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將盡, 陽光燦爛,冰雪消融。


    兩隻肥滾的小老虎在堅硬的土地上相互打鬧,滾成一團,它們的聲音已經有了猛獸的凶悍,像個小發動機,時不時動一下的耳朵萌得人想哭。


    扶蘇擼夠了大貓,正抱著滾滾蹲在一邊, 細心地給熊貓喂竹子。


    大儒淳於越在一邊苦口婆心地勸慰王長子,稱老虎傷人為害、食牛羊, 您是秦國公子, 理應仁愛的民眾, 如今眾多庶民食不裹腹,衣正單薄, 應該分發虎食虎皮於黎民,殺虎以做表率,而不是養虎為患,玩物喪誌。


    扶蘇比去年又長高了一截,他今年已經有八歲, 已經有了秦國公子的貴氣,少年淡定地將貘獸放下, 轉身凝視夫子, 反問道:“夫子既知眾多庶民食不裹腹,衣正單薄,怎麽不見您舍棄家財, 恩加黎民呢?”


    這問話太刻薄,淳於越一時臉色發青,半晌,才強忍憤怒,道:“公子這是何意,你有繼承大秦之責,安撫庶民乃應行之事,您的意思,是覺著夫子我沽名釣譽了?”


    “扶蘇並無此意,隻是秦法有雲,不勞而得,為罪也,”扶蘇微微一笑,“吾身為大秦公子,又如何能以身涉法呢?”


    “法施於人,必慎之,公子法不離口,卻是有以法苛民之兆,還是慎言吧。”


    “謝夫子教導,扶蘇記下了。”他乖巧地道。


    淳於越心中越寒,若是尋常弟子如此頂撞於他,他早就斥責教訓了,但這位公子身份尊貴,更是儒家將來受用的最大籌碼,他沒辦法扯破臉。


    “那便好,公子莫嫌老夫嘮叨,”於是,他隻能勉強道:“昌平君臨行之前,交教導之責交予吾手,重任在身,實不敢有一刻鬆懈。”


    “夫子關懷,扶蘇銘記。”扶蘇微笑道,少年的眼眸天真清澈,但卻沒有一點按他要求來的意思。


    淳於越無奈退去。


    扶蘇微笑地上前喂老虎,花一花二已經長成一米多的小老虎了,對他非常熟悉,見他來了,就撲上來又舔又蹭,將他淹沒在毛絨絨裏。


    嚴江過來時,便看到這一幕,不由輕笑一聲:“公子也想禦虎?”


    花一花二看到正牌主人,立刻棄了路邊野花,前去蹭嚴江。


    “不可麽?”扶蘇坐起身。


    “虎有傷人意啊,你不了解它的習性、脾氣、狀態,它或許隻是小小的反抗,就足以殺死你。”嚴江擼著兩隻大貓,兩隻溫順地在他身邊翻肚皮,吃爪爪,連一邊的滾滾也放棄竹子,小跑著擠過來,抱住他的大腿,仿佛一隻抱腿獸。


    “那老師可願教我馴獸?”扶蘇問。


    “你是王長子,怎能沉迷這種小道。”嚴江一口拒絕。


    “怎是小道呢?先生你可馴獸,馴人,也亦是大才啊。”扶蘇的眼睛閃閃發光,“我從未見過父王會對誰,如此耐心呢。”


    “你父親才是天下大才,我與他鹿死誰手,尚未定論。”嚴江悠悠一笑,“你似乎並不喜歡淳於越那套?”


    “獻媚太過,徒惹人煩。”扶蘇略厭惡地皺眉,“學說之中全是吹噓孔孟,尊崇周禮,誹謗法家,讓吾多勸父王,以得仁義之名。”


    如果沒有先生去一趟諸國,他或許還會被帶偏了去,但見識了無法之地,他已經完全明白,隻用道德來約束人的欲望,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


    “怎麽,你想學法家?”嚴江轉頭看他。


    “這正是我想向先生討教之事,”扶蘇目光裏全是困惑,“雖不喜夫子吹噓孔孟,但善待庶民應是理所自然,可我讀法家《商君書》,其有馭民五術,曰愚民弱民疲民貧民辱民,如此行事,又全無仁德,卻為強秦之道,何解?”


    商君書是商鞅當年給秦孝公講的ppt,是秦國變法的基礎,但不要誤會,商鞅變法可不是為人民服務的,所以在其中就提到了愚民(要什麽文化,種地就行了)、弱民(敢集會組織?拖出去)、疲民(多徭役、多打仗、多交稅,累倒就睡,就沒心思多想了)、辱民(多用手段恐嚇,看他們敢不敢上天)、貧民(窮,讓他們窮,這樣君主賞賜一點他們就感激不盡了)的馭民五術,而結果大家也看到了,秦國將這些理論奉為至寶,從頭到尾執行得十分標準。


    嚴江想了想:“法隨時而變,隨世而變,不如我帶你去見一人,你先聽他之理,再做分辨,如何?”


    又可以和先生一起出門!


    扶蘇當然好啊好啊。


    嚴江於是帶他出宮,去見了韓非。


    相比社稷被毀、宗廟被燒、君王被流放到大巴山的趙國,主動投降的韓國宗室雖然被流放到偏遠的羌地,但好歹留下了宗廟。韓國被滅的陰影在盤旋了數十年後,靴子落下的宗室們其實也鬆了一口氣,雖然免不了怨恨秦國,但自家人知自家事,要不是抗秦前線,韓國估計滅得比宋衛還早。


    春秋至今,八百諸侯國,他們熬到如今,維持了侯爵之位,也不算對不起祖先。


    至於韓國本地那些不願意跟著韓王一起流放的貴族被秦王收地收財這種事情,韓非其實心裏是很幸災樂禍的,內心最重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下,他也就全心全意撲在治學之道上。


    見嚴江來了,韓非立刻以禮相待,拿出館中最貴重的糖茶招待。


    “先生如此禮下於人,想是已經找到鹽湖了?”嚴江帶著扶蘇坐下,微笑問。


    “還要謝過上卿大恩。”韓非眉宇間甚是愉悅,“有先生地圖指點,韓侯已在羌地尋到兩處鹽湖,皆可直接取用,順黃河而至隴西,解了我族之急,還請受非一拜。”


    韓侯帶人遷移時,嚴江給了他們一張地圖,標注了茶卡鹽湖和青海湖的大概位置,這兩處風景區在兩千年後都是旅遊旺地,離隴西非常近,鹽隻要運到隴西,就可以順渭河而下,直抵達關中。


    茶卡鹽湖更是可以直接挖鹽,都不帶煮的,更重要的是那裏產石膏產芒硝,硝是做□□、玻璃、製皮的重要原料,指望用硝土取硝,那點產量隻夠全國人民點下豆腐。


    兩人禮貌地表達對下韓國公族該怎麽在羌地生活的關心,以及在周圍建立一個高原貿易點的可行性,然後便提起了扶蘇困惑的問題。


    法家的馭民之術,真的太毒辣了。


    韓非昔日是公族之身,歸秦之後,很是過了一段受接濟的日子,達成了上山下鄉成就,當然也就看出了秦法的缺陷。


    他和嚴江仔細地討論了調整秦法的可行性,嚴江甚至掏出了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以及用道德與法律共同約束降低成本的可行性。


    沒辦法,法律是需要人文關懷的,大秦的崩潰,完全就成了後世的錯題本,後世隻要勸慰帝王,都會把秦王拖出來舉例,那出鏡次數可比荊軻多多了。


    兩個不合格的老師一個有口吃說的簡單深奧,一個全完說上頭無視了年幼的扶蘇,可憐的孩子在兩個大能麵前瑟瑟發抖,隻能和滾滾抱在一起求點安慰。


    等說到後來時,陛下找了鹹陽城一圈,終於飛了過來,越過討論,聽了個末尾成熟版。


    韓非和嚴江正在爭執“知者不以言談教,而慧者不以藏書”這句。


    韓非認為清除創新思想以及相應人才以維護穩定,尊法就可,達成的方法是收天下百家著作而燒之,如此就可以讓普通人愚昧無知,讓天下人不知道以前是什麽樣子,如此世界就穩定了。


    嚴江嚴厲地否定了他可笑的觀點,生命會自己尋找出路,法都可以依世而變,人就不能嗎?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而且現在有紙通行天下,想燒光天下書怕是難了,所以諸子百家如周天星辰,各行其道更好。


    兩人沒爭出結果,決定改日再戰。


    出走鹹陽學宮,天色大黑,嚴江牽著扶蘇走在星空之下,問他學到了什麽?


    扶蘇沉默了一下,仿佛看穿紅塵一般感慨道:“能服先生,父王真非常人矣。”


    貓頭嬴瞬間大笑了兩聲,然後果斷迅速恢複端莊,仿佛無事發生,隻是看兒子的目光,就充滿了讚賞。


    嚴江在這小破孩的頭上拍了一把,長膽子了,這小子居然敢打趣他了。


    扶蘇抗議了下,被鎮壓了。


    送回小孩回宮,嚴江提溜起陛下:“陛下找畫多日,可有所得?”


    貓頭嬴萌萌地看著他,裝起傻來。


    “罷了,反正的我能做的都做了,其它的,便等天意吧。”嚴江給它撕開肉絲,輕笑道,“隻是我已回鹹陽月餘,想出去轉轉。”


    滅燕在即,他得快點去掃下魏楚齊,不然可就沒得記錄了。


    貓頭嬴一皺眉,吃在嘴裏肉瞬間仿佛就變得苦澀難咽,這阿是怎麽回事,一個月就急著走。


    寡人就如此不值得你留念嗎?


    它幹脆也不吃了,跳開兩步,在窗外仰頭看月亮,一副孤單寂寞無人理睬的模樣。


    嚴江翻到窗台上,坐在它身邊,伸手指戳了一下陛下,微笑道:“我素來獨往獨行,卻獨留陛下常伴我身,任你招喚,您還有什麽不滿足呢?”


    陛下沒有回答,嚴江戳了他一下,它啪嗒一聲,從窗戶上掉下來,嚇得嚴江急忙接住。


    別一邊,一位王者在榻上睜開眼眸,將雙手放在腦後,陷入思考。


    他想……


    不,暫時不能想。


    沒摸清阿江底線之前,他並不想偉業未成中道崩殂,他們彼此,還需要一點契機。


    所以,要如何將他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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