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鳳姿看著昏迷的章一, 想起了自己也是這般大的時候。母親早逝,小小年紀勤儉持家, 父親是教書匠,有教養, 人又生得清麗出眾,那時,無論誰提起章家的姑娘,總會讚上一聲好。那麽,那些事情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對了,是從交了第一個男朋友開始,再是第二個, 第三個……直到有一天, 肚子鼓起來。父親的頭發幾乎一夜全白,她在飛舞的鐵衣架中抱著頭哀求,“爸爸,我不知道會懷孕……”是的, 她什麽都不知道。初潮時以為自己要死去, 第一張衛生棉是照包裝紙的圖貼上去的,不知道怎麽交朋友,該交什麽樣的朋友,不知道停經意味著什麽,甚至不知道在肚子裏瘋長的是什麽東西。父親的背佝僂下去,“打掉吧。”那些隻露著眼睛鼻子的醫生護士手裏拿著什麽?是銀光閃閃並且尖銳的冷兵器。她逃掉了。她想找到那個人,但是不知道他是誰。


    多少個夜裏醒來, 她都希望是一場夢。不是夢,那麽故事裏是否另有隱情?被人陷害?父債女還?無心之失?然而事實仍舊如此,她不知道是誰在她肚子裏播下了種。鐵衣架再次揮舞,她護住的仍然是頭。


    年紀小就是不知好歹。她不管肚子裏頭的東西長熟了是什麽,也不顧其他人的眼光。她依舊洗衣服做飯,行走如風,甚至偶爾在人多的巷子裏昂首挺胸的走過。她以前也這麽做的,隻是現在吸引的目光更多。


    到底是生下來了。痛了她二十多個小時,從血與肉裏頭剝離開。那是什麽?皺巴巴,像老鼠還是像小老頭?她沒有力氣再想了。


    父親的脾氣越來越差。屋裏一有哭聲,就要打她。她恨,那個肉團,不給她吃,餓死她,於是哭得更響了,打得更厲害了。脹得要炸開,白色的乳汁流出來,打濕胸前一片。她用手狠狠地擠,仿佛那是一顆殘存的毒瘤。哭聲震天,她父親的耳光摑來,卻沒聽見響。轟轟聲裏似乎有父親的咆哮,“你還要造多少孽!”然後,她的一邊耳朵什麽都聽不見了。是聾了。


    她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麵。是車禍,躲都躲不過。白布蓋住了父親的臉,平車被送往太平間,在那長長的陰與陽的通道裏一點點消失,她瘋了一樣撲上去,嘶喊,“爸爸我錯了,爸爸我錯了!”她的眼淚融化不了白布下的僵硬,也阻擋不了人世間的永隔。


    從此剩下兩個孩子相依為命,十六歲的大孩子帶著幾個月大的小孩子。時間這個東西到底時好時壞,轉眼小孩子就有大孩子那麽大了。


    章一一點點轉醒。她記得自己接到母親的電話,於是舍棄一切,準備投進那個久違的懷抱裏,沒想到投進的卻是黑暗。有個聲音遙遙地呼喚著她,“章一……章一……”


    費力地睜開眼皮,那個人正拍打著自己的臉,“醒了?”


    她喊一聲“媽”,喉嚨幹得像要撕裂開。隨即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木板床上,手腳被捆住了。這次她的聲音完完全全出來了,驚恐的,“媽媽?!”


    章鳳姿笑著答應,“乖。”


    旁邊有個男人說,“都長這麽大了?果然是好貨色。”伸出手捏一把,覺得簡直是好,雙手齊上。章一尖叫。


    章鳳姿打掉他的手,“摸壞了不打緊,價掉得厲害。”


    那個男人盯著她看半晌,“真是你女兒?”


    章鳳姿微微冷笑,“我們長的不夠像?”


    “像”,男人說,“最毒婦人心,我以後可要小心了。”


    章鳳姿伸手將他一推,“下去守著,誤了事看我不跟你小心。”


    那男人去了。章一又開始喊,“媽媽,你要對我做什麽?別嚇唬我,快放開我……”


    “放開你?乖孩子,這是綁票,你懂嗎?”


    綁票……“我不信。媽媽,我是章一,我是你女兒啊。”


    章鳳姿撫上她的臉,“女兒……我清楚得很。”扔在一旁的對講機裏說,“人帶來了。”章鳳姿露出笑容,“帶上來。”


    “帶,帶誰?”


    章鳳姿的笑容擴大,“你馬上就知道。”


    一陣推推搡搡的聲音,然後有人喊:“章一!”是隆冬。章一驚駭地轉向章鳳姿,她為什麽要捉隆冬來,他不是在醫院嗎?


    章鳳姿似乎看出來,因而解釋:“那一刀不深,刺破了大網膜,出了血。住院是小題大做,我用你的手機發信息給他,他肯不來?”


    隆冬叫起來,“你捆著章一做什麽,你到底要幹什麽?”


    章鳳姿揮揮手,立刻有兩個人把他拖到椅子上,縛住。“安靜點,小冬,我是章一的媽媽,你可不能對我大吼大叫。我知道你對我不滿意,是因為章一。你喜歡她,對嗎?”


    隆冬因大鬧婚禮而生出許多勇氣,至今沒有消退。他沒有看向章一,但聲音卻往那個方向送去,“是,我是喜歡她。怎麽樣?”


    章鳳姿卻笑起來,“乖孩子,虧你說得出。我能怎麽樣,你喜歡她是再正確不過的。不光如此,她也應該喜歡你。” 她笑得整個人直往後仰,“你們一般大,根正苗紅,又是同學,少男鍾情,少女懷春,理應是一對。誰敢說不是?”


    章一的心裏咯噔一下,她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那些事她都知道?


    隆冬聽得不明就裏,隻是毛骨悚然。章鳳姿的眼睛裏頭裝的不是笑,是強酸,在等待某個時刻潑出來。那笑聲一抽一抽,仿佛被什麽東西鋸斷。他突然害怕起來,“你別笑了!”


    章鳳姿立刻沒有笑了, “好,不笑了。說點什麽好呢?”她往上翻翻白眼,“唔,來說說你爸爸。平日裏我最喜歡知道他和你的事。”


    章一的後脊冒冷汗。那片白薔薇……


    隆冬似乎嗅到了空氣中的邪惡,他說,“我不想聽!”


    “噢?不喜歡談爸爸,那麽談談你媽媽好了。你知道她為什麽要自殺嗎?”


    隆冬呆了一下,隨即激烈反抗,“我不聽!我不聽!”他想捂住耳朵,但是手被捆在椅子上。


    章鳳姿往前湊攏一點,仿佛少女般向人透露點小秘密。她的聲音如同一條線,繃得緊而直,沒有起伏的,“因為,你爸爸,他不但是個同性戀,而且還是個接受方。”


    隆冬的身體連帶椅子從地上蹦起來,“你胡說!我要撕了你的嘴,撕了你的嘴!”


    章鳳姿的聲音被鬆開一頭,像皮筋一樣迅速反彈回去,打得隆冬措手不及,“哼,你那個死鬼媽媽在生下你之後才知道,她隻有忍,可忍就容易了?還不是死了!死得無聲無息,簡直白來這世上走一遭。哈哈,所以為什麽你要姓隆,跟你媽姓,因為你爸爸良心不安!”


    隆冬的眼淚爬滿一臉,“別說了,別說了!”


    章鳳姿卻說得起了興。“俗語說得好,狗改不了吃屎。好上這一口,你想叫他改?休想。死了老婆正中下懷。可這世上好事者不知有多多,總有一兩個要起疑心。於是你那個玻璃製造的爸爸怕被人看透徹,怕被人用擲來的石塊砸個粉碎,就去找保護色,並且有幸選中了我。”


    “哼,他也有些膽識,一上來就跟我攤牌。我是什麽人?為活命什麽事不幹,跟他一拍即合。天數夠了,覺得我可靠了,索性要與我做個掛牌夫妻。他哪裏知道,這麽多年,我本就是死水一潭,根本就不該有人來拂開水麵,因為那水下麵就是貪念。我貪什麽?貪家庭,貪一夕安穩。我想是個掛牌也好啊,一輩子就靜等著了結了。”


    “偏偏是你,小冬,滅了我一線希望。”章鳳姿的眼裏流露出的不知道是什麽,“我是真心對你好的。”她喃喃地,“我對章一,都及不上你的千分之一。”她突然想起什麽,“刷”地掉轉頭,“你看,為了你,我又忘了章一。”


    章一的身子下意識地往後退,拱了兩下,不濟事。這個走過來的女人隱忍著瘋狂,她是誰?


    隆冬在那頭掛著眼淚叫:“你別碰章一,你別碰她。”


    章鳳姿衝章一笑了一下,“看看,多寶貝你。你可是我生的呢。”掉轉頭,“小冬,你別緊張,我哪裏敢碰她,她身上的肉金貴著呢。”突然把眼一眯,“你想不想看看章一不穿衣服的樣子。”


    隆冬被那個眼神嚇壞了,或者他內心深處是希望看見的。他說不出話。章鳳姿一顆一顆解開章一的白襯衣。不顧那一聲聲的哀求。


    胸前大片雪白的肌膚暴露在空氣中,上麵是密密的新舊吻痕。章鳳姿難掩震驚。章一羞愧難當,撇過頭去,臉上飛起一抹紅霞,紅霞照著開在雪原上頭的梅,深深淺淺,起伏著,是收不盡的豔。章鳳姿說不出是嫉恨還是什麽,對這個不滿十六歲的女孩狠狠吐出兩個字:賤貨!


    她突然間似發了瘋,去剝章一的牛仔褲。章一被她的樣子嚇壞了,那邊還有人在看,她尖叫哭喊,“媽媽不要!”章鳳姿卻聽不見,牛仔褲被褪到小腿上,她的動作停止了,仿佛是挨了一棍子。


    過了很久,她仿佛一個冷血的估價員,“你果真是天生豔骨。單看這雙腿,不去做腿模簡直可惜。不,不單是腿模,你的玉照應該貼滿每一個單身俱樂部,男性醫學鑒定自取材室,還有日本玩具的形象設計案上,並且供不應求。我說的對不對,小冬?”


    隆冬仿佛是傻了,眼前這個正是他夢中的章一。


    章鳳姿見他的反應,冷笑一聲,對章一說,“你真本事,怨不得男人們年長年少都愛你。”她突然間帶點自我憐惜,“我卻更本事,因為我居然生出了你。我讓你來到這個世上,受盡男人們的寵愛,捧成一枝花。別得意,男人們可不是好東西,時間長了,捧在手心的被摔下去,往下踩,踩成腳底下的泥,再從那泥裏頭生出一枝新的來,她的嘴唇比你嬌紅,眼神比你明亮,你給了她養分,一點點被吸食殆盡,化成了灰,徹底從這個世上消失。”她伸出手去掐住眼前那彎纖細的脖子,一點點收緊,“我不能眼看你走我的老路。別說我不愛你。”


    有人在那一頭困獸一般地叫:“你這個巫婆,你放開她,放開她!”椅子失了重心,砰然倒地,他的眼睛隻看得見房頂了,依舊喊著“放開她!”,聲音無力得很。


    女孩已經不能呼吸了,隻有眼淚還在往外流,她無聲地做著口型,是在喊:“媽,媽……”章鳳姿的手用力,眼神失了焦距,“我能讓你來,就能讓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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