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裏在做季度報告會,秘書送了杯子來,鍾閔看都沒看,煩躁說:“我不喝茶。”那秘書低眉順目地說:“知道的,這是老宅子裏頭送來的青梅。”他擺了擺手。


    杯裏的青梅是農曆三月摘的,醃過的,留待解暑用的,雖比不得茶,卻也能提神。他小時吃指甲蓋大小的梅脯肉,就要酸得牙倒,實在是對這個東西敬謝不敏。但他父親年年都要吃梅肉,泡梅茶,喝梅子酒。他母親是蕭山人,那兒盛產青梅,也許他們的開始,緣起一個故事,故事裏有青梅也未可知。然他父親從未跟他提起過。


    他的特助坐在下手,總覺得他今天不大對勁,有點神遊天外的樣子,但也不確定。方才一位部門主管匯報時說:“……新產品昨日發布會麵世,市麵反應非常好,公司今日開盤價上漲百分之四十……”話未落音,他的視線已集中在那名主管身上,“有這麽多?”主管表情立時不自然,不過是口誤,把十說成了四,偷了個尖,本想舌頭打個卷就過去了,哪知還是被聽出來了,“對不起,鍾先生,是百分之十。”他素日對下屬要求極為嚴格,哪知也沒說什麽,示意繼續。


    會開完,他回辦公室,走廊裏冰冷的大理石地麵照得清人影。接線秘書跟上來說:“鍾先生,有個自稱校方的人來電說,一個叫章一的女學生考試時急腹痛,送到醫院搶救去了。”


    他一聽搶救二字就慌了神,“什麽時候的事?”


    “開會不久。”


    那到現在起碼一個小時,他不由發怒,“怎麽不接進來?”


    小秘書也不是菜鳥,大老板平日極有風度,公司上上下下敬若神明,卻哪裏見過他發怒的樣子,不禁飽受驚嚇,戰戰兢兢說:“規定說……重要會議期間……任何來電一律不準接進……”


    規矩如此,鍾閔也不好發作。那特助跟了他幾年,既是下屬,也是朋友,眼看他急著往電梯走,連忙問秘書:“是哪家醫院?”


    “好像是醫大附屬醫院……對方口齒不太清,掛得很快。”


    他刷地轉過身,“立刻,馬上給她準備解雇書!”一甩手,頭也不回地進了專用電梯。


    秘書登時嚇得亂了三魂七魄,臉無血色。特助在心中歎氣,鍾閔雖嚴厲,但從不輕易開除一個員工,因為個人情緒的更是沒有過。他看著不忍,說:“你先去做事,這事容後再說。”


    下了樓,司機早將雅致紅章開到了大廳門外,眼見老板風風火火地過來不入後座卻打開駕駛席的門,一把揪住了他後領,沙袋一般扔出,直讓他打了一串腳跌,剛好撞在大理石柱上,忙用手撐住了,這才免了洋相,眼睜睜瞧著紅章絕塵而去。可憐他替老板開了幾年的車,從未出一點半點差池,今日卻無端成了出氣包。


    -------


    鍾閔到醫院。公司那邊早就聯絡上校方,送醫的人知道他要來,已在醫院門口等著了。


    “怎麽樣?”


    那人疾步跟在他後頭走,直說:“您別急,是考試時疼得昏過去了,診斷為急性闌尾炎,已經在手術了,手術同意書簽字是我僭越了,手術室也有人候著的。”


    急性闌尾炎。她昨天還跟他說過肚子痛,他竟沒在意!把一個人疼得昏過去,是多疼!要是晚一步……他不敢想。


    割闌尾是小手術,鍾閔見到章一的時候,她已經被送到加護病房了。見到他,第一句話竟是“你怎麽來啦?”


    鍾閔走過去柔聲問:“疼嗎?”


    她搖搖頭,“是全麻的,現在還不疼。剛剛護士跟我說,在我肚子上打了三個洞。”又有點懊惱地說:“試是不能考了。”


    “不考不好嗎?”


    她扯出一個笑容,“嘿嘿。被你看出來了。隻是不考的話,感覺學了幾年對自己都沒個交代。”


    鍾閔在床邊坐下,“這話我不信,你不最是個沒心沒肺的嗎?凡事能躲就躲,躲不了的就是天塌下來也能翻個身當被蓋。”


    她想笑,又扯著傷口,不敢太用力,因此笑得像隻老鼠一樣猥猥瑣瑣,“我現在是沒闌尾。人類當初進化,幹嘛不把這個東西退化掉,反正無用,還讓我白白受回罪。”


    鍾閔不說話,隻是盯著她的臉看。她突然說:“你去問問,我什麽時候能下床,什麽時候能出院?”伸手推他,“快去。”


    剛好護士進來,笑眯眯地說:“這要看你的恢複情況了,一般24小時後可以適當下床運動,為以防萬一,最好是等傷口愈合拆線再出院。”


    “那要等多久啊。”她看見小護士的眼光不住往鍾閔身上瞟來,就叫他:“你去,把床給我搖起來,我要看電視。”她壞心眼的想,把你當看護使,我看你還帥!哪知小護士一步搶上去,“我來吧,我來吧。”那護士把床搖一點,問:“夠了嗎?”她也不是跟護士過不去,很有禮貌地說:“夠了,謝謝。”


    護士又過來給她墊墊枕頭,看看液體,臨走前還對鍾閔說,“有事按鈴叫我。”鍾閔點頭說好。


    她拍著床叫:“喂喂,我剛剛問你怎麽來了,你不說,原是泡小護士來的!”她突然想起看過的一本小說,“千萬別說是小護士泡你!”


    “你不說話?不說話當你默認了。”


    鍾閔一哂,“隨你怎麽說。”她吐舌,這人原是不解風情。


    “想什麽呢?”鍾閔拍拍她的頭,“是你們學校打的電話給我。”


    “噢,我記得考試時疼得要命,後來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她說著就興奮起來,“估計是被救護車拉進來的。感覺還挺懸,那監考老師肯定嚇壞了,接著驚動了學校領導,一路鬧得人仰馬翻,像拍電視劇一樣。”


    鍾閔想方才一路也不知被探頭拍了多少次,再看她一臉興奮,隻覺她果真是個沒心沒肺的。


    “我這回可是諸多第一,第一次暈倒,第一次手術,第一次住院,甚至第一次打點滴。”


    鍾閔暗想,小白眼狼,他也是第一次被嚇得魂不附體。


    她還在那說:“我以前身體可好了。感冒了都不吃藥,吃了剩菜剩飯從不拉肚子。隻是有一回,還上幼稚園,園裏有個小朋友臉上生了小紅疙瘩,偏是我跟她好,愛跟她玩。第二天還奇怪她為什麽沒有來,結果當晚回去我也生了紅疙瘩,從臉、脖子一路往身上長。媽媽回來嚇壞了,在弄堂裏直嚷‘這孩子沒法兒養了,從此不能見人!’她架著我的兩隻手臂來回晃蕩,作勢要把我扔出去,隔壁的駝婆婆搶過來看一眼說,‘孩子是生水痘了,哪裏是沒法養,沒見過這樣當媽的,這不是活下咒嗎?’”她喃喃重複一遍,“沒見過這樣當媽的……”卻突然間落下淚來,“從此我再不生病,就是怕她嫌棄我。哪知她還是……”


    這孩子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這是人的天性,病痛時是如此渴望母愛。她從骨子裏渴望再見母親一麵,躲在她懷裏說,“媽,我昏倒了,是做手術搶救過來的,真怕再見不到你。”哪怕,母親曾殘忍地將自己拋棄。


    鍾閔用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乖,別哭。病魔見你軟弱,怕是從此要纏上了你。”


    她往他瞧去,明知是哄她,可他說得這樣真,於是賭氣似的說,“纏上了才好呢。”纏綿病榻,也許母親就會回來了。


    “你這會要他纏,隻怕他又不肯。”


    她聽他說得前後矛盾,不由問:“為什麽?”


    “因為我在這兒啊。我小時算命,一報上生辰八字,那先生準要說命硬。一般的牛鬼蛇神哪裏壓我得住?”


    她狐疑地看著他,“你還信這些?”


    “偶爾信信也是好的”,他在心裏補充一句,比如說現在。“到底是不是命硬不知道,隻記得小時候要打針,兩三個護士都拿不住,最後不知是誰嚇我說,‘別動,針打歪了讓你屁股裏生一根鉤子,從此再莫想躺著坐著。’好說歹說打一針青黴素,結果竄起來也不覺得疼,照樣跨土坳子翻圍牆。”


    她忍不住“嗤”地笑出來,“最後照樣不是挨一針,何不早些老老實實讓人打,樂得大家都輕鬆。”


    他也笑,“我小時脾氣怪著呢,凡人事非得先讓我服了你,否則你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鎮得住我。”


    “哪吒再能鬧騰還不是被李天王關進玲瓏塔裏”,她漸漸收斂了笑容,“聽你這麽說,我覺得你爸爸一定很凶。”


    他很輕地“嗯”了一聲,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她的頭發。“不能吃東西,餓嗎?”


    她搖頭,“肚子裏脹得很,再說輸那麽多水進去,哪裏餓。”又問,“你什麽時候回去?”


    “想我走?”


    她跟他在一起這麽久了,臉皮不知厚了多少。不痛不癢地說,“你要這麽想也可以。”


    他倒勾起一絲笑容,“我走得急,公司的事情也沒交代。我讓家裏的阿姨來,你剛做完手術也別老看電視,好好休息,覺得有不舒服就叫醫生,想做什麽叫阿姨。算了,我很快就回來。”


    她伸手推他,“快走快走,你怎麽這麽婆媽,都趕上唐僧了,我可不做你徒弟。”


    他看她一臉嫌棄,忍不住伸手一拍她的頭,“可不是,你這隻小猴崽子。”


    “你罵我”,她扭身從身後抽出枕頭,就要往他身上砸去,一轉臉卻哪裏還有人在。她把身子往後靠,閉上眼,模模糊糊地還在腹誹呢,“動作這樣快……”


    ————————


    鍾閔回來的時候還沒到下班時間,教授已經帶人查完了房。她一見他就開始吧啦了:“這裏的醫生很閑嗎?聽說一天至少要查兩次房。剛才你不在,泱泱的一大群,十幾雙眼睛盯著我看,怪不自在。不過有個主治醫生倒是很帥,白袍一穿,襯得整個人如芝蘭玉樹。你看過《白袍之戀》嗎,比裏麵的男主還要帥哩。我起初擔心是他替我主刀,想著讓那麽帥的人去割我的腸子,怪難為情。我偷偷問護士,她說是教授主的刀,直說我運氣好,教授上周末才從國外的學術交流會回來,結果做的第一場竟是個芝麻綠豆的小手術。還說就是讓教授的學生去,也能閉著眼睛做。我當場就說她吹牛,不是做的腹腔鏡嗎,閉著眼睛怎麽做?”


    他等她說完這一大通,才一拍腦門說:“噢,糟糕!”


    她連忙問:“怎麽了?”


    他佯作懊惱,“方才我專門去他們醫辦說,查房時主刀醫生來就可以了,因你是小手術,也不怎麽利於教學,且要盡量少查。如此一來,你就見不到那位芝蘭玉樹的白袍了,豈不糟糕?”


    她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然後下結論:“騙人。”


    他故作嚴肅地說,“我沒騙人。”


    “騙小狗。”


    她氣得臉通紅,這人今天怎麽這樣貧?剛巧護士又進來,記錄體溫,心率,呼吸頻率,在記錄單上刷刷寫了幾筆,問她:“排氣了嗎?”


    她聽不明白,“排什麽氣?”


    那護士張嘴想要說,見鍾閔在,對他無奈笑笑。他也沒說什麽,自去了外麵的套間。


    她倒更疑惑了。


    護士這才以學術性口吻說:“排氣,俗稱放屁。”


    她立時如同被燙到了一樣,叫起來:“沒有,沒有!”


    護士不肯走,“真的沒有?要老實說,這是正常的術後現象。”


    她幾乎是嚷,生怕人聽不見似的,“沒有就是沒有!”說完往床上一倒,側過身子去了。護士沒奈何,術後第一天,沒有也是正常的。


    護士走了,她整個人還如同浸在熱水裏一樣,熱浪一波接著一波,直燙得腦子發木。鍾閔一定是知道的,所以才回避,怕自己難堪,結果她仍沒見有絲毫好過。也不知過多久,聽見他走過來了,她決定裝作不知道。她是沒臉見他的了。


    “側著躺累嗎?”


    她不吭聲。


    他自顧自說,“剛才去簽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什麽病曆,授權委托,知情同意書,離院責任書。責權社會,醫院第一件事就是忙著自清。”


    她把身子轉過來,“你剛才出去是簽字?”


    “對啊。”


    她不信,“那護士幹什麽對你笑?”


    他睜眼說瞎話,“有嗎?我沒看到。”


    她盯著他看了半晌,總算是信了。又想起來說:“你怎麽不讓阿姨把我的手機拿來。我同學不定以為我翹辮子了呢。”


    他輕輕掌了她一嘴,“胡說八道。”


    她嘻嘻笑了聲,又問:“什麽時候回去啊,我不想住院,怪悶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做了手術,她整個人看上去是有點蔫蔫的,反正是輸水加觀察,回去也照樣能靜養。“我去問問。”他去跟院方勾兌了。她在後頭打響指。


    院方的態度當然很保守,一再強調風險性。最後雙方協商下來,簽了一張協議書,又安排了一個醫療小組數日內監護。有錢果然是好辦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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