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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覺得後來會是怎麽樣呢?」


    當我說完這段很長的敘述後,便朝著咖啡店的吧台探出身子問。


    悠哉地站在我眼前的女性停下轉動手搖式磨豆機的手,不再繼續研磨咖啡豆,接著拉開位於複古磨豆機下方的抽屜,一臉陶醉地聞了聞剛磨好的咖啡豆香氣,對著我輕輕微笑了一下,開口說:


    「這個謎題磨得非常完美。」


    在感到驚訝前,無奈的情緒就先冒出,我忍不住聳了聳肩。


    前陣子我在平常出入的咖啡店偶然聽見了女性客人的對話,那段很長的敘述便是在重現當時的情景。根據她告訴同行友人的內容,住在京都的她有個在大阪工作的男朋友。上周日晚上,在京都度過周末假期的男朋友準備返回大阪,她便在jr京都車站的驗票閘門目送他離開。她懷著難以忍受的寂寞感,搭上停在車站前的京都客運,結果在數著下車要給的零錢時察覺到一件事。


    數分鍾前,他們在售票機前買車票時,她的男朋友沒有使用鈔票,而是改投零錢。因為隻要花費約五百日圓便可抵達大阪,所以並非無法以零錢支付的金額。但是方才他們一起吃飯,為了在結帳時避免找零而向她要零錢時,他是這麽說的——我現在身上的零錢隻有一百日圓銅板跟五百日圓銅板各一枚。


    她後來幫忙出零頭,所以用餐後結帳時沒有找零。換句話說,他買了一百五十日圓以內的車票去搭電車。那他究竟要用什麽方法回大阪呢?她在搖搖晃晃的公車上思考著,回憶起昨夜在自己家發生的事情。


    當時她喝了點酒。還說了「雖然很高興你來找我,但是你回去之後我就覺得好寂寞。」這種無理取鬧的話來煩他。正巧他的手機在那時響起,為了擺脫尷尬的氣氛,他接起了電話。「哦,我現在在京都啊。什麽?你在大阪啊?那我們正好交換了呢。」似乎是住在京都的朋友打來的。


    她想趁這時讓微醺的腦袋清醒一下,便去了一趟廁所。大約五分鍾後,她回來了,卻發現他還在講電話。「原來如此,你真聰明啊——啊,她回來了,那就先這樣。」雖然他急忙掛斷電話的樣子有點可疑,不過她也在反省自己說了任性的話,因此沒有繼續追問。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不是表示他做了什麽虧心事呢?這時,她想到如何使用不到一百五十日圓返回大阪的方法,出神地望著被公車窗戶切成一塊塊的漆黑夜晚……


    因為女性客人所說的故事出現了相當有趣的發展,我才會想到可以讓我麵前的女性——就是我目前所在的咖啡店的店員,切間美星咖啡師也聽聽這個故事。


    美星咖啡師今天也站在吧台內側,穿著像製服一樣的白色襯衫和黑色長褲,並套上深藍色的圍裙。她身材嬌小,有著一張適合用「可愛」而不是「美麗」來形容的娃娃臉,甚至讓人誤以為她是高中生,不過她其實比我還年長一歲,已經二十四歲了。自我們相遇以來,她的發型就一直維持短短的黑色鮑伯頭。


    她的外表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算是很有特色,但要說是隨處可見倒也沒錯。不過,她其實有一項其他人都沒有的「特長」。


    「那就由我來驗證一下你的想法是對是錯吧。」


    我當然早就從那位女性客人本人口中得知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當我表示要確認答案的要求後,她瞥了瞥掛在後方那一天撕一張的日曆,提出這樣的問題:


    「青山先生所謂的『前陣子』,具體而言是幾天前呢?」


    這件事和我們現在討論的問題有關嗎?我從日曆上顯示的今天的日期,也就是八月十八日開始往前數,告訴她正確的天數:「是四天前喔。」


    「那他們現在應該相當幸福美滿吧。」


    「……咦?」


    「她的男朋友應該在那天晚上向她求婚了吧。」


    我的喉嚨發出了奇怪的「唔呃」聲。


    「請你稍等一下,我確實是問你覺得後來會怎麽樣,不過那隻是因為我想把他購買一百五十日圓以內的車票的目的當成問題,並不是想請你猜測他買了車票後的行動。應該說,我根本不記得自己說出了能讓你猜到求婚的提示。」


    「那我就依照順序一一說明吧。」


    美星咖啡師把磨好的咖啡粉放在法蘭絨濾布中,開始以濾衝式衝煮咖啡。注入熱水後咖啡粉膨脹起來,是因為產生了二氧化碳,也代表咖啡豆很新鮮。


    「首先是她想到的能以一百五十日圓返回大阪的方法,我認為她應該是懷疑自己男友和前一天晚上通電話的朋友合謀使用了煙管逃票法1。換句話說,她男友計劃和友人分別以一百二十日圓購買入站門票,通過驗票閘門。接下來兩人再隨便找個車站的月台碰麵,交換彼此的入站門票,然後用那張門票通過目的地車站的驗票閘門。入站門票的時間限製是兩小時,而京都和大阪之間隻要搭乘新快速列車2,三十分鍾就能抵達。新快速列車的班次間隔在晚上大約十五分至二十分一班,時間相當充裕。這是標準的隻有在起點和終點使用『金錢』,沒有支付中途車資的煙管逃票手法。」


    她等了大約三十秒徹底悶蒸咖啡粉,然後以書寫日文「の」字的方式注入熱水。等咖啡粉充分膨脹後就暫疇停止,在表麵的白色泡沫往下塌前再次補足熱水。據說泡沫流進咖啡裏會破壞咖啡風味,雖然步驟單純,卻是相當講求細心的工作。


    「如果青山先生你是問我『你覺得他要怎麽回大阪?』,我就會回答剛才所說的方法吧。不過,若隻是要問這件事,你說的故事裏又有太多不必要的資訊,而且你果真問『後來會怎麽樣』了。也就是說,他搭上電車後不一定是返回大阪。一想到這,我就突然注意起她怕寂寞的個性了。」


    結束濾衝後,咖啡師把盛滿剛煮好咖啡的白瓷杯放在銀色托盤上,繞過吧台,放在我麵前。馥鬱的香氣彌漫至鼻腔深處,我拿起杯子,讓咖啡流過舌尖。


    真好喝。這正是一杯足以冠上理想之名的咖啡。雖然味道曾一度出現若幹偏差,不過最近好像又恢複之前那品質穩定的風味了。


    咖啡師觀察我的表情後,甚是滿意地繼續說明。


    「換句話說,為了排解她的寂寞,男朋友假裝返回大阪,其實是搶在她之前前往她住處。既然她在京都車站搭上京都客運,就能鎖定電車路線,進而推測出她住處是在京阪電車沿線。至於她男友買的則是隻要搭乘一站就能抵達連接jr和京阪電車的東福寺車站,價格一百四十日圓的車票。這恐怕是住在京都的朋友告訴他的方法,所以他才會在電話裏稱讚對方『你真聰明』吧。」


    1原文為キセル(煙管),是以煙管隻有兩端有金屬構造,引申為隻有在入站和出站時持有車票,沒有支付中途車票錢,是一種逃票手法。


    2此處是指在京阪神地區行駛的快速列車,屬於一般列車的一種,由於停靠站較少,搭乘時間會比一般列車快。


    「完全正確。而且到目前為止我在故事中透露了許多線索,讓美星小姐也能看出真相。小過,你用這些線索歸納出求婚的答案,隻能說已經超越出題者的預想範圍了。」


    咖啡師將托盤靠在胸前,露出微笑。


    「就是因為在大阪工作,她的男朋友才會在周日晚上回去。當她看見男朋友竟然在自己家門前等待時,應該會先想到『你不用工作嗎?』而難掩驚喜吧。縱使男朋友在京都停留到隔天,也隻是讓寂寞往後拖延一天罷了。這種作法隻是治標不治本,對吧?若不是如此,就可以推測出她的男朋友準備利用這次驚喜來徹底解決她寂寞的原因。而除了求婚以外,好像也想不出其他方法了呢。」


    「嗯……你的推測或許可以說得通,不過也是


    有點牽強呢。而且你剛才問我日期,難道還有其他理由嗎?」


    「說到四天前,本店也和社會大眾一樣,都在放中元節假期喔。」


    「那又怎麽了?」


    「這不是最適合的時期嗎——正好能告訴很久沒見麵的朋友自己要結婚的消息。」


    無奈的情緒還是勝過了驚訝,我把下巴靠在吧台上表示投降。


    切間美星的「特長」就是她那聰明的頭腦——對她而言,要想出淩駕我思維的推論,可是輕而易舉。


    2


    即使已經進入八月下旬,盛夏還是絲毫沒有衰退的跡象。就連窗外庭院的草皮也彷佛在說「別再熱下去了」做地垂頭喪氣。


    這裏是甫結束為期一周的夏季休假的塔列蘭咖啡店店內。從京都府京都市中京區的二架通和富小路通的十字路口「往上」——往北走,就可以看到當成標示的厚重電子招牌。旁邊則有兩間如雙胞胎般並排的老房子,中間的窄巷和屋頂形成一條隧道。隻要穿過這條隧道,就能在幾乎不可能出現於京都市區的寬廣庭院最深處,看見有如魔女之家的塔列蘭咖啡店。


    我第一次造訪這裏是在去年六月,算算也已經固定造訪超過一年了。當初我路過附近時,發現這間店就跑了進來,結果在此遇見我長年追求的完美咖啡,還認識了製作出此咖啡的切間美星咖啡師。咖啡師(barista)這個職業發源自義大利的「義式咖啡屋」(bar),也就是兼營咖啡店和酒吧的餐廳,是主要負責製作濃縮咖啡的咖啡專家。即使這個職稱和加上「純」3字的懷舊咖啡店有些格格不入,美星小姐還是以「聽起來很帥氣」為由,稱自己是咖啡師。吧台上的大紅色濃縮咖啡機也是因此而設置,可以看出她多麽執著咖啡師這個職業……雖然我的說法帶有挖苦之意,但她投注在咖啡上的熱情卻是貨真價實的。


    3塔列蘭咖啡店的日文店名為「純吃茶タレーラン」,吃茶店在日本指的是提供咖啡、茶類和輕食的餐廳,但在大正時代卻逐漸出現販賣酒類並讓女服務生陪侍客人的店家,而且也稱為「吃茶店」,為了和此類店家區別,才會使用「純吃茶」當店名。


    我和美星小姐之間真的發生了不少事。現在回想起來雖然覺得百感交集,不過若是隻看結果的話,我們之間的情況和以前完全一樣……不,其實我也很想相信自己和她的內心距離比當初認識時又稍微接近了一點。而且她有一陣子甚至還親密地直呼我的名字。但就在我一直拖拖拉拉地不肯明確表態時,她又不知不覺地改回原本的「青山先生」了。而我對「想擁有自己的店」這個目標也喪失大部分動力,有點像是半途而廢,所以若說起我這半年來的生活,真的是於公於私都過得相當頹廢。


    這件事暫且不提,話說回來,京都是個咖啡店文化發展得相當興盛的城市,所以也以擁有許多咖啡名店聞名。雖然可以說是因為城市裏住了很多像是學生族群這種經常造訪咖啡店的人,不過根據我個人的猜測,這和店家能輕易獲得三大名酒產地之一的「伏見」的好水有關。因為要煮出風味十足的咖啡,高品質的水也是不可或缺的條件之一。


    所謂的好咖啡,即是如惡魔般漆黑,如地獄般滾燙,如天使般純粹,同時如戀愛般甘甜——不愧是借用了留下此格言的法國伯爵名號的店家,塔列蘭的啪啡非常美味好喝。造訪過許多店家的我可以保證,塔列蘭的咖啡在風味上不會輸給任何名店。不過在我剛開始造訪塔列蘭時,它卻隱藏在那些名店的陰影下,生意實在算不上興隆。可能因為店長自己就是地主吧,他們似乎不太計較營收,一直都維持很隨興的經營方式。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不倒閉,也算是很令人羨慕。


    話雖如此,因為我最近偷偷傳授他們提升知名度的方法,再加上介紹京都咖啡的書籍刊登了他們的資訊,塔列蘭的客人也以穩定的速度逐漸增加。看,就連我忙著介紹的時候,門口的鈴鐺也清脆地響起,新的客人……


    不,那並非普通的客人。


    我睜大了雙眼盯著推開厚重的木板門走進店裏的女性。她注意到我的視線後立刻凶狠地瞪回來:「——幹麽?」


    水山晶子剪去原本的一頭長發,變成了俐落的短發。


    她是美星咖啡師就讀短大時認識的好朋友。頂著有如模特兒般的外型,言行舉止卻相當冷淡,一點也不友善,但對於自己信任的人則會很樂於照顧對方,甚至能以雞婆來形容。雖然她到去年為止還深陷可能被大學留級的危機,不過最後還是在今年春天順利畢業,進入京都市內的公司工作。當時她還像新進員工一樣留起黑發,現在似乎為了配合剪短的發型,又染回原本的褐發了。


    我搖頭表示什麽事也沒有後,她便韓過頭不再看我,在離我有三個座位之遙的椅子坐了下來。小貓查爾斯像是在歡迎她似地「喵」了一聲,以側腹磨蹭她的腳踝。它是一年前基於種種原因而飼養在塔列蘭的暹羅貓。當時還是幼貓,現在已經完全具備成貓的氣質了。


    水山小姐還是跟查爾斯稍微學學怎麽討人喜歡比較好……我一這麽想,她就彎下腰來撫摸查爾斯,然後自己也學它發出了貓叫聲。從她對我的態度完全想像不到會有如此的「豹變」,應該說她對我的態度就像隻豹。難道該學學怎麽討人喜歡的是我嗎?


    「好久不見了,小晶。最近過得還好嗎?」


    咖啡師一開口打招呼,水山小姐便轉過身來麵對著她說:


    「身體的話的確是無病無痛啦。來,這是東京的土產。」


    這種拐彎抹角的說法非常符合她的作風。我聽說她是關東地區的人,所以應該是趁小兒節回老家了吧。


    「哇,是番薯羊羹耶,謝謝。」


    咖啡師活像個施展透視術的魔法師,隻看外包裝就猜出內容物。包裝側麵的貼紙上蓋著販售日期,是今天。由此可知水山晶子一回京都就直接來塔列蘭了。


    「不客氣——對了,有什麽進展嗎?」


    美星小姐輕輕地歪了歪頭:「進展?」


    「我是在問你是不是一如往常啦。」


    我瞬間感覺到一股寒意,彷佛在體內循環的血液混進了冷水。因為水山小姐斜眼瞪了我一下。是那個嗎?她的眼神是在責備我和美星小姐的關係「一如往常」嗎?我像是把臉浸在洗臉盆裏似的,兩手拿著杯子,低頭啜飲咖啡。


    美星小姐學好友往同樣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帶著苦笑回答:


    「這個嘛,嗯,應該是一如往常吧。」


    水山小姐歎了一口氣。「我想也是。那張臉感覺就是一副超級和平的樣子。」


    她說的「那張臉」指的似乎不是把臉遮起來的我。我戰戰兢兢地轉頭往後看。


    映入我眼簾的是這間店的店長兼主廚藻川又次先生。他一如往常地坐在店內角落的座位上,一如住常地打瞌睡。這位老人是美星小姐的舅公4,他戴著苔綠色的針織帽,嘴邊留有銀色胡須,外表看起來雖然很老練穩重,但一開口就會冒出輕浮的假京都腔,在塔列蘭咖啡店營業時,他除了偶爾做做拿手的蘋果派,幾乎都在打瞌睡,不然就是去搭訕年輕的女性客人,是個麻煩人物。我個人其實很希望他哪天能中個美人計,然後半開的嘴裏還被人塞滿剛烘焙好的咖啡豆。


    總而言之,水山晶子的敵意似乎不是針對我而來,讓我鬆了一口氣。不過聽到她的話後,她的好朋友美星小姐卻和我恰恰相反,露出擔心的表情。


    「小晶,發生什麽事了嗎?」


    「嗯……其實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啦。不過我有件事情想問問美星。」


    「有件事情想問我?」


    「我覺得身為咖啡愛好者的你說不定能明白同類的想法。」


    正在準備白瓷杯的咖啡師忍不住笑了出來。


    「竟然說我是咖啡愛好者,這好歹也是我的工作喔。」


    「你看一下這張照片,是姊姊寄給我的。」


    水山小姐完全沒把好友的抗議放在心上,把智慧型手機遞給她看。美星小姐隔著吧台看向手機。螢幕上顯示著一封看起來相當普通的西式信封。


    4藻川先生為「塔列蘭」咖啡店店長兼主廚,美星的舅公,美星都稱他為「叔叔」。


    「……為什麽連你也靠過來了?」


    怎麽可能!我明明以幾乎能自稱忍者後裔的身手悄悄移動到水山小姐旁邊的位子,竟然這麽簡單就被發現了。如果我的身體如石頭般僵硬,那她的視線就等同於梅杜莎的雙眼。而且今天好像還表現得比平常更直接。她心情不好嗎?


    「好了、好了,小晶……這封信有什麽問題嗎?」


    「啊,這好像是今天早上我姊姊收到的信,是某個住在衝繩的青年寄的。」


    這個用非常有特色的字跡寫下的收件人「水山翠」就是她姊姊的名字羅?字麵上的意思讓我聯想到哥倫比亞所產的高級咖啡豆翡翠山,這算是職業病嗎?應該是我的腦袋不太正常吧。


    「我姊姊這個月才剛搬到琦玉喔。」


    「原來如此,這樣一來的確有點奇怪。」


    美星小姐好像隻靠方才幾句對話就立刻明白好友想說什麽。若以我的角度來看,她的腦袋應該也挺不正常的。


    「呃,到底是哪裏奇怪呢?」


    水山小姐以像在驅趕蒼蠅的口氣對我說了一個單字:「郵戳。」


    「郵戳?不過這看起來的確是從名護5寄出的啊……」


    「請你仔細觀察上麵的日期。」


    聽到美星小姐這麽說,我把臉再次湊近螢幕。或許是被我的動作嚇得退縮了,水山小姐馬上把智慧型手機往後挪了十公分左右,不過我像烏龜一檨伸長脖子追了上去。


    我終於注意到了。


    「這日期好奇怪啊。」


    「我剛才不是一直這麽說了嗎?」


    「沒錯,你剛才的確說了,你姊姊這個月才搬到琦玉。」


    但是螢幕上顯示的信件郵戳,日期卻早了一個月。而寄送的地址當然是琦玉縣內的某處,也就是說……


    「如果郵戳的日期是可信的……」之後的說明由水山小姐接手進行。「這封信雖然是在姊姊搬家之前寄出的,收件地址卻是姊姊現在的住址——換句話說,青年寫的這封信,是要寄到未來的姊姊家的。」


    3


    美星咖啡師用手搖式磨豆機磨起了咖啡豆。


    表麵上看起來或許是正在替比我晚到的客人,也就是水山小姐衝煮咖啡,不過她這個舉動我從去年就已經目睹過好幾次,知道她聰明的頭腦是利用磨咖啡豆時的喀啦喀啦聲來讓思緒變得清晰。也就是說,她的頭腦已經開始在思考眼前令人費解的現象了。


    5位於衝繩的城市。


    「所以翠小姐已經看過那封信了嗎?」


    水山小姐對美星小姐的問題搖了搖頭。


    「她覺得很恐怖,所以不敢拆開。因為她不記得自己曾把住址告訴對方。」


    「說來說去,那名青年到底是誰啊?」


    我插嘴提問後,今天的她第一次認真回答我,似乎是終於允許我參與討論了。


    「他是我姊姊的前未婚夫。明明都已經介紹給家人了,但大概兩個月前吧,卻突然分手。所以原本在衝繩工作的姊姊才會辭掉工作,搬回琦玉。」


    「分手是兩個月前的事,搬家則是這個月,對吧?」


    「看來我說明得還不夠清楚。姊姊分手後就立刻離開衝繩,好像隻把行李先寄放在房子空間很大的朋友家中,接下來大約一個多月的時間都在國外旅遊。她還說辭掉工作後正是出去玩的好時機。說得那麽輕鬆,也不想想自己給家人添了多少麻煩。」


    身為妹妹的她或許有立場抱怨,但一想到她姊姊可能是打算利用旅行來撫慰情傷,我就無法打從心底認同她的想法。不過,她姊姊在這種時候竟然不是把行李寄放在老家,而是選擇朋友家,怎麽想都覺得很奇怪。


    當我對此提出質疑後,水山小姐皺著眉頭說:


    「就是因為遇到這種事,才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家人吧。」


    原來如此。我想起了水山小姐來到這裎前自己和美星小姐談論的話題。有兩個人締結良緣,也有兩個人分道揚鑣。


    「喀啦喀啦」的聲音傳進我耳中。水山小姐見美星小姐遲遲不說話,可能知道自己說明得還不夠,便又繼續說。


    「其實他們兩人會認識是因為我。幾年前我去衝繩旅行時,聽說下榻的旅館附近有間咖啡園,因為想知道那裏附設的咖啡店的咖啡和美星煮的咖啡哪個比較好,所以就跑去光顧了。那個青年就是店裏的員工。」


    「所以你才會說美星小姐跟他是『同類』啊。」


    我恍然大悟地說道,咖啡師也輕輕地點了點頭。


    想種出品質優良的咖啡豆,必須滿足幾種氣候或地理條件。而符合這些條件的環境就是位於南北回歸線之間的熱帶和亞熱帶地區,咖啡豆的生產國確實有絕大部分是集中在這裏。人們稱這塊區域為咖啡帶,日本的衝繩和小笠原差不多位於此區域的最北邊,是國內少數的咖啡豆產地。


    「那間店的咖啡還不錯,但我更喜歡的是店裏的氣氛。在旅途中,每天都光顧,隔年又跑去那裏玩。不久後,姊姊確定要去衝繩工作時,我就把那間咖啡店的事告訴了她……不過,當我知道姊姊和我認識的店員變成那種關係的時候,真的嚇了一跳呢!」


    水山小姐彷佛懷念起遙遠的南方,雙眼凝視著垂掛在天花板的吊燈。


    「沒辦法直接向寄這封信的人詢問事情的頁相嗎?」


    「當我知道姊姊分手時,曾經打過電話給他。但是他的電話號碼好像換了,打不通。我也打去咖啡店詢問,結果店長困擾地表示他沒有解釋理由,隻說了『我要休息一陣子』就不見了。我想應該到現在都還聯絡不上他吧。」


    「翠小姐也不知道他的聯絡方式嗎?」


    「她離開衝繩前隻試著聯絡他一次,好像那時就已經打不通了。姊姊說可能因為分手的時候氣氛不太愉快,所以不想看到對方的臉,甚至連聲音也不想聽吧。」


    接下來我隻聽到持續不斷的磨豆聲,以及睡迷糊的貓在身為飼主的老人腳邊喵了一聲而已。


    當咖啡師再度開口時,她的語氣像是在謹慎選擇使用的詞匯。


    「也就是說,翠小姐在擔心那名青年會不會直接跑來自己家,對吧?」


    「沒錯。」水山小姐點點頭。


    「這是為什麽呢?」


    我一要求解釋,咖啡師便以不帶私情的平淡語氣回答:


    「如果那封信不是請人轉寄的,寄出後經過一個多月才送到,感覺很不自然,況且對方也不可能在翠小姐決定搬家的地點前就得知她的住址。這樣推斷下來,那封信就不是一般的信件,會聯想到是對方親自投遞的也很正常。」


    「不過,郵戳的問題又該如何解釋呢?如果那不是偽造或蓋錯的話。」


    「若要舉例的話,就像是用這種方法:寄件者先用鉛筆在信封上寫下自己家的住址,從名護寄出。過了幾天,那封信寄到他手上後,就把信封的寄件地址不留痕跡地擦掉,等到他得如翠小姐的新家地點,再把地址寫在信封上,然後直接將那封信丟進翠小姐家的信箱就行了。」


    難怪水山翠看到信封上的名護的郵戳後,會認為信是從衝繩寄來的。雖然花了一個月才查明她


    的新住址,產生了日期上的誤差,但是青年或許沒想到她會注意這種小地方吧。


    不過,水山小姐卻以意想不到的理由推翻了這個假說。


    「這個方法行不通。因為他根本沒辦法離開衝繩。」


    「沒辦法離開衝繩?」


    「不知道是不是和姊姊之間的問題造成的,他好像沒辦法搭乘交通工具了。那是叫恐慌症吧……詳細情形我不清楚,但他會暫時停止工作,身體出問題好像也是原因之一。」


    或許是留長發時的習慣還在,她不耐地用手撩了撩瀏海。仔細一看,她的頭發在發際的地方有大約一公分是黑色的。雖然我上次見到她是在她剛進公司時,但她的發型或許不是最近才改變的。


    話說回來,對方竟然患有精神疾病,看來事情比我所想的還嚴重。我試著想像一個從來沒見過的陌生青年,因為對前未婚妻狂熱的執著而做出怪異行為的樣子,忍不住自我厭惡了起來。美星小姐也彷佛想起什麽似地浮現奇妙神情,然後拋出像是要揭露他人醜事的問題:


    「為什麽他們會取消婚事呢?」


    「簡單來說,他們好像曾為了要不要離開衝繩而爭吵過。兩人交往的時候,他似乎說過要在衝繩學習咖啡的知識,夢想著有一天能在東京擁有自己的店,不過他們交往到論及婚嫁的時候,他突然改變想法,說要像現在這樣一直在咖啡園工作,那對姊姊來說是無法接受的事。結果最後等於是以吵架分手收場。」


    所謂的分手時氣氛不太愉快,原來是指這件事啊。「那信件的內容……」


    「十之八九是要求複合吧。他的腦袋現在應該冷靜下來了。」


    既然是他自己斷絕聯係的,除非有什麽不得不這麽做的原因,否則肯定也是一時被怒氣衝昏頭了。不過,當他的身心處於嚴重的異常狀態時,也正好能讓他反省自己的態度,所以他才會寫下這封信。既然如此,用腦袋冷靜下來形容就很貼切了——


    或許也能以完全相反的想法來解釋。青年非常痛恨和自己意見不合便取消婚約、最後還把自己逼入絕境的水山翠。所以就算單方麵斷絕聯係也難消他心頭之恨,一定要說幾句話教訓她才肯罷休,便寄了這封信給她。到目前為止,也還沒有出現能否定這個說法的證據。


    我舔著因為咖啡而變得微苦的嘴唇,再次改變思考方向。無論是何種理由,都不會改變青年想盡辦法要寄信給前未婚妻,最後構思了這個計謀的事實。如果是從囚禁青年的衝繩遙望水山翠所在的琦玉的情況,就能想到一個如何寄出郵戳不正確的信件的方法。


    「那個……如果是這樣的情況呢?」


    我試探性地開口後,水山晶子便轉頭麵向我。「你有什麽眉目嗎?」


    「如果青年沒辦法直接把信送到翠小姐的所在地,答案就隻有一個——委托第三者轉交。」


    美星啪啡師轉動手搖式磨豆機的手停了下來。隻要她覺得別人的意見有值得傾聽的地方,無論正確與否,她都會暫時停止磨咖啡豆。


    「這名青年應該是把自己的想法全部寫在信中,卻不知道翠小姐去了哪裏,所以無法把信送出吧。於是他使用剛才美星小姐解釋的方法,獲得偽造郵戳的信後,再把信交給某個人——可能是翠小姐也認識的熟人,或是願意傾聽他說的任何事情,相當於好友的人——拜托對方查出前未婚妻的地址,直接把信投進信箱。」


    「不過,寄件人姓名和地址都是手寫的喔。」


    「這當然是協助青年的人模仿他的字跡寫下的。愈有特色的字跡反而愈容易模仿。」


    「有必要如此大費周章地把這封信偽裝成是青年自己寄出的嗎?」


    「因為不希望給好友帶來麻煩,才會想出這個讓人不會懷疑有第三者參與的計劃,不是嗎?」


    接下來的整整三十秒,水山小姐一直以嚴肅的眼神凝視著螢幕上的信。等到智慧型手機的螢幕自動休眠後,她才猛然抬起頭來。


    「美星,你覺得呢?他還有別的辦法能把這封信寄到姊姊住的地方嗎?」


    咖啡師在不知不覺問又喀啦喀啦地磨起咖啡豆了。


    「這個嘛,如果他想寄信的話,我也覺得隻能拜托第三者幫忙喔。」


    嗯?不知道為什麽,她說話的方式讓我產生了些許異樣感。不過水山小姐好像一點也不覺得奇怪,迅速地跳下椅子。


    「我想大概就是你們說的那樣吧。如果有比較不會嚇著姊姊的說明就好了……總而言之,我會把你們的說法告訴姊姊,請她把信拆開來看的。」


    接著她不悅地眯起一隻眼睛,用幾乎聽不到的細小聲音對我說:「謝謝。」


    嗯,感覺還不差。


    她說完後便直接轉身背對吧台,也沒跟好友正式告別就打算離開塔列蘭。她打開大門時的鈴聲驚醒了藻川先生,「歡迎光……謝謝惠顧——」他如此說道。


    我想他「大概」說了這些話。因為睡昏頭的老人話還沒說完,後半段的台詞就被來自我後方的聲音蓋過了。


    「等一下!」


    是美星小姐的聲音。


    「幹麽?」水山小姐似乎已經預料到了。她雙手插腰地轉過身,表情相當鎮定。


    咖啡師也將早已放開磨豆機的雙手交疊在身前,輕輕低下頭對我行了一禮。


    「對不起,青山先生,但我覺得事情完全不是你剛才說的那樣。」


    其實她這句話也隱約在我的預料之中。她總是會先把我的想法徹底推翻一次。


    原本在不知不覺間得意地挺起的雙肩,現在又泄氣地垂了下來。


    「我就知道你不認同我的想法。」


    「對不起,但是我並不想說謊。」


    「怎麽了,美星?你的意思是現在要告訴我更合理的說明嗎?」


    咖啡師沒有正麵回應水山晶子的問題:


    「小晶,你別那麽急著走嘛。我都特地磨好豆子了。」


    看到她露出如此調皮的笑臉,我想她磨好的應該不隻是豆子。


    「你知道了什麽,對吧?」


    「是的,這個謎題磨得非常完美。」


    水山小姐走回原本的位子時,感覺腳步十分沉重。


    「你剛才不是還支持青山提出的說法嗎?到底是對哪一點不滿意啊?」


    咖啡師聞了聞剛磨好的咖啡粉,開始準備濾衝咖啡。


    「青年要把信交給翠小姐的唯一方法,就是拜托第三者幫忙。關於這點,我也同意。不過,如果要請他人幫忙投遞的話,根本沒有必要偽裝成是自己寄的。隻要請幫忙的人在拿信給翠小姐時告訴她,這是青年所寫的信就行了。」


    「青山不是說了嗎?這是因為不想給好友帶來麻煩。如果知道對方未經同意就調查自己的住址,姊姊肯定會不高興的。」


    「因為想讓自己扛下一切責任,才會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法?那在調查到住址之後直接從衝繩郵寄那封信不就解決了嗎?」


    這麽說來,確實如此。如果改用她所說的方法,肯定簡單又自然多了。總而言之,咖啡師想說的就是,雖然我的假設的確能夠實行,卻沒有必要使用這麽複雜的小手段。


    「如果你有這種想法,一開始就說出來嘛,真壞心。」


    就算聽到水山小姐的批評,美星小姐還是一臉笑咪咪的。她在把熱水倒進咖啡粉裏的同時,也不著痕跡地試圖深入好友的內心。


    「其實我一直在想,小晶你究竟希望我回答什麽呢?我不知道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麽。但是聽到你剛才說的話,我總算明白了。」


    「目的?」


    「你希望翠小姐能馬上把信打開來看。」


    一聽到這句話,水山小姐便心虛地低下頭,但也不忘開口反駁。


    「那是那個人特地寫的信耶,連看都沒看就丟掉的話,感覺不是很可憐嗎?對我這個當妹妹的來說,希望曾經發誓要成為彼此一生的伴侶的兩人能夠複合,不是再合理不過的想法嗎?」


    「嗯,我認為這是很合理的想法——所以你才會做這種事,對吧?」


    水山晶子終於沉默了,坐在她身旁的我則完全被晾在一邊。所謂這種事,到底是什麽事啊?


    咖啡師將倒入熱水的步驟分成好幾次進行,像是藉由這個舉動來和自己唱和似地繼續說:


    「小晶希望他們兩人現在還有機會和好,所以無論如何都想讓姊姊看這封信,對吧?而且要趕在姊姊察覺郵戳的真相前……沒錯,你已經預料到翠小姐應該很快就會發現真相了。因為有可能為了兩人複合而幫忙、又知道翠小姐的住址,也就是能夠執行這整件事的人,在他們周遭找不到第二個了。」


    咖啡師的口氣與其說是在逼迫某人,更像是在安撫一個哭喪著臉的小孩。而隨著咖啡一滴滴流入咖啡壺,我也終於看出她話中的含意。


    「所以,為了讓已經對郵戳產生疑問的翠小姐願意看那封信,必須想一個多少能夠說服她的理由。小晶你在回京都的路上一直思考這件事,但是卻想不到,使急急忙忙來找我幫忙。你希望我能夠代替你自己想出一個捏造的解釋,好說給姊姊聽。」


    咖啡師看了一眼好友帶來的東京土產。賣出日是今天,所以今天早上——也就是翠小姐收到信時,水山小姐還在東京附近。


    她是在東京附近的哪裏呢?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吧。


    「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嘛。」咖啡師把剛煮好的咖啡送到態度變得愈來愈心虛的水山晶子麵前,笑著說道。


    「畢竟你又不是真的做了什麽壞事——這一切全都是小晶你策畫的吧?無論是寫下那封信,或是把它送到翠小姐住的地方。」


    4


    我後知後覺地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水山晶子在麵對熟人時會表現得很雞婆。


    「……哎,我很清楚濫用你的聰明才智不會有什麽好下場,所以才想快點離開的。」


    這位雞婆小姐無奈地將手肘靠在桌上,看起來已經完全放棄隱瞞實情了。


    「我已經知道一切都是晶子小姐策畫的。不過,你為什麽要……」


    我說到這裏就不得不閉嘴。因為我感覺到旁邊的座位釋放出如野獸露齒低鳴時的殺氣。


    美星咖啡師苦笑了一下,代替當事人向我說明。


    「小晶自己也說過了吧?她知道翠小姐和青年的婚約取消後,就算想聯絡青年也找不到人,還從咖啡店的店長那裏聽到他請假停止工作。因此感到很擔心的小晶做了一件事——就是親自跑去衝繩找他。」


    就算我想觀察水山小姐的表情,她也像要扭斷脖子似地把頭轉向另一邊。


    「否則小晶應該沒機會知道他陷入困境才對。因為聯絡不上他本人,工作地點的店長好像連他停職的原因也沒有問清楚。」


    「有沒有可能是她向姊姊打聽的呢?」


    「如果翠小姐知道青年無法離開衝繩的話,就不會擔心他可能親自把信送到她住的地方了吧?不管怎麽說,除了這個理由外,還有很多跡象都指出這封信真正的寄件人是小晶。既然如此,便能確定在取得名護的郵戳時,小晶人就在衝繩。同時也可以解釋成因為人在衝繩,才會想出這樣的計策。否則她大可選擇更簡單的方法,像是寄出偽造的電子郵件。」


    這下子我終於恍然大悟了。既然沒辦法聯絡青年,水山翠應該也不知道他的電子信箱,所以要假裝成青年寄電子郵件給她是非常容易的事。


    而水山晶子則強調自己也想過這個方法。


    「但是使用電子郵件的話,訊息就會即時送達了吧?一開始寄的信件內容還有辦法蒙混過去,但是當姊姊寄來回信時,無論是回覆或無視那封信,穿幫的風險都很高。所以我才會認為如果有郵戳的話,寄實體信比較不會被懷疑。」


    「結果卻適得其反了呢。」咖啡師整了整襯衫的領子。「小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前往衝繩,或許還調查了青年的住處並主動去找他,結呆在見到麵後,小晶從他的話中察覺出他其實並未放棄複合的希望。但是因為他好像不打算主動告訴姊姊這件事,小晶才會決定試著暗中修複兩人的關係。雖然小晶想到可以假借他的名義寄信,但是目前在國外旅行的翠小姐收不到信,而且小晶自己也有工作,停留在衝繩的時間有限,所以為了至少先拿到郵戳,便在信封上寫下自己家的住址後寄了出去。等到翠小姐的居住地確定後,再親自拿著把寄件地址改掉的信去投遞。」


    「基本上裏麵的內容是用電腦打好再印出來的。看到我模仿寫下的字就知道,他寫字很醜,所以這麽做其實不會很突兀。至於郵戳的日期會不合常理,是因為姊姊一直不回日本的關係……不過,我沒想到她竟然會注意到那種地方。」


    「但是,就算她沒有注意到郵戳的日期有誤差,也免不了會對自己的住址被知道這件事起疑吧?你原本打算怎麽處理這個問題呢?」


    「當然是讓她以為住址是我提供的啊。隻要多說一句抱歉,應該就沒什麽好懷疑的了。」


    為了慎重起見,水山小姐連姊姊寄來附上圖片的訊息都還沒回覆。看起來也不是完全沒有考慮過後果就行動,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還是有種難以理解的感覺。


    「姊姊她啊,一直很支持那個人想在東京擁有自己的店的夢想,所以才沒辦法原諒他突然改變目標。她說覺得兩人一起走過的時光被無視了。我把這件事告訴他後,他說他現在很痛恨自己曾經膽小地堅持放棄夢想。所以他滿腦子都覺得『自己這樣隻會讓她不幸』。之所以單方麵斷絕聯係,好像也是因為有這種自卑的想法。實在是讓人看不下去,一想起來就火大。」


    確實是個讓人傷腦筋的青年……不過,我覺得她也沒必要為了他這麽煞費苦心。先不管那兩人內心真正的想法如何,她的行為怎麽看都完全無視當事人的意願,甚至可以用自以為是來形容。


    「我寫的那封信除了解釋他自己的困境,也表達了反省之意,我相信隻要姊姊看完那封信,應該會飛去衝繩見他。這樣一來,我姊姊當然會知道他根本沒有寫什麽信。不過,我覺得隻要那兩人能再見一次麵,之後總會有辦法的。就算他們最後沒有複合,那也是他們兩人選擇的結果。總而言之,在他們見麵之前,我無論如何都不希望姊姊對這封信起疑。」


    水山晶子喝了喝咖啡,「呼」地吐了一口氣。


    我真的很想對她說出那些在我體內徘徊不去的疑問。幸好美星咖啡師以婉轉許多的方式替我發言了。


    「我很喜歡願意為他人付出這麽多的小晶喔。」


    她一露出溫柔的微笑,水山小姐便深深地低下頭。我也曾經做出這種好像無法直視耀眼的東西的舉動。當被美星小姐盯著看時,或許無論對方是男是女,都會不禁臉頰發熱。


    「不過,總覺得小晶一直很不坦率呢——我想你隻要直接告訴姊姊就可以了喔。以妹妹的身分當麵告訴姊姊,說那個人現在很無助,請她去看看他,這樣的效果應該會好很多喔。」


    「……才不是呢。」


    就在這時,水山晶子輕輕地開口了,聲音彷佛一滴落入咖啡壺中的咖啡般地缺乏自信。


    「才不是呢。我一定不是為了誰才這麽做的。」


    她把嘴靠在以雙手握住的杯子上。咖啡師注視著她藏起來的臉,靜孵等待她的下一句話,但水山晶子始終沒有再開口,店裏隻聽得見悠


    哉的貓在睡醒時「喵」地叫了一聲。


    「……實在很難釋懷耶。」


    水山晶子離去後,留下來的我對著吧台內喃喃自語。舊式的冷氣一直發出好像要故障的聲音,拚命地替店內捎來涼意,我坐在店裏看著第二杯咖啡中緩緩飄出的熱氣,幾乎快忘記自己和室外的酷暑隻有一牆之隔。


    「你是指小晶的事情嗎?」


    聽到咖啡師這麽問,我點了點頭。


    「因為她的作法也未免太麻煩了。我實在不認為有必要想出那種方法來讓兩個人複合。若是無論如何都想采取信件的手法,大可利用她和兩人都認識的立場,解釋成是青年拜托她轉交就好了嘛。」


    「我覺得小晶應該是不想被別人認為自己很積極地介入這件事情吧。」


    「因為會讓姊姊知道那封信是假的?不過到頭來,她還是打算跟姊姊說地址是自己提供的喔?連郵戳的問題也一樣,明明用盡心思想把信偽裝成是從衝繩寄出的,但是一遇到日期上的矛盾,卻又說『我沒想到姊姊會注意那種小地方』。雖然使用了設計得很縝密的手法,掩蓋事實的說詞卻很隨便,不是嗎?簡直就像是隻要姊姊不會懷疑這封信並非出自青年之手,其他問題都不需要計較……」


    「不,不是那樣的。」


    「咦?」


    「小晶她無論如何都不想讓翠小姐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她一宜對自己親姊姊的前未婚夫懷有複雜的情感。」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雖然咖啡師婉轉地以「複雜」來形容,但是我很清楚她所指的是什麽——她在說水山晶子對那名青年懷有好感。


    「呃,關於這件事,是晶子小姐以前曾經說溜嘴之類的嗎?」


    「這是不可能的。雖然我和小晶是很熟的朋友,但她並非那種會主動對誰吐露自己心事的人。如果她知道我對青山先生宣揚這件事,肯定整整一個月都不會跟我說話吧。」


    美星咖啡師輕輕地吐了吐舌頭。我也認同她的推測,這樣才符合我對水山晶子的印象。


    「不過,如果她沒有說溜嘴,你的根據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去衝繩旅行時每天都抽出寶貴的時間去那間咖啡店,而且隔年又再度造訪,連姊姊的婚約告吹時都特地搭飛機前往。難道你不認為,若非懷有特別的情感,她不太可能做出這種行動嗎?雖然小晶說是『喜歡咖啡店裏的氣氛』,不過這也是因為有特定的對象在那裏吧。」


    「真的是這樣嗎?我覺得隻靠這一點就下定論,好像有點輕率耶。」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件事讓我無法輕易忽略。那就是她身上出現了某個重大的變化。」


    「變化?」


    「是發型。」


    我想起在她兩頰旁搖晃飄動的俐落短發。那確實是連我這個跟她不算很熟的人都會嚇一跳的長度。而且她看起來比誰都討厭有人對這件事大驚小怪。事賞上,她當時也立刻說了一句「幹麽」來威嚇目瞪口呆的我。簡直就像是禁止別人談論發型的話題。


    「這麽說來,她的發際也長出一截大約一公分的黑發了呢。我還在猜她大概是一個月前剪短的耶,假設她在那時也順便染了頭發的話。」


    「是啊。而且說到一個月前,也正好和蓋上郵戳的日期重疊。」


    我緊閉著雙唇「唔」地沉吟了一聲。


    「我覺得小晶去找他的理由,應該不是隻有想讓兩人重修舊好這麽單純,而是小晶自己也非常擔心和其他人斷了聯係的他。在見到他、和他談過之後,小晶所得到的結論,就是先把翠小姐叫回衝繩,對他才是最好的幫助。但她同時也感到迷惘,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麽做,才會為了下定決心而把頭發剪掉吧——剛失戀的女性偶爾會這麽做。」


    咖啡師抓起瀏海的發稍,輕輕地拉了一下。


    隻有在一年中的一小段時間才會見麵的對象。仔細想想,那肯定隻是種連戀愛都算不上的淡淡情愫罷了。那麽,如果姊姊和那個人相識了,會怎麽樣呢?雖然隻能在腦中想像,但是一定會覺得彼此的距離縮短了很多,同時也認為他又再次變成了遙不可及的人吧。


    就算他們兩人分手了,身為妹妹的晶子還是不可能和青年有更進一步的關係。就是因為她明白這一點,才沒有選擇自己去幫助青年,而是想辦法讓姊姊回心韓意。因為到頭來,這才是最有可能繼續待在他「身邊」的方法。


    我不是為了誰才這麽做的——她這句話現在聽來格外刺耳。


    「……寄給未來的信嗎……」


    一說出口之後,連我自己都對這句矯情的話感到不知所措。看到美星咖啡師疑惑地歪了歪頭,我急忙補上說明。


    「她不是說過嗎?青年寫的這封信是要寄到未來的姊姊家。那也等於是寄給未來會住在那裏的翠小姐吧?但實際上卻不是這樣。」


    「沒錯。小晶那封信其實是寫給兩人的未來的。」


    那封信或許也同時斬斷了她自己的一項「未來」——是我想太多了嗎?


    「我希望小晶的體貼到最後不會隻是一場空,無論那兩個人有沒有成功複合。」


    「是啊……不過,即使是從以前就一直喜歡的人,好歹也是曾經和姊姊論及婚嫁的對象,她真的對他有那種感情嗎?我沒有兄弟姊妹,所以也無法理解就是了。」


    「這很合理喔。擁有相同血緣的人被同樣的對象深深吸引一點也不奇怪。」


    咖啡師的口吻近似斷定,讓我感到有些意外。


    這麽說來,雖然已經認識美星小姐超過一年了,不過可能是因為一開始來往的時候彼此都保持一定距離,我到現在連她有哪些家人都不知道。或許她曾經在對話中多少提及過自己的家人,但我對她的家庭狀況還是一知半解。


    「雖然現在才問這個有點晚了。」我說完這句話後,便對她問道:「美星小姐有兄弟姊妹嗎?」


    「是的,我有一個妹妹。」


    她帶著熟悉的笑容回答後,便伸出食指靠在下巴上,朝斜上方看了一眼,然後像是下定了決心似地說:


    「——你要見見她嗎?」


    「咦?」


    ※


    在這間窗簾緊係拉上的房間裏,白天的陽光幾乎照不進來。


    他在微弱的光線下睜大瞳孔看完信後,點起了一根煙。一縷輕煙在充滿梅雨時節悶熱空氣的室內嫋嫋上升,讓人更感不快。話雖如此,因為沒辦法開窗使空氣流通,最近抽煙的次數一口氣減少許多。但對於生活勉強蝴口的男人來說,這反而算是件好事。隻是很久以前養成的習慣到現在仍改不掉,在思考的時候總是得來上一根。


    他刻意讓視線的焦點模糊,飛快地掃過被他扔在桌上的信。他已經不知道自己重看過幾次了。


    從手寫的文字和挑選信封組的品味來看,寄件者是個年輕女子。不過他一眼就看出對方使用了假名,信件中也針對這點向他道歉。如果說她是想隱瞞身分的話,似乎又不是那麽一回事。在信件的最後寫著電子信箱,還貼上據說是本人的照片貼紙,也就是所謂的大頭貼。雖然不知道那張照片是否可信,還是能一眼看出對方很年輕。


    除此之外——就是以感覺有些躊躇的筆跡寫下的「喜歡上了」這段文字。


    他將夾著煙的手指放在屈起的膝蓋上,抬頭看向空中。他已經有二十年沒收過這種信了吧?也很驚訝這封信能成功送到自己手上。看來他並不如自己所想的已經和世間完全斷絕聯係。


    他第一次大略讀完這封信時,當然沒有產生反感。甚至因為對方是年輕女性,而出現了與這把年紀不符的興奮情緒。但是當他再次仔細重讀信件的內容時,卻從字裏行間察覺出哪裏不


    太對勁。


    這封信裏除了單純表示好意之外,還具有某種目的。


    自從他腦中開始這麽想,就愈來愈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裏看過照片上的臉。但是,一下子就能想起的熟人不可能做這種事,而且十年來,他能夠在工作場合外直接接觸年輕女性的機會也屈指可數。如果他曾經在哪裏看過這名女性的話,頂多是在她年幼的時候——


    他搖了搖頭,把煙壓進煙灰缸裏弄熄。


    隻靠一封信根本沒辦法推測對方的目的。如果覺得不對勁的話,隻要無視就好了。


    但是,他沒辦法不去在意。也有可能是舍不得對突然出現在無趣日常的「闖入者」視而不見。那是一種他沒辦法斷定不是別有用心,近似湊熱鬧的感覺。


    他站起身,從書架上找來因為日照而褪色的信紙,然後把它放在信件旁邊,開始以沒水的原子筆寫下筆跡斷斷續續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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