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裏,身形瘦小的男孩子一步踩出一個坑,在大雪裏艱難地前行。他從人販子手裏逃出來的時候有些慌不擇路,再加上茫茫的大雪改變了周圍的景象,讓路變得更難辨認。但是他記性極好,仔細回憶,竟然就真的能回憶起回去的路。


    男孩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能爬起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能走。他什麽都感覺不到,連寒冷和饑餓都感覺不到了,可是他還能走。他記得很清楚,那些人說把姐姐送到了那裏,那個地方叫“窯子”。他知道窯子在哪裏,他偷偷跟在爹後麵的時候見過那裏。


    窯子一定是個很可怕的地方吧。爹是那麽可怕的人,都能被裏麵的人給打得很慘,然後扔出來,那窯子一定是個比爹還可怕的地方。在那種地方,姐姐一定很害怕。他要趕快到那裏去,要趕快找到姐姐,保護她。就像平時趴在姐姐身上替姐姐挨打一樣保護她。


    一定要快到到那裏去,晚了姐姐一定會很害怕的,晚了姐姐一定會多流很多很多眼淚的。


    七歲的男孩在雪地裏一點一點地挪動,身體早就沒了力氣,腦子裏早就變得一片空白,心裏卻滿滿地裝著姐姐的哭臉,促使他一步一步機械地向前。


    在看到溫暖的亮光的時候,他艱難地站直了身子,然後驀地倒了下去,一張小臉早就泛起了帶著沉沉死氣的青灰。


    “哎呦——這是誰家的孩子呀?”隨著嬌媚的女聲,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下了樓,圍在男孩的身邊嘰嘰喳喳。半晌,她們把瘦小的孩子抱上了樓。


    小六在暖融融的被子裏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兩天後的事了。睜開眼,他沒有見到姐姐,可是他知道姐姐一定是在這裏的。他的記性從來都沒有出過錯,連發現他在私塾窗外偷偷聽課的夫子都誇他記性驚人。他不顧身上凍傷的疼跳下床,一個勁兒地鬧著要見姐姐,鬧著要從壞人的手裏保護姐姐,樓裏一個好心的女子拗不過他,便帶他找到了他的姐姐。


    一見到姐姐,他幾乎都認不出來她了,她好漂亮,穿著很漂亮的衣服,抹著娘親抹不起的胭脂,看起來比他摘給姐姐的花都好看。姐姐一直就是村裏最漂亮的姑娘,今天的姐姐卻比平日還要漂亮好多。


    不過這都無所謂,隻要能見到姐姐,隻要姐姐不哭了,小六就很高興。他飛快地撲到姐姐的懷裏,開心地到處亂蹭,一個勁兒地叫“姐姐”。


    可是,他卻被姐姐用力扯了開來。


    “好姐姐,你這是做什麽……把這孩子帶到我這裏來,我哪裏認識這孩子呀。”姐姐冷著臉,用他最熟悉的臉說著最陌生的話,又將他輕輕地推遠。小六看著姐姐的臉,站在原地,兩隻小手放在一起不住地打著圈,顯得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惹得姐姐生氣。


    “哎呦,不要這麽絕情嘛。這孩子可是昏著的時候都在念叨著要保護你呢。”旁邊,把他帶來的女子嬌聲道,聲音裏隱隱帶著不忍。


    “……保護我?”姐姐低頭看著他,微微皺眉,然後又輕輕笑起來,道:“不過是因為被爹娘扔了,就跑來找我養,說什麽要保護我……不就是想讓他的親姐姐賣肉去養他麽。”姐姐臉上掛著的笑是他從未見過的,和以前的很好看的笑不一樣,那種笑容讓他害怕。


    “那你還能扔了他不成?”那女子又道,“這孩子這麽賴你,你以前多半對他不錯呀。”嬌媚的女聲裏帶著不解。


    “當然不錯。”姐姐的手指滑過他的小臉,眼神冰涼冰涼的,“爹娘寵他是個男孩,我就對他好些,教他要孝敬姐姐,想著日後能指望著他。現在可好,他也被賣了,生生就是個拖油瓶……”頓了頓,“也罷。在這樓裏,日子過得可比過去要滋潤得多。”她漂亮,還會來事,隻要好好幹,日後肯定有的是舒服的日子過。


    小六看著姐姐,不明白她的意思。姐姐說的每個字他都會讀還會寫,可是拚在一起,他就幾乎不明白姐姐在說什麽了。他大睜著眼睛,小臉上滿是茫然。他忍不住去拽姐姐的袖子,就像以前惹她生氣的時候那樣向她討饒:“姐姐……小六錯了……你別不要小六好不好……”說到一半,他驀地哽咽了起來,淚珠子滑了滿臉。


    姐姐的臉上有那麽一絲不忍,卻緩緩消失不見。“你不是很聰明很得爹娘的心意嗎?我的話,你聽不懂嗎?”她輕聲道,聲音裏沒有半絲過去的溫存,“聽不懂,那我就再和你說說。”姐姐把他拽著她的袖子的手扯開,道,“我過去對你好,是因為你有用……這和咱們家養的豬崽也沒什麽區別,現在好好養著,日後能賣了換錢,宰了吃肉。可是現在,你這個小豬崽病了,賣不出去了,吃不了了,還得要我養著。”姐姐看著他,眸子裏滿是讓小六倍感陌生的神色,“那麽,我為什麽還要養你呢?”


    於是,在七歲這年,小六被所有的家人拋棄,縮在還沒融化的雪地裏,靜靜地等待著他的死亡。


    *


    沐清風默默地從床上爬起來,帶上自己的劍,背上一點盤纏,便向門外走去。他打開門,正巧碰上了門外的喬安。


    “你去哪兒?”喬安皺皺眉。他很高興這死心眼這麽快就緩過來了,但剛緩過來就收拾著要走是不是有點不對勁?


    “去找她。”沐清風平靜道。他看著喬安,知道他是因為自己才一直留在這個客棧,便又道:“多謝照顧。”說完,便提著劍,轉身就要離開。


    “也沒到一定要殺了她的程度吧。”喬安挑挑眉,故意這麽道。不出所料,沐清風轉過頭,對他皺眉道:“誰說我要殺她。”


    “提著劍就走,不是殺她是做什麽。”喬安繼續故意道。不故意這麽說,他懷疑沐清風根本就沒有向他解釋的興致。


    沐清風頓了頓,而後道:“我是要去看看……她怎麽樣了。”他抿抿嘴,之前一直沒什麽表情的臉上難得地泛出了擔憂,“錦衣此人過分偏執,因為兒時那事一直固執地恨我入骨。他此時知道翹楚在我心裏的分量,難保不會在翹楚身上動刀子來報複我。他為人又心狠手辣,手段甚是陰毒,一旦動手,翹楚必定……”他說著,驀地握緊了手裏的劍,臉上的擔憂越發濃烈,不願再說下去。深吸一口氣,他繼續道:“我怎麽能那樣牽累她。若她有事,我立刻帶她出來。”說完,他加快腳步,道了句“告辭”,便步履匆匆的離開了。


    “兒時有仇?小時候的事兒也算數……你到底怎麽得罪錦衣的?”喬安在他身後追問道,卻沒有得到答複。眼見著沐清風的身影快速地消失在視線中,喬安又撇了撇嘴,自語道:“就是條狗被狠狠踢幾腳之後再被扔掉,也不一定還能這麽巴巴地往踢它的人身邊蹭。你真是,比狗都好脾氣。”


    *


    “吃了它,陪我說話。”


    就在小六覺得自己會凍死或是餓死在那個牆角的時候,他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隻髒兮兮的小手。那手拿著半個肉餡的包子,遞到他的麵前。


    小六有些沒搞清楚狀況,他看著忽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的小孩,有些愣愣地問道:“給我的?”這個孩子衣衫單薄,身上臉上都帶著青紫,看起來比他還狼狽,但他卻願意接濟他?


    “這裏沒別人了。”那孩子靜靜地答著,把包子塞給了他,又道,“吃完了就陪我說話。我叫寶兒。”


    “我叫小六……”


    小六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吃那個包子。他本來隻想縮在牆角,什麽都不做,悄悄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可是他卻接過了那半個包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然後按照約定,陪這個名字叫“寶兒”的男孩說起了話。說話的時候,他知道原來他們的經曆很像,都是被爹娘拋棄了的。


    雖然嘴上說著要小六陪自己說話,但實際上,寶兒的話並不多。大多數時候,他都隻是靠在牆上聽小六說話,或者是兩個人並肩坐著沉默無言。雖然寶兒顯出很孤僻的樣子,但是小六並不覺得不自在,他甚至隱隱約約覺得,寶兒是個很怕寂寞的人。所以他才莫名其妙地跑到他麵前,用半個包子換他陪他說話。


    在天微微落黑的時候,寶兒站起身,拍了拍褲子,扭頭對小六道:“說好了話,我走了。”說著就要走。他的告辭來得毫無預兆,把小六嚇了一跳,忙也站起來,想伸手拽他,卻搖搖晃晃地跌倒在地。實際上,他之前便被嚴寒奪去了精力,之後又冷又餓又大喜大悲,能撐到現在已經是不錯了。


    寶兒回過頭,靜靜地看著他,道:“你做什麽?”


    “我不能和你一起麽……”小六眨眨眼,從地上爬起來,看著寶兒,“我能陪你說話。”


    “你已經陪過了。”


    “可是我還可以一直陪著你!陪你說話陪你玩。”小六用力抓住寶兒的袖子,“你一個人一定覺得很沒有意思的吧。”小六能看出寶兒的孤單。


    寶兒看了看一臉誠懇的小六,小臉上沒什麽表情,仍舊轉身離開了。


    然而,他卻也默許了小六跟在自己的身後,做了自己的小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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