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冬天的尾巴剛剛過去,天氣仍有幾分寒冷。清晨,幾乎所有弟子都還縮在被子裏酣睡,沐青雲卻頂著冷風的壓力早早從被子裏爬了起來,提了劍打算練武,也難怪他會在眾弟子口中連續幾年獲得“玄圃派最勤奮弟子”稱號。他滿以為自己一定是最早起來的一個了,卻不料沒走多遠,隱隱的鞭聲就傳了過來。


    聲音的方向是沐苷的弟子的院子,而那院子裏的弟子就隻有一個。沐青雲本想轉身走開,遲疑了一下,卻還是走了過去。


    天氣還很冷,沐苷院子裏唯一的弟子沐清風卻赤|裸著下|身跪在地上。不過,任誰看了都知道,他現在最大的感受絕不是寒冷。沐青雲躲在院外偷偷地看著,就隻見玄圃派掌門沐今正揮著根鞭子,站在沐清風後麵,毫不留情地往他赤|裸的臀腿上抽,每一鞭都能帶出一道猙獰的傷痕,令人觸目驚心。沐清風今年十五歲,個子不算矮,身形卻一直偏瘦削。這樣的他正壓抑著哀叫,雙拳緊握肌肉緊繃,隨著沐今的鞭子抖得像風裏的落葉,顯然正忍著極大的痛苦,在沐今高大身軀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可憐。


    沐青雲看著,心裏有些發堵,沉默了一會兒,他卻轉身離開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這樣對自己說。


    自從五年前那件事後,沐今就偶爾會像這樣痛打一次沐清風,頻率不算高,每次卻都極重。對此,門派裏卻鮮少有人阻攔,一來是沐今懂得分寸,動手隻傷臀腿不傷內髒,隻傷皮肉不傷筋骨,疼是疼,卻打不出什麽事來;二來是沐清風的名聲實在不好,小小年紀就去做了殺手,不問善惡殺人無數,在眾人眼裏,他可實在不是什麽值得心疼的主顧;三來,卻是因為,沐今有足夠的恨沐清風的理由。


    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昆侖玄圃派的掌門沐今與夫人的伉儷情深都是武林中的一段佳話。然而,令人扼腕的是,這位被沐今捧在心肝尖上的夫人卻是紅顏薄命,因為難產而年紀輕輕就離開了人世,留給沐今的就隻有一個兒子。


    臨走前,她握著掌門沐今的手,為孩子取名“沐縱”,然後哀戚戚地要他保證,保證他能好好待這個孩子。而沐今也果然把兒子當成了妻子生命的延續,發誓永不再娶,僅是一心一意地教導兒子。


    因為昆侖玄圃沒有孩子,沐今擔心兒子會過於孤單,就在後來陸續又收養了兩個被遺棄的根骨好的好嬰兒,分別取名“沐青雲”和“沐晴”。


    夫人為孩子取名為“縱”,取的是“放縱”這樣帶著溺愛的意思,而沐今對兒子的教導卻並不溺愛放縱,相反稱得上是教導有方。因此,沐縱真的是少有的懂事有禮。自從能走路,沐縱就是門裏萬人迷級別的人物,聰明善良,乖巧嘴甜,又很是平易近人。連門裏燒火的丫頭也可以隨便摸著他的腦袋逗他,真是一點點架子都沒有。


    沐縱也的確是心地善良,八歲那年,他偷偷溜出去玩,回來之後,帶回了個滿身傷痕麵黃肌瘦的孩子。為了這個孩子,他向父親自首了自己偷偷跑出去的事,然後求父親能收養這個孩子。那次,沐今因為他的擅自外出而罰他餓著肚子跪了一夜,卻又摸著他的頭,稱讚了他的善良。


    而被沐縱帶回來的這個孩子正是沐清風。歪打正著的,沐清風對習武竟有極罕見的天賦,很快就被沐今收為弟子,親自教導。他憐惜沐清風的遭遇,待沐清風極好。而沐清風也勤奮刻苦甚是乖巧,加上天賦秉異,十分討身為師父的沐今的喜歡,惹得沐今甚至常常將他當成半個兒子來看待。


    沐清風與沐縱同齡,是因為家裏貧窮而被父母親手拋棄的。在被沐今收養之前,他已經一個人在外麵跌跌撞撞地生存了一年多。他是在一次因為偷食而被打的時候遇到沐縱的,沐縱替他向掌櫃的付了錢,然後把他帶回了門派。


    也許是因為被父母拋棄的時候已經記事了,同樣是孤兒,沐清風卻與沐青雲沐晴截然不同。他很少說話,鮮有表情,練武以外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在默默地發呆,顯得十分孤僻。一開始,眾人還會心疼他的遭遇,時常上前與他搭話,但在遭到幾次冷遇之後,就不太有人會特意與他說話了。


    可是沐縱不一樣,這孩子善良開朗的天性讓他不可能放著那麽個孤僻的孩子不管。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沐縱一有空就要湊到沐清風的身邊,死皮賴臉地和他說話,開導他,告訴他多說多笑才會招人喜歡。這還讓從小和沐縱一起長大又關係密切的沐青雲和沐晴嫉妒得不行。是以沐青雲和沐晴二人與沐清風的關係一直都不是那麽的好。


    在沐縱的努力下,沐清風的話也漸漸多了起來,情況眼見著變得越來越好。


    然而,老天似乎就是不願讓人好過。就在情況越來越好的時候,意外卻來得突如其來。在沐清風與沐縱兩人都十歲的那一年的某天,沐清風忽然落入水中,沐縱自然會跳下去救人。然而,一個十歲的孩子哪裏拖得上來一個人,等眾人趕到把他們兩人都撈上來的時候,還能再次睜開眼睛的就隻有剩下沐清風一個了。


    急匆匆跑來救兒子的掌門傷心欲絕,之後勃然大怒,兒子就是他的命!他想也沒想,一腳就把渾身濕漉漉的驚魂未定的沐清風踹到地上,然後結結實實劈頭蓋臉地給了一頓鞭子,差點讓沐清風也隨沐縱而去。也就是那時候,沐苷拎著酒壇經過,見沐今已經把沐清風打得沒了意識,就晃蕩著酒壇擋在沐今麵前,打著酒嗝說了一句:“這小子是沐縱要救的吧,你要是打死了他,沐縱不就白跳下去,白死了?”


    這世上哪有比沐縱的性命還重要的,沐今怎麽會讓沐縱白白死去。手裏的鞭子握了幾握,沐今終於重重地扔了鞭子,隨後狠狠一腳把沐清風踢出老遠,甩手而去。這之後,沐清風就被扔給了沐苷,成了隻會終日酗酒的沐苷唯一的一個徒弟。


    自此以後,沐今再也沒有對沐清風慈祥過哪怕一刻。


    沐清風卻謹記他父子二人的恩情。他昏迷到第二天才醒過來,又趴著養了七八天,才勉勉強強能下床。才剛剛能下床,他就一路扶著,跌跌撞撞地跑到沐今那裏,帶著一身駭人的傷在沐今麵前跪得溜直。


    “弟子自知命賤,自裁也不足以為師兄償命。為能多少對得起師兄,沐清風此生隻求能為師父而死,當牛做馬,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十歲的孩子咬著嘴唇,用力叩首三次,用還不熟悉的修辭把話說得堅定,“隻要是師父說的,徒兒什麽都會去做!”沐清風的命是沐縱救的,性情是沐縱暖和回來的,兩年來,他與沐縱的關係好得像親兄弟。而沐今也待他極好,是嚴師,也像慈父。


    現在,他自認害死了沐縱,就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覺得自己對不起沐今,對不起沐縱,他想不到贖罪的方式,就幹脆把自己的命給了沐今,打算用自己的一輩子去還債。


    然後,他就被沐今一路抓著頭發摔進了暗門。重重地把沐清風摔到了地上,沐今隻對暗門門主說了一句話:“這是用我兒子的命換來的東西,必須要有用,別讓我兒白死!你給我往死裏練他,必須要讓他成為我最有用的一條狗。”說完,就轉身離開了。


    因為這句話,在隨後的日子裏,沐清風無比真切地體會到什麽叫做“生不如死”。


    每一個大型的組織都要有一個陰暗麵,昆侖玄圃派也不例外。這些陰暗麵生出的種種事端必須要有人來處理,暗門就是昆侖玄圃中用來處理這種事端的機構。因為做得都是不能為人所知卻又關係重大的事,暗門對成員的訓練十分殘酷。而對被掌門“特殊照顧”過的沐清風而言,專門針對他的訓練不是殘酷,而是堪稱殘忍。


    無數次地,沐清風都懷疑自己會被活活累死,或者在以一敵多的過招中不慎被誰捅死,或者因為熬不過某種毒藥而死,又或者是因為達不到某個根本不可能達到的要求而受刑而死。他身上的傷從未斷過,而暗門卻極有分寸,總能讓他嚐盡這世間所有的苦頭,除了死。


    托嚴苛訓練的福,還有自身極罕見的天賦,沐清風的武功日進千裏,小小年紀就在成人中也少有敵手了。十三歲時,他接下了第一個任務,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清晨的鞭打總算到了盡頭。沐今隨手甩了鞭子,然後一腳把沐清風踢翻,讓對方的傷口狠狠地撞到了滿是石礫的地上,地麵頓時沾上了鮮血。沐今居高臨下地瞄了一眼沐清風痛苦的臉,冷哼一聲,吩咐道:“鞭子洗幹淨,放好,等我下次再拿它好好鬆你的皮!”說完,總算轉身離去了。


    沐清風忍著疼,默默地翻過身來,扭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傷。傷得實在不輕,傷口上還粘滿了碎石礫。他疼得一時爬不起來,隻好先趴在地上,扯下自己的衣襟遮了羞。他沒想到沐今會在這個時間段來,讓他遲了暗門的訓練。隻要沒有準假,任何事都不能構成遲到的理由,特別是一直被特殊針對的他。明白自己到了暗門必定還要因為遲到再挨一頓揍,沐清風知道自己得趕快爬起來,起碼要把傷口弄幹淨再走,他可不想一會兒再挨揍的時候,讓人把傷口上的碎石子給打進肉裏去。


    可是,真的疼,皮肉上的疼痛勾起長久澱在心底裏的孤獨無助,讓十五歲的少年疼得眼眶發熱,不知道該怎麽站起來。趴了一小會兒,沐清風忽然伸出手來,很溫柔地拍了拍自己的頭,嘴裏輕輕地念叨著:“不疼不疼……不哭不哭……”說完,他停了一會兒,好像還嫌不夠,就又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脊背,配合著的同樣是安慰的話:“乖,快起來……”


    這是他常做的事,摸著自己的頭和脊背,自己安慰自己,借此來想象自己是在被“別人”安慰。那個“別人”見他受傷會心疼,會小心地摸著他的頭和脊背來安慰他,還會給他上藥,上藥的時候說不定還會動作輕輕,擔心弄疼他。


    在“別人”的鼓勵下,他咽下劇痛,深吸兩口氣,硬撐著爬了起來。傷口被動作牽扯,把他折磨地不輕。疼一會兒就不疼了,他這麽安慰著自己,默默挪到井邊,拖了幾桶冷水,一桶一桶地衝到傷口上,然後用手指把沒有被衝掉的沙礫輕輕刮下來。“別人”在的話,一定會比這溫柔得多,因為他疼的話,“別人”會心疼,說不定……說不定還會因為太心疼了,反而要他安慰。


    他扶著牆,像這麽想象著某個“別人”對自己的關懷,嘴裏忍不住勾出笑來,仿佛連傷口都要疼得輕一些了。


    隻是……怎麽可能會有這樣一個“別人”呢。他那麽努力地去討好周圍的人,他人說什麽他都盡力幫忙,他還按照沐縱說過的“多笑笑會招人喜歡”,硬生生地讓自己習慣了笑臉。然而,不管他怎麽努力,旁人都不見得會對他多友善。其實,說來也是,誰會對說不定就在昨晚還提著個人頭回門派的人友善呢。怎麽會真的有想象中的那個會對他好的“別人”呢……


    “別人”,是永遠都不可能出現的吧。


    沐清風站在寒風中,半個身子都沾滿了冷水,冷得發抖。


    *


    翹楚眼眶發紅,忍不住激烈道:“這麽說,其實你也無辜得很啊!說到底,你也就是不小心掉進水裏了而已!”居然就因為這樣的起因遭了那麽多罪。翹楚想得難過,伸手去扒他上身的衣服,想看一看他的傷疤。她卻沒想到,扒開衣服後,他的上身不僅有層疊的疤痕,居然還有還沒長好的舊傷,一條一條,不知道是被什麽打出來的。看樣子,恐怕在認識翹楚那天就已經帶上了。


    合著這些日子,他身上也一直都是帶著傷的?翹楚看著沐清風蒼白的臉色,想到他唯一做錯的事就是小時候失足落水,卻要在後來的這麽多年裏為此遭這麽多罪,要聽話地殺人,要替門派背負罪名,還要老老實實挨這種莫名其妙的打。心裏一陣陣發酸,她最終還是沒忍住,掉出眼淚來。


    沐清風見翹楚哭了,忙把她拉到自己的麵前,輕輕給她擦眼淚,帶著笑安慰她。他仍舊不太擅長安慰人,就像初次見麵的那次一樣,他對翹楚的眼淚有些手足無措。不一樣的是,這次的他打心底裏泛甜,帶著難以啟齒的享受,對愛哭的小姑娘充斥著無限的耐心。


    “別人”,也是有出現的一天的。


    沐清風一麵給翹楚擦眼淚,一麵輕輕地拍著她的脊背安撫,唇角不自覺地漾開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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