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無諸是一個小國的統領, 哪怕是東周那種已經隻有幾裏的小國,嚴江也不會隨便叫人稱臣。  但如今的百越嘛,嚇一嚇是絕對沒問題的。  越人順著閩丘逃亡後,分成了大小數百個部族,有包郵區的吳越、歐越,有兩湖區的揚越、於越,兩廣的西歐越、南越、洛越……  這些部族之間從無頭領之說, 更沒有一團合氣的時候,大家分分合合, 衍生了不同的民族和信仰, 成為華夏許多少數民族的起源。  說句不好聽的, 嚴江親自去招安無諸這麽個小部族,都是給他麵子了。  所以他在秦王麵前侃侃而談, 給這位年輕的頭領講解著局勢:“百越雖然地屬於不毛,瘴氣橫行、氣候惡劣,然楚國被滅後,邊境貴族盡入越地,時常騷擾秦國之地, 讓秦王甚是不悅。”  無諸麵露憂色:“越人常人起楚通婚者,但畢是少數, 秦王怎能如此牽連無辜?”  嚴江正色道:“是以, 若不平越地,則邊境不寧也,秦王霸道貪婪, 醉心權勢,又有心一統四海,自然不願放過百越之地。”  霸道貪婪醉心權勢的秦王把話當誇獎聽了,神色間頗有幾分自得。  無諸小心地道:“然閩越臨海,其間尚有揚越歐越……”  還有其它越人部落抵在前方,他們應該還能苟吧?  嚴江歎息道:“揚越有漾水為道,歐越有江水為路,能抵得秦軍幾日?”  無諸回想著他族人一路辛苦,將茶葉搬上漾水之船,漾水注入大江,又順著江水的北方支流駛入河水,再從河水抵擋鹹陽,若秦軍從此路過來,則他閩越危矣,於是神色越發蒼白。  嚴江輕抿了一口苦茶,潤了潤嗓子,這才淡然繼續:“但你若主動稱臣,則大不相同,秦軍遠在天邊,便是在閩地治了郡縣,也隻是收收商稅,還能幫你等抵擋商人的盤剝,治理地方,不還是你們越人麽?”  “但秦人徭役稅負極重,”無諸為難道,“吾一路自南而來,皆見修築馳道者眾,更有驪山陵民夫十萬,宮室無數,極是辛苦,若是為秦臣,吾之族人豈非與隸臣妾無異?”  嚴江聞言,伸手就拍在了秦王手背上,看到沒有,這就是你□□給我添的麻煩。  秦王微微一笑,抽手將阿江五指按住,揉了一揉,以做安慰。  嚴江這才轉頭,對無諸安慰道:“閩越田地稀少,運輸極難,所收當以茶稅為主,你若自請為臣,做個郡守絕計不難,是時,當能自秦地請來工匠織室,豐盈部族,難道你便願見越王之後,永為蠻夷之屬?你一世隻為偏遠部族之長?”  這時代的越夷人壽命短暫,環境惡劣,文化幾乎全是自祭祀而來。  無諸沉默了數息,仿佛在天人交戰,終於,他澀聲道:“那先生,若我不願稱臣,可能回鄉?”  “自然不礙,”嚴江沒忍不住笑了出來,“秦王有大軍百萬,拿你一百越族長有何用矣,安心回家,多賺些食糧罷。”  他就差沒直說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秦王滅百越,那是一路碾壓推過去,沒對誰玩過招安這套。  無諸反而更加失望,謝過嚴子之後,倒失魂落魄地告退了。  秦王輕笑一聲,這才悠悠道:“吾以為你會直接說服他。”  “沒有必要,給他足夠時間考慮,當大勢在前時,他才不會後悔反複。”嚴江將手中茶遞給阿政,“百越泥潭甚深,若隻是征伐,必然反複叛亂,若不早做打算,隻會拖垮大軍,空耗國力,為他人做嫁。”  秦朝花了七年時間,拿下百越的結果就是成全了統領五十萬南征軍的趙陀,人家把道路一燒,美滋滋地當了嶺南王,給後世留下了南越王趙陀墓地財富無數的美好傳說,而直至秦朝滅亡,百越都未完全臣服,一直到漢武帝從東打到南,越人望風而降,才算納入漢土。  “恩威並施之道,朕知曉,”秦王輕飲一口那直透天靈的茶水,神色不變地放下杯子,“阿江亦應對吾多些信任。”  愛妻成天擔心他成暴君,各種提前準備各種大招打基礎,宛如一個帶著孩子等他浪子回頭的命苦媳婦。  他也是很無奈了。  嚴江才不上套,隻是輕哼道:“這些年你越發獨斷,被那些文人日日吹捧,心高氣傲,早就無了昔年的謹慎隱忍。”  秦王幽然道:“不是還有阿江你在一邊守著,等著朕若殘暴,便一刀捅來麽?”  嚴江立刻否認道:“我愛阿政如心如肝,又怎舍得出手?”  秦王也立刻承諾道:“隻要阿江不棄,又何需擔憂朕獨斷專行呢?”  兩人情意綿綿地說起情話,都很滿意,仿佛對方說的都是真的一樣。  -  易市舉行到深夜,才在秦吏的驅逐下將各地商人遣散。  秦王政十七年就這樣過去了,這一整年,秦國都沒有對外征伐,而是在修築馳道、開辟田畝、修築河堤之中忙碌。  十八年的春天,鹹陽至齊地的馳道修築完畢,秦王意氣風發地帶著臣子護衛,還有幾個兒子,踏上了巡查天下的美好路途裏。  這次他的路線是視查鹹陽以東的六國郡縣,過韓地,入魏地,再去齊國,上鄒嶧山,這鄒嶧山又名東山,是如今的名山之首,當年孔子在這裏“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秦王期待很久了。  而泰山封禪是早就說好了的,這次過去一並解決了。  春風吹拂,  他的坐駕不但有天子六駕,還有許多製式相同的副車,沒人知道秦王在哪個車裏,寬闊的馳道裏,大軍出征,嚴江素來對組團出遊興趣不大,幹脆就在車裏和秦王玩棋。  他棋玩得不好,秦王也沒好到哪去,這年頭也看不了什麽風景了,四周多是大樹山川,遮擋視線,隻有到名山大川與大城時才會下車遊玩。  本來秦王還準備在沿途修築許多行宮,讓他可以隨時安歇,被嚴江以周圍有車驛可行為由反對掉了,好在秦王並不是個挑剔的,有時室宅簡陋,他歇下便也當成情趣了。  然而,這一次的出遊,老天沒有給秦王麵子。  十八年,一場大旱席卷了整個中原,從三月起,便雨水稀少。  四月時,秦王的車駕剛剛到達繁華的大梁,這座大城主管民生的郡丞還是嚴江的熟人,蕭何。  在他的治下,下大梁人心安慰,好好地發揮著自己優秀的地理位置,不但設立了郡學輸出各種學子,而且物資豐富,城中的劇台平日都是人滿為患,還專門清了場,讓秦王和嚴子等人包場看了少府的一出新劇。  如今的戲劇雖然粗糙簡陋,服華道幾近於無,卻已經是戰國最優秀的文化項目了,從統一六國時,就風靡天下,除少府之外,很多貴族都私養了草台班子,而野生班子賣藝為生的就更多了。  劇情是寫的昔日六國之時,各國亂修堤壩,河水為患,一名夫妻在大水中離散,然後各有奇遇,直到秦國一統六國,兩人在修築新堤時相遇,得以重逢,中間夾雜著各種遇到六國為惡的官吏還有征丁,以及逃入山中危險,最後謳歌了一統天下手的安樂,非常的政治正確了。  秦王雖神情淡漠,不為所動,私下卻已經讓人調動關中糧倉,免出意外。  而後來行至齊地時,天下已近兩月未雨,禾苗幹枯,青黃難接,隻是齊地的官吏大多是當年降秦的齊地舊吏,在秦王視查時,他們是驅趕災民,做出治下安寧,無災無難的姿態。  秦王不用換號都能看出不對。  他沒有提出問題,而是不動聲色地隨他們上了如今的天下第一秀靈秀鄒嶧山,齊魯大地的儒生們仿佛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紛紛聚集到秦王身邊,他們刻石頌秦德,並且上書秦王,議封禪望祭山川之事。  隻是這齊魯儒生們分成了各派,每個人的說的封禪禮儀都各不相同,有人說得在泰山頂上築圓壇以報天之功,在泰山腳下的小丘之上築方壇以報地之功。還有人說堯禹天子封禪上山,要用蒲葉裹車輪,以免損傷山上的草木土石,還有人說要大王一台階一台階掃地上山而祭,再鋪上用菹秸做的席……


    嚴江在一邊強忍笑意,還不住的讚同一些根本不可能的騷操作,得到秦王不悅的皺眉。


    終於,秦王忍不這些儒生的爭吵,一個條件也沒聽,選好了日子,準備直接用秦國的祭祀之法,直接上山封禮,而且還是和阿江一起爬上泰山。


    上天還是不給麵子,黃道吉日那天,暴雨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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