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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楊老爺是位經商才幹與商運皆受到上天眷顧的人物。自父親那一代繼承了理發店後,他遂將店鋪改裝成販賣幹貨與中藥材的店家,另外也大量購入來自西域的珍貴食材擴張生意的版圖,僅在他那一代,就一躍成為了兔雨縣第一的幹貨店。原來如此,楊幹貨店的格局確實非常氣派。朱漆大門上裝飾著嘴叼寶石的龍與五彩繽紛的孔雀,門柱的台座是能招好運的巨龜石像,門柱上頭也貼滿了生意興隆與驅邪的符紙。大概是楊府中有非常吹毛求疵的人吧,整棟宅邸甚至幹淨到了有些詭異的地步,連手構不著的屋簷底下也是一點灰塵或一片蜘蛛網都沒有。


    氣派是氣派,但柚紀仰頭望著大門,不由得老實地脫口說出感想:


    「品味真是低俗耶……」


    「你太失禮了,這戶人家才剛遭逢不幸喔。楊老爺作古後,剩下的就是無能的長男和癡傻的次男,楊老爺的親人肯定都很痛心,很難將家產托付給他們吧。」


    左慈邊卸下堆在板車上的工作道具,邊神色自若地這麽說。柚紀不禁心想:你說的話才更加失禮吧。


    今日的工作是主持喪禮。昨夜道觀收到訃聞後,令早師父先一步前往楊府,隨後柚紀與左慈將道具堆到板車上,現在才抵達楊府。


    兩人身上皆穿著綴有金線刺繡的白色長袍,外罩白銀刺繡的馬褂,頭上戴著辮發帽。白色自古以來就是會讓人聯想到亡者與卑賤的顏色,因此一般人相當忌諱,但對於工作內容與死亡息息相關的道士而言,白色反而被視作最崇高的顏色。


    很快前來吊唁的賓客接三連三地經過柚紀兩人的板車旁,逐一被吸進正好具有暴發戶含義的龍與孔雀大門。五龍州的喪禮總是辦得十分盛大。請來道土舉辦喪禮之後,喪家會邀請吊客和街坊鄰居,擺設宴席款待美酒佳肴。宴席越熱鬧,越能顯示出亡昔是僩有頭有臉的人物,同時也能為亡者開啟通往黃泉的道路。


    「哎呀,這是……柚紀,我發現了新品種的寄居蟹喔。」


    左慈停下卸下道具的忙碌雙手。明明發現了某樣東西,他的口吻卻一點興奮感也沒有,因此無法判定他究竟是認真的還是在說笑,但左慈就是這樣一個男人。


    柚紀納悶地湊向板車察看後,隻見兩隻穿著布鞋的小腳正顛倒地從行囊裏的大瓶子版口長出來,瘋狂地亂踢亂蹬。


    「別悠悠哉哉地說些蠢話了,快點救她啊。腦袋會充血死掉吧!」


    忽然對人生感到有些無力的柚紀急忙下令。


    左慈分外粗魯地捉住從大瓶子裏生出來的兩隻腳,往上拔起之後,出現的是倒立的珞尹。剪齊的豐盈黑發全整齊地往下垂落,看來像是一支高級毛筆。


    「珞尹……你什麽時候躲進來的?我不是說過,你今天要留在道觀裏看家嗎?」


    珞尹連額頭也漲紅了,整個人氣喘籲籲,狼狽地縮起身子。看來她是偷偷地坐上板車一路跟到這裏來,但抵達楊府後,發現左慈開始卸下行囊,就慌忙想躲起來,卻頭下腳上地卡進了大瓶子裏吧。


    縣廳依然沒有收到任何龍人之子走失的消息,他們隻好暫且收留珞尹在道觀裏,至今已過了五天。珞尹一直緊黏著柚紀,不管是睡覺還是洗澡,都不願意與柚紀分開。柚紀盡管有些無措,但也當她是自己第一個妹妹,相當疼愛珞尹。但是,最主要還是因為柚紀害怕若將珞尹交給師父或是左慈,他們可能會以疼愛之名將珞尹倒過來到處亂甩,直到她連鼻血也流不出來。最近社會可都足以淩厲的目光看待虐待兒童一事。


    「真拿你沒辦法,也不能讓你自己回去。」


    讓她到外麵玩耍也很危險(萬一被綁架了,依道觀目前的財政狀況絕對付不出贖金),最後柚紀決定拜托楊府的人在喪襠期間照顧珞尹,接著才開始準備喪禮事宜。


    □


    為楊老爺穿上雪白壽衣,塗白的遺容化上鮮紅口紅之後,他的遺體安放在鋪有蜃灰的石棺當中。師父站在祭壇的正麵,左右各相隔一步距離的是弟子柚紀與左慈。祭壇上裝飾著象征諸神的神像與掛軸,肉、甜點、發糕等大量供品一字排開。師父低沉又了亮的誦經聲在低處朗朗回蕩,期間前來吊唁的賓客陸陸續續在石棺前下跪上香。數不盡的線香一一插進香爐裏,白煙幾乎要模糊視野,在祈求靈魂能夠毫不迷失地隨著嫋嫋白煙一同前往天上。


    「亡者切勿流連於人世,切勿自黃泉歸來。


    謹盼盡速受冥府之召。


    在此懇求冥府十殿諸王之恩準。


    第十殿為轉輪王、


    第九殿為平等王、


    第八殿為都市王、


    第七殿為泰山王、


    第六殿為卞城王、


    第五殿為閻羅王、


    第四殿為五官王、


    第三殿為宋帝王、


    第二殿為楚江王——」


    專心地傾聽著師父悅耳誦經聲的同時,一股既視感忽然襲向柚紀。令人頭暈目眩的濃鬱線香氣味,以及不間斷地往上升起、愛撫般地在天花板梁柱附近繚繞的白煙,喚醒了她腦海中幼時的情景。


    小時候,有位刺青師傅老爺爺受師父所托,每個月都會來道觀一次。每當刺青師傅完成工作打道回府,師父就趴臥在自己房間的睡榻上抽著煙,赤裸的上半身又增加了新的咒文刺青。變短的煙草前端飄出的細煙彎彎曲曲地嫋嫋上升,被吸收進了天花板裏,屋內充斥著一種香氣,讓人聯想到感冒時被迫喝下的既苦又甜的蜜。單身師父的房間非常雜亂無章,書架上密密麻麻地塞滿了艱澀書籍與古老貴重文獻,書桌也散亂著寫到一半的文章、毛筆和硯台,睡榻上寢具淩亂放置。書桌的正麵供奉著三清之一、受人敬仰的太上老君神像。


    發現到待在房門口窺看的柚紀後,師父就會勾起嘴角輕揚下巴,削瘦的單邊臉頰上擠出皺紋,笑容就像流氓一樣。年幼的柚紀小跑步地跑向床榻。剛紋好的刺青看來隻像是血淋淋的傷口,柚紀有些害怕不敢伸手去摸,但仍是無比好奇地湊上前細看。


    「師父,我也想像師父一樣有咒文的刺青。」


    她曾多次如此央求,師父的回答也千篇一律。


    「對小鬼頭來說還早了十年哩。」


    「那麽十年之後,我就能刺青了嗎?」即便這麽問,還是遭到駁回。


    「不行!要是在你這白白嫩嫩的肌膚上留下一輩子的傷痕,身為你義父的我可會良心不安。」


    話雖然這麽說,但作為一個人父,師父可不是那種會良心不安的模範父親。身為道士,他確實本領高超,但明明平常就隻是個沉溺於酒與麻將的小混混,隻有在自己方便的時候才會擺出父親的架子。


    柚紀凝視著師父身上不計其數的咒文刺青,忽然隱隱有一抹不安掠過心頭。這些咒文會不會有天甚至侵蝕進師父體內,將師父吞噬殆盡呢?會不會將師父帶到黃泉冥府去呢?


    師父,千萬不要走喔。請哪裏也不要去,不要再留下我一個人……


    「第一殿為秦廣王。」


    ——真是受不了。


    柚紀仿佛聽見有人這麽說。


    她吃驚地環顧四周。但是別說是吊客與親屬,似乎連師父和左慈也未察覺到任何異象,喪禮繼續莊嚴肅穆地進行。


    □


    柚紀走在楊府走廊上,身後遠方傳來了宴席熱鬧的歡笑聲,接著她在油燈灑下的微亮光環中見到了一道身長中等又纖瘦的人影。認出來人後,柚紀鬆了口氣跑向前。


    「師父,你跑去哪裏了啊?」


    「我不是說過要去小便嗎?」


    「但你動作也太慢了吧。」


    柚紀是因為擔心才這麽說,師父卻搔了搔


    開始長出胡子的下頦,一臉不快。


    「嘎——?不過是小便久了一點,你就跑來接我,你是我娘嗎?我不過是暍太多酒,吐了點東西罷了。好了,快點回去吧。」


    師父粗魯地說完,邁步前往擺設宴席的房間。經過柚紀身旁時,還輕拉了下她其中一根辮子。「很痛耶!」柚紀順著被拉的方向扭過腦袋,噘起嘴抱怨,瞪向嘿嘿笑著走掉的師父背影。


    師父幾乎喝酒成癮,一天到晚都在喝酒,但近來突然變得不勝酒力,常常在喝酒的時候跑去解手。但是一旦柚紀表示擔心,他就一臉不耐煩,像個小孩般非常排斥,因此她也無法深入追究。


    喪禮毫無延宕地順利結束,當晚在楊府的飯鱖擺設宴席。男人們緬懷故人,不斷斟酒對飲直至深夜,女眷則忙碌地款待賓客。趙道長一行人當然也受到邀請,享用美酒佳肴。由於還不能讓珞尹一個人自行返家,隻好繼續將她托付給楊府的人,與府裏的孩子一同上床睡覺。柚紀今日完全無暇理會珞尹,對此她有些過意不去。明天若是有空,再帶珞尹一起去找碧耀吧。


    當她跟在師父身後,準備踏入飯廳時——


    遠處忽然響起了女子淒厲的尖叫聲與某種東西倒塌的聲響。


    原本走路走得漫不經心的師父,這時反應卻十分敏捷。他即刻轉身,推開聽到聲音後吃驚得縮起身子的柚紀,飛奔出飯廳。


    「師父?」


    柚紀不知所措,也連忙跟在身後。師父仿佛早知道是哪裏發出了尖叫聲般,長袍下擺翻飛,疾步前行,沒有一絲遲疑。


    前進的方向是宅邸的西北方——戌亥方位。師父根據卜卦結果判定在這個方位祭祀死者最為妥當,因此在戌亥方位的大廳裏安置著楊老爺的靈柩。接著隻見一名疑似是剛才發出慘叫聲的女子從大廳方向往這裏跑來。記得她是楊府癡傻次男的妻子。女子雙腳絆倒,往前跌倒時正好撲進師父懷裏。


    「發生什麽事了?」


    「那個,我因為聽到聲音,心想是不是有人,就跑過去看看。可是根本沒看到半個人,但是有、有……」


    女子臉色慘白、牙根打顫,淨說些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師父嘖了一聲,幾乎是一把推開女子,衝進大廳。柚紀經過當場癱坐在地的女子身旁,也跑進大廳。方才還在享受宴席的其他男人喧嘩聲也慢了半拍自後頭博來。


    在大廳門口停下腳步後,柚紀一時不敢置信。


    是頭老虎。那頭柔軟的身軀上有著黑色斑紋的巨大動物,正在燭台的橙色搖曳光芒照耀下,將壯碩的前肢放在楊老爺棺木上,並用肉食性動物特有的優雅流暢動作轉過頭來,兩隻琥珀色眼睛綻放出凶惡的光芒。柚紀吞下險些脫口而出的尖叫。


    「是異鬼呢。」


    身後傳來了左慈的話聲。麵對這樣的事態,他的語氣依然冷靜到令人火大,但此時聽來卻也覺得格外可靠。隔了一會兒趕來的其他男人見到巨虎後皆發出僵硬的悲鳴,當中還有人嚇得直不起腰。


    師父目不轉睛盯著巨虎以牽製它,點了點頭。


    「嗯,是衝著屍體來的吧。」


    「師父,下一步是?」


    「我雖然不是馴獸師,但既然對象是異鬼,就是我的專長了。捉住它。」


    「是。」


    師父與左慈並未眼神交會,各自一頷首後,分頭往左右兩邊沿著大廳的牆壁疾奔,結出手訣準備展開夾攻。


    「你們兩個給我等一下,得先談攏報酬啊!」


    自一時的震驚裏回過神來的柚紀恢複冷靜,見到兩人不假思索地展開行動,氣得直跳腳。「得在了結之前談攏報酬才行!」柚紀心想,尋找著楊府長男的蹤影,但趕來的男人們全都陷入恐慌,爭先恐後地逃離現場。眾人彼此互相推擠,或是踢開癱坐在地的人,眼前搖身一變成了醜陋的人間煉獄。


    「可惡,要是做白工的話,我就沒收你們的零用錢喔!」


    伴隨著撼動空氣的咆哮,巨虎揮下前肢。左慈受到這記攻擊後彈飛出去,後背撞上祭壇。祭壇頓時瓦解,供品和燈籠等東西紛紛掉到左慈肩膀上。燭火延燒向覆住祭壇的布,瞬間化作巨大的火球,巨虎見狀有些畏縮。師父趁機逼近它,將右手手心往前探出,厲聲喝道:


    「急急如律令,『縛』!」


    不以符紙,而是以刻在身上的咒文為媒介發動方術,這是隻有師父才能辦到的招式。


    巨虎的身軀一震,停止動彈。封住它了!沒想到下一秒令人驚愕的是,巨虎竟用自己壯碩的身體卯足全力衝破方術,接著怒不可遏地衝向師父。是剛才施術時師父手下留情嗎?它竟然能夠衝破師父的束縛。師父嘖了一聲,邊後退邊蹲下身子捉起燃燒的碎布條。正當柚紀納悶著師父想做什麽時,隻見他竟將布條纏繞在自己手臂上。


    「師父,太亂來了!」


    僅用那些布纏住手的話,一旦巨虎張口咬住,手臂將會被輕易扯下。柚紀從腰際的布袋裏掏出符咒,以右手畫出劍訣。


    「急急如律令,『突』!」


    符咒朝著巨虎飛去。然而柚紀的符咒隻能一直線前進,正飛向師父時,巨虎往旁跳開,失去了目標的符咒隻能徒然地飛過地板上空。


    柚紀正為自己的能力不足咬牙切齒時,符咒忽然輕盈地像在水中泅泳,彎了個銳角後改變前進方向,緊貼在巨虎的屁股上。


    巨虎慘叫一聲往前撲倒。師父中了巨虎的頭槌攻擊後往後飛出。巨虎也因摔倒力道過猛,在地板上翻了個跟鬥。能夠如此猛力地撞飛老虎那副巨軀,若不是師父等級的道士根本無法輕易辦到。但是師父本人正四腳朝天,左慈又還被埋在祭壇的雜物堆裏,也當然不可能是柚紀施展的法術。


    巨虎發出低嗥站起身,琥珀色雙眼裏跳動著熊熊怒火,搜尋著該宣泄怒氣的敵人。柚紀也尋找著術者的蹤影。符咒自老虎的屁股上脫落後,期間仍像個愛惡作劇的小神子般輕飄飄地在半空中晃蕩。不同於隻能讓符咒直線飛行的柚紀,獨當一麵的術者能夠隨心所欲地操控符咒。隻是,既不是師父也不是左慈的話,那究竟是誰?


    人群逃離後,大廳入口站著一個嬌小的身影。是套著柚紀寬鬆舊衣,留有娃娃頭發型的女童。


    「珞尹?」


    珞尹甚至沒有結印,雙手隨意地垂在身側,僅用眼神追逐著在空中飄浮的符咒。不對,是符咒正遵循著珞尹的視線在空中移動。


    巨虎似乎認定符咒才是自己可恨的敵人,壓低身子,擺出準備撲向符咒的姿勢。鎖定目標後,它柔軟地運使四肢的肌肉,身軀盡管碩大,動作卻十分敏捷地往前飛撲。隻見符咒輕鬆閃過,又繞到巨虎身後再次貼在它的屁股上。一陣劈裏聲響起,巨虎又和剛才一樣往前翻了個跟鬥。巨虎起身後又往前撲。但符咒還是輕鬆閃過,又繞到後頭貼在巨虎的屁股上。


    巨虎激動地伸長舌頭,嘴角流著口水,不停在原地打轉。符咒捉弄著巨虎,滴溜溜地旋轉,將它玩弄於股掌之間。破了師父束縛咒的巨虎,竟在珞尹的掌心上如同三歲小孩般被耍得團團亂轉。


    終於巨虎追上了符咒,抬起前肢拍下它後,又用碩大的肉球踩住符咒,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然而就在這一秒,像是一直等著這個時機般,符咒中心出現了一根五寸釘,狠狠貫穿了巨虎的前肢。


    頓時巨虎發出淒厲哀嚎,移開壓住符咒的前肢,但五寸釘仍殘留在腳掌裏,從肉球一路貫穿至腳背。巨虎發狂地又用另一隻無事的前肢踏向符咒,但符咒裏再次出現五寸釘,又刺穿了那隻前肢。巨虎腳步蹣跚地向後退,這回換符咒繞到它身後,在它踩向地板的後肢下方又浮出了一根五寸釘。


    三隻腳皆被釘


    上了粗厚釘子後,巨虎發出淒慘的嚎叫聲,同時壯碩的身軀往旁一倒。


    那股劇痛仿佛也傳染給自己般,柚紀不由得搓揉兩隻手臂。這已不單是以捕捉為目的,而是殘忍的折磨虐待了。珞尹操縱著符咒的稚氣臉龐上甚至浮現出了淡淡的笑意。她的神情十分陶醉,但又帶著寒冰般的冷笑.,見狀,柚紀打著寒顫的同時也感到不對勁。這不是一個五歲左右的幼童該有的表情。


    珞尹……?這孩子究竟是……?


    巨虎完全喪失了鬥誌,就像隻受到一群孩子無情淩虐的小貓般蜷縮起身子,瑟瑟發抖。盡管如此,符咒仍不停止攻擊,像要攻擊巨虎直到它體無完膚般,輕飄飄地飛到巨虎身後。明知如此,巨虎也已經無法逃跑。


    下一秒,符咒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拍落般掉落在地。


    珞尹訝異地轉動視線,隻見師父正高舉著單手,結成劍形的手訣指著地板。


    珞尹看來相當不高興。她板起小臉,不再以視線,第一次舉起手來,讓地板上的符咒再次浮起,繼續瞄準巨虎時——


    「還不快住手!」


    師父怒聲大喝。


    「急急如律令,『熾』!」


    一瞬間符咒起火燃燒,化作細碎的灰燼散落一地。


    師父神色駭人地大步走向珞尹。珞尹纖細的肩膀僵住,連連後退。


    「師父,等……」


    柚紀慌忙地想跑進兩人之間時——


    「那不是桂淑嗎!」


    一道驚愕的叫嚷插了進來,將師父的注意力自珞尹身上引開。是楊府的長男。他本來逃走了,但不知何時又跑了回來,躲在門後窺看著大廳的騷動。


    長男張大了雙眼,視線前方是一名女子——兩手一腳皆被五寸釘貫穿的赤裸女子。女子正橫躺在地,不斷抽搐痙攣。巨虎早已消失無蹤。


    「原來如此,是楊府的夫人嗎?」


    左慈說。他推開冒菩煙的雜物堆一骨碌起身,依然一派氣定神閑,道袍的一邊袖子被燒掉了一大片。


    柚紀重新看向模樣慘不忍睹、橫躺在地板上的女子。師父脫下外袍披在女子赤裸的身軀上。雖然僅交談過幾句,但對方正是自己拜托她照顧珞尹的楊家長男妻子。盡管打扮樸素,但柚紀記得對方是位看來和善親切的夫人。


    一隻小蟲自女子微啟的雙唇中掉了出來。是蠶。


    □


    「蠱」是以非自然力行惡的毒蟲,或是具有毒性的爬蟲類,有時也會是包含哺乳類在內的動物。蠱所帶來的疾病稱作蠱毒。蠱毒背後,有放蠱的術者(飼主)存在,蠱會為術者帶來財富和好運,或是帶來非人力造成的恩惠。「異鬼」是放蠱術者罹患的一種怪病,術者將會變成非人的怪物,犯下竊盜或是啃食屍肉等惡行。但是,變作異鬼的本人不會有當時的記憶,隻要家人沒有察覺到異變並驅除蠱,術者每晚都會化作異鬼在街上徘徊、不斷犯下惡行。


    據聞蠶蠱會為飼養它的人家帶來莫大的財富。長男回想之後,表示已故楊老爺的經商生意開始以一飛衝天之姿邁向成功,是在自己娶了桂淑進門之後。桂淑溫柔賢淑、脾氣又好,一直為楊家鞠躬盡瘁,但一個月裏有幾次會在夜闌人靜之際自臥室裏消失無蹤。


    師父大概自踏入楊府大門時起,就發現這戶人家有蠱了吧。養蠱的人家不會有半點蜘蛛絲和塵埃,因為這些都是蠱喜好的食物。當初柚紀看著大門,覺得打掃得過於一塵不染時,也應該要察覺到了。


    師父詢問長男是否要驅除掉桂淑身上的蠱。一旦驅除,桂淑就不會再變成異鬼,但也必須舍棄掉至今為楊府帶來財富和好運的事物。


    長男沉默了半晌後,最後要求師父驅除蠶蠱,好讓桂淑能因此獲救。


    也許楊府的長男並不如人們所說的那般無能。盡管辛苦,今後楊府也會靠著長男與次男自身真誠的努力,竭盡所能守住這間店吧。柚紀暗自如此希望,這也是為了桂淑好。所以柚紀悲痛萬分地放棄了報酬。楊府本想支付豐厚的報酬,但師父堅決不肯收下。明明平常吊兒郎當,根本用不著在這種時候表現出有道道士的高尚情操啊,但師父就是這樣一個男人。畢竟雖然保住了一條命,他價還是讓桂淑身受重傷,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唉……結果又白忙一場了。


    結束取蠱饑式後,隔天早晨一行人離開楊府踏上歸途。


    真是漫長的一天。柚紀牽著珞尹的手,忍下打嗬欠的衝動,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上通往道觀的田間道路。拖著徹夜未眠的身子,又不發一語地走在無止盡往前延伸的緩坡上,比起疲憊的雙腳和腰,精神上的折磨更讓人難受。倒不如走在陡坡上,反而更能激起人的鬥誌,也能趕跑睡意。


    左慈推著腳踏車,隻有師父不自己走路,坐在腳踏車係著的板車尾端上,悠然自得地抽著煙草。話雖如此,他的表情自始至終都很陰沉,正是導致一行人氣氛沉重的元凶。


    柚紀再也受不了這陣沉默,開口打破。另外也是因為若走路時不說話,有可能會不小心睡著。


    「珞尹是想救師父啊。要是沒有珞尹,師父現在早就被那隻老虎咬死了。」


    「那是人類,不是老虎。」


    「可是,珞尹不可能會知道啊。一般人不管怎麽看,都隻會覺得師父正受到老虎攻擊吧!」


    「你真的不知道嗎?」


    師父眯起雙眼睨向珞尹。珞尹急忙躲到柚紀的雙腳後頭,抬起盈滿淚水的大眼睛回瞪向師父。她那副在臉上使力,不讓眼淚掉下來的模樣十分惹人憐愛。但是師父完全不為所動。更何況師父本來就是絲毫不懂得該對小孩手下留情的木頭人。


    「聽好了,龍人的力量天生就遠遠淩駕於常人。正因如此,你絕對不能誤用自己的力量。這份力量能夠拯救無數的蒼生,但一有差錯,也會成為破壞之力。你牢牢記住這一點。」


    「這麽艱深的大道理,珞尹還不懂啦。」


    「還不懂的話,那表示為她套上枷鎖的人的判斷是正確的。別以為用因為是小孩子所以還無法控製這種歪理,就能夠獲得原諒。」


    「這麽說也太過分了吧!」


    聽見師父這麽說,柚紀也不由得被激怒。手中珞尹的小手微微顫抖著。珞尹緊咬住嘴唇,偌大的眼睛裏開始滾落一顆顆鬥大的淚珠。


    「呼,嗚咿——」


    她斷斷續續地發出沙啞破碎的嗚咽,讓聽的人坐立難安。若她能像個普通孩子放聲大哭,柚紀還不會如此心痛,但無法說話的珞尹甚至發不出哭聲。


    柚紀還想不到該說些什麽時,珞尹就甩開了她的手,一個人拔腿狂奔。


    「珞尹!」


    「路就這麽一條,她不會迷路的。」


    柚紀正想起腳去追,師父就叫住了她。才躊躇一會兒,珞尹小小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霧牆的另一頭。師父則是嘖了一聲,將臉撇向一旁繼續抽煙,反倒他看起來比較像是鬧別扭的小鬼。


    「師父這個大笨蛋!河馬!野猿!驢子!」


    柚紀氣極怒吼,用力踢向板車的橫木。雖然她不是故意的,但連接著板車與腳踏車的金屬零件因這陣力道往上跳起,脫離了橫木。板車於是與腳踏車分離,緩緩地滑下方才爬上來的坡道。


    這回柚紀才故意地從坡道上起腳踢向板車。


    「啊!柚紀,你這家夥!」


    「你就自己走路回家吧!」


    被留在板車上的師父揚聲怒罵,但板車一鼓作氣加速,火速地滑下坡道。柚紀最後又落井下石地吐了吐舌頭。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為信條的左慈徹底當個旁觀者,隻是在一旁看著,獨自喃喃念著:「哎呀呀。」


    柚紀不理會逐漸遠去的車輪轉


    動聲和師父的咆哮,掉頭轉身,追在珞尹的身後。


    位於主屋角落的狹窄小房間,就是柚紀被分配到的寢室。房內毫無年輕姑娘家該有的花俏裝飾品,裝潢非常簡樸且沒有任何少女情懷可言。家具僅有書桌、椅子和茶櫃,以及寬度剛好足以一個人躺下的睡榻。牆壁上貼著祭祀商業之神關聖帝君的符紙。桌上放著算盤、硯台和墨汁,以及每次翻開都會讓柚紀大歎口氣的道觀帳簿等東西。由胗此處是角間,屋頂傾斜,戶外的陽光僅從屋頂上的小推窗又細又稀少地照射進來,使得房內的空氣十分潮濕。


    珞尹正坐在睡榻的邊緣。柚紀不聲不響地走進房裏,在珞尹身旁坐下。珞尹默不作聲,套有鐵枷的兩隻小手在膝蓋上握成拳頭。手腕因鐵枷的摩擦而有一大塊紅色擦傷。


    柚紀盡可能語氣開朗地開口:


    「那些枷鎖就由我替你解開吧,當作是你救了師父的謝禮。因為我的原則就是工作之後,一定要接收或支付對等的報酬嘛。我並不覺得珞尹你做錯事情喔,但是那個驢子師父他卻……」


    她的話聲中混雜著些許顫抖,一度還將話語吞了回去。珞尹有些疑惑地仰頭朝她看來。柚紀更是佯裝若無其事,爽朗地接著說:


    「我真是羨慕珞尹呢。擁有能夠守護自己想守護的東西的力量,真好。要是我也有珞尹這樣的力量,我早就代替珞尹救師父了。那頭驢子卻一點也不懂……」


    師父根本不明白當時柚紀一瞬間以為他的手臂就要被咬下來了,內心有多麽顫栗,有多麽害怕。


    珞尹倏地眯細雙眼,露出好似不耐的冷冽表情。


    但是,她隨即又變回平時的稚氣模樣,張著一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抬頭看著自己,所以應該是錯覺吧。這時,柚紀並未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2


    五龍州的產業以農業為主,因此十分重視身為勞動人口的小孩子。許多農家都想要小孩,因此非法人口販賣始終層出不窮。於是在這種情形下,誘拐孩童被視為一級重罪,一旦審判過後下達有罪的判決,就會被處以斬斷雙手的酷刑。


    五龍州的雨季與夏天重疊,留置所的環境奇差無比,滑溜的苔蘚生長在凹凸不平的堅硬石壁上,空氣既潮濕又不流通,強烈的黴臭味熏向鼻腔。隻要是精神正常的人,都無法在這裏待上一刻吧。光是待在裏頭,就有陣陣惡寒襲來,仿佛有某種窸窸窣窣蠢動的微生物集團正從裸露在外的肌膚和腳底板入侵至皮膚底下。幹季時環境也非常惡劣,寒風在無比幹燥的空氣中如銼刀般刮過肌膚。據聞每年在留置所裏凍死的罪犯都超過兩位數。


    而令,留置所裏有個正因綁架未遂及其他罪嫌,等著審判之日到來的男人。


    男子遭到拘留後已過了一輪六曜【※中國傳統曆法中的一種注文,先勝、友引、先負、佛滅、大安、赤口為一個循環,如今較常見於日係曆注裏,標注每日的吉凶。】,來到第七天,柚紀前來探看他。


    男子是異國人,有著在中域,尤其是五龍州這種邊境地帶極少見到的淺色肌膚與頭


    發。隻是現在他白皙的肌膚十分肮髒,胡子胡亂生長,顏色讓人聯想到蜂蜜的頭發也被熏黑,亂糟糟地糾纏在一起,又因汗水而黏貼在額頭上。身處在如此潮濕的環境裏,想必他已經多日未擦洗身子了。他身上的大衣聽說是職業相當於中域的出家人、名為「牧師」的人所穿,漆黑的布料上並排著金色鈕扣,看來質料頗佳,如今卻沾滿了塵土,被丟在牢房一角(旁邊就是上頭沾附著厚厚黃垢,看似窮盡一生也刷不幹淨的便壺)。男子穿著衣領縐巴巴的白襯衫和黑色背心,盤起腿坐在硬邦邦的泥土地上。兩手上套著木枷,左腳上貼滿了好幾張黃色符紙,用以封住他左腳上的蠱。


    「連續一個星期部吃牢飯,有什麽感想啊?」


    柚紀隔著鐵欄杆低頭看向男子,盛氣淩人地挖苦詢問。


    男子緩緩抬起低垂的腦袋,用有些失焦的雙眼看向她。他的麵色如土,凹陷的雙頰形成了看來有些邪惡的陰影,但還是能看出上頭留有極淺的雀斑痕跡。如果是在一般情況下遇見他,柚紀或許會覺得他帶有著少年般的純真無邪。原以為他應該二十出頭,但聽說西域人看來都比較老成,所以很難看出實際年齡。


    至於瞳孔的顏色……柚紀覺得很像是環繞在五龍群山上的雲霧,灰色中又帶著極淺的綠意。


    男子雙眼中盈滿了目中無人的氣勢後,開口說道:


    「還好啦,這頓牢飯還算吃得下肚,隻是量不太夠。還能再輕輕鬆鬆地吃下五人份吧。還是說,中域處刑的方式就是一點一滴減少食物,把人活活餓死嗎?我聽說中域的刑罰都很野蠻,但這種處刑方式比野蠻還要低級呢。」


    可比西域電影演員的姣好雙唇才一打開,他就像是不貧嘴惡舌一下就活不下去般,接連吐出難聽話,這點和第一次見麵時沒有兩樣,柚紀徹底幻滅。再加上他說著一口與異國人外表不符的流利中域語,更讓她咬牙切齒。「我們明明給他吃了很多飯啊……」守在通道入口的獄卒低聲嘀咕,但他的聲音很快就被飽含濕氣的石壁苔蘚吸收。


    「怎麽可能會有那種處刑方式啊,我們這裏可是文明社會。你將會接受公平公正的審判。」


    見他說中域野蠻,柚紀也慍怒地不服輸回嘴。


    在中域的繪畫裏,曾將西域人畫成擁有三頭六臂的怪物。單邊的三隻手上拿著電燈、蒸氣船、西洋人偶這三樣東西,象徽西域蓬勃發展的技術與臻至完熟的文化,另一邊的三隻手上則拿著鴉片、手槍和十字架。與西域互通有無後,雖然為中域帶來了繁榮,卻也引進了以往中域裏不會存在過的可怕事物。在電影巡回團來到這裏,西域電影流傳開來之前,兔雨縣裏許多人民都深信那種怪物就是西域人真正的麵貌。


    「聽說會吃小孩的西域人才是野蠻民族吧。」


    「我們才不會吃小孩。」


    「那你捉了珞尹後打算做什麽?」


    「殺了她。」


    即答。


    沉默。


    兩人眯起雙眼隔著鐵欄杆互相瞪視。


    「……我不會讓你碰珞尹一根汗毛。」


    「讓我給你一個親切的忠告吧,她可不是鄉下小丫頭應付得來的小鬼頭。不想被卷進麻煩裏的話,就快點趕走她吧。那家夥不會迷路,所以你不用擔心。反正肯定又會裝成天真無邪的小女娃,躲進另一戶對她有利的人家吧。」


    在他猛烈炮火般的毒舌背後,柚紀可以感受到他對於珞尹有某種難以名狀的晦暗情感,因此一時間無法辯駁。滴答一聲,某處響起了水珠滴落的聲響,但還來不及回蕩就又被石壁上的苔蘚吸收。


    光是站在原地,濕氣就從鞋底滲上來。天氣明明十分悶熱,卻又感受得到一股冷意。察覺到自己被男子散發的氣息影響,變得有些膽怯後,柚紀對自己感到生氣。為了甩開瞻怯,她態度更加強硬地說:


    「你應該多少知道珞尹的來曆吧。在珞尹身上套上枷鎖的人是誰?你也早就知道珞尹是龍人了嗎?」


    「能人?」


    這回輪到男子疑惑地擰眉。


    「你不知道龍人嗎?就是承襲了住在崑侖山上神仙之血的人。」


    「啊,就是妖術師敬仰的邪神嗎?」


    「閉嘴,異教徒。會在身上養蠱的你才是妖術師吧。」


    兩人間的對話依然充斥著濃濃的火藥味,隻有柚紀越來越顯苛刻的聲音在石壁間分外響亮地回繞。


    「喂,妖術師,你似乎對這方麵的事情了若指掌呢。」


    男子不知是不是理解了自己現在可是階下囚,忽然打斷柚紀原想談論的話題,一改先前狂妄的態度。他抬起腰


    部以膝蓋站立,靠近鐵欄杆,用著搖尾乞憐般的眼神問她:


    「你知道有什麽方法能趕走這些家夥嗎?」


    「我說了,別叫我妖術師啦。我不僅知道,我師父還有辦法驅除呢。因為我師父是在天道教本山,八華山護樂院修行得道的高人啊。關於方術,他無所不知。當然,也熟知驅除各種蠱的術法。而我正是師父的得意門生。」說到這裏,她微微挺起胸膛。


    「把你師父介紹給我吧。」


    「視情況而定,要介紹給你也不是不行啦……隻是根據你的說法,我師父可就成了妖術師的頭目喔?」


    「我撤回前言,絕不會再說第二次。」


    「……你沒有自尊心嗎?」


    「自尊心那種無用的東西,早在很久以前就被吃掉消化了。」


    嗝!男子忽然發出奇怪的打嗝聲,接著仿佛有某塊東西湧至喉頭,他的喉結瞬間詭異地膨起。「……?」柚紀蹙起眉,後退遠離鐵欄杆。


    奇異的現象不隻如此。


    「喂,小姑娘。」


    男子的聲調變了。他的嗓音就像從喉嚨裏硬擠出來般嘶啞混濁,但是音頻很高。是一種仿佛用指甲刮著玻璃,引人生理上產生厭惡的毛骨悚然音色。


    「快讓咱吃蝗蟲,拿一大籠過來。」


    「什麽?」


    「咱聽說五龍是蝗蟲的產地。伊魯克明明跟咱約好了,一到這裏就會喂咱吃。否則的話,誰要陪他來到這種邊疆地帶啊。」


    男子用伸得長長的舌頭舔拭嘴唇,張大的眼珠滴溜溜旋轉,嘴角兩端像要裂開般地往上咧起,猙獰一笑。無論是音色、抑揚頓挫的起伏方式,還是細微之處的發音,都明顯與剛才截然不同。


    但奇妙的言行僅維持了幾秒鍾。男子的喉結再次膨起,但這回是做出了吞下某種東西的動作,接著男子的神情恢複原樣。


    柚紀壓低音量,慣重其摹地說:


    「……你不隻是腳,肚子裏也簧著某種東西呢。」


    男子抬起蒙上陰霾的碧灰色瞳孔看向她,表情怏怏不樂。他的沉默代表了肯定。


    柚紀假咳一聲後,稍微放柔語氣。


    「等你乖乖接受了審判、被砍斷雙手之後,就來找我們吧。道觀就位在北邊的山腳下。不過你若想傷害珞尹,我絕不會讓你跨過門檻一步。還有,我們可不做慈善事業,會確實索取報酬喔。你有錢嗎?」


    「有。」


    男子即答後,瞥了一眼獄卒的方向,悄聲說:「小丫頭,你站過來一點。」柚紀很不高興他稱呼自己為小丫頭,但還是往橫移動半步,站到獄卒看不見男子的位置上後,男子坐在地上盤起腿,用右腳皮靴的鞋跟敲向泥土地。


    「叩叩、叩、叩、叩、叩……。」盡管是不規則的節奏,但似乎又遵循著某種既定的拍子。柚紀狐疑地注視著他,隻見鞋跟的表麵分離脫落。


    是機關鞋。鞋跟內部還留有些許空間,放在裏頭的是三、四顆——


    「金塊!」


    正是與南瓜籽差不多大小的金塊。刹那間柚紀的眼神丕變,當場跪下,雙手伸進鐵欄杆的空隙一把捉起男子的皮靴。「喂,我雙手被綁著耶!」男子往後摔倒,後腦勺毫無防備地撞向地麵,怒聲抗議。柚紀繼續捉著鞋子,這回輪到她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露出再明顯不過的營業用笑容,語氣諂媚地說:


    「客官,小的會恭候您的光臨——」


    「……交給你真的沒問題嗎?」


    男子半眯起眼,臉頰有些僵硬抽搐,但柚紀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3


    師父房裏的書架上密密麻麻地塞滿了天道教的曆史與教義、咒文教本、武術教本,以及有關風水和占卜的書籍。師父總說想看什麽書,隨時都可以拿去看,但近年來柚紀從未碰過架上的書。甚至光是靠近書架的半徑三尺以內,就有強烈的睡意襲來。


    從前自己一心想得到師父稱讚,就算師父不說,也會潛心修行,或是興致勃勃地嚐試各式各樣的方術。但是,自己現在為何會討厭修行呢?柚紀隻隱約記得不知是什麽時候,師父為了某件事對她大發雷霆,自那之後她就討厭修行了。就像對珞尹發火一樣,當然師父也是不假辭色狠狠地罵了年幼的柚紀一頓。具體的情況她已經記不得了,但如今想來,內心還是會生起陣陣不快。


    雖然她豪氣萬千地說要為珞尹解開枷鎖,但窩在自己房裏才與書籍互瞪了半天,她的決心就已徹底瓦解。


    「嗚……真是眼花撩亂……」


    到了最後她甚至想大發牢騷。憑借著油燈微弱的光芒,要一一追逐那些像是惡作劇般細小的文字,簡直就和拷問一樣痛苦。


    地板上堆滿了從師父房裏拿出來的厚重書籍,她甚至連一本都還沒看完。話說回來,那種能輕易封印住龍人珞尹的咒語,真的能在書裏找到解咒方法嗎?就算找到了,柚紀也不覺得憑自己的實力能夠成功解咒。她的心態越來越消極悲觀。


    柚紀長歎一口氣,伸手拿起放在一旁、準備邊看書邊吃的發糕,咬了一口。她側眼看向身旁的珞尹,不禁心生佩服。珞尹不像柚紀一樣頻頻壓下嗬欠,甚至還安靜地讀著比柚紀手上那本書還厚的書籍。如果是縣裏與珞尹同年紀的孩子,還不曉得會不會念自己的名字呢,但珞尹的智力高得嚇人。


    總不能自己率先提議後,又自己率先放棄。柚紀大口咬住發糕,也重新振作起精神,再次看向書本。


    過了一會兒後,珞尹輕拉了拉她的袖子。才重新振作精神沒多久,柚紀就因為吃了發糕填飽了肚子後,眼皮開始不聽使喚,恍恍惚惚地睡著了。「嗯啊?」她發出迷糊的應和聲,抬起打著盹兒的腦袋瓜。


    珞尹攤開某本書的某一頁,推向柚紀。柚紀揉了揉蒙朧不清的雙眼,瀏覽過一遞珞尹小手指著的地方。


    書上是一則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更正確地說,是好幾千年以前,某位年輕男子因為觸怒神仙,被下了非常強大的封印咒術;為了尋求解咒之法,他四處流浪尋找,最後抵達了龍人的故鄉。在那裏他遇見了一位美麗的龍人少女,在少女家叨擾作客期間,他找到了解咒的方法,最後拋下少女遠走他方。畢竟這是傳說,不曉得何多少町信度,但書裏也具體地寫有解咒的方法。


    「好厲害,珞尹,真虧你找得到呢。」


    柚紀摸了摸珞尹的腦袋,珞尹將小臉蹭向她的胸口。


    但是,又重新看了一遍文獻後,柚紀不禁畏縮膽怯。在龍人故鄉找到的解咒之法……應該非常困難吧。自己還是初出茅廬的見習道士,能夠成功解開咒語嗎?早知如此,平時就該認真修行才對。


    但事到如今後悔也無濟於事。珞尹正抬起杏仁般的大眼看著她,信心十足地朝她點頭。沒錯,好歹珞尹也是一位龍人。隻要和珞尹兩人齊心合力,也許可以成功。而且,她死也不要拜托師父。自從發生楊府那件事以來,珞尹也一直避著師父。


    「嗯,我們就試試看吧。隻要通力合作,總會有辦法的。」


    柚紀也朝著珞尹大力點頭。


    該準備的東西有:碗六個、糯米一合、煎芝麻一合、雞血一隻份、糖果二十八個、紅饅頭、生薑,以及生蝗蟲一籠……柚紀明顯露出恐懼的神情。真是夠了,別再出現蝗蟲了。


    她偷偷瞞著左慈,自廚房裏借出這些東西後運進主殿,並將即將奉請的諸神掛軸掛於祭壇上,點燃蠟燭與線香,再擺上桃木劍和手鈴等必要道具。


    「珞尹,饅頭再放右邊一點,蝗蟲再放左邊一點。我死也不要碰到蝗蟲喔。」


    柚紀邊看書邊下達指示,珞尹忙碌地跑來跑去。柚紀將盛有六種供品的六個碗與蝗蟲籠子排


    成北鬥七星的形狀,再讓珞尹坐在北極星的位置上。如此一來神明就能循著七樣供品找到珞尹。


    「太上老君、關聖帝君、文昌帝君、齊天大聖……」


    柚紀參拜地雙手合掌,將毛筆挾在兩手之間,口中朗頌著諸神之名,以朱墨在三枚黃紙上寫下咒文。


    接著她將符咒一一貼在束縛住珞尹的三個枷鎖上。


    「好……」


    準備完成後,柚紀站在祭壇前方,做了個深呼吸調整氣息,並讓在竹籠裏蠢蠢欲動的蝗蟲從自己的視野裏抹除。珞尹老實乖巧地坐在原地。


    柚紀馬上就緊張得全身繃起。好久沒體驗到這種施展高深方術時的亢奮感了。不過自己準備一切施展方術一事,倒是不算久違了。柚紀將線香的氣味吸入鼻腔,讓浮躁的心情平定下來。


    「稟告太上老君、關聖帝君、文昌帝君、齊天大聖、東嶽大帝、北鬥星君、南鬥星君、鬥母元君、諸神仙王、天帝之使者。


    謹懇求諸大神王之恩準,在此解除其桎梏。」


    柚紀右手持桃木劍,左手搖動手鈴。


    明明在屋內,卻不知自何處吹來了風,激烈地搖動燭火。量放於祭壇上的符咒沙沙作響,不停往上掀起。柚紀努力集中精神,不去在意周遭的變化,更加用力地搖響手鈴。「鈴鈴鈴鈴鈴……」鈴鐺聲不絕於耳地回響,嘈雜地傳入手持手鈴的柚紀耳中。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她的腦海卻無風無浪似地平靜澄澈,連指尖也緊張得陣陣發麻。但她不討厭這種感覺,一種令人腹部發癢的懸浮感包圍住她,仿佛有人正輕輕地拎起她的後領。以前她最後一次嚐試的高級方術是什麽?記得那時候她也像現在這樣單手拿著書籍,一臉苦惱地嚐試著對於自己而言等級過高的方術。


    「叮鈴鈴。」


    腦海中響起了清脆的鈴響,與手鈴聲並不相同。


    類似羽衣的白色薄布在意識的一角輕輕飄動。


    那是小神子,負責搭起連結諸神橋梁的小神。隻要捉住他的話——


    小神似乎對供品的糖果很有興趣,小步小步地走近。很好,就這樣走過來吧……


    此時,那個竹籠忽然躍入視野的一角。有著燒焦茶色的大群可怖飛蟲正在籠子裏窸窸窣窣地蠢蠢祟動。


    她的精神統一霎時中斷。小神子的羽衣飛動,開始逃出意識之外。糟了,好不容易才召喚出他的。


    就在這時——兩隻漆黑又巨大的眼珠倏地自意識一角出現,擋住了小神子的去路,更由上往下狠狠瞪著嚇得跳起來的小神子,接著出現了同樣非常巨大的手一把捉住小神子。


    ——動作快!


    仿佛聽見有人在催促自己,柚紀猛然回神。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結完最後的印後,柚紀終於完成了術式。


    「砰、砰、砰!」


    排成北鬥七星狀的供品大碗像正循著看不見的巨人腳印般,一個個炸裂開來化作灰燼。竹籠也被吹起,蝗蟲群的振翅聲嗡嗡嗡嗡嗡地震動空氣。四周以坐在北極星位置上的珞尹為中心刮起了翻騰的龍卷風,不停吹起柚紀的劉海與辮子。


    雕刻於珞尹枷鎖上的咒文蠕動了下,接著像是集體移動的線狀蛔蟲般開始在枷鎖上爬行,逐一被吸進了貼在枷鎖上的黃紙。黃紙吸收了咒文後,明明沒有點火,卻從四個角落開始起火燃燒,一種像是腐爛雞蛋的刺激性臭味撲鼻而來。原本刻在枷鎖表麵上的密密麻麻咒文消失得一幹一一淨,變成了沒有任何圖案的光滑鐵鐶——


    鐵鐶看似在動,柚紀瞪大眼睛。


    她眨了眨眼後,再看一次。是錯覺——不對。三道鐵鐶正各自令人發毛地扭動,在珞尹白皙的肌膚上翻滾,最後三道鐵鐶纏繞在一起,變成一條搓在一起的繩子——然後化身成了一條大蛇,大蛇往左右咧開嘴,露出了裏頭四根尖牙與分岔的鮮紅舌頭。


    「珞尹!」


    柚紀立即掏出符紙,這時一隻蝗蟲卻停在她的鼻尖上。蝗蟲以它長有細毛的六隻腳牢牢地攀附在柚紀的鼻子上,嗡嗡嗡嗡嗡地拍打著具有翅脈的半透明翅膀。柚紀變成鬥雞眼,在視野的正中央與蝗蟲的複眼互相對視。


    「呀——!」


    下一秒柚紀厲聲慘叫,猛力搖晃腦袋。


    她當場癱坐在地,幾乎要哭出來地拚命用手拍拂臉龐。總覺得不管怎麽驅趕,那隻帶著針紮感的生物還黏在自己的鼻子上。


    大群逃竄的蝗蟲在頭頂上方聚集,形成一個黑壓壓的漩渦。對柚紀而言,這毋庸置疑是地獄般的光景。


    大蛇邊扭動身軀邊在地板上爬行,接著挺直蛇身,揚起鐮刀狀的脖子,發出了像是用掃把清掃庭院垃圾般的聲響,用巨大的嘴巴將在天花板附近飛來飛去的蝗蟲群全部吸進了肚子裏。吃完了蝗蟲後,大蛇壓低脖子,張開通紅如血的口腔,打算接著吞下跌坐在地的柚紀腦袋。「雖然被吃也是無可奈何,但是我死也不想要被吞進這家夥的胃裏跟蝗蟲們攪在一起,然後再被一起消化成大便!」這個想法掠過柚紀的腦海。


    「『碎』!」


    但殿內想起了一道凜冽的話聲。


    隻見大蛇的頭膨脹成了畸形的形狀,然後繼續膨脹,膨脹到最後從內側爆炸開來。


    柚紀甚至忘了發出慘叫,失神地仰望上方,四處飛散的破碎肉片紛紛掉落在她周圍。失去頭顱後,大蛇長長的身軀仿佛變成了一條普通的草繩,無力地倒落在地,但仍在地板上抽搐抖動。


    接著一雙不知主人是誰的陌生赤腳踩在大蛇的尾巴上。


    「唔哇——大概有超過十年都沒變回這副姿態了吧。」


    出現的是一名不知打哪兒跑進來的陌生少年,還一邊大打嗬欠、左右轉動脖子,或是搓揉兩手手腕。不對,身上的衣服倒是很眼熟,是柚紀的舊衣。小女童穿著這套衣服時,即便袖子和褲腳都已卷起,還是顯得非常寬大,如今穿在少年身上卻顯得有些短小,露出了一截手腳。


    「珞……尹?」


    柚紀怔怔低問,內心沒來由地暗暗祈禱是自己搞錯了,但是她的願望一眨眼就被打碎,少年嗯地頷首。他的外表看來大約與柚紀同年,半長不短的淩亂黑發雖然遮掩住了半張臉孔,但當他轉向自己、露出天真爽朗的笑容時,確實有著會是女童的珞尹的影子。


    「你、你、你為什麽會、會變大……?」


    「我隻是因為封印的咒文被迫變成幼體罷了。龍人本就不能用人類的年齡來計算,隻有幼體和成體之分而已。」


    少年以清亮的嗓音滔滔不絕地說。這個聲音……是捉住小神子時聽到的聲音。是珞尹協助她抓住了小神子。憑柚紀一個人的力量,那個術式當然不可能輕易成功。


    不,比起年齡、聲音或是其他東西,對柚紀而言另外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


    這時一個黑色的東西在腳邊跳動了下。


    「呀——!蝗蟲!」


    她發出尖叫聲往後躲開。但由於腰部使不出力氣,柚紀隻能向後跌坐,邊發出尖叫聲邊不爭氣地用手往後倒退。


    珞尹蹲下身子,以手指彈走蝗蟲。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命沒被大蛇生吞,既幸運又勇敢的蝗蟲就這麽可憐地呈拋物線被彈飛至主殿角落,但柚紀一點也不同情它。在柚紀心目中,蝗蟲是種比蛇還恐怖的威脅。蛇既不會跳也不會飛,也沒有結實發達的大腿和毛茸茸的腳,加鹽汆燙後咀嚼時,也不會在嘴裏發出啪裏啪裏的聲響。


    「沒事了沒事了,已經不見了喔。」


    珞尹笑著抱起柚紀,她泫然欲泣地緊緊攀住他的脖子,這時想起了那個,問題」。


    她一把推開珞尹,


    注視著他的胸膛,再伸手上上下下摸過一遍。真可憐,明明是豆蔻年華,胸部的隆起卻比柚紀還要淒涼。


    ……不,不對。


    她尖叫一聲往後跳開,又撞到了屁股。真是糟透了。


    「你……不是女孩子嗎?可是,我記得『你身上沒有任何東西』啊……」


    「龍人的幼體是沒有性別的。變作成體之後,就是雌雄同體。所以現在就有東西了喔,你看……」


    「不,用不著給我看!」


    見他要解開腰帶拉下褲子,柚紀慌忙製止。於是珞尹邊解下原本用以綁住寬鬆衣服的繩子,邊滿不在乎地說:


    「無論是男是女都沒有關係吧。我就是我,柚紀就是柚紀啊。」


    珞尹用繩子綁起淩亂的頭發後,「嗯。」滿意地點了點頭,同時主殿的大門被人粗魯推開。


    兩人不約而同略微縮起脖子,轉過頭去。氣喘籲籲地趕來的正是師父,身後還跟著左慈。


    「啊呀,被發現了……」


    柚紀縮成一團,悄悄躲到珞尹身後。


    一回過神,隻見主殿呈現出一片狼借的慘狀。祭壇被強風吹得亂七八糟,碎裂的碗、竹籠,供品的米、芝麻等東西散落一地。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大蛇破碎的屍體,鮮血和肉塊四處飛散。重新審視之後,甚至血腥到令人作嘔。


    「這可真像是殘暴的殺人現場呢。」


    左慈一派雲淡風輕地老實陳述感想。


    怒氣衝天的師父大步走來,掄起拳頭依序敲向珞尹與柚紀的腦袋瓜。師父的拳頭比石頭還硬。腦漿頓時上下搖晃,柚紀一陣頭暈目眩。


    「嗚……用不著連珞尹也揍吧……」


    但因為柚紀讓珞尹擋在自己前頭,所以師父走來時無論如何都會碰上他。她雙眼噙淚地抗議後,師父保持著高舉拳頭的動作,眨了眨眼再次看向珞尹。


    「什麽,珞尹?啊,你是珞尹嗎!」這個不良道士!還不知道是誰,總之就先揍再說嗎?


    珞尹邊揉著腦門邊鼓起腮幫子,抬眼瞪向師父。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危險的氣息後,柚紀直冒冷汗。要是珞尹還對師父對自己大發雷霆一事懷恨在心的話……現在該不會珞尹的力量比師父還強大吧?要是一不小心,珞尹將師父……


    「師父,你別罵柚紀啦。是我找到了解咒的方法,請她幫忙。我們馬上就把這裏清理幹淨。」


    然而珞尹卻讓人措手不及地爽快收起怒氣,露出燦爛的笑容。「對吧,柚紀?」見他向自己徽求同意,柚紀一臉茫然地點點頭,同時也全身發癢打了個哆嗦。


    長大後的珞尹是個美少年。雖然小的時候就很可愛了,但現在手腳又變得更加修長,有著中域人輪廓分明的五官且眉清目秀,散發出與這附近土氣少年們截然不同的高雅氣質。如果精心打扮一番,說是天帝的兒子也會有人相信吧。


    曾是天真無邪女童的珞尹其實是男兒身,而且還是美少年,最後還袒護了柚紀。原本至今都是自己擺出姐姐的姿態,一直保護著珞尹啊。柚紀感到非常難為情,同時也有一點寂寞。


    4


    這是個因呼吸困難而醒來,稱不上舒適的早晨。


    微弱陽光自傾斜的天窗灑落進來,朦朧地照亮了甚至在屋內彌漫的白色霧氣。仿佛沉浸在由白霧形成的沼澤底部一般——張開眼就是一如往常的光景。


    「嗯……?」


    不知為何身體好重,胸口好悶。就算掙紮,身體也動彈不得……這是當然的,因為珞尹正緊靠著柚紀的胸口呼呼大睡。原本這個睡榻就很小了,雖說是還在發育途中的少年少女,但完全不足以容納兩個人。


    柚紀冷冷地半眯起眼,低頭瞪著那張祥和的睡臉,「下去!」然後用力一腳踢開。


    「好痛……你幹嘛啦。」


    滾落至床底下的珞尹邊揉著腰邊咕噥抱怨。還敢問幹嘛。


    「你什麽時候偷跑進來的?」


    「你生什麽氣啊?我們之前不是每天都一起睡覺嘛。」


    「那是因為直到昨天之前珞尹還是小孩子。你現在長大了還緊攀在我身上的話,我會窒息吧。我不是在客房裏為你鋪好了床嗎?」


    「呿。」


    珞尹在地板上盤腿就坐,搔了搔略長的頭發,身上的睡衣依然是柚紀的舊衣服,袖子與褲腳短了一截。雖曾聽說龍人不能用常人的成長速度來計算,但明明外表年紀相仿,珞尹的手腳卻長了許多。這項事實鐵錚錚地擺在眼前,讓柚紀有些不高興。別再讓他穿自己的衣服,換穿左慈或師父的衣服吧。


    一大早就飽受屈辱,被迫認清自己的發育有多麽不良後,柚紀氣呼呼地準備更衣,解開了好幾顆上衣的鈕扣後倏地停下手。


    然後將理所當然似地賴在原地參觀她換衣服的珞尹趕出房間。


    重新綁好辮子,整裝完畢之後,柚紀走出房間,聽見中庭方向傳來了棍子互擊的清脆聲響。她繞到中庭一看,隻見霧中有兩道人影時合時分,或是蹬向地麵騰空跳起,或是往前一跨、互相交錯,揮下或架開棍子。


    是左慈與珞尹。


    一時間柚紀的目光被兩人練武的身影吸引住。


    左慈護樂流棍術的身手堪稱一流,連師父也拍胸脯掛保證,說他足以與護樂院本山的師父打成平手。令人驚訝的是,珞尹麵對左慈卻一步也不退讓,與他正麵交鋒。珞尹身材較為嬌小,也比較輕盈,說不定反而難以應付。當然左憨每一擊也都加重了力道,不居下風。


    實力旗鼓相當。兩人的打鬥看似永遠都不會結束,但還是到了分出勝負的時刻。


    珞尹閃過左慈的攻擊後,利用自身的輕盈間不容發地將棍子往前送出。動作過大的左慈向無法變回防禦架勢。柚紀心想:這下子勝負已分。想必珞尹也十分確信吧,臉上閃過了遊刀有餘的笑容。


    然而,左慈冷靜地注視著珞尹刺來的木棍,將木棍挾在腋下,再使盡全力往自己一拉。「咦?」出乎意料的反擊令珞尹失去平衡往前撲倒。左慈壓低修長的身軀,迅速鑽進珞尹的上半身底下,然後揪起珞尹的身體將他摔了出去。長年來與左慈一同修行的柚紀也沒見過這種招式。


    木棍飛進空中後不停旋轉,珞尹的身體也飛進了半空中。他呈拋物線地往下墜落,背部底下是庭院裏有著茂密尖枝的樹木——


    「危險……!」


    柚紀不禁大喊。


    珞尹在半空中轉過身子,往墜落地點伸出右手。


    「『熾』!」


    仿佛有落雷從天而降般,樹木從中裂成兩半,再往左右兩邊磅咚倒下,四周揚起了大量的黑煙與沙塵。珞尹鑽過樹木裂開後產生的縫隙,順利著地——


    「哎唷!」


    看起來是這樣,但他腳下卻不小心踩空,跌坐在地。


    左慈將棍子的尖端抵在珞尹的眉心間,不慌不忙開口:


    「一分。」


    手心冒汗地看著兩人的柚紀頓時渾身虛脫,籲了一大口氣。她很想看看左慈落敗的摸樣,所以老實說有些可惜。但他要是真的輸了,她又會不甘心。畢竟柚紀長年來都打不蠃左慈,實在無法忍受突然出現的珞尹卻打贏了他。


    「可惡——」


    珞尹不服氣地嘟噥,起身揮落褲子上的泥土。左慈將手巾丟向珞尹,兩人各自擦汗。


    「剛才你那個摔人的招式是什麽?也教教我吧。」


    「好啊。珞尹的資質很好,再過五年就能超越我了吧。」


    「咦——我卻要四千年嗎?」


    見到兩個男人似乎互相認可了對方,柚紀不禁覺得自己遭到排擠,插進兩人間的對話。收到了前途大有可為的弟子後,左慈顯得相


    當滿意,這點也讓柚紀老大不高興。


    「不過,真是頭痛呢。這樣一來就無法晾衣服了。珞尹,打掃完靈堂之後,去山上找一棵替代的尉回來吧。」


    左慈看向淒慘地變作兩半又冒著黑煙的庭院澍木,揚了揚下巴。因為這棵樹與另一棵為一對,平常都將晾衣竿橫掛在上頭。


    「咦——我一個人嗎?」


    「澍是你破壞的吧。不然的話,從明天起你尿床的被子就無法晾幹喔。」


    「我、我已經不是幼體了,不會再尿床了啦!我也沒辦法啊,長時間維持幼體之後,連心智年齡也跟著下降了……」


    盡管嘴上叨念著真愛使喚人,那日午後珞尹仍是上山,輕輕鬆鬆地拔回了一棵大小正好適合掛晾衣竿的樹。還順便獵了野兔當作野味,於是當晚難得地吃到了兔肉鍋。


    珞尹眨眼間就融入了道觀的生活。左慈毫不客氣地指使珞尹做事,而且實際上因為珞尹擁有強大的方術法力,也確實幫了很大的忙。他開朗活潑,無論和誰都相處融洽。原本柚紀還擔心珞尹會不會討厭師父,但她似乎想太多了。珞尹也從容自在地出入師父的房間,好奇地問些神仙的故事或大陸的曆史。師父就像多了一個可靠的弟子、代替不愛念書的柚紀,也樂嗬嗬地教導珞尹許多事情。


    仿佛自己的位置被人占走了般,柚紀覺得有些無趣。


    就算到了平常隻有柚紀一個人得在主殿裏練習氣功的時間,師父也因為和珞尹聊天聊得入迷,忘了那一天柚紀有額外修行。突然得閑,她跑到廚房邊拿起晚飯用的南瓜去籽邊發牢騷後,連左慈也嫌她礙事,趕她離開廚房說:「等會兒我會吩咐珞尹挖籽,你就不用幫忙了。」雖然每次聽到師父和左慈嘮嘮叨叨,她都覺得很煩,但現在不念了,她又覺得


    少了點什麽。


    換言之,她發現自己心裏竟存有著孩子般的獨占欲,希望師父他們的注意力部隻放在自己身上。柚紀不由得對自己感到幻滅。十五歲不是小孩子了……絕對、不是。


    柚紀趴在自己房間的床上悶悶不樂,但一味翻來覆去也隻是徒增空虛。於是她慢吞吞地起身坐在書桌前,磨好墨汁,準備好嶄新的紙張後,托著腮沉思半晌。


    「……嗯!」


    她拿起細毛筆,洋洋灑灑地寫下幾行字。


    一、龍人銅手印


    一、能人故鄉的土


    一、龍人溫泉饅頭


    一、龍人誠心製作的驅邪符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緊靠在書桌前,一個人笑嘻嘻地埋頭苦思著要設計哪些產品。隻要一想到賺錢的事情,就很幸福呢。煩悶的心情頓時一掃而空,她對自己稱稍放下心來。這樣子舉棋不定,真不像是自己。她一點也不想對珞尹產生醜陋的嫉妒心。


    龍人出產的吉祥物生意出奇地好,柚紀也徹底恢複了好心情。由於珞尹並未刻意隱瞞內已是龍人,縣裏居民一得知稀奇罕見的食客正住在道觀裏,開始前仆後碰地趕來道觀參觀,吉祥物也賣得供不應求(但是第二天就被師父發現,說教了一番後就不許她再賣了)。縣裏的年輕姑娘也為了一睹珞尹的風采一窩蜂擁來,尖叫聲此起彼落。


    道觀前所未有的繁榮興盛,既熱鬧又和平的日子一天天過去。


    但是,有兩件事情令柚紀十分苦惱。第一,是自從命令珞尹去尋找樹木之後,他就變得非常喜歡上山,狩獵野兔、山豬等動物當作土產帶回來固然很好,但也捉回了讓人敬而遠之的一大籠蝗蟲。


    第二件事情,就是他和幼體時一樣,時常天真無邪地鑽進柚紀的被窩,或是想與她一起洗澡。


    □


    「左慈,水再幫我加熱一點吧。」


    柚紀打開推窗探出身子吆喝後,坐在小屋外頭顧著爐灶的卻不是左慈,而是珞尹。珞尹舉目朝她看來,眨了眨眼之後,視線從柚紀的臉龐略微往下移,然後咧嘴一笑。


    循著珞尹的目光,柚紀也跟著低頭往下看——


    「啊!噢!」


    她趕忙遮起自己暴露在外的胸脯,將腦袋縮回窗戶裏,同時腳底一滑向後跌倒,後腦勺也跟著撞上浴桶邊緣,「當——」的一聲巨響,腦袋陣陣發麻。


    「嗚……」


    她才抱著腦袋發出悶哼,就見珞尹透過窗戶往裏頭看來,嘻嘻賊笑。她捉起提桶往他丟去,「笨蛋,不準偷看!」然後就像一隻在陸地上遭逢慘事逃回家的河童,腳步踉蹌地跨過浴桶,將身子浸在熱水裏。她的後腦勺發麻刺痛,用熱水衝洗噙淚的雙眼。


    「喂,我們一起洗澡吧。」


    珞尹含笑的聲音隔著窗戶傳來。


    「不要。」


    「小氣。」


    「下次再偷看的話,我就把你吊起來喔。」


    柚紀讓熱水直浸到肩膀,背對著窗戶,沒好氣地宣告。長大之後的珞尹肯定明白男女有別,卻故意裝得一派純真無邪,鑽進柚紀的被窩裏或洗澡時闖進來。明明年幼的珞尹那般天真可愛,沒想到真麵目竟是這樣一個好色少年。之前竟都毫無防備地與他一起洗澡睡覺,自己真是太不小心了。


    珞尹似乎為爐灶添了柴火,洗澡水的熱度變得剛剛好。感受著宜人熱氣後,連負麵心情也溶解消失。柚紀將身子浸進熱水裏直至鼻子上方,吐一口氣後,水麵冒出大量泡泡。


    「柚紀,你願不願意當我的新娘?」


    令不防地珞尹認真的話聲傳來。


    柚紀不由得一口氣吐出剩餘的空氣,想要呼吸時卻喝進了熱水。她咳嗽連連,珞尹的聲音又緊接著在後方響起。


    「我們一起去崑侖山吧。我在崑侖山上有房子,希望柚紀能成為我的新娘,我再帶你一起回去。」


    「等、等一下,珞尹,怎麽這麽突然——」


    柚紀咳嗽著仰過頭去,珞尹的臉龐又再度出現在窗邊,臉上卻沒有一絲方才的吊兒郎當微笑。他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一本正經地凝視著她。


    不過數天之前還等同是她妹妹的珞尹突然變成美少年後,現在又向她求婚,柚紀一時間消化不了這麽多事情,眼前一片天旋地轉。不,有可能是洗澡水太熱,腦部有些充血了。她並不清楚珞尹的想法,但至少自己至今從未將珞尹視作成親對象。雖然已經說過了,但這是因為直到幾天前他還等同是她的妹妹。


    柚紀半想打馬虎眼地板起臉孔。


    「不、不要捉弄我啦。」


    「我沒有捉弄你,誰會在求婚時開玩笑啊。」


    見他極其正經地反駁,柚紀不由得有些心跳加快。


    「我會讓很多侍女服侍你,讓你過著公主般的生活。我的房子很大喔,澡間裏也不是這種金屬製鐵盆,而是用大理石做成的大浴池。柚紀喜歡露天浴池嗎?崑侖山那裏到處都是美景。泡在大理石露天浴池裏往外看去,景色一定非常壯觀。柚紀想要什麽,我統統都會送給你。不管是銀子還是寶石。」


    聽到這句話,柚紀的耳朵動了一下,產生反應。


    「銀子?」


    她不禁浮出水麵,倚著浴桶探出身子。


    「嗯。」


    「寶石?」


    「嗯。」


    「翡翠呢?珍珠呢?金剛石呢?」


    「嗯、嗯。」


    她雙眼閃閃發亮地接連追問。反而是珞尹臉頰抽搐,顯得有些退縮。


    「啊,等一下,可能太快了……」


    「站住,男子漢說話算話。」


    她臉色一沉叫住對方,於是正無精打采地想離開窗邊的珞尹沒誌氣地聳了聳肩。


    佃足柚紀忽然一臉沉思,將探出去的身子又泡回熱水裏,下頷靠在浴桶邊緣苦惱地皺起眉道:


    「嗯…


    …可是,抱歉,還是不行。我要是去了崑侖山,就沒有人管理道觀的財物了。因為我要是不在,道間道觀很快就會倒閉的。」


    「這種道觀讓它倒閉不就好了嘛。」


    「不行啦,師父會流落街頭的。好歹他是我的恩人,在師父死掉之前,我得一直照顧他才行。」


    「那麽,師父一死,你就不會有留戀了吧?」


    珞尹滿不在乎地低聲說,起先柚紀沒有放在心上,隨後才吃驚地抬頭看向窗戶。但是窗邊已不見珞尹的身影。


    「珞尹?」


    背後的熱水忽然濺起水花。回頭一看,隻見一條魚正在洗澡水裏遊泳。當然,剛才水裏半條魚也沒有。那是條有著緋色身軀、非常美麗的鯉魚。


    緋鯉優雅地擺動身軀,跳出水麵後,下一秒變成了珞尹。


    「你、你這家夥,怎麽跑進來了!」


    見他還能施展出這種法術,柚紀早已不感到驚訝。她用兩手護住身子,背部緊貼著浴桶內側,但珞尹像要擋住她的去路般,雙手分別搭在浴桶的左右兩側,光滑細致的肌膚自他濕透的衣服底下透了出來。想必他背上龍人證明的羽翼痕跡也正若隱若現吧。


    「喂,師父一死,你就不會有留戀了吧?」


    珞尹在極近距離下注視著她,以令人不寒而栗的的冷峻嗓音又問了一次。他伸出右手將柚紀的左手拉離開她的身軀,暴露出她遮掩的胸脯。「呀!」柚紀嚇得渾身一僵。自珞尹劉海滴下的熱水變作冰冷水珠,落在柚紀的臉頰上,盡管身體泡在熱水裏,她卻覺得有些寒冷。襯得珞尹的身影朦朦朧朧的白色熱氣也仿佛不再是水蒸氣,而是更加冰冷、從隆冬結冰湖麵上冒出的冶空氣。


    珞尹身上散發的氣息與平時開朗活潑的他大相徑庭,簡直就像出現了另一個人格般,柚紀完全無法適應。


    「珞尹……?」


    「我喜歡柚紀,是真的。我在此正式向你求婚,成為我的第八位新娘吧。」


    「……嗯?」


    柚紀緊靠在浴桶上,眨了眨眼,複述道:


    「第八位?」


    「嗯。我七個妻子每個人胸部都很豐滿,所以胸部不成問題。就算隻有柚紀一個人是平胸,我也毫不在意喔。柚紀這樣也很稀奇,沒什麽不好。」


    珞尹又變回平時的摸樣,爽朗地侃侃而談。反倒是柚紀從後背開始生起陣陣怒意。


    她僵著太陽穴瞪向珞尹,以指尖在水麵上迅速寫下咒文。


    「急急如律令,『突』!」


    咒文生效後,一道水柱從水麵至天花板一直線地往上竄起,淹沒了珞尹整張俊臉,珞尹承受不住地往後退縮,柚紀毫不留情地踢向他的肚子,再將他踹出浴桶。珞尹茌地板上跌了個四腳朝天後,她又乘勝追擊地拿起提桶掬水潑他。


    「給我滾出去!」


    □


    剛沐浴完畢的熱燙肌膚暴露在悶熱的夜氣裏後,渾身變得更加燥熱,柚紀走在主屋的屋簷底下,突然聽見了咳嗽聲。師父自茅房的方向搖搖晃晃走來,沒於夜色裏的削瘦身軀宛如中庭裏低垂著頭的垂柳。


    發現到柚紀後,師父停止咳嗽。


    「師父,你怎麽啦?」


    「嗯,好像感冒了呢。」


    「現在明明是夏天耶……」


    至於柚紀,別說是受風寒了,她甚至熱得快被烤熟了。


    「左慈,去泡杯茶吧。」


    師父出聲說完,不知是何時出現,已在屋簷底下待命的左慈應了聲:「是,師父。」接著走向廚房。左慈身上的氣息如輕飄飄紙片般薄弱,師父與柚紀一同目送他留有白發的背影遠去後,師父勾起嘴角嘿嘿笑道:


    「左慈真是能幹的老婆呢。」


    柚紀一點也不覺得師父的玩笑話好笑。


    「師父別老是讓左慈擔任老婆的角色啦,你還不打算認真討個老婆嗎?」


    「老婆嗎……我都四十歲了,現在不曉得還有沒有貌美如花的寡婦願意嫁給我呢。」


    所以說,為什麽僅限於寡婦啊?總覺得師父在敷衍自己,柚紀有些不高興。師父泰然自若地無視於柚紀的臭臉,白袖兜裏掏出煙草後點燃火柴。師父津津有味似地抽著煙,又輕咳了幾聲。白色棉絮般的煙霧不斷冒出,隨即又消散無蹤。不自然的沉默令柚紀坐立難安,於是在腦海裏尋找話題。


    「剛才珞尹向我求婚了,說想帶我一起回崑侖山。」


    這件事其實不說也無妨——一瞬間她感到後悔,但馬上又湧起了更多的興趣與期待,好奇著師父會做何反應。然而,師父的反應隻讓柚紀更加氣餒。


    「喔,那不錯嘛。能被選上成為龍人的新娘,員是了不起呢。聽說龍人的故鄉可是四季常春的桃花源喔,連我也想嫁過去呢。」


    「可是我是第八個新娘耶,珞尹已經有七位妻子了。」


    「喔喔,真是可靠呢。珞尹和我不一樣,看起來經驗相當豐富哪。」


    「真是的,正經一點啦!」


    「因為找還是童男嘛——真希望能有個熟知酸甜苦辣滋味的成熟寡婦從頭到腳好好教導我呢。寡婦到底在哪兒呢,快點從天而降吧。」


    師父又朝空中吐了一口白色煙團後,東倒西歪地邁開步伐。留在原地的柚紀張口結舌,呆若木雞。她憤慨地吸一口氣,朝著如柳枝般瘦弱的背影大喊:


    「我、我真的要嫁過去喔!沒有人可以繼承道觀也沒關係嗎?」


    師父頭也不回,僅抖動著肩膀大笑。


    「哈,去吧去吧。誰要將道觀交給你這樣一個乳臭未幹的小鬼頭啊。」


    「茶已經泡好了。」左慈的話聲自廚房裏傳來,師父左右晃動著肩膀,消失在廚房裏。施軟施硬皆不奏效,最後又被說是乳臭未幹。麵對如此無情的反應,目送著師父背影的柚紀比起憤怒,反而更加啞口無言。


    是她太高估自己了嗎?她一直以為成功地解除了珞尹枷鎖的咒文後,身為道士的自己已有所成長,師父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吧。她不再是隻會礙手礙腳的被保護者,差不多該認可她已能獨當一麵了吧。但是看師父的反應,他似乎從未將柚紀當作一個女人看待,並考慮將來娶她進門;從道士這方麵來看,也完全不打算將道觀托付給她。


    她想獲得認同,成為師父的「某種存在」。什麽都好,隻要能保證師父今後會一直將自己留在身邊。她就隻是想要一點回應而已呀。


    她垂下目光,緊咬下唇。


    隨著一股微弱的氣息飄來,朝下的視野一隅裏出現了左慈的鞋尖。


    「……究竟要到什麽時候才會認同我呢?再一年?兩年?還是三年?」


    她噘起嘴小聲咕噥。她並不是想聽到答案,隻是發牢騷罷了。況且左慈也不可能認真地說些值得參考的回答。


    「也許已經沒有那麽多時間了。」


    「咦?」


    柚紀仰頭看向高挑的左慈反問。左慈每次說話大多會偏離主題,而且讓人一頭霧水。


    左慈眯起雙眼露出微笑。他的笑容可不是常常能見到的。那抹微笑讓人聯想到了懸掛在晴朗夜空裏的新月,雖然很淺,卻非常澄澈。柚紀怔怔地抬頭看著他,於是他將大手放在她的腦袋瓜上,接著又說:


    「師父和我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你能幸福。希望你的未來就像是反常地有大群蝗蟲過境的田地般,一片開朗遼闊,無止盡地往前延伸……」


    「……我的未來會被蝗蟲吃光光嗎?真是一點夢想和希望也沒有。」


    柚紀半眯起眼反駁他,完全聽不出前後句子有什麽關聯。「我也替柚紀泡了茶喔,走吧。」左慈輕撫了一下柚紀的辮子,邁步離開。因此那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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