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我出門了。」


    把前天在超市購買的草莓大福放在櫃子上,孝晴對著母親開口。


    因為父親不喜歡佛壇而擺放在那裏的相框,看起來年紀與孝晴相去無幾的她,一如往常展露微笑。過去母親最愛吃的草莓大福,在供了一晚之後,大部分的情況會成為父親或孝晴隔天的點心,不過孝晴是吃不到今天的大福了。因為他接下來的三天都不在家。


    「喂,老爸!出門時不要忘記鎖門喔——?」


    「好好,別擔心,出門小心一點。」


    聽見在廚房一邊啜飲代替咖啡的熱茶,一邊看報紙的父親如此回答,孝晴關上家門。


    前天剛從學校指定的店鋪領取,昨天第一次試穿的製服,雖然不是很習慣,但是尺寸和剪裁都很合身。


    上午六點二十二分。


    拿出先前去領製服時,順便在站前通訊行新買的行動電話——很遺憾是自己出錢——確認時間,同時把快從屑上滑落的波士頓包重新背好。三天兩夜的換洗衣物和必需品雖然不重,不過以攜帶行李來說,實在是大得有些礙事。


    集合地點是距離學校最近的北枕車站公車站,從家中出發徒步十多分鍾可以到達最近的車站,從那裏搭乘普通電車到北枕站要經過三站,大概需要十二分鍾。集合是七點半,時間還很充裕。


    走出屋齡十八年的兩層樓木造混合砂漿建築,走下樓梯來到馬路的孝晴嚇了一大跳。


    「唔喔啊!」


    「……早安。」


    像個邪惡魔法師把臉隱藏在連衣帽下麵的少女,單薄的身軀佇立在門邊。清冽的早晨空氣中,仿佛隻有那裏籠罩在寒冬的烏雲下。


    「盧斐提!你在這裏做什麽?」


    一邊感受強烈的心悸和冷汗,孝晴一邊發問。


    「等人……」


    「等、等誰?」


    「………」


    艾絲琳沒有說話,但是缺少血色的雙唇浮現微微笑意,雙眼從連衣帽的陰影下方凝視孝晴。當然了,在她的視線範圍裏沒有其他人。


    孝晴感覺到一陣寒意,好像有人用冰冷的手搭上他的肩膀。班上的通訊錄根本還沒交給學生,她是怎麽查到這個地址的?孝晴實在提不起勇氣問這個問題。


    「呃,算了。要是遲到就糟糕了,走吧?」


    孝晴開始往車站的方向走去,艾絲琳·盧斐提默默走在他的身邊。她的雙手提著先前那個樂器箱,背上背著背包,背包的設計采用聖喬治十字的概念,上頭還別著一大堆基督教聖人肖像和騎士修道會徽章的別針,在表現出虔誠信仰的同時,也帶著奇妙的混沌。


    兩人之間沒有對話,孝晴很快受不了沉默。


    「啊——你是什麽時候過來我家門前的?」


    「大概三個半小時……前。」


    「半夜三點!」


    孝晴感覺到不輕的暈眩,整個人差點撞上電線杆,但是他馬上逼著自己相信——這是因為自己太早起床,睡眠不足的關係。


    「很、很冷吧?怎麽不跟我說一聲,我會讓你進來休息啊。」


    艾絲琳突然滿臉通紅低下頭:


    「……那種事……在結婚前……不行。」


    比起剛才更加強烈的暈眩感襲擊孝晴。


    當孝晴和艾絲琳抵達北枕車站時,大部分的一年級生都已集合。


    北枕站是隻在縣內行駛的私營鐵路車站,因為有快車停靠,而且經過這裏的公車也很多,因此在聳立著時鍾塔的廣場中心,設有規模頗大的公車站。


    學生按照各自的班級,在人行道旁的植栽附近和設有吸煙區的廣場上列隊。一百二十人以高中一年級的學生人數來說不算多,不過集中在同一個地方時,看起來還是相當壯觀。現在因為分散各地的關係,對出入車站的通勤族沒有造成太大的妨礙。


    「啊,來了來了。這裏這裏!」


    正在和幾個同班同學開心談笑的琉佳用力揮手。


    周圍的學生也一起揮手,於是孝晴舉起一隻手回應,同時穿過車道走向五班學生集合的廣場。


    「早安,指宿同學,盧斐提同學。好了,這樣就全體到齊了。」


    艾卡迪莉娜在夾在板夾上的點名單上做紀錄,然後滿足地看向所有學生。


    孝晴被琉佳拉著手坐到她身邊,艾絲琳也壓著裙子蹲在後麵。


    「你們怎麽了?這麽相親相愛一起上學。」


    「沒什麽……隻是途中剛好遇到。」


    孝晴沒有說謊,但是琉佳用懷疑的表情挑動右眉。


    「喔……」


    就在此時,剛進站的公車在一旁的站牌停下。


    那不是每隔幾分鍾就有一班,現在也有一台正在等待發車的市營公車。說是老爺車也不為過的梅賽德斯製車體被漆成土氣的橘色與乳白色,車側有著私立椛禰學園特別練士高等學校的文字與校徽,車窗還裝上鐵欄杆。


    車子停下不久,前後的車門打開,五十幾個學生陸續從車裏走出來。


    如果不管服裝沒有統一,他們從遠處看來隻是再普通不過的高中生團體。但是他們之中絕大部分不是身上有傷,就是皮膚呈現異狀,看起來有如屍體一般。


    「好了——一年星班、月班全都下車了。啊,為了你們的安全,還是別想逃跑比較好喔?我不會阻止你們就是了。」


    肩上掛著自衛隊汰換下來的62式機槍,莊司發出警告。月班的女導師也背著同樣的火器,此時正在用手榴彈玩丟沙包遊戲。看見這樣的景象,任誰也不敢有逃跑的念頭吧。


    雖說沒有用手銬或鐵鏈加以束縛這點還算人道,不過這麽看來讚助生在集訓過程中的人身自由,並沒有受到保證。


    「呐,快看,是僵屍……好多喔!」


    「真的耶,是讚助生嗎?」


    帶著困惑的耳語迅速在候補生之間擴散。這也是理所當然,畢竟光是一隻僵屍,就在入學典禮造成巨大的混亂。


    「啊,孝晴!早安。」


    身穿水手服,背著旅行包的真子發現孝晴的身影,小跑步跑了過來。她似乎正在看一張類似地圖的東西。仔細一看,地圖不是他們即將前往的集訓場,而是學園平麵圖。


    「喔,該怎麽說……你過得還好吧?」


    「是的,托你的福。隻是因為睡在走廊,現在有點懷念屋子裏的床。」


    「咦?僵屍需要睡覺嗎?」


    「真要說來,我比較希望你注意睡在走廊這個部分……隻是稍微這麽想……」


    「喂喂,小鳥遊同學,不可以隨意離開隊伍!」


    「啊,是。」


    被莊司用槍口指著的真子急忙回頭。


    「一年星班、月班,要出發了——不要跟候補生吵架喔。」


    「那麽孝晴,之後見了。」


    依依不舍揮手的真子,和其他讚助生一起消失在車站的樓梯後麵。


    然而真子與孝晴沒有「之後見」的機會。


    十分鍾後,真子透過鐵欄杆看向車站月台。


    大概是為了等待讚助生進入指定的車廂,候補生直到此刻才走過驗票口,在軌道另一側的月台往前方的陸橋移動。一班到三班通過之後,最後的五班(因為四這個數字不吉利,所以沒有四班)走來。


    看見和琉佳還有艾絲琳走在一起的孝晴,真子抓著鐵欄杆叫道:


    「孝晴!」


    孝晴停下腳步轉頭看來,但是似乎沒有注意到真子的存在。外麵是暖和的四月陽光,真呼所在的地方卻是隻能依靠天花板幾個燈泡提供照明的陰暗鐵箱,明暗對比之下,從外麵當然看不見真子。


    「孝、孝晴,等一下!我在這裏!不要走……!」


    「安靜一點!窗戶那麽小聲音根本傳不出去吧!」


    坐在對麵牆邊木箱上的穗稀大聲斥責。


    「可是……我還以為可以跟孝晴一起旅行,從昨天起就一直很期待……」


    「不要擺出那種沒用的表情,看得我都煩了!又不是再也沒辦法見麵。」


    畢竟雙方的目的地相同,搭乘的列車也相同,隻是和在校舍時一樣,人類與僵屍在列車裏也是徹底隔離。


    星班、月班的讚助生分別被趕進不同的車廂,車廂是由貨車改造,隻有一個大大的入口和四扇車窗。本來車廂的空間對不到三十名學生來說是非常寬闊,但是裝進集訓所需的各種行李之後,車廂變得十分狹窄。


    不同於客車,這裏沒有座椅或手拉環之類的高級品,讚助生有的坐在行李上,有的靠坐在牆邊,有的直接在地板躺下。


    「話說這種待遇也太糟糕了。嚴重侵害人權。」


    背靠牆壁抱著膝蓋的安永瑛神經質地推了一下眼鏡:


    「我不是戰俘也不是受刑人吧!可是這個昏暗的采光!露出鐵板的牆壁!滿是灰塵的地板!嗜血的僵屍!」


    「……啥啊?」


    幾個讚助生用沒有生氣的眼球狠狠瞪了瑛一眼。


    「你也是僵屍吧。」


    「我不一樣!」


    「這樣啊。我倒是看不出來哪裏不一樣。」


    穗稀無趣地把視線從瑛身上移開,順便調整腳的姿勢。


    巨大的金屬箱忽然晃了一下,許多車輪開始在軌道上發出摩擦聲。共有七節車廂的快車在短時間內猛力加速離開月台,很快就把車站拋到後方。


    真子在瑛的身旁坐下,在地板上攤開學園平麵圖,對照從宿舍圖書室借來的鄉土研究會的社團刊物內容,用原子筆在地圖上做記號。自從前天與艾瑪通過電話之後,她一直進行這項作業。


    「……那是什麽?」


    也許是因為無處打發時間,列車經過兩站之後,瑛從旁邊探頭看來。


    「我在找東西,不對,在查東西……」


    「鄉土研究會的刊物?研究報告、概視學園七十七不可思議……?鬼故事啊,無聊的東西。你是小鳥遊同學吧?給你一個忠告,這種迷信沒有研究價值。」


    把翻過一遍的冊子丟開,瑛自以為是地說道:


    「什麽音樂室的鋼琴會自己彈奏,還是什麽被詛咒的鏡子,或是自殺學生的幽靈之類的……這些東西如果不是惡質的惡作劇或者單純看錯,最多也不過是猝睡症或睡眠痲痹造成的幻覺幻聽。你想想,死去的人類怎麽可能影響得了我們?」


    「喔……」


    真子不知道該說什麽,轉頭看向周圍的同學——死去的人類。


    真子之所以調查各種傳說,不是因為她沉迷於靈異事件或文化人類學,而是為了找尋艾瑪提到的「法蘭索涅特」線索。


    這所學園流傳許多詭異的故事,雖然一般都把這些故事統稱為七十七不可思議,但是根據鄉土研究會刊物序文的說法,七十七則鬼故事包含的內容隨著時代而改變,若是把已經被人遺忘,還有新加入的統統都算進來,總數可能有數百之多。


    根據真子的想法,史圖迪翁男爵的「遺物」因為性質的關係,勢必會製造一些傳聞。畢竟它在西方留下的事跡絲毫不遜於帕拉塞爾蘇斯、阿格裏帕、迪伊、斯威登堡、勒維等大家。既然是趁著戰爭秘密運送進來,那個東西的存在很可能沒有公開,然而即使隱藏得再怎麽巧妙,秘密還是可能外泄,並且以鬼故事或傳說的形式流傳下來。


    真虧我能想到這一點。真子很想去向那個老是取笑主人頭腦不好的侍女艾瑪好好炫耀一番,不過說要找是一回事,要把多達數百個的鬼故事加以過濾可是大工程。


    別的不說,讚助生就連隨意走出那道鐵絲網外麵都做不到。幸好在宿舍和舊館別棟也流傳著許多鬼故事,目前還是先從那些開始調查比較好……


    要不要試著找孝晴討論呢……?


    已經出現過好幾次的念頭再度閃過腦海。如果是他可以信任,而且說不定願意助自己一臂之力,但是不能這麽做。


    孝晴之所以願意搭理自己,是因為對象是「小鳥遊真子」的關係——


    不管怎麽樣,集訓當中不可能調查學園裏的鬼故事。現在真子能做的事,就隻有在三天後回到宿舍之前,把鬼故事的發生地點標在平麵圖上做成地圖。


    「小鳥遊同學,可以告訴我實話嗎?」


    「是?」


    瑛壓低聲音開口,真子露出不解的表情。


    「你似乎是個真正的僵屍,但是我不認為你能滿足於現狀。聽說你在入學典禮吃了不少苦頭不是嗎?不,你什麽都不必說,那張平麵圖比任何雄辯都足以證明你的意誌……鬼故事什麽的隻是幌子吧?原來如此,仔細想想這的確是不錯的主意。經常發生鬼故事的地方通常不會有人靠近,最適合用來進行秘密行動。而且萬一遇到目擊者,對方要是知道鬼故事,自然會把看到的東西誤會成幽靈之類的。」


    「呃……」


    真子想不出該怎麽回答,隻能傻傻地眨動眼睛。怎麽辦,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喔,你不要誤會了。我絲毫沒有打算阻礙你的意思,事實上我認為我們應該合作。」


    瑛貼近真子的肩膀,像是在戒備什麽似地不斷環視車廂。


    「廢話不多說……你打算逃離這間學校對吧?」


    「嘿?」


    原子筆從真子的手上落下。


    「我沒有那個意思!逃走嗚咕咕!」


    雙手在眼前不停擺動的真子,聲音突然變成奇怪的悶哼,是因為被瑛的手捂住嘴巴。


    「你太大意了,小鳥遊同學!你應該沒有樂觀到以為眼前這些學生沒有一個被學校給收買了吧……!」


    「——聽起來很有趣呢。」


    瑛瞬間倒吸一口氣,發亮的眼鏡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直到剛才為止都與真子保持三公尺以上直線距離的穗稀,此時靠近到三十公分以內。


    「跟、跟你沒關係——你好好想想吧,小鳥遊同學。」


    恨恨地瞥了穗稀一眼,瑛站起身來,擺出一副因為久坐腰酸背痛的模樣,故意走到車廂的另一邊。


    目送瑛的背影離開之後,他剛才坐的位子換成穗稀穠纖合度的臀部。


    「所以呢,小鳥遊同學。」


    「是、是。」


    真子渾身一震,上半身與靠近自己的穗稀拉開距離。先前那麽厭惡自己的穗稀不但主動進入半徑三公尺的範圍,還滿臉笑容地靠到真子身上。


    穗稀挽住真子的手,像是要確保獵物不會逃走一般。


    「雖然不好意思,不過我想多聽一些你剛剛和安永同學談論的話題。請你從頭到尾按照順序說一遍吧。」


    「我、我沒有要逃走的意思……」


    「安靜一點。我知道,你喜歡那個指宿同學吧?所以你絕對不可能從他所在的這間學園逃走。」


    「沒、沒這回事!喜歡什麽的……一點都沒有!」


    「你討厭他嗎?」


    「啊,不,應該……應該算喜歡吧?」


    一會兒害羞搔頭,一會兒遮住羞紅的臉頰,真子的雙手顯得十分忙碌。


    「嘿嘿嘿,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這種事應該怎麽說才好……而且又不知道孝晴是怎麽想的……穗稀同學怎麽看?孝、孝晴會喜、喜歡,我嗎?」


    穗稀露出溫和的微笑,那是任誰看到都會著迷,有如女神的笑容。


    「我完全沒有興趣。誰管你會不會像個垃圾被甩掉。」


    「……這、這樣啊……」


    穗稀根本沒有原諒自己。真子瞬間意識到這一點,在她散發慈愛光輝的微笑底下,一定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那種無聊事一點也不重要。我想知道安永同學的事。」


    「穗稀同學喜歡安永同學嗎?」


    「你真是個白癡……」


    笑容從穗稀的臉上消失,眼中混合著輕蔑、憐憫,與達觀。


    「算了,雖說個人程度不同,不過一碰到這種集訓或是校外旅行之類的活動,女孩子多多少少都會像你這樣想聊些愚蠢的話題吧。我可以明白告訴你,我不喜歡那種外貌太纖細、太中性的人,當然個性也是。」


    「那……」


    「我想說的是,他剛剛與你提到逃脫計劃的事,我要你假裝配合他的計劃。」


    「咦?可是……」


    「假裝啦,假裝。以他的個性肯定會實行計劃,搞不好其他學生也會趁亂逃走,到時或許會有大騷動。」


    穗稀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很期待那種狀況發生。


    「你不覺得若是想要逃走,集訓期間是最好的機會嗎?移動的時間很長,老師又得同時看管那麽多人。學生人數有一百八十個,相較之下教職員隻有六個級任導師,加上學年主任一共七個人而已喔?」


    「可是他們有機槍……」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實際發生過隻憑兩挺機槍的十字火線阻止一整個師團的步兵。


    「會起哄的未必隻有讚助生吧?候補生當中一定也有想要逃離師長看管去夜遊或是和異性從事不正當交往的人。如果老師們為了應付那些蠢蛋而忙不過來,安永同學的計劃很有可能會成功。」


    「難道……穗稀同學也想逃走嗎?」


    想到這個可能性,真子不由得壓低聲音。然而穗稀不但沒有表示肯定,還哭笑不得地哼了一聲:


    「開什麽玩笑,我才不會冒那種險。我是打算親手把逃走的安永同學捉回來。」


    穗稀的雙唇再次露出笑意,但是與剛才的笑容不同,呈現狡猾的曲線。


    「然後我會把他交給學校,到時候師長們對我的印象肯定會變好吧。我可是個認真配合訓練的模範讚助生呢。」


    「那樣不會……有點過分嗎?」


    「哎呀,為什麽?如果放著不管僵屍會逃到外麵去吧?到時候市公所又會接到檢舉,得要派衛生管理課的保護回收班把僵屍捉回來,或是委托民間的重殺士代勞。不管怎麽樣,那些經費和酬勞都得由人民的稅金負擔,但是如果我能提前把他捉回來,豈不是可以避免這些不必要的支出,很合理不是嗎?」


    「話是這麽說沒錯……咦……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而且如果逃到一半就被老師發現,你覺得安永同學會有什麽下場?」


    「髒東西要——」


    「——消毒。消毒到連殘渣都不剩。」


    無數個安永瑛在真子腦中來來去去,被機槍射成蜂窩的瑛、被噴火槍燒成火球的瑛、被埋進地洞裏的瑛……


    現實中的瑛看來非常在意真子和穗稀的對話,隔著木箱和紙箱不停偷瞄這裏。真子看著他,不禁皺起眉頭。


    雖然說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不過他是真子在這所高中交到的少數朋友之一(如果穗稀知道自己也被算進真子的朋友裏,肯定會馬上昏倒),加上既是同班又是同組的緣分,真子實在不想看到他被「退學」的模樣。


    「你能了解吧?放心吧,我不會一個人獨占功勞。」


    注視真子側臉的穗稀看起來一副完全明白對方心意的樣子,然而真子在意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穗稀同學,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是為了讓老師對你的印象變好,就算考試不及格也會放過你嗎?」


    「……你把我當成班上的笨學生是吧?我不會考不及格的。當然成績通知單或推薦函的評語可能會變好就是了。」


    穗稀的食指在地板上攤開的平麵圖上敲了一下。


    「是這個。我看你寫這個時想到一件事。你知道『轉生』吧。」


    「轉生?」


    「沒錯,七十七不可思議裏沒有這個嗎?雖然不有名,不過學園裏有這個故事喔。」


    按照穗稀的說法,「轉生」正如同字麵上的意思,是指讓死者複活的意思。


    中國把這種現象稱為借屍還魂,死者借由遺體複活的故事在《太平廣記》和《子不語》等文獻中不勝枚舉。佛教的傳說中也有《日本靈異記》的善珠法師這類聖人轉世投胎到女性身上重生的說法。赫耳墨斯·特裏斯墨吉斯忒斯以及帕拉塞爾蘇斯等西洋魔術界的偉人,也都嚐試在死後複活。將過世的妻子或戀人帶回人世的複活神話,在世界各地都能看見。


    這些雖然隻是傳說,但是穗稀所說的「轉生」,據說每年都會在樅彌學園秘密進行。如果穗稀的說法正確,這種讓死者,也就是僵屍複生成為人類的技術,在距今超過六十年以前就已經存在。


    時間是太平洋戰爭中期。


    當時學園的名稱還叫內務省直轄構彌特等練官所。由於戰死者的僵屍化是戰爭期間嚴重的二次災害,因此軍部對於重殺執行官的培養,以及僵屍的研究都投入龐大的預算。


    大量和僵屍,以及與類似現象的相關資訊和參考資料,從同盟國德國與義大利的支配地區運送過來。西方的術式、東方的神技、黑暗大陸的咒術、阿拉伯的睿智、希臘的奇跡、南美的魔術……當然也包括自然科學的技術。


    研究進行得十分順利,日本帝國成為僵屍研究與對應的先進國家。如今全世界唯一發行重殺士這個僵屍相關專業執照的國家隻有日本,可見當時留下的成就是多麽偉大。


    然而當時軍方的領導階層還有個想法,那就是僵屍的軍事用途。


    雖說當時確實出現過戰死之後化為僵屍,隻靠一把刺刀與敵軍交戰,直到被艦炮消滅的英勇士兵,以及死後仍然誌願加入特攻隊,最後慷慨犧牲的英靈,但是這些都不足以成為左右戰局的力量。


    畢竟不是所有的戰死者都會變成僵屍,就算成了僵屍,其中大部分也是不分敵我的怪物,無法當成戰力加以運用。


    但是僵屍除了是死者之外,其實還有另外一個麵貌。雖然作為生物的活動已經停止,不過他們在死後重回這個世界。如果這樣的現象進一步發展,是否能夠讓死去的人類不僅僅是成為僵屍,而是以人類的身份複活呢?


    於是轉生者的研究就此開始。


    還給逐漸腐敗的死者健全的肉體!讓黃泉歸來的靈魂擁有無瑕的精神!


    有了開端之後,研究很快進入實驗階段。原動力不是報效國家的使命感,而是人類生來具備的本性——對知識的渴望、對死亡的恐懼、尋求真相的掙紮、玩弄生死的愉悅——研究在這些能量的強力推動下迅速發展,最後與戰事的發展脫節。


    「你知道這輛列車正要前往的集訓場,以前曾經是俘虜收容設施嗎?」


    麵對穗稀的問題,真子默默點頭表示肯定。這件事在集訓簡介上有提到。


    「據說那裏收容的俘虜就是用來當成轉生研究的實驗對象。不隻是軍人,還有從中國大陸與東南亞殖民地帶來的各個人種平民,他們似乎在那裏被當成活體實驗的材料。就連女人和小孩也是。」


    「實驗……」


    「沒錯。你知道讓人類複活的實驗需要什麽吧?屍體?僵屍?不,是健康的人類。要讓人複活,首先就得讓人死亡。他們盡可能把人類在最完整的狀態下殺死,再用完整的屍體進行實驗。不知道因此


    死了幾十人、幾百人。」


    真子吞下一口唾液。不知是否因為背對車窗的關係,穗稀陰暗得毫無血色的臉,麵無表情地環顧整個車廂。


    「這條私營鐵路就是為了把他們從軍港運送到收容設施所建造。鐵路沿線的居民全都進入夢鄉的深夜,列車一次又一次往返。俘虜們被塞進隻有小鐵窗的貨車裏……你應該猜到了吧?沒錯——就是我們現在搭的這輛貨車。」


    突然間,真子的眼前變得一片黑暗。


    耳邊傳來轟隆巨響,陰冷潮濕的風從鐵窗空隙吹進車內,吹飛地板上的平麵圖。


    「呀啊啊啊!」


    「等……放開我!」


    真子的尖叫與穗稀的怒罵聲在黑暗之中交錯,天花板搖晃的燈泡發出的光芒也跟進亂舞,照亮緊緊抱住穗稀,還把頭埋進豐滿胸部的真子背部。


    幾秒鍾之後,通過隧道的貨車內再次有微弱的陽光照射進來。


    「你這個……!怪力女!」


    穗稀用上雙手加一隻腳,好不容易才把真子推開。真子抬起頭來,傻傻地微張嘴巴:


    「……咦?」


    「你這個人真誇張!隻不過是個鬼故事而已!」


    「那……是虛構的故事?太、太過分了穗稀同學!我嚇得心髒都要停了……!」


    真子怨恨地瞪著一邊喘氣一邊整理散亂頭發和衣服的穗稀。


    「你的心髒早就停了吧?還有很遺憾!有一部分不是虛構,俘虜和實驗都是真實存在。幾百人這個數字聽起來很假就是了。」


    因為實驗性質的關係,轉生研究的內容當然不可能公諸於世。為了避免落入聯軍手中,研究成果在戰敗前夕遭到全數銷毀。


    據說研究已經完成。


    幾個幸運逃過ghq(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美國在日本所成立的統治機構,盟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general headquarters的縮寫)拘捕的基層學生研究員,親眼目睹研究結果。


    「——不會腐敗,不會風化,在絲毫無損的狀況下死而複生的人類肉體。當時的人稱之為法蘭西妮。」


    揭開古老的秘密之後,穗稀的故事告一段落。


    「在那之後,即使變成現在的學園,『轉生』的傳聞也從來沒有中斷。然而不是任何人都能接受『轉生』處置,每年隻有一個獲選的讚助生能夠變回人類……隻有一個人。」


    「法蘭西妮…哲學家笛卡兒的人偶?法蘭西人(francais)……法蘭索瓦絲……法蘭索瓦絲小姐(法蘭索涅特)!」


    真子從羅馬拚音的拚字和發音嚐試推測出語詞的源頭,然後突然大叫一聲用力抬頭,結果撞上後麵的牆壁,發出仿佛打擊樂器的聲音。


    貨車裏的學生們紛紛驚訝轉頭,穗稀也睜大眼睛看著她。


    「怎、怎麽了?」


    「就是那個,穗稀同學!那個故事!請再說得詳細一點!」


    「什麽再詳細一點……我知道的隻有這些……不,看樣子你似乎知道什麽吧?」


    穗稀的雙眼發出領悟的光芒。


    真子則是用曖昧的笑容摸頭,看來頭蓋骨沒有受傷。


    「與其說知道……其實是我個人在找一樣東西……」


    「告訴我。」


    「呃,就說是我個人的事……」


    「快說。」


    穗稀的手一用力,將真子拉到她的膝上。從上方俯瞰的穗稀,上半身在真子的臉上投下陰影。如果這樣的姿勢出現在一男一女身上,此刻想必正是情話綿綿的時候,但是真子與穗稀之間當然隻有極度的緊張。


    穗稀的雙眼仿佛不準孩子說謊的母親,又像是嗬叱看門狗的主人一般緊盯真子的眼睛。真子現在的心情,就好像被獅子咬住脖子。她在心中反省自己的輕率,但是如今後悔已經太遲了。


    「……好吧,我隻告訴你一個人喔?請你答應我不告訴任何人。」


    真子隻好放棄,坐直身子伸出右手小指。


    穗稀一時之間似乎猜不透真子這個動作的意思,最後才想起什麽,用自己的右手小指勾住真子的手指。


    「好啦好啦,打勾勾。」


    「說謊的人要吞刺河豚——!可是刺河豚真的吞得下去嗎?」


    正確的說法不是刺河豚而是千根針,不過穗稀顯然懶得指正真子的錯誤說法,隻是淡淡地催促:


    「這樣你滿足了吧,可以告訴我了嗎?」


    「是的。其實……」


    真子把昨晚艾瑪所說的關於「法蘭索涅特」的事告訴穗稀。


    當然不是全部。


    她隻說了與穗稀方才的故事有所關連的部分,隱瞞史圖迪翁男爵的遺產「法蘭索涅特」是什麽東西,以及對自己有什麽意義。穗稀隻知道德國的天才煉金術師家族窮盡其技術製造出來的「遺物」,這個遺物在戰時從歐洲秘密運到這個國家,直到今天仍沉睡在學園某處。


    然而對穗稀來說這些情報已經足夠。因為真子的說法等於證明「轉生」傳說的真實性。


    「原來還有這樣的內幕。所以我們可以合理推測那個什麽男爵的『遺物』就是『轉生』技術誕生的關鍵。這麽一來『轉生』直到今天都沒有公開的原因也可想而知。因為那與德意誌帝國銀行的金塊一樣,是與戰爭犯罪有關的東西。」


    靠著穗稀纖細下巴的手指優雅移動,牽起真子的手,溫柔地包進掌中。


    「你不覺得我和你的目的是一致的嗎?小鳥遊同學。」


    「咦?」


    「接受『轉生』處置的權利就由我收下,我會讓學校承認我的價值。我希望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相對的,我不會阻止你取得那個『遺物』。雖說是學園的所有物,但是七十年以前的東西現在應該已經沒用了,而且你似乎也擁有它的所有權。」


    真是個無比大膽的交易。穗稀的意思是要利用真子提高自己的評價,代價是對真子的偷竊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首先就是剛剛提到的安永同學那件事。我要你假裝配合他,關鍵時刻馬上通知我。我會把他綁起來送到老師麵前。」


    電車停止,車門打開的同時,數十個身穿製服的身影湧向月台。


    車站的時鍾指著八點五十五分,距離從北枕站出發,已經過了大約五十分鍾。


    快速列車的終點站是這個喪中站,但不是整輛列車直接折返,部分車廂會在此分離,目的地變為集訓場所在的鈐森站,並在二十分鍾後發車。鐵路從這裏開始變成單線,雖然每站都會停車,但是因為站數不多,所以移動速度與快車沒有太大區別。


    「好——大家可以出去囉。但是不可以離開車站。」


    兩節貨車的出入口也打開了,真子等讚助生得以在太陽之下舒展身心。


    喪中站雖然是複線鐵路的終點,由於使用的旅客不多,因此車站的規模不大。木造車站


    的油漆斑駁,驗票口的另一邊有中國餐廳和拉麵店,以及兼賣當地特產的食品店,其餘是停車場和民宅。在月台的另一側,所能看到的景象隻有綠意盎然的山景和點綴其間的農家。


    真子走進車站,拿起售票機對麵的公共電話的話筒,投進硬幣之後按下撥號鈕。


    『——您好,這裏是小鳥遊家。』


    電話鈴聲剛好響了三次之後,話筒中傳來艾瑪·v一成不變的聲音。


    「艾瑪,是我。」


    『早安,大小姐。有什麽問題嗎?目前所需的日用品已經送過去,最遲應該也在昨天送到了才對。』


    因為穗稀占領房間,艾瑪寄送到椛禰學園青空宿舍的行李無處可放,隻能裝在紙


    箱裏堆在走廊上。這名優秀的侍女似乎十分清楚學園的行事曆,把集訓所需的東西裝進一個包包裏另外送來,讓真子可以不必在集訓前一晚匆匆忙忙地在紙箱裏東翻西找。


    「問題?不是的,今天要跟你說的是好事,你聽了不要嚇一跳喔?其實啊,我找到『法蘭索涅特』的線索了!」


    『隻花了一天嗎?』


    「是的,我聽朋友說,這間學校過去曾經進行讓人類複活的研究——」


    真子把穗稀告訴她的故事,簡單轉速給電話另一頭的侍女。


    『……原來如此,時間上也完全符合。從少女人偶(法蘭西妮)這個稱呼也可以看得出來,看來老爺的「遺物」確實流落到那所學園。那麽大小姐,有關確切所在位置之類的情報……。


    「這個嘛,現在還沒查出來……」


    『我想也是。也就是說,我們現在隻知道彈珠掉在沙坑的某個地方,是吧。』


    「哎呀,你說錯了,艾瑪·v。我們要找的東西不是彈珠,而是鑽石喔。」


    『也可能是個未爆彈。得在有人拿它來亂玩之前取回才行。』


    「關於這個,我們可能晚了一步……穗稀說,轉生。技術已經完成了。」


    『那隻是個謠言。』


    艾瑪用與平常毫無二致的平淡語氣肯定開口。


    「咦?可是聽說每年都有一名讚助生變回人類……」


    『請認清自己的身份。您覺得像大小姐這種惡人有可能碰上這麽好的事嗎?』


    「呃,那個,不是我,是穗稀同學喔?」


    『不管是誰都一樣。如果是剛死的人就算了,已經變成僵屍這種異類的人在經過一年之後,您覺得還有可能變回原本的人類嗎?』


    「可是你自己也知道吧?這個國家的科學技術很厲害喔?」


    說到二十一世紀文明的先進之處,全日本恐怕沒有一個人比真子有著更深的感觸。打從一出生就接觸電腦、行動電話,甚至電視、冰箱還有汽車這些東西的人,絕對無法體會這種感覺。


    『即便如此我還是可以斷言,史圖迪翁博士做不到的事,其他人類也不可能做到。假如他們真的是參考「遺物」,那麽更不可能得到超越原版的結果。如果能辦得到那種事,老爺早在一百年,甚至兩百年前就實現了。』


    曆代的男爵家家主——每一位都堪稱不世出的天才、鬼才——史圖迪翁博士之中,沒有一個人能夠成功讓死去的人複活。遊走於瘋狂與理性之間的他們,隻能製造空的容器,以及各種狀似人類但是並非生物的動物,如此而已。


    「那穗稀同學……」


    『隻能說很遺憾了。』


    「不、不要說得好像別人的事一樣!」


    『什麽好像別人的事,這就是別人的事。請容我反問一句,為什麽大小姐會如此關心那個人呢?』


    「因為穗稀同學之所以會變成那樣,有一小部分可以說是我的錯……」


    『這樣啊,原來是大小姐殺了她。』


    「什、什麽殺了她,說得這麽直接……!意外,那是意外!」


    真子提高音調全力否定,然而艾瑪完全無視主人的努力。


    『不必這麽激動。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別再說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也沒有多久以前就是了。而且大小姐,我認為罪這種東西零與一的差別很大,但是一與二就沒有太大的差別。更何況是大小姐這種窮凶極惡之輩,就算犯的罪增加到一、兩百個,結果同樣隻是落進地獄的最底層。』


    「你的想法不重要……總而言之!我不想再做那種事了,從今以後我絕對不會再對人出手。我要像宮澤賢治寫的詩一樣,不傷害任何人活下去。我們搬來這裏之前不是已經這麽決定了嗎?」


    『竟然這麽快就打破誓言,真不愧是大小姐。』


    「就說那是意外!」


    『好了,就當作是那麽回事吧。』


    可能是覺得欺負真子已經膩了,艾瑪突然改變話題。


    『比起那些,最重要的還是大小姐要趕快找到「遺物」。就算「轉生」這件事隻是謠言,但是確實曾經進行轉生研究吧?也就是說,曾經是收容所的集訓場也有搜索的價值……


    「是啊,剛好我現在要去那裏,這種情形叫做什麽……順便喝水,不對……」


    『是順水推舟……如果大小姐是故意的,那還真是冷到讓人起雞皮疙瘩。』


    「太過分了!我可是想得很辛苦耶!」


    『看來身體機能的低落,對於您的腦袋也有深刻的影響。我們得盡快把「遺物」弄到手才行。』


    艾瑪用毫無急迫感的語氣重新確定目標,最後補充說明:


    『之後發生什麽事的話請聯絡我。還有這個號碼是公共電話吧?旅行包裏應該有行動電話,往後請用那支電話。您的外表好歹是現代女高中生,請不要做出三天兩頭去打公共電話這種不自然至極的行為。』


    與艾瑪的通話結束後,真子踩著輕快的腳步往列車走去。


    「行動電話啊。這麽說起來我一直都沒有。」


    中學時代,真子曾經纏著艾瑪要過好幾次,但每次都被打回票。艾瑪總是以家計為理由否決真子的要求,於是真子也接受班上少數沒有行動電話者的身份。雖然這次艾瑪的作法是出自必要性,不過對於真子而言是個大大的意外收獲。


    一名倚靠車站牆壁的女學生吸引真子停下腳步。


    「嗯……姊姊在這裏……嗯。」


    接近奶油色的金發下,行動電話靠在耳邊,口中不時發出附和的聲音。真子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曾經好幾次看見她和孝晴走在一起,所以記得她的長相。


    「是啊……對不起囉。一個人待在那裏很寂寞吧?嗯……時間不會太長,忍耐一下。嗯……肚子餓的話就拿那裏的東西吃吧。」


    些許的意外驚訝,讓真子的視線緊盯她的側臉。


    她的表情是那麽和善溫柔,先前真子一直把她當成有點可怕、有點像不良少女、不太想接近的人,然而現在的她完全不一樣。


    就像父親一樣……


    這當然不是指她的長相。在她那帶著關愛情感凝視珍愛之人的眼神,還有雙唇流露的寂寞微笑,真子仿佛看見自己最愛的父親身影。


    還有隱含在表情裏的決心也是。


    「——喂,那邊的沒胸部小鳥遊真子。」


    「也不是完全沒有!」


    聽見呼喚自己的失禮聲音,真子以電光石火的速度轉身。


    孝晴從列車的車頭方向走來,一隻手插在口袋裏,另一隻手抓著兩瓶易開罐。


    「孝晴,怎麽了嗎?」


    「口渴所以去投自動販賣機。倒是你怎麽了?」


    「隻是打個電話……」


    真子意識到孝晴話中含意,不由得壓低聲音。


    車站建築位在月台中央,一般客車停在建築物前麵。客車上的乘客是候補生,讚助生的貨車則在後方。想當然耳,現在真子的周圍全都是身穿製服的候補生,隻有真子是混雜在人類群體裏的異類。


    雖然讚助生在車站內的活動範圍沒有特別受到限製,但有些默契是自然形成,沒有哪個奇特的讚助生會主動和將來可能狩獵自己的人類交流。


    真子突然感到非常不自在。候補生的學園生活沒有長到足以讓他們忘記僵屍大鬧入學典禮那件事。望向真子的視線除了帶著好奇心,也難免混雜厭惡與恐懼的情緒。


    「雖說已經四月了,山裏麵還是很冷。不過你有戴圍巾應該還好吧?」


    「啊,不,這是……」


    真子的雙手按住脖子上的紅色圍巾。這條圍巾的作用並不是用來防寒,但是孝晴看來並不在意。


    「呐,要喝嗎?」


    「哇,喔喔……謝謝你。」


    真子連忙伸出雙手,接住孝晴丟過來的易開罐。那是一罐紅豆湯,罐子還是熱的。


    「孝晴這樣很好看。」


    「嗯?啊啊,你說製服啊。中學時是立領製服,換成這種真的有點不好意思——」


    「不會啊,看起來,很帥……」


    真子不知為何雙頰飛紅,刻意避開對方的視線。


    「即使不說這種客套話,我也不會跟你收錢啦——!」


    孝晴擺出生氣的表情,把罐裝紅豆湯拿到嘴邊,但是馬上就把罐子放下,慌張拉開罐子的拉環。原來他忘記打開易開罐了。


    真子噗嗤一笑,看來他內心的動搖比外表看起來更大。


    「你在笑什麽……有意見就還給我。」


    「啊,不!這個我就收下了。」


    像是要從孝晴手中保護罐裝紅豆湯,真子的雙手緊緊將罐子抱在胸前。不隻是雙手,隔著水手服的布料也能夠感受罐子傳來的熱度。


    雖然沒有說出口,不過孝晴一定是因為擔心自己才過來的吧。他看見混在候補生人群裏的真子,所以特地走出列車。很少有人會在口渴時喝紅豆湯,他一定是為了身在戶外的真子才選擇熱飲。


    「你的手不會熱嗎?小心燙傷。」


    「我沒有這種問題,不過還是感覺得到熱。」


    雖然還有感覺,但是肉體已經死亡,所以疼痛無法發揮疼痛的功能。真子閉上眼睛,感受孝晴送給自己的這份溫暖。


    「好溫暖……我要把這個當成一輩子的寶物。」


    「呃……喝了它吧。」


    「不不不,我要好好保存,明年冬天再加熱使用!」


    「這又不是熱水袋——!」


    「……小常識。」


    孝晴的背後冒出一名身材嬌小的女學生,身上的連帽外套看起來有些像是過去基督教神職人員穿著的長袍,再加上胸前閃閃發亮的十字架項鏈,看來她是個信徒。


    「這是非必需攝食型的……僵屍……沒有必要為了維持活動……而吃東西……」


    「唔哇,盧斐提!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孝晴走出列車的時候……」


    「這樣對我的心髒很不好……」


    「這種類型的僵屍……沒有消化功能……就算給她紅豆湯也是……浪費……資源。」


    她說得沒錯。


    真子從來不需要進食。僵屍是屍體,許多人以為屍體當然不需要吃東西,但是這其實是種偏見。


    最常見的那種缺乏智能的肉食型僵屍會吃人肉。這種現象長期以來都被認為是性情凶暴的表現,又或是為了繁殖,也就是感染所做的行為,但是最近的研究已經證明這是不折不扣的進食行為。喂食人肉(當然是已死人類的肉)與沒有喂食人肉的僵屍,腐敗的速度有顯著的差別。也就是說,僵屍可以透過吃人肉維持自己的肉體。這當然隻是一個例子,進食的對象未必一定是人肉,也有些僵屍以植物或某種浮遊生物為主食。除此之外,也有某些種類不需經由口腔攝取任何食物,而是透過化學物質或是放射線,甚至其他不知名也不科學的東西獲得能量。前者統稱為必需攝食型,後者統稱為非必需攝食型,真子是屬於非必需攝食型的僵屍。


    「好冷……」


    「咦?」


    「好冷……」


    微微低頭的艾絲琳不停重複這兩個字,孝晴一時之間似乎聽不出她的話中含意,不過真子馬上察覺,並且用最快的速度把罐裝紅豆湯藏到艾絲琳看不見的地方。這個世上有些東西是絕不能讓給別人的。


    「啊啊,那麽這個給你吧。」


    「等……?」


    孝晴隨手把沒喝的易開罐拿給艾絲琳,真子急忙抓住他的手。


    「……等一下,那、那樣……不會太狡猾嗎?」


    「啥?你在說什麽啊?」


    「啊,那麽這樣吧!這個,這個給你。那一罐給我。」


    「…………」


    艾絲琳用混濁的雙眼看著滿臉笑容的真子送上的全新紅豆湯,然後撇過頭去,想從孝晴手中接過碰過他的嘴巴的那一罐,真子連忙伸手阻止。


    「不行!」


    「好燙!」


    三隻手在空中交錯,被撞飛的罐子拉出一條紅豆湯形成的帶子,高高地飛到空中。


    當——幹燥的金屬聲在月台響起,罐子在裂了許多縫隙的混凝土地上滾動,在一名女學生的腳尖停下。兩根纖細的手指抓起沾滿沙土的罐裝紅豆湯。


    「你們在做什麽啊。爭奪的層次這麽低,連同樣身為女生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一手拿著行動電話的琉佳深深歎氣,然後像是要讓真子和艾絲琳死心一般,把罐子丟進牆邊的垃圾桶裏。


    「啊啊啊啊……」


    「你竟然……」


    「沒有那種東西對這個世界比較好。」


    不理會失望地垂頭喪氣的真子和怨恨地自言自語的艾絲琳,琉佳抬頭挺胸,同時又以溫和的語氣對著行動電話開口:


    「——嗯,對不起……我知道。是啊……好可怕呢,可是姊姊會想辦法的……嗯,不要擔心。我要掛囉?之後再打給你,再見囉……乖孩子。」


    琉佳依依不舍地按下結束通話的按鍵,把行動電話收進罩衫的口袋裏。


    「宮川,你在跟誰講電話啊?」


    「嗯,我弟弟。我和弟弟兩個人一起住。」


    「……這樣啊。你們家也挺複雜的。」


    孝晴沒有追問。


    琉佳不知為何看著孝晴,然後又看向真子笑著說道:


    「好吧,如果是你的話,也許以後可以告訴你。」


    那是充滿透明感,清脆得有如玻璃的微笑。


    鈐森正如其名,是個充滿綠意的地方。


    除了集訓場之外,這裏隻有車站附近和拓荒時代的美洲大陸西部一樣蕭條的商店街,既沒有觀光景點也沒什麽古跡。80年代外縣市的企業為了開發高爾夫球場買下的土地,雖然已經完成整地,也挖好水池,但是之後由於不景氣的關係遭到閑置,如今已經成為野鳥棲息過冬的地方。


    在被稱為樹海也不為過的廣大森林裏,有幾座高聳的石山以尖銳的角度屹立,雖然是如同中國的桂林山水一般的奇觀,不過沒有足以吸引觀光客的知名度。


    森林一直延伸到海岸線,如同蛋糕斷麵的斷崖不斷被波浪衝刷,破碎的太平洋粒子隨風飄散,有時就連集訓場也聞得到海潮的氣味。


    位處私營鐵路的終點,周圍民家稀少,距離國道也有相當的距離,加上廣闊的森林與陡峭的懸崖。在種種條件的配合下,鈐森理所當然成了頗為出名的自殺勝地。


    列車到達鈐森站的時間,是上午十點過後。


    下車的學生轉搭公車,中午時分抵達集訓所卸下行李。


    『好,大家辛苦了。餐廳那裏已經幫大家準備好便當,不過在那之前,老師有幾句話要跟大家說,大家待在原地聽吧。』


    以班級為單位整隊等待點名的候補生麵前,艾卡迪莉娜手持擴音器開口。


    這裏是個比學園的體育館略小的大廳內部。按照集訓簡介的說法,這裏是室內運動場。從水泥牆上的一行汙漬和地板的老舊程度來看,這棟建築物的曆史相當悠久。


    「為什麽他們也在這裏?」


    「總不能把他們關在籠子裏吧。」


    候補生們用懷疑的眼


    光看著不遠處同樣在整隊的團體。移動過程與候補生隔離的讚助生,現在也來到同一個屋簷下。


    『我想大家在參加集訓之前應該都和朋友分組,交情有變得更好了嗎?同組的朋友在接下來的一年裏要一起努力,所以在這次集訓裏要多聊聊,增加彼此的信任喔。』


    「艾卡好像小學的老師——」


    「艾卡?」


    「艾卡迪莉娜,簡稱艾卡。」


    在一臉奇怪表情的孝晴身旁,琉佳打開軟糖的袋子。


    「你不要在午餐前吃那種東西啦……」


    「沒關係沒關係。我的食量還挺大的——指宿,啊——」


    在琉佳的催促下,孝晴下意識張開嘴巴,一個可樂瓶形狀的軟糖丟進嘴裏,帶來進口糖果特有的強烈咬勁。


    「盧斐提也張開嘴巴,啊——」


    「…………」


    「哎呀,你竟然連一顆蛀牙都沒有。那就多送你一些蛀牙的材料吧。」


    琉佳在乖乖張嘴的艾絲琳嘴裏塞進大量的軟糖。


    「……好吃。」


    有如橡膠的彈性與對日本人來說有些膩的可樂香氣,似乎很對艾絲琳的胃口。她仿佛把鬆果藏在頰囊裏的鬆鼠,鼓著臉頰不停咀嚼。


    『嘿,那邊!老師說話時不準吃糖果!』


    「糟糕。」


    在艾卡迪莉娜的喝叱下,琉佳急忙把糖果袋藏到後麵,隻是忙著咀嚼滿嘴軟糖的艾絲琳等於是公然承認。雖然前後左右混雜竊笑的視線紛紛集中過來,艾絲琳絲毫不為所動。


    『那麽先請大家按照組別分開好嗎?接下來我們要請兩組候補生和一組讚助生組成一個團隊。』


    學生之間立刻引起騷動。


    人類和僵屍組隊?就在搞不清其中意圖的學生感到疑惑的當下,艾卡迪莉娜宣布更加驚人的消息。


    『集訓期間的活動都是以團隊為單位進行,大家要好好相處,不可以吵架喔?』


    艾卡迪莉娜的話聲一落,候補生的反應立刻從困惑變成明確的拒絕。


    「咦——不會吧?」


    「是要我們圍著營火和僵屍一起跳奧克拉荷馬混合舞啊?」


    「我擔心衛生問題,老師!」


    不滿的聲音越來越強烈,那是如同暑假前夕被交代超困難暑假作業的小學生一般的情緒性反應。不過讚助生方麵的反應也差不多。


    「開什麽玩笑,什麽擔心衛生問題!」


    「我們才不要跟你們跳什麽奧克拉荷馬混合舞!你們自己到奧克拉荷馬去找灰熊跳吧!最好順便讓它們吃掉算了!」


    臉有一半變成白骨的男學生放聲大吼,全身幹癟的女學生也在搖晃頭發。


    候補生當然立刻對這些挑釁做出反應。


    「吵死了,你們這群僵屍!屍體怎麽可以這麽理所當然地說話!」


    「想成為老大傳給我的這把刀上的鐵鏽嗎?」


    先前那群不良少年——西澤和他的手下拿出明晃晃的武器,不僅如此,運動社團的男學生手握刻有般若心經的木製球棒、女學生撩起裙子取出藏起來的銀飛刀、製服淩亂,看似來自歐洲的少年舉起獵槍、戴著眼鏡的女圖書委員從挖空的英和辭典取出掌心雷手槍……


    「還、還真是一觸即發……」


    「這間學校的人都這麽衝動嗎?喂,你們冷靜一點,兩邊都是!」


    孝晴嘖了一聲,不得已出來打圓場。雖然其他人要怎麽打他都不在乎,但是他可不希望自己受到波及而受傷。


    「什麽?又是你這個乖孩子,隻不過是變得有名一點,最好不要太囂張!」


    「你要站在僵屍那邊嗎?指宿。」


    「指宿……?你就是那個在入學典禮解決僵屍的家夥?反正在你的眼裏,我們隻是肮髒的屍體是吧!」


    「就是說啊,死人殺手!」


    西澤找自己的麻煩是預料中事,但是沒想到其他的學生和讚助生也把矛頭指向自己,這讓孝晴感到有些沒趣。不過為了不讓騷動演變成無法收拾的決裂,他隻能硬撐下去。


    「所以我叫你們冷靜一點。幹嘛為了一點小事吵架……」


    「小事?這是關係到我們人權的問題!」


    「哎,話是這麽說沒錯,大家還是可以好好說……」


    「跟僵屍沒什麽好說的!」


    「這是我們要說的話!」


    「呃,所以說冷靜一點……」


    「嘿,你是因為迷上那個叫小鳥遊的母僵屍,所以才站在僵屍那邊是吧?說啊?」


    「哎呀,西澤大哥真敏銳,不愧是以推理聞名的『沉睡的西澤』。」


    「我要宰了你這個光頭!」


    「等、等等,指宿!你怎麽可以帶頭開打啊!」


    「放開我,宮川!我要用砂紙把那個大個子的和尚頭磨到出血之後再把他丟進尼姑庵裏!出家懺悔一輩子!」


    「男生不能進尼姑庵啦!」


    瞬間達到沸點的孝晴打算空手去揍西澤,琉佳連忙從後麵架住他,同時往老師的方向看去,希望他們能夠出麵平息風波。然而老師們不但沒有因為學生的模樣感到慌張,反而露出相當滿意的樣子。


    「很好的發展呢。」


    「是啊,幸穀老師。雖說是現場的氣氛使然,但是入學典禮當天一看見僵屍就逃跑的學生們,如今會正麵挑戰僵屍了。真是的,年輕人的成長每年都讓人很感動啊。」


    「可是現在實戰還是太早,得先讓他們更習慣僵屍才行。」


    臉的下半部包著繃帶,模樣有些淒慘的幸穀老師輕輕整理貼在頭頂的黑色條碼,然後對艾卡迪莉娜使個眼色。女老師點點頭,從行李拿出62式機槍,將槍背帶套過頭部,把槍撐在腰上。


    『好了——大家要保持安靜喔?』


    「……開玩笑的吧?」


    「呃——是開玩笑嗎——?」


    目睹指向這裏的槍口,孝晴的聲音有些沙啞,琉佳也隻能發出幹笑。西澤和他的手下,還有其他的候補生、讚助生全都停止動作。


    下一秒鍾,震耳欲聾的槍聲粗暴地劃破空氣。


    從排殼口湧出的彈殼形成金色拱橋,不斷在地板製造清脆的聲響。滾滾硝煙交雜學生們的尖叫,幾乎快要炸飛天花板。


    過了十幾秒——


    直到把彈帶打光,艾卡迪莉娜才舉起還在冒煙的槍口。正前方的牆壁遭到無數子彈的啃噬,看起來像是殘缺不全的拚圖。


    『哎呀呀……是實彈。』


    「史托伊奇科夫老師,空包彈在這裏。」


    艾卡迪莉娜驚訝睜大眼睛的同時,一旁的幸穀拿起漆上綠色油漆的彈帶。


    「那個白癡老師在想什麽……」


    危急之間將艾絲琳撲倒在地護在身下的孝晴,一邊感受背上傳來的震動一邊喃喃自語。幸好艾卡迪莉娜的射擊技術很差,全部趴在地上的學生都沒有受傷。


    同樣臥倒在地的琉佳,直到現在還緊緊抓著孝晴的袖子。


    「嗯、嗯,結果還是一點也不像小學老師……話說指宿!你這是什麽意思?」


    「怎、怎麽了?」


    「為什麽你保護盧斐提,卻把我扔著不管?這是什麽露骨的差別待遇!完全不管我嘛!這是叫我去死嗎!」


    琉佳朝孝晴的頭、背一陣亂打,但是孝晴隻能用左手防禦。艾絲琳就在他的下方,得用右手支撐體重才行。


    「不,因為,那個,你沒有那麽容易死嘛……這樣不好嗎?看來你也沒有受傷吧?」


    「開什麽玩笑!啊——夠了——氣死人了——」


    琉佳一臉氣不過的表


    情,撐起身體坐在地上。


    「等到以後再後悔就太晚囉?要是你在這時表現得有男子氣概一點,我搞不好會愛上你耶。你錯過天大的好機會了。」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啊——真是不得了。」


    「氣死我了!」


    孝晴用仿佛念劇本的平淡語氣說出後悔的話,琉佳氣得用力握拳槌他的肩膀。


    判斷危機已經解除的學生紛紛起身,或是正準備起身的同時,孝晴也打算爬起來。


    雖然這麽打算,卻無法做到。


    因為身下的艾絲琳把雙手繞到他的背後,不讓他離開。


    「喂,盧斐提——」


    孝晴低下頭,想叫艾絲琳放手,然而話才說到一半舌頭就凍住了。


    在一旁觀看的琉佳也發出感歎:


    「哎呀,這真是……」


    「…………」


    總是罩在艾絲琳頭上,把她的臉隱藏在陰影之下的連衣帽被卷到脖子後麵,孝晴第一次目睹她的長相。


    想像中的艾絲琳·盧斐提似乎是深海魚、地鼠、夜行性蝙蝠……總之是個討厭太陽的膽小生物——不過完全不是這麽回事。她的容貌的確不能用閃耀太陽光芒來表現。這名纖細沉默的西班牙少女,是的,有如開在月光下的蘭花。


    隻在發尾編成辮子,略顯卷翹的紅發。那不是英國人常有的橘色,而是接近杏桃色的粉紅色。瀏海下那雙帶著憂愁的灰色眼眸往上看過來。蒼白的臉頰和雙唇,以及泛黑的眼眶確實有些不太健康。但是她的容貌雖然有些稚氣,卻毫無疑問可用美麗來形容。


    艾絲琳的肌膚之所以顯得蒼白,是由於暈染在雙頰和耳朵的豔紅,讓她看起來仿佛泡過熱水。


    「什麽嘛,你看起來很可愛不是嗎!幹嘛一直把臉藏起來?」


    艾絲琳把臉撇向一邊,用比平常更加斷斷續續的語氣開口:


    「讓異性看見……自己的臉……隻能在初夜。」


    「初……?咦咦咦咦?」


    琉佳顯得異常驚訝,臉紅的程度甚至不輸給艾絲琳。


    「為、為什麽?是像聖鬥士的女生那樣,一旦被男生看到自己的臉,不是殺死對方就是愛上他嗎?這是多麽古老的貞操觀念!」


    「喂,宮川!不要大呼小叫!」


    孝晴十分擔心。大部分的學生都已經站起來,開始恢複亂掉的隊形。在這種情況下,把一名女學生壓倒在地實在是太顯眼了。


    「盧斐提,放手好嗎?看起來已經安全了,可以吧?」


    「…………」


    艾絲琳把臉緊緊靠在孝晴胸口,環抱孝晴的雙手先是用力抱了一下,然後很快放鬆對孝晴的束縛。


    艾絲琳的上半身離開孝晴,像個布娃娃發出輕柔的聲音,在地板上攤開雙手。


    「………來吧。」


    顫抖的雙唇吐出少女的呢喃,仿佛在訴說接受愛情的決心。微微麵向側麵的臉上滿是願意忍受極度羞恥的堅強心意。


    孝晴看著正下方的她,雙手依然撐在地上,整個人幾乎快要石化。


    這是什麽狀況?


    她到底要我怎麽做?自己十六年來的人生,竟然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參考。


    來吧。所以要去什麽地方嗎?去哪裏?


    如今眼前隻有羞紅臉頰的少女側臉、濕潤的灰色眼睛、微微張開的雙唇、口中呼出的熱氣、纖細的脖子,還有下方尚未發達的隆起。


    「呃……你叫我來吧,可是——」


    正當滿頭大汗的孝晴勉強從喉嚨裏擠出話來的同時,頭部突然傳來強烈的震動,使得過去那段短暫時間湧現腦中的種種疑問和煩惱一口氣煙消雲散。


    「你這個大色狼!你要維持那個體位到什麽時候!」


    「——好痛!宮川你!……啊,咦?」


    琉佳賞了自己的後腦勺一記猛烈的回旋踢,孝晴反射性想要反擊,卻發現自己倒下的身體完全不聽使喚。


    這就是人們所說的腦震蕩啊。孝晴反應過來時,琉佳已經拉著艾絲琳的手幫她站起來,背對著他開口:


    「待在這種色情狂附近會懷孕的。快走吧。」


    「懷……孕……」


    「等一下,喂,誰是色情狂啊!話說你們就這樣丟著我不管啊!」


    孝晴的心情有如在雨天被裝進紙箱裏丟棄的小狗。看著走向集合同學的琉佳和艾絲琳,孝晴想要起身追上去,不過雙腿卻怎樣也使不出力氣。就在他的身體又要倒下時,一隻手從旁邊伸來。


    「危險!請小心。」


    來者是真子。她輕鬆地撐起孝晴的身體,令人無法想像那麽纖細的四肢怎麽能夠發揮如此強大的臂力。


    「……不、不好意思。」


    雖然口中道謝,但是男生把身體靠在女生肩上實在不好看。要是被那個西澤看見,不知道他又會說出多麽難聽的話。隻是真子不知為何看起來好像很高興。


    「沒關係,我唯一的優點就是身體強壯。」


    「可是你怎麽會來這裏?隨便離開班級不會被導師罵嗎?」


    「但是你看,大家都已經在組隊囉?」


    真子說得沒錯。


    網才的槍擊可謂效果十足,不管是候補生還是讚助生都不再抵抗艾卡迪莉娜的命令,眾人以小組為單位來回走動,尋找組隊的對象。然而現場的氣氛絲毫不友善,雙方都像是在教學旅行途中碰到其他學校的學生一樣,不斷用充滿異樣警戒感的視線彼此牽製。


    畢竟是學園裏被鐵絲網和高壓電隔絕的兩個團體,雙方的第一次接觸大概就是這樣吧。


    「所以呢,孝晴。」


    真子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視線不停遊移。


    「可以的話,我想,你可不可以跟我們那組一起組隊……」


    「跟你……?」


    孝晴瞬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雖然沒有拒絕的必要,但是孝晴還是不由自主避開真子抬頭仰望自己的臉。如果是其他人就算了,當說話的對象是真子時,現在的距離太過接近。


    「呃,我不是組長,沒辦法擅自決定。」


    「這樣啊……我知道了。對不起害你為難了。」


    真子不擅長掩飾自己的情緒,滿臉失望地轉過身去,突然失去支撐的孝晴無法保持平衡,雙手在空中不停亂揮。


    「唔喔……!」


    「呀……?孝、孝晴?」


    慌亂之間抱住真子的孝晴馬上感到後悔,不過已經太遲了。真子的臉一直紅到耳朵,呼出的氣息碰到自己的鼻子,紅色雙眼閃動驚訝的神色。


    糟糕。非常糟糕。得在產生不必要的誤會之前,想辦法搪塞過去才行。


    「……呃,這個嘛,所以說……這樣也不錯吧?嗯,你們那組就和我們組隊吧。我去通知宮川。」


    「真的嗎!」


    「是啊,所以說這沒什麽特殊含意喔?隻是溺水的人連稻草都想抓住之類的……」


    「太好了!」


    真子綻放燦爛的笑容,身體再次往後轉,用雙手比出一個大大的圓。這個信號是對待在牆邊等待真子的小組組員所發出,大概是在向他們傳達孝晴的回答吧。


    穗稀冷冷地環抱雙手,瑛用手指推推鏡框,兩人都是一臉無趣地看著抱在一起的孝晴和真子。


    「為什麽沒先問過我這個組長就擅自跟別人組隊?」


    一直到下午的自由時間結束,琉佳都不停重複同樣的話。


    「而且什麽人不好找,竟然找了有錢神社的惡劣大小姐的高貴小組!」


    「對、對不起……」


    「不不——我不是在說你


    。我是說那個手裏拿著菜刀,用一副『我要刺你喔……!』的表情瞪著這裏的大小姐。」


    朝著滿臉歉意低頭的真子露出笑容,琉佳換上凶惡的表情狠狠瞪了穗稀一眼。


    一邊切著經過孝晴清洗、琉佳削皮的蔬菜,穗稀毫不讓步地瞪回去。


    「要是問過我的意見、要是早知道對象是某個沒落寺廟後裔,除了體力沒有半點長處的不良少女的小組,我就不會把組隊的責任交給小鳥遊同學了!」


    「對、對不起……」


    「不,不必道歉。我是在反省自己,身為組長的我不應該把事情交給你!」


    把胡蘿卜一刀兩斷的菜刀砍進砧板裏。


    真子所屬的小組組長是穗稀。不僅如此,她同時還被導師莊司任命為一年星班的班長。雖說死後變成僵屍,她畢竟是個優秀的學生。


    一個團隊是由兩組候補生與一組讚助生所構成。


    在這種情況下,除了宮川組和緒澤組,當然還需要另外一組,這個另外一組是和孝晴他們同屬一年五班的家長組。家長這組是琉佳邀請來的,三個組員都是女生,組長家長裏緒菜和其他兩個組員正待在不會被琉佳和穗稀爆出的火花燒傷的地方,負責在鍋子裏加水,以及在桌上擺放餐具之類的工作。


    不消說,他們烹煮的餐點是咖哩。


    把行李放在宿舍——昔日的俘虜收容所——的房間,在講堂聽過一個小時的學園曆史介紹,強製在森林公園裏健行一圈之後,允許學生們在晚餐時間前自由活動。


    和其他學生一樣從製服換成運動服的孝晴,手拿集訓簡介四處參觀集訓場的設施。話雖如此,他隻是跟著真子走而已。


    「你要去哪裏?」


    「我想在集訓場到處看看。」


    雖然不關孝晴的事,但是這種偏僻的地方沒有其他事可做,房間裏的電視在這個時間隻會播些家庭主婦愛看的訪談節目。有些同學玩起花牌和撲克牌,不過那些晚上也可以玩。


    真子似乎非常熱衷,一邊比較集訓簡介折頁裏的集訓場平麵圖,以及從宿舍借來的鄉土研究會小冊子一邊到處跑。她仔細調查無頭的地藏菩薩、撥開雜草查看古井內部、用心撫摸浮現在走廊牆壁的人形黑色汙漬,但是每次探查結束之後都會發出失望的歎息。


    令孝晴感到意外的是同隊的安永瑛也和他們走在一起。


    「要散步嗎?小鳥遊同學。我也一起去吧。」


    瑛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真子也沒有拒絕她。


    「……你這麽努力,真是令我佩服。行動之前訂定計劃,為了計劃收集情報,這些都是基本事項呢。」


    「哈哈,是啊……應該吧。」


    「我可以把這看成是你同意我的逃脫提案嗎?」


    「呃……該、該怎麽說呢?可以這麽說吧……」


    麵對緊緊靠在身邊耳語的瑛,真子回以困擾的笑容。


    人類的眼睛十分奇妙,當水晶體捕捉到某個情景的瞬間,可以變化出無數種不同樣貌。此時此刻,孝晴眼中看到的不是困擾的表情,而是滿臉愉悅和瑛談笑的真子。


    「宿舍後麵那片隔板是什麽?感覺很可疑。」


    「呃……依照簡介的說法,那裏好像是浴場。」


    「哼,以這個破爛設施來說,露天溫泉還真是有情調。」


    「其實七十七不可思議的外傳裏,也有融化僵屍的露天溫泉這個故事。」


    「不要說,我不想聽。」


    就連瑛不情願的表情,在孝晴的眼中,也看成露出潔白牙齒的王子。


    不知為何,孝晴有種自己成了局外人的感覺。當然了,真子要跟誰當好朋友,和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不過他就是覺得不甘心。


    真子從小不斷欺負孝晴,是他的天敵,直到現在孝晴心中依然殘留絕不可以讓這家夥看見自己脆弱一麵的奇妙堅持。但是在此同時,他的心中也經常湧現另一種感情,這也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過去的真子有多麽恐怖和異常的緣故。


    現在這個徹底卸下武裝的真子,自己可以放著不管嗎……?


    這樣的想法反而成為自己必須做些什麽的義務感,甚至更進一步成為「我怎麽可以輸給不知道真子過去有多邪惡的家夥!」的對抗心理。


    孝晴來到與瑛相反的另一邊和真子並排,看著她手中的簡介說道:


    「你從剛才開始在調查什麽?」


    「嗯,是的,我在找些東西……」


    「喂,你是指宿同學吧?從旁邊插嘴也太沒禮貌了。」


    毫不友善的語氣。孝晴勉強笑了一下,眼神變得冰冷:


    「真是抱歉!因為真子難得會對這種靈異現象與鬼故事有興趣。」


    以前的真子是個對小學生最愛的碟仙和血型占卜抱持否定態度,對恐怖電影和動畫嗤之以鼻的小孩。這樣的人竟然變成恐怖的代名詞「僵屍」,世事實在是難以預料。


    「人啊,不對,僵屍也會有心境的變化。而且你根本沒有必要在意這種事吧?」


    「法律沒有規定我不能在意吧?」


    「所以你認為隻要是六法全書沒寫的事什麽都可以做囉,指宿同學?」


    「我還真不知道問一下自己的童年玩伴在做什麽是那麽嚴重的犯罪!」


    「就算是童年玩伴,終究也隻不過是外人吧。我希望你沒有遲鈍到需要我向你解釋隱私兩個字是什麽意思。」


    「……安永,看來你不希望我待在這裏吧?」


    「很高興你自己發現了,指宿同學。」


    現場的氣氛越來越難進行友善的對話,孝晴和瑛臉上都掛著笑容,不過顯然維持這樣的笑容,對於表情肌肉造成的負擔相當大。


    這段期間,被兩人肩膀左右壓迫的真子,當然無法繼續在簡介的平麵圖上寫東西。為了吸引在自己頭上展開言語交鋒的兩人注意,她不停試著發出「那個——」、「呃——」之類的聲音,但是卻始終沒能緩和險惡的氣氛。


    隻是在此同時,真子的內心其實有一點,不,應該說相當雀躍。


    ——也許這是我人生第一次這麽受到異性歡迎……


    這當然隻是她的誤會。


    結果真子沒能找到她要找的東西,就到了集合時間下午五點。三人來到指定為集合地點的森林公園露營場。


    艾卡迪莉娜在那裏向學生們宣布晚餐要做的東西是咖哩。


    露營場在室外,但是有自來水,還有好幾處像是學校飲水處的調理區,此外也和公園一


    樣,有著時鍾塔和路燈,幾座涼亭裏麵設有原木組合的桌椅。調理區的附近有混凝土磚堆砌


    成的烤架,是露營場特有的設施。


    各個團隊使用集訓場所提供的烹飪工具,在調理區忙碌地準備餐點。


    考慮到衛生問題,讚助生全體戴著免洗塑膠手套,不過即使如此,有的團隊依舊進行得不太順利。


    「啊……算了。」


    「喂!掉進鍋子裏了!」


    「咦?什麽東西?」


    「眼珠啦,眼珠!你明明就知道還裝作不知道!」


    「青菜裏有手、手指!」


    「對不起,應該是切菜時不小心切到了。」


    四周不停發生諸如此類的騷動。


    候補生與讚助生穿著不同顏色的運動外套和運動短褲,前者是深紅色,後者是水藍色。若是從空中俯瞰,這裏多半正呈現關原大戰中東軍與西軍混戰的模樣吧。或許也可以說是吳越同舟。


    正因為如此,孝晴這組上演的琉佳與穗稀對決,在整個露營場算不上特別醒目。


    用飯盒煮飯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僵屍少女的入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池端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池端亮並收藏僵屍少女的入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