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過了這麽久, 章一見到林致仍然不自在,甚至是害怕。她想自己是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那種“非主流”愛情的。


    林致也看出來了, 但不知道章一為什麽排斥他,那小丫頭扯了個借口上樓去了, 看她腿腳跟以前一樣利索,於是對鍾閔說,“好像……不怎麽待見我,以前不這樣啊。”


    鍾閔說:“小孩的臉,六月的天,說變就變。”


    林致像捉住了他的小辮子,“你終於肯承認她是小孩了?”


    “僅限某些方麵。”不願意討論這個, 起身去廚房, 林致夾腳跟在後頭。取了兩隻杯子,加冰塊,往一隻裏注入琥珀色液體,遞給林致。


    林致做個手勢, 看鍾閔靠在流理台上持杯喝, 忍不住說,“你倒是厲害,每天加起來隻睡夠可憐的數小時,還要喝whisky。”


    鍾閔隻“唔”了一聲。在醫院集中精力照顧她,還要分神留意那件事。若這世上果有仙方,他還真想求一劑來,做個不眠不休的才好。可惜沒有, 隻好喝這些東西,時間長了,免不了有點依賴的。到底是烈酒,少喝的好,於是把杯子隨手一放,身子依舊靠著沒動。


    “晉川家的孩子不要緊吧。”從林致進屋的第一眼,鍾閔就知道他已走出低迷。


    果然,林致聽到那個名字,麵上也沒多大反應,他也找個櫥櫃一靠,“出院了。都知道你是個對旁人漠不關心的,因此不問也沒人怪你,何必多此一舉。”


    鍾閔笑,“我關心你,那麽,來問問你的事。”


    林致“嘁”一聲,看他到底問是不問。


    結果還是問了。“你沒找機會跟他重修舊好?”


    “我們談過一次,還不如不談。他說自己是做父親的,不能不考慮兒子的想法,意思非常清楚。甚至還勸我回心轉意。我當時就臭罵他一通,說他簡直拿我當第二個兒子來教育。既然再沒關係了,就別來管我,我今後怎麽樣,愛不愛他,那都是我的事。”


    鍾閔語不驚人死不休,“那你還愛不愛他?”


    林致盯著他看了半晌,“你是真關心我,還是看笑話。”歎口氣,“其實我有時候很疑惑。口口聲聲說愛的,究竟是不是愛。也許隻是主觀強化,潛意識的回答。從一開始,我是想跟他在一起,但從沒有要獨占他這個人,遇上好的女孩,也不是不動心的。也許真的是因為觸犯了禁忌,逃避現世,愛上的不過是那禁忌裏頭的自己。世上多的是試金石之類的東西,為什麽偏沒有試心石,若有,也不會有人被愛或不愛糾纏一輩子。我是弄不明白的了,也不想去明白,明白之後又徒生煩惱。就這樣愛他,或是以為愛著他,兩者都不妨礙我今後娶妻生子,與人相敬如賓一輩子。”


    鍾閔說,“聽你這番話,到底該說你悟還是不悟?”


    林致聳肩,不置可否。又說,“你還記不記得章一的老師,楊迭?”


    那個娃娃臉的,義正言辭指責過他的年輕人。鍾閔點頭。


    “看不出那麽有膽量,竟然跟家裏人明言自己不是常人。當然他也沒說是我,不過我當時就同他決裂,是我自己形穢,無法直麵他那種不顧一切的勇氣。”


    鍾閔不知是冷嘲還是熱諷,“可惜碎這一地冰心。”


    林致勾起什麽回憶,沉默了一下。突然又想起來說,“上次戰家的家宴,我去了。”


    鍾閔沒回應。


    “凱旋是主角,不出意外的豔壓全場。還是一個人。”


    “……我們聊了一些。”


    “……放心,沒有提到你。”


    鍾閔終於開口,“笑話,不怕你不提,隻是提了我,反倒擺不正你自己的位置。”


    林致問:“你真的不打算跟她見麵了?”


    鍾閔說:“看機緣。”


    林致大驚失色,“那可是凱旋!這麽多年唯一令你青眼相加的女子。你們不是沒好過,還一起失蹤了一個月。連我都以為你們是要結婚的,後來為什麽你回來了,她一個人漂在國外?”


    “戰家一直把你當準女婿看,你老頭也不是沒這個意思的,現在她回來了,兩家人豈肯放過你?”


    “我說,難道……難道是因為章一?你會為了她做到這個份上?這根本不可能,你們差太多了,你要是……”


    “你他媽的別沒完沒了!”


    林致的舌頭像被斬斷一半,縮回去,過半天才說,“好好,不說不說。”鍾閔那表情,那暴喝聲,實在怕人。


    林致說的這些,鍾閔哪有不明白的?這麽多事情堆在一塊,他再淡定,也非一絲都不浮躁的。“有擺不平的,肯定第一個通知你。”


    有他這句話,林致還能說什麽呢,皇帝不急太監急。鍾閔從小就是這樣,在他的王國裏,隻有他說了才算。然而這一次的情形,是非同小可的。


    ***


    送走林致,上樓。章一在她自己房間裏,坐在書桌前,塗塗抹抹些什麽。走過去看,原來是在素描。


    她看見他,問:“林大哥走了?”


    “嗯。”拉她起來,“別畫了。”


    她跟著他走,疑惑問:“做什麽?”結果是拖著她往床上一倒,她以為是要做什麽,又想到昨天晚上,羞憤地給他一錠拳。


    他把她往懷裏一緊,下巴擱在她頭頂上,閉上眼,“乖,讓我抱一抱。”


    是很久以前,在同樣的房間裏,他說過這樣的話。那一次,少女背部的雪白色朦朧似欲化入空氣裏,男人的身體貼上去,他們似一尊連體的塑像,鍍上了古銅的暮色。而這一次,女孩在男人懷裏,軟得似沒有骨頭,再沒有滿臉不甘,小手放在男人的胸前,是心安理得。相同的依然是靜,聽得見兩個人的心跳,一個沉穩,一個輕快,但終於在某一處合拍了,成了不分彼此的,一個人的心跳。


    他聲音在她頭頂,幽幽的,“我還不知道你喜歡畫畫。”


    她說,“學校每年的興趣班我都報美術,基本都是素描。其實更喜歡油畫的,隻是相比費錢得多。”


    “給你請個油畫老師?”


    她趕緊說不用,“高中肯定也有機會的。”其實心裏還是很想的,她難得對一樣東西這麽有興趣,但想這樣一來又要添許多麻煩,於是就說違心話了。


    他輕輕地應了聲,沒再提,過很久也不見說話,她不敢動,生怕他是睡著了,一動就吵醒了。


    ***               ***             ***


    哪知他還是請來了老師,問起來,說一則她喜歡,二則替她打發時間。那老師是很有經驗的,教學起來得心應手,也沒有傳說中藝術者的清傲,年紀不過二十多,因此章一很快喜歡上她,兩個人處得相當好。


    鍾閔開始恢複以前的作息,她早上有時覺得他起身了,但就是睜不開眼,等到醒來,旁邊的枕頭還隱約看得到凹下去的痕跡。還是覺得困,於是一翻身半趴在他方才睡過的地方,頭從枕頭上掉下來,身子微微蜷曲,還像是窩在他懷裏,又睡過去。


    他從外邊回來,有時也趕上她們的授課時間,多半是靜靜坐在旁邊看著,也有邊看書的。其實那老師也是很愛說話的,兩個人嘻嘻哈哈的,通常都是鬧完一陣才發現他在看著,再怎麽注意多少也要吵到他。他倒是不介意的樣子,偶爾碰上她看他,那表情幾乎稱得上是愉悅的。隔一段時間便要過來問她累不累,渴不渴,叫她別站太久。


    她每天是要睡中覺的,其實根本不想睡,隻因她在睡,他多半也會上床來眯一會兒的。從醫院回來有些日子了,他淺眠依舊十分嚴重,白天似看不出什麽,但總有一兩絲倦意是被她捕捉到的。


    老師一般就在三點半的時候來。她因是初學,興致非常高,說笑間,一下午時間就過去了,再不覺得悶。又因手生,因此時常將顏料弄到手上衣服上,有時候忘了,甚至將手上的沾到臉上去。他給她抹好香皂,小手握在他掌中,輕輕搓洗。她一抬頭看見他眼裏可以醉死人的溫柔,一句話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你這個樣子,是否有戀女情節?”


    他一愣,隨即失笑,“這話是誰教你的?”


    她說:“這種說法連小孩子都知道。”


    他把她的手送到流水下洗,漫不經心說:“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我讓你有這種錯覺嗎?那好啊,上輩子你是我的情人,這輩子仍是情人。最好你這麽生生世世錯覺下去。”


    你看這人嘴多壞,生生世世錯覺,豈不生生世世做他的情人。她哪裏說得過他,羞都羞死了。


    洗完手和臉出來,她蹦上床一躺,成“大”字型派開。過了一會,反應過來他剛剛去的好像更衣室,於是跳下來,過去看。探頭進去,他果然是在更衣。


    她問:“要出去麽?”都這個點了。


    “嗯,去見一個老朋友。”轉頭看她,“一起去?”


    估計是他生意場上的朋友,無趣得很,於是說:“不去。我餓了,等著一會吃飯。”


    他突然說:“進來。”


    “誒?”


    難得來看他換衣服,於是捉住她,拿起來一件件比劃,挨個問她的意見。她存心使小壞,故意說這不好那不好,其實她哪裏懂?他耐心出奇的好,還在問。這更衣室也不知誰設計的,裏頭的鏡子可三百六十度審視,到處都是他跟她的影子。其實他那樣的氣質,已經不用衣服來襯,站在那,整個人如淵s嶽峙,相比之下,顯得她愈發的小了。——b 不由得煩躁,他再問,就隨口說好。想不到他一個大男人穿衣服這麽麻煩,也知道在那折騰個什麽勁。看他開始脫,趕緊跳起來,“等等,我先出去。”


    他那眼神分明的不讚同,一把抓住她,要笑不笑,“我什麽地方你沒見過。”


    耳朵裏“哄”一聲響,臉燒起來。她哪裏肯,全方位的審視鏡,一會全是她在一邊觀看美男更衣的鏡像,這成什麽了?不行,甩脫手要跑,不忘扔下一句“暴露狂”。


    一會他換完出來,她也不看,他非要湊上來,兩臂一鉗,就是一頓好親。親完了,她還扭扭捏捏的,裝作換電視台,看他還粘在身上,口氣衝得很,“還不走!”可等他走了,估計好時間,又偷偷溜到陽台,蹲下身,隻露個眼睛在外麵。他開著車子出來,不知是否心有靈犀,回頭望向她的方向。被發現了,於是隻好現身出來,衝他擺擺手,哪知他坐在車裏,亦朝她擺擺手。兩個人樣子傻得不行,還好沒人看見,但不知為什麽,她覺得心裏冒起了小泡泡。


    直到看不見了,才又鑽進房裏,躺回床上去。無聊得很,於是在床上像指針一樣順時針擺,擺了兩周,就要喊頭昏。出院後,她一直就在他這邊睡了。其實她最喜歡這種圓形大床,很有童趣,童話裏的princess睡的應當就是這樣的床。偏偏他那個人房裏是暗色係,臥具換來換去都是黑色主調,冷冰冰的,氣人得很。實在是越看越不順眼,況且她的東西都在原來的房間裏,用起來不方便,反正也無事,索性來一番改造。


    把她房裏的毛絨公仔全都搬過來,從大到小,一個疊一個,摞得像小山。然後是她的枕頭,她的涼被。再去他的更衣室搜搜看,有沒有其他款的床單。一排排衣櫃全被她打開看,他果然是隻穿經典黑白灰的,但就是同一種顏色,深淺、亮度都是不同的,更別說衣料了。細細看,才發現他的衣服分門別類,大到基本走形,小到領子形狀、袖子花樣,甚至暗袋、扣眼無一處相同。那邊還有鞋架,他就是每天換一雙,一年也輪換不了這麽多鞋。更別提n多領帶,圍脖和各式袖扣。誒?!居然在他的配件中發現了眼鏡!他戴眼鏡嗎,她怎麽沒見到過。戴來看看,沒度數啊,是平光鏡,這說明了什麽?


    如此騷包,又是在一眼看不穿的細微之處,此乃悶騷啊悶騷!於是乎,她整個人在這個男人的低調前華麗麗的震驚了。


    緩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她夏天的衣服搬過來扔在床上,分次拿到更衣室裏,掛到他的衣服當中。那些黑白灰立刻被打亂了,糖果色,格紋,圓點花,公主袖,雪紡紗迅速入侵。她隻管嘿嘿奸笑,回來嚇死他!到底她的衣服少些,分不勻稱,那頭“積壓”的全是他的白襯衣,她過去一件件翻。翻到最裏頭的一件,外側胸口上有一大塊淺咖啡色印跡,是什麽東西潑上去沒洗幹淨麽?可為什麽還掛在這裏?怪事情。


    做完這一切,她非常得意,並且喜歡這樣,因為有一種鳩占鵲巢的威風感。覺得有些累了,倒在床上,閉著眼,很想很想知道他到時候會是什麽表情。在心裏笑出聲,原來要心滿意足是這麽的簡單。


    ***


    鍾閔到馬球場,剛好到比賽第三巡結束的半場間休息,球員跨馬由遠及近,周圍掌聲響起。


    一位女郎身穿黃色上衣和白色馬褲,腳蹬棕色齊膝靴,坐姿完美,臉上的汗星子在夕陽下閃閃發光,說不出的神采飛揚,拿球槌一指臨近的男子,朗聲問:“服是不服?要認輸的趁早!”那男子搖頭說:“我們四個加上你們中的那三個是打定了主意,舍命陪佳人。”女郎“哧”地一笑,梨渦裏兩朵明豔花,“好,要扮乖就給你機會,可別後悔。”說完一轉眼看到場外一人長身玉立,那明豔頓時開得令人不敢逼視,將手中球槌扔給球童,翻身下馬,奔過去,在那人麵前站定了,這才摘下球帽,盈盈笑意裏終於叫出一聲:“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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