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一時陷入詭異的安靜。


    有那麽一瞬間, 嚴江甚至想放花花咬死他算了。


    這圖落到除了秦皇以外的任何人都沒什麽問題,怎麽偏偏就被他拿了,這以後千秋萬世,誰不知道他是最能折騰的皇帝啊!?


    統一六國,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橫,設郡縣廢分封, 修長城建直道,南征百越北擊匈奴, 修靈渠出東海, 收天下之兵做大手辦, 驪山陵阿房宮,更在全國修了6300多公裏的馳道——6300多公裏啊, 以後的帝王最多也就楊廣修個運河能比得上他其中一個工程,而且一個運河就把國家玩完了。


    秦始皇生生在30年裏把這些事給幹完了,除去個人問題,在治國方略上,他可以說一個錯誤都沒犯, 統一六國,書同文車同軌, 統一度量橫, 設郡縣廢分封,修馳道讓政令通達,才以治理六國廣闊之地, 秦長城在後來數百年一直是防禦北方的關鍵,這些都是史無前例可以參考的,他一個人就把決定做完了。


    讓他拿到世界地圖,搞不好能打到羅馬埃及去,到時漢尼拔西庇阿拿著馬其頓方陣對打蒙恬王翦的秦騎兵?


    畫麵太美,他都不敢想了。


    得不到回答,秦王政卻並不生怒,隻平靜低頭,修蒼白修長的指尖自地圖隴西劃過,一路向西,仿佛在確定什麽。


    粗糙的紙張,簡陋的碳筆將指尖染黑,卻奇跡般地平定了心底地焦躁與憤怒,隻是,未有傷心。


    那個女人,並不愛他,因他,她在趙國受盡欺淩,卻又不得不保護他,與她的幸福相比,一個厭惡的兒子,又算什麽?


    “王上,您的傷……”嚴江決定轉移話題,快走吧,留下我的圖,回去上藥求你了。


    秦王政低垂著眉眼,一動不動,他長得不像趙姬,五官有著秦人的深邃,鼻梁高挺,側顏幾乎無敵,應是像他那早逝的父親,隻是眉宇間總有揮之不去的陰鷙之氣,仿佛自出生起,就在與整個世界對抗。


    空氣安靜了一會,秦王坐到樹下案前,繼續凝視那張簡陋的圖紙,平靜道:“可。”


    嚴江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要他來上藥——不是,你不是疑心超重的始皇陛下嗎?怎麽就這麽相信我這個才見兩麵的陌生人,不怕我治死你啊?


    他有些無奈地去洗淨自己的手,再細細查看了他脖子上的傷口,釵針並不鋒利,金又極軟,所以隻是皮外傷,血已經自然止住,他去找出藥箱裏一些止血藥粉,給他細心抹上。


    花花見到自己的位置被占,在秦王身邊嗷了一聲。


    秦王政偏頭看它。


    嚴江立刻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花花,示意這是自己人,安全的。


    花花秒懂,不再使用暴力,而是趴到秦王腿邊,把自己龐大的身體都放在草席裏,還擠了兩下,意圖用身體前將這個占據自己領地的入侵者趕走。


    秦王政輕輕伸手,撫摸了一把,皮光水滑,確實是張好皮子。


    花花不滿地甩了頭,瞪他。


    嚴江看實在躲不過去了,隻能歎息道:“如王上所見,世界之間,分四大部洲。”


    他伸手一一指出,也沒說什麽亞歐非,而是指著非洲道:“曰西牛賀洲。”


    秦王政平淡的眼眸裏亮了亮。


    指美洲:“曰東勝神洲。”


    秦王政點頭。


    指著亞歐大陸道:“曰南贍部洲。”


    秦王政凝視上邊標注的雍都和狄道隻是在地圖的最右一塊,六國都顯得小小一團,匈奴北方還有遼闊土地,以至西方諸國都是物產豐美,月氏有牛馬,西域有美酒,大宛天馬,孔雀王朝更是有希世神兵,戰象無敵……


    嚴江看秦王眼睛幾乎閃著光芒,一時背後發涼,幾乎都要說不下去。


    秦王凝視三洲數息,才點出關鍵,道:“北洲何在?”


    嚴江心裏大罵我哪知道,但肯定不能這樣和秦王說的,便隻是先挖個坑放著:“北俱蘆洲為神靈所居,隱於山海之間,非天命不對至,我亦不知何在。”


    還好我沒畫大洋和南極,這些就交給後人吧,我就怕你上天了。


    秦王政撫著地圖,神情無比平靜,沉默半刻,才冷聲道:“看這天地世間何其廣闊,誌遠者思天下,孤霸秦之路,又如何能被些許小事耽擱。”


    有天下山河,前事種種,不過些許挫折罷了。


    他認真看著上邊的一些箭頭指向,詢問道:“這是何意?”


    嚴江終於想起畫圖的原因,遲疑了一下,還是講出來:“就臣所觀天像,推演天機,再過數日,有寒雨自北方而來,侵襲秦地,渭水一片,應都在其中。”


    他伸手,給秦王簡單解釋了東南風從海上帶來水氣,西北風從冰原帶來寒氣,北風過來時會出現什麽情況,以西南風和天上的魚鱗雲有哪些不對,在秦王問及可會吹至巴蜀與南郡之時,說秦嶺擋住風雨,川蜀方成天府。


    秦王的理解能力真的超強了,幾乎一說就懂。


    “寒雨……去歲大旱方過,今年又無安穩麽?”秦王政輕聲道:“從前怎不見你出此圖?”


    嚴江沉默,他在絲路上畫這種圖被發現了豈不找死,他一路連自己以前的事情都一句不提,就是以防萬一,至於現在這張,都是意外。


    “罷,”他撫摸著被包紮的傷口,起身道,“卿確為名士,有你開解,寡人心結已解,是卿分憂有功。”


    我開解你?


    嚴江一時愣住,有一種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麽的恍惚感。


    秦王政略勾唇角,將圖紙一卷,揣入袖中,起身離去。


    嚴江一時啞口無言。


    秦王如此厚顏的麽,史記裏從來沒寫過啊!


    在外的衛士早就等後多時,想著秦王與虎共處,一個個都戰戰兢兢,看到秦王出來,幾乎是跪著把他迎走了。


    秦王政回到前殿,立刻傳信諸臣覲見——此次親政大典,身無要事的重臣都隨行至雍都。


    “寡人新得奇人,料得近日必有寒凍將至,爾等何見解?”高居王階,秦王雖是便服,依然有著無上威嚴——親政過後,他已經接手大秦權柄,再無人可動搖。


    在下的臣子們相互左右對視數眼,這才有一名中年男人上前道:“王上三思,大秦十年未有戰亂,糧倉豐足,便有寒凍,各地也皆可自助,您親政未久,若此消息不實且又通傳各地,對您聲望有損啊。”


    在趙姬與呂不韋當權的這八年裏,秦國隻是攻魏四次,攻韓三次,攻趙一次,可說溫順得像貓不像虎,讓六國可安睡了好些年,以至於軍中都有些騷動,畢竟國中土地不許買賣,打仗幾乎是秦人獲得土地財富地位的唯一方式了。


    秦王政當然也明白這點,這些年秦國重視農耕,雖然大旱蝗災從未消停,但坐擁漢中關中巴蜀三大糧倉,都過得有驚無險,若真有寒凍也不會傷筋動骨,不過若此事為真,便可有天命加身,於他雖隻是錦上添花,卻能讓嚴江瞬間成名。


    “無妨,傳喻:寒凍將至,關中各郡速做準備。另,”他沉吟了一瞬,目光湛然,“楊端和何在?”


    “末將在!”一名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出席跪禮,他須發斑白,卻有一種執掌千軍的霸氣。


    “一年之中,我大秦兩出叛亂,關東六國必又起合縱之舉,如今又有寒凍,需早做準備,”秦王政森然道,“你即刻點兵五萬,陳兵滎陽,聽候調遣。”


    “末將聽令!”楊端和心中一凜。


    聽聞此令,周圍諸臣也不再於一點風雨預言之上多說,反而都驚心於秦王眼光的毒辣,滎陽東接淮河,北依邙山,南臨索河,順渭水而下便有糧草之利,更是魏韓趙秦四國邊境交接之地,陳兵於此不用打誰,就足夠三晉之主寢食難安了。


    等王上料理了國內,想打哪邊不是打,至於說六國現在有沒有“合縱攻秦”——這不是笑話麽,秦說有,那就是有!


    於是座下諸臣們開始一一討論哪個國最適合“被合縱”。


    韓國就算了,小得隻剩下一郡之地了,打了也嚇不到人;趙國最近幾十年和秦國鬧得厲害,前幾年攻趙被趙將龐煖打了回來,用來立威容易磕到牙,可先當備選;魏國,魏就很合適啊,他家國都大梁離滎陽不到兩百裏,周圍土地肥沃都是良田,打來就可以當軍功分成士卒,立威也夠……


    在大家討論一致後,秦王政神色淡漠,絲毫不顯情緒,隻是淡淡交待:“今日起程,速回鹹陽。”


    眾臣稱諾,一一退下。


    宮殿瞬間空曠寂靜,秦王高坐許久,才緩緩走過大殿宮廷,立回廊之上,遠處有飛鳥掠空,白雲如海,天野遼闊,世浪翻騰。


    一時間,心靜如水,但又有什麽更深的東西,在心底淡淡沸騰。


    這天下,他已經等得太久。


    超諸秦先王,立萬世功勳,舍我其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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