們不必回我的話。」


    人跟付喪神的想法、做法樣樣不同,所以阿紅也不打算在這上頭費工夫。


    但是——


    「不趕緊查出佐太郎他們的安危不行,你們就幫個忙吧。」


    阿紅說,她打算把全部的付喪神到處出借。


    「請你們在借主家幫忙尋找七曜的下落,如果借主的店裏也有付喪神的夥伴,就打聽一下。」


    「原來如此,這倒是好辦法!」


    至今為止還不曾明確地拜托過付喪神,然後再將它們出借,從來都隻是為了探聽小道消息而借,之後再聽它們回來說八卦。


    但此次情況緊急,不能悠哉悠哉地在家裏等八卦上門,如果請付喪神透過同夥一同搜查七曜的下落,可達事半功倍之效,就算七曜被人收藏在倉庫或店家的裏院,也不愁找不著。


    隻是,付喪神一如往常對到底接不接受這提議,好或不好也不表示一下。隻見阿紅麵朝著櫥櫃,沒來由地冷笑。


    「這次要是不查出個什麽來,不管清次怎麽求情,我都會把你們全部賣掉!」


    嘎嗒一聲,木箱動了一下。付喪神平常八卦時,偶爾曾說要是真碰上了什麽事,阿紅遠比清次可怕多了,這些八卦,清次曾聽過好幾次……


    此時隻聽得阿紅聲調一轉,清柔細婉。


    「但要是你們立下了大功,那……你們剛才談的那個墜飾貓神殿,我就將它請回家來,讓你們再多一個夥伴。」


    清次聽阿紅這麽說後,不禁敬佩得揚起眉頭。


    (真是軟硬兼施呀……)


    雖然付喪神還是沒回應,但它們應該已經默許了,反正,現在隻能試試這法子了。


    「但要借給誰、找什麽理由出借,才能讓付喪神聽到消息呢?」


    東西借出就得收回,總不能隨便把東西硬塞給別人。阿紅側頭尋思,這次,換清次想出主意。


    「要不要再去借給鶴屋的客人呢?說是想請他們試試,免費將東西放在他們那兒一兩晚?」


    人對「免費」這字眼很難拒絕,這麽一來,肯定有很多人樂意將它們借回家。


    「好辦法!」


    許多來深川尋芳問柳的客人會到鶴屋坐一下,這些客人來自江戶各地,肯定能把付喪神帶往各處,讓它們耳聽八方。


    阿紅跟清次快快將付喪神全放在了大布巾上包裹起來,急往鶴屋家去。


    (嗯,七曜到底在哪兒呢……)


    清次又想起那繪有草花的香爐名品,當時,佐太郎所打破的那個香爐三曜的碎片,又再次浮現眼前。


    心裏雖然清楚事情都已經過去四年了,但隨著香爐的話題,逝去的時光仿佛重新返回,每個人心中所抱持的情感,也隨之蘇醒了過來。


    五


    頭怎麽這麽痛?


    而且還混混沌沌地,啥也沒法想,這樣肯定會被阿紅罵的。


    (阿紅?對了,阿姐,不!叫阿姐的話,肯定又要被她打了。)


    就在想起阿紅這名字時,頭也漸漸清醒,清次睜開了雙眼。


    「天花怎麽這麽高呀……」


    個喚著自己名字的男人。雖然已經四年不見了,但有些人的臉,你怎麽也忘不了。


    「佐太郎……」


    正是那捉摸不定,令人厭惡的男人的臉。自從他不見之後,為了救他,大家拚命地找人,但如今他卻突然出現在眼前。


    「佐太郎大爺,你真是永遠讓人捉摸不透呀,你到底去了哪兒了?」


    這麽問時,右邊的頭忽然開始疼起來,清次痛得雙眉緊蹙,佐太郎趕緊把毛巾往旁邊的水桶沾濕擰幹。一敷上了清次的額頭上,清次立刻好了點,他把手按向疼痛的地方,發現居然腫了個大包!


    「咦,我的頭怎麽了?」


    「噯,你不記得了嗎?這裏是本所(注二十五)的當舖秋竹屋呀。」


    「哦,對了,我追七曜追到這家店來……」


    清次回想起昨天開始發生的事,他沉默不語,陷入了思緒之中,佐太郎及定右衛門在一旁擔憂地看著。


    昨天,出租店出雲屋把自家的付喪神拿到熟識的料理店鶴屋去出借,這些免費借出的付喪神,在今天中午前都已經收了回來。一回到店裏後,大夥立刻眾口齊開,話語飛梭在店內的空間中。


    平日如果有什麽事想問這些付喪神,它們總是不加理睬,視若無睹。但這回阿紅發飄了,因此眾付喪神全老老實實地去打聽七曜那香爐的傳聞,阿紅將它們聽到的消息全寫在紙上。


    「咦,大家聽到的消息都集中在隅田川東側的深川跟本所一帶呢。」


    「那範圍就縮小了。」


    阿紅頷首同意。


    「不過,河川的這頭有許多武家的住居,清次,光靠這些傳聞找得到七曜嗎?萬一七曜被收藏在武家的庫房裏,那可就難找了。」


    「市井間一定也流傳著些消息,我想應該沒問題。」


    清次認為佐太郎一定也曾循著傳聞的軌跡,去尋找七曜。


    「不管怎麽說,一直待在這兒討論也找不到佐太郎他們,就依傳聞去追追看吧。」


    清次將墜飾野鐵拿在手上,再把金唐革的錢包唐草帶著,此時阿紅提議今日要與他一道出門。


    「這事兒很急,我也一塊兒找吧。」


    清次不同意。


    「佐太郎至今還不見蹤影呢,搞不好是被卷進了什麽危險的事件裏,我們兩人一起行動的話就太愚蠢了。」


    「女人也能幫得上忙喲。」


    阿紅看著清次站在土間裏搖頭,氣得鼓起了腮幫子,清次隻得苦笑。


    (自從伯父死了、我爹也走了之後,阿紅就一路辛苦過來。為了要讓我成為獨當一麵的店主,也真難為她了。)


    當初飯田屋的十女對她下戰帖時,阿紅並未退縮。她的個性本來就不服輸,這就是阿紅。


    (一點也沒變嘛。)


    清次正對著阿紅,將手放在她的盾上懇切地請托:


    「今日你先留在店裏,如果我也身陷危急,請你來救我。」


    因此,請你務必先留守在店內。隻是阿紅仍執拗不聽,似乎有點猶豫。


    「我若守在出雲屋裏,怎麽會知道清次是不是遭遇了危險?不在你身邊不行呐。」


    「嗯,這倒也是,但……萬一我真遇到了什麽事,墜飾野鐵應該會飛回店裏來。」


    野鐵是個蝙蝠形狀的付喪神。


    「這家夥興致一來,不是時常在店內飛了起來嗎?」


    出雲屋的付喪神向來都喜歡誇耀自己是長生的特別物品,跟隻是人類的清次相比,當然是自己厲害。


    「所以,就算我輕忽大意遇上了危險,這位偉大的付喪神野鐵應該也能逃脫。」


    野鐵一定能回出雲屋來。


    「如果事情演變成那樣,它一定會跟店內的其他付喪神一起哀悼我這個笨蛋的。」


    阿紅如果聽到它們的哀悼,請一定要來救我!清次認真地這麽拜托:


    「我隻能拜托你了!」


    阿紅聽後稍微別扭了一會,但馬上歎口氣站在店頭聳聳肩。


    「清次愈來愈會哄人了。」


    阿紅還是不買帳,但……


    「你現在不叫我阿姐了,所以我就照你說的話去做好了,真沒辦法呐。」


    阿紅說完後嫣然一笑,清次搭在阿紅肩上的手稍微便了點力,接著他靜靜步出了出雲屋。


    回想至此,清次盤起手來看著身旁的兩人。


    「是啊,我為了尋找佐太郎大爺而離開了出雲屋,但……之後呢?」


    「哎呀,清次,原來你不是剛好上當舖來,而是特地來找我的?」


    佐太郎聽了清次的話後訝異得睜大雙眼,清次又說自己是追著七曜的蹤影,才追到了佐太郎這兒,佐太郎更吃驚了。


    「為何出雲屋的清次要這麽找我呢?哎呀,該不會是阿紅掛念我,所以才請你這小兄弟幫忙吧?」


    佐太郎已經翩然回到了江戶,卻還沒上出雲屋去采訪。阿紅聽到佐太郎回來的傳言,因此想知道他沒來見自己的理由,所以請清次幫忙?


    佐太郎雙眼發亮地欣喜欲狂,但清次立刻否定了他這一廂情願的猜測。


    「才不是呢,事情一開始,都是因為飯田屋的老板娘擔心佐太郎大爺失蹤的事,所以跑來了出雲屋。」


    「我娘?她去了出雲屋?」


    「她來打聽阿紅知不知道你的下落呢,她可擔心死了。」


    那時,從十女口中得知佐太郎在大阪創業順遂,還開了家自己的店,同時也聽說定右衛門跟佐太郎在一起的事。


    「關於我回來江戶一事,阿紅有沒有說什麽?」


    「……嗯,很多喲。」


    清次簡短的這麽回答,看來不太痛快。佐太郎重新將毛巾溽濕,這回他隨便弄弄就遞給了清次,清次將毛巾按在疼痛處以減緩頭疼。


    「我想,佐太郎一定是在找那香爐,所以就追著香爐的傳聞,從深川往本所,一路往北追過來。」


    果然一如推測,佐太郎正在找七曜,他已經早一步去過清次所到的店舖跟庫房。


    (那付喪神人形姬的情報還真準呐。)


    「佐太郎為了找七曜,一開始去了深川的油屋吧。」


    「嗯,但七曜已經不在那兒。」


    佐太郎緊接著去了退休的織品批發商家中,但七曜也已不在。


    「不過,油屋跟退休的批發商對你的事都還記得很清楚呢,聽說你還買了香爐跟梳子?果然是荷包滿滿呀。」


    「不,隻是剛好遇著不錯的東西而已。」


    佐太郎曖昧地笑了笑,說自己還買了三個女孩子家的梳子跟口紅盤。


    「看起來挺襯阿紅姑娘的。」


    清次一聽說這些東西全是為了阿紅而買,立刻蹙起眉頭。佐太郎的心意搞不好比磨得發亮的鏡中倒影還清楚。


    清次離開退休的織品批發商後,便照著付喪神的情報不停往北走。渡過了竪川的二之橋,來到細長東西向街道上並列著民宅的本所。本所以北便是武家之地,而隅田川旁則是廣大的禦米藏(注二十六)。


    照付喪神五位所言,七曜離開了織品批發商家後,便被送往某位隱居的武家人手中。之後,依黃君的情報,是進了本所武家區域旁的某間當舖,這間當舖雖然是向武家人便宜租借土地,但屋舍蓋得相當寬敞。


    「我不知當舖的名字,所以隻好跟附近的居民請教,一家一家地找。」


    那時,清次認真地四處尋找當舖的所在,到處走來走去,應該是這樣,但……為什麽……頭上會腫了個大包呢?清次這麽一想後腫包又疼了起來。


    「對了!我進入一家當舖,正如傳說般的庭院廣


    大。」


    但店裏沒人,清次從店旁往後麵的裏院一瞧,瞧見裏頭有兩個倉庫,清次想朝庫房喊看看裏頭有沒有人在,但……又把話吞了回去。


    (對了!那時野鐵跟唐草忽然講起話來了。)


    雖然周邊沒人,但以付喪神來說卻是相當罕見的行為。清次側耳恭聽,聽見它們說裏頭的倉庫傳出了莫名的危險氣氛。清次伸長脖子往後頭的倉庫猛瞧,但什麽也沒看到。


    「野鐵,倉庫裏有人嗎?」


    野鐵還是不回話,清次隻好狠下心來,直探初來乍到的店舖深處。


    「對了!我心一狠往裏頭的倉庫靠近時,聽見裏頭傳來『救命呀!我們被關住啦!』的叫喊。」


    清次趕緊跑到門口,但門被牢牢鎖上了。清次剛剛才確認過店頭沒人,一急,就對著裏麵喊:


    「裏麵……該不會是佐太郎吧?」


    「是啊,你是飯田屋的人嗎?快開門,喉嚨好渴呀,一塊來的大叔父快撐不住了!」


    因為佐太郎才剛結束旅途,所以腰上還掛著小水壺,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水早就暍光了。


    「啊、啊啊!我知道了!」


    清次扯開喉嚨試著喊人,但連個鬼影也沒出現,無法可想之下,他隻好試著自己開鎖了。可是清次不管怎麽拉怎麽扯,最後還從庭院裏撿了塊石頭朝鎖頭打去,但鎖頭仍舊文風不動,這鎖還真是好到連出雲屋也想要上一把。


    (看來,隻好先回去找個能開這種鎖的鎖匠來。)


    不過,佐太郎他們還待在裏頭,如果發現外頭又沒人了,可能會驚慌失措,還是先打個招呼再走吧。清次因此麵朝著倉庫二樓的窗戶。


    此時!眼前突然一陣亮光。


    清次眼下一黑,覺得有道黑影從他的腰間晃過,頃刻一片黑暗。


    六


    「啊,我被人打了嗎?」


    腦子總算清醒過來了,清次想起自己竟被人重擊的事,此時,有人推開了紙門,是張清次沒見過的臉。


    那是名年約四十的男子,也是這家當舖秋竹屋的老板。他將托盤拿到清次的身旁,盤上放的藥湯看來苦得不得了。


    「哎呀,你總算醒了,真是太好了。」


    秋竹屋打從心底鬆了口氣,原來,就是他把清次給擊倒的。


    「為什麽要打我呢?」


    「清次你別怪這位大爺,你不是試著要打開秋竹屋的倉庫門嗎?所以這位大爺就誤以為你是盜賊了。」


    秋竹屋似乎完全不知道佐太郎他們被關在倉庫裏,今天,他剛好進去第一個倉庫中,所以聽不見外頭的聲音,也不知道清次來訪的事。


    「說來,你們兩人怎麽會被關在倉庫裏呢?」


    清次邊問邊試著仰頭喝了點藥湯,他馬上覺得自己不該醒過來的,這藥湯跟他以前被騙著喝下的那焦黑壁虎湯有點相像呢。


    「其實,七曜先前就被放在這間倉庫的二樓,我們一看到就買了。」


    之後這兩個雜貨商又想再多看點其他的物品,反正都已經來到本所,幹脆再回頭去細逛先前匆忙探訪過的店舖好了。


    「所以,我們就先讓小廝把貴重的東西先拿回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店家以為倉庫已經沒人了,所以把我們鎖在了裏頭。」


    為清次說明的人是清次枕畔的一位長者,想必他就是跟佐太郎一起不見的那位大阪山村屋的定右衛門,直到現在,他還臉色慘白。


    「能出來都是清次的功勞,你被秋竹屋大爺『碰!』地當頭敲下時,我們乘機在倉庫裏大喊,所以秋竹屋大爺才發現裏頭有人。」


    清次頭上的腫包換來了兩名男子的自由,定右衛門苦笑著對清次深深頷首致謝。如此一來,清次也隻好笑著回禮說:既然這樣,受點傷也不算什麽。他悄悄將藥湯放回了托盤上,瞄了一眼佐太郎。


    佐太郎既然已經買到了七曜,回去後應該很快就會來出雲屋找阿紅吧。而阿紅也曾明快地說過,她不喜歡做事拖拖拉拉的,所以應該也會見佐太郎,但到時阿紅也許會好好修理他一番,問他為什麽會為了一個香爐而這麽晚來。


    (之後兩人不知會談些什麽呢?我又該怎麽做呢……)


    阿紅會對佐太郎說什麽呢?


    (我如果不積極一點,阿紅一定會被他搶走!)


    這麽想委實太恐怖了,清次從沒想像過出雲屋少了阿紅的景況。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四年來,蘇芳無消無息,而如今一切未曾確定的事將會隨著這名字,被導引至某個方向。


    (我……)


    清次在心中合掌,請神告訴自己什麽才是最好的方法,但神對這種臨時抱佛腳的男子可不會搭理喲。


    清次不知如何是好,總之就先下了床,佐太郎等人看清次沒有想像中那麽嚴重,總算是放心了。定右衛門跟佐太郎被關了那麽久,兩人大概也累了,便迅速請人叫船來載。搭船的話,不論去深川或回日本橋都很快,也輕鬆多了。清次又再次歎了口氣。


    (噯,應該就這麽沒事了。)


    應該沒錯,清次頭上的腫包不但救了佐太郎,也找到了七曜。這件事出乎意料外地順利落幕了。


    但、但清次卻……悶悶不樂。


    (為什麽呢?怎麽心裏有點悶呢……)


    大家再來就要平安返家了,這不是天大歡喜嗎?


    (自己怎麽會好像在掛念著什麽呢?)


    清次自己也不明白,但疑惑沒有消失,清次就這麽帶著疑惑隨佐太郎一行人步出庭院,心頭仍不舒暢。


    「說來,這次能得救都是拜清次所賜,不好好答謝你可不成。」


    一行人為了等船離開了秋竹屋,來到竪川河畔。此時,定右衛門不知是否因為心安舒暢,如此笑著跟清次說。清次定眼一瞧,發現他正拿著錢包。


    清次果斷地拒絕了。


    「我是因為阿紅掛念佐太郎跟七曜,所以才出來找人。我們出租店隻有在做生意受人委托時才會收錢。」


    定右衛門一聽,好像看到了什麽有趣的玩具似的,直對著清次瞧。


    「清次,生意人可不能這麽頑固喲。」


    還稍微教訓了他一下:


    「我跟你說,我們山村屋在大阪可是有名的大商舖,絕不會比佐太郎他老家飯田屋遜色喲。」


    能跟這樣的地方攀上關係,隻要是商人,就不應該莫名其妙客氣婉拒,要懂得巧妙地維持關係才行。


    可是清次置之不理。


    「我說不要就是不要呀,」


    於是,定右衛門又用手指著掛在錢包上的墜飾。


    「出雲屋是出租店吧?那麽,我就送你這東西吧,這可是做著幾文錢出租生意的店裏不會有的上好佳品喲。」


    「不用了,出雲屋裏已經有許多好東西了,您不必擔心。」


    「哎呀,你該不會是顧慮到阿紅姑娘,所以不想從我這個飯田屋的親戚手裏接過謝禮?其實佐太郎已經打算把到手的七曜,盡快送給阿紅姑娘呢。」


    「我們雖然是家小店,但真的有很多好貨呀!」


    清次邊說邊把手伸到了腰際,打算將墜飾野鐵拿給定右衛門看,但他心上一驚,再度確認腰上的錢包。


    (咦,野鐵呢?)


    近附近的料理店會多少租借。清次雖然想把出雲屋的將來托付在這些佳品上,可惜目前的生意還不夠順遂。清次說完一笑。


    沒想到定右衛門的回答出人意料。


    「那,我就幫出雲屋介紹客人作為此次的回禮吧。」


    山村屋雖然在大阪經商,但跟江戶也有所往來,其實他原本就是江戶人,老家正是日本橋的飯田屋,不管是租得起金唐革賞玩的大商舖店主或是重視門麵的武家人,他都能介紹給清次認識。


    「反正你考慮一下吧。」


    定右衛門輕描淡寫地這麽說,清次瞪大了雙眼。


    (真是太意外了……)


    這當然是好消息,可是大好機緣呢。


    不過,付喪神對加重的工作肯定會多所埋怨吧。清次沒有正麵應允,隻說工作上的事要先回家跟阿紅商量過才能決定。此時,佐太郎從背後挖苦道:


    「哎呀,你到現在還不能自己決定店內的事呀?」


    佐太郎笑著這麽說。看來,他來送阿紅香爐時一定也會拿這件事來調侃,清次不由得不快。


    (真是的,早知道就不救他了。)


    這男人,真想把他再關回倉庫裏。清次的臉愈來愈臭,誰想到佐太郎卻愈發親切,靠著清次熱絡地說:


    「對了,有件事還得謝謝清次呢。」


    定右衛門一臉興味盎然地看著他們倆那模樣。


    「我聽我弟又五郎說了,造成我遠赴京城一帶的原因之一,也就是那失蹤的香爐蘇芳已經在住吉屋的倉庫裏找著了。這麽一來,我總算不用擔心這門親事了。」


    真打心底感激不盡呀!清次聽了益發不耐。


    「幹嘛呀,講得好像我是為了你才這麽做似的。」


    「是呀,反正我們搞不好就快變成親戚了,接下來就好好相處吧。」


    「你到底想說啥呀?」


    說得好像是阿紅已經情定佐太郎一樣。


    真受不了,真氣死人了!佐太郎居然還開心得爽朗大笑,


    (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清次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玩,他甚至還覺得像七曜這種東西,根本就不應該存在!他心中,忽然有點想要把七曜給弄壞,就像三曜……此時,清次突然雙眼一亮。


    「咦……嗯……哎呀!」


    有件事豁然開朗了!


    「七曜……我知道了!掛在我心上的,就是七曜呀!」


    佐太郎跟定右衛門一聽,從堤防上望著清次。


    「七曜怎麽了?不是在飯田屋裏嗎?」


    先前已經請隨從小助先送回飯田屋了。


    「所以店主才會誤以為我們已經全都回去,而把倉庫給鎖上了呀。」


    但清次聽後隻是搖頭,對佐太郎提出了忠告。


    「佐太郎,你一回飯田屋後,就先確認一下七曜在不在店裏。」


    「咦?為何?」


    佐太郎跟定右衛門都摸不著頭緒,清次伸出了三隻手指說:「第三天了。」


    「佐太郎你們被關在倉庫裏,是前天的事,如果隨從已經帶著東西回到了飯田屋,那大家應該早就知道你們去了哪兒不是嗎?」


    但卻沒人來搭救,兩人一直被關到了今天。


    「是啊,我在倉庫裏也跟清次提起那隨從的事,就算秋竹屋的人一開始沒發現,但飯田屋隔天也應該會來搭救才對。」


    可是隨從小助卻沒領人來。


    「噯,那家夥是個大阪人,肯定是初到江戶認不得路吧。」


    所以,大概一跟主人告別之後,回是回到了飯田屋,卻忘了怎麽來當舖,因此才會遍尋不著。兩人這麽猜測,但清次隻是一味搖頭。


    「小助可不是小孩子,他至少應該記得你們兩人沒回來的那天,你們曾渡過隅田川,到了當舖。就算不記得路,飯田屋的人也會從他的話裏找出點線索。」


    飯田屋的人可都是江戶仔,大可帶著小助在深川跟本所一帶四處尋找。不然,他們也能來深川跟出雲屋說明,大家一起去找那可能販賣七曜的商舖。


    「但來我家的人隻有帶著女傭的老板娘而已。」


    那時,十女還以為佐太郎一行人會不會是回大阪去了……


    「大阪?所以小助沒跟十女說我們來本所的事嗎?」


    定右衛門的眉上堆起了皺紋,而佐太郎則茫然失神。


    「那,小助該不會是根本就沒回飯田屋吧……」


    清次邊說邊歎氣。


    「小助身上帶著七曜,那可是價值不斐的高檔貨,有那在手,連間小店也能買下來。佐太郎,你曾經大手筆買過店舖,你應該清楚這意謂什麽吧。」


    「嗯……」


    「搞不好小助離開秋竹屋時,是故意製造出你們已經不在倉庫的假象。」


    他也不需要明說,隻要跟老板講:「今日多謝您了,那麽就此告退。」之類的話就成了。而秋竹屋老板也沒注意到倉庫的二樓還有人,就這麽把門鎖上。


    「隻要能把你們關在倉庫裏一陣子,那飯田屋的人也會以為小助是跟你們一塊兒失蹤。在這段時間內,他大可帶著七曜跟其他東西潛逃遠方。」


    搞不好小助早就離開江戶了。佐太郎跟定右衛門這麽一聽,兩人茫然呆立在河畔。定右衛門這才想起,一行人在來江戶的途中曾經遺失過兩、三樣隨身物品,看來,小助這家夥的手腳原本就不幹淨。


    「七曜……那可不能丟呀,那是有錢也換不回的……」


    佐太郎悲戚地說。陣陣若有似無的風,拂上了站在河畔上的清次。


    七


    之後呢?怎麽樣了?


    喂,野鐵跟唐草,你們話才說到一半就不說啦?七曜是當真不見了嗎?你們跟清次一塊兒,趕快把事情說來給我月夜見聽聽嘛。


    啊?什麽?哎呀,山村屋的小助真的沒回飯田屋呀,那佐太郎買的那七曜跟其他東西也都被他帶著,不知躲到哪兒去了吧。


    那不就給清次猜中了嗎?那家夥故意把兩人關在當舖的倉庫裏,哎呀,真可怕呀!


    那小助到底是打幾時起開始盤算起詭計來了?一定是在他知道七曜的身價不凡之後吧。不知道他現在是否已經變賣七曜,買下了店舖呢?還是,因為突然多了一大筆錢,而跑去花天酒地了?


    噯,啥呀?你問我還記不記得貓神殿?當然記得囉!說起來,這清次跟阿紅還頂守信用的。


    清次今天就要去品川把貓神殿買回來了,哎呀,真是太好了,真想趕緊見麵呀。


    對了,定右衛門跟飯田屋似乎真的打算幫清次介紹客人呢。哼,居然想叫我們做更多工作,真是太不像話了!不過……賺更多錢的話,就能買進更多的付喪神吧?嗯,同伴當然是愈多愈好囉,所以如果要更常出門工作,也是無可奈何的。噯,清次也會更忙囉。


    咦,你說清次現在神清氣爽、幹勁滿滿,所以忙一點也無所謂?哎呀,這真是太好了。


    不過,為什麽呢?


    哦,你說找到佐太郎的那天,在本所岸邊還發生了另一件事?


    我想聽!到底是什麽事呀?


    正當佐太郎聽見清次對於七曜去向的推測後,默不作響地呆立在河岸旁之時,河上劃來了艘小船。


    清次一看那船立刻驚呼出聲,因為那並非是三人正在等候的船隻,船上有個人。


    「阿紅?」


    在他身旁的佐太郎則欣喜地靠近阿紅,臉上歡欣之情,宛如灑落在河麵的陽光粼粼一樣。


    「阿紅姑娘,真是久違了。」


    但結果阿紅回應的,竟是隻有她跟清次才聽得懂的話:


    「蝙蝠……蝙蝠飛回店裏了!」


    阿紅泫然欲泣地直視清次,將手上的蝙蝠墜飾拿到了眼前。


    「原來、原來野鐵回去出雲屋了,所以阿紅你是來救我的?」


    這是兩人先前的約定,阿紅依約飛奔來救。清次的聲音發著顫:


    「所以你來了……」


    「阿紅姑娘,我也回來了。」


    佐太郎的話雖然穿過了清次耳旁,卻沒被聽進去。


    清次覺得如果真的遇上危險,阿紅不應該來救他,卻也為了她當真前來而歡喜。阿紅雖然心底激動,但總算是鬆了口氣,不過她轉而發怒地瞪著清次。


    「我真的擔心死了。」


    阿紅似乎很生氣。


    「阿紅姑娘,我是佐太郎呀。」


    此刻,清次不再害怕阿紅了。他有好多話想跟她說,不知為何,卻一句也說不出口,現在不管說什麽似乎都不恰當。他好不容易開了口,卻顯得有些愣頭愣腦。


    「阿紅……對不起。」


    阿紅握起了拳頭,正打算敲清次的頭,但……她卻停住了,頃刻便倩笑出聲,似乎覺得有什麽事很好笑。


    「那個……阿紅姑娘,碰上危險的人是我啊。」


    佐太郎站在一旁拚命對阿紅攀話,但阿紅卻連瞧也沒瞧他一眼。


    「阿紅姑娘……」


    仍舊沒有反應,佐太郎呆立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此時,定右衛門靜靜地將他拉到了一旁。


    「她不會聽見你說話的。」


    既然是大叔父,再怎麽逆耳也得說。佐太郎聽後雙層一垮。


    「我本來是打算把七曜拿給阿紅姑娘之後,有話想對她說。」


    有句話無論如何都想說呀!定右衛門輕輕拍了拍佐太郎的肩膀。


    「聽不見的話,說了也沒用。」


    佐太郎瞠大眼睛,但立刻歎氣、自怨自艾了起來:


    「真奇怪,我在大阪的生意比預料中還順利,七曜也順利找著了,怎麽會發生這種事呢?」


    一直到剛剛為止,什麽事都心想事成呀。


    「怎麽會……」


    定右衛門看著佐太郎這樣嘟噥,好言相慰。


    「還好有件事可以讓你心情輕鬆點。佐太郎,七曜已經被那小助偷走了,反正現在看來,香爐也派不上用處了。」


    「大叔父……」


    沉沉的一聲歎息響透了竪川的河畔,即便如此,仍傳不進阿紅跟清次耳裏。


    這樣你清楚了吧,月夜見?


    那時啊,我還真有點同情佐太郎呢。畢竟他不但丟了七曜,連特地買的梳子跟口紅盒也不能交給阿紅了。


    不知是否因為這打擊,佐太郎跟定右衛門很快便回去大阪了。不過,佐太郎這男人可沒那麽容易死心,我看他日後肯定還會回來江戶開店,重新出現在阿紅眼前。


    咦,你聽,店後頭傳來了清次的聲音呢,這陣子他總算沉穩了點。現在跟武家人也有往來,如果一直浮浮躁躁的,對生意可不好呢。


    啥?你說有阿紅在沒問題。哎呀,應該是吧,肯定是。這樣我們也比較安心嘛。


    噯,你聽,清次又愉快地喊著阿紅的名字呢。


    「阿紅,在不在呀?」


    看,阿紅不也開開心心往店後頭去了嗎?今兒個,店裏似乎也挺忙呢。


    嗯,真是個好日子。


    注一:一種包有餡料的麻糬,大多以艾草混入糯米粉中,做成綠色餅皮。


    注二:睡衣,類似棉襖,在江戶時被當成蓋被使用。


    注三:販售糯米丸子和甜點,相當於現今的茶店。


    注四:流行於深川的藝者,因穿著和服羽織外掛而得名。


    注五:指名小姐的費用。


    注六:在船上營業的私娼。


    注七:江戶時代,俸祿一萬石以上的藩主。


    注八:五位鷺的簡稱,即夜鷺。


    注九:和室靠牆的小空間,掛有掛軸,並裝飾花卉。


    注十:約等同現今的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


    注十一:收納印章跟印泥的容器,江戶時武士掛在腰上當裝飾品。


    注十二:內包紅豆餡的麻糬甜點。


    注十三:在皮革上貼金箔,壓出圖樣並上色的皮革。


    注十四:俳句詩人的筆名。


    注十五:銷售來自中國的商品的貿易行。


    注十六:土間,未舖設地板,直接露出土地的房間。


    注十七:屋簷上加蓋的防火矮壁,為財富象征。


    注十八:和服腰帶上係於腰繩的別針。


    注十九:江戶男子以剃前發代表成年。


    注二十:利用煙往上竄升的特性,將山坡築成階梯式的大型窯場。


    注二十一:最高級的遊女。


    注二十二:類似玄關的泥土地。一般會在此招呼過後,再踏上店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付喪神出租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畠中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畠中惠並收藏付喪神出租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