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溪顧家失火,上下近百口人,無一生還。這在大多數人眼裏不過是件無關己身的小事,頂多被茶餘飯後的提起聊當談資,然而在江湖上卻不亞於平地驚雷。


    甘易兩家的慘案猶在眼前,顧家又是在失了聖心後遭此劫難,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朝廷對江湖人士的態度。


    一時之間人人自危,大俠小蝦閉關自守,頗有種暴風雨來臨前的風平浪靜。


    無憂殿內,姿容明豔的女子為應寒生斟滿了茶,素手纖纖,上戴的手鏈似金似銀,瓔珞搖綴。


    她神情溫婉淡然,不似平常宮女,反而有種皇室的大氣尊貴。應寒生許她著裝隨意,這時候便穿了身淡紫宮裝,飾品華貴,襯得她更是美麗動人。


    “趙王朝百年底蘊的確不錯。”


    應寒生示意她坐下,對方依言照做,那一番優美的姿態讓他忍不住開口稱讚。


    照明月似笑非笑,道:“若不是跟你認識還算長,我倒會以為你是在諷刺我。”


    應寒生頜首,對她這話算是聽了聽,又問道:“顧家這事你怎麽想?”


    “無非是多了一個敵人的敵人罷了。”


    照明月嫣然一笑,說:“我知道顧家有個小孩流落在外,不入族譜,連談靜海也不知道他的存在。十幾年過去,想來他如今也到弱冠年紀了。”


    “你這麽老氣橫秋,卻平白浪費了這國色天香的容顏。”應寒生斜看她一眼,“談靜海心智堅定,一般女子無法亂其心神,不過你有如此美貌,又有一顆玲瓏剔透的心,倒不怕他不上鉤。”


    照明月談到正事,微斂神色,認真道:“你說的是有道理,但是看那日他對我的態度,這事恐怕難成。”


    她其實心裏有些異樣,前幾日不過是第一次見談靜海和應寒生相處,但她卻明顯發覺了二人之間淡淡的曖昧。一個明著獻殷勤,另一個始終不在狀態,分明是還不知道。


    “實話講,他受你迷惑的可能比我要大,或者說,一定可以。”照明月也不知是不是開玩笑,竟將美人計打到了應寒生的身上。


    後者不在意地道:“正好,拿你先試探下他。”


    照明月美眸泛起笑意,點頭說:“也好,若真是我想的那樣,必不致他無憂而返。”


    應寒生有些疑惑的掃了她一眼,不過沒有多問。而她也隻溫婉淺笑,並不打算告訴對方這些猜測。


    千景王朝皇室的糜糜□□,對照明月來說隻是場好戲,縱使應寒生是她的盟友,也無法改變他身為皇室的身份。


    她一天是趙家人,就一天不會和應寒生交心。這點,恐怕對方也是如此想法。


    “我這有個法子,有人爭搶的總是格外惹人想要,你不妨表露些心悅我的念頭,來刺激下談靜海。”


    照明月輕拂額間秀發,眉心一點朱砂清雅而秀麗,明豔得不可方物。容顏不辜負她名字,的確如映月池一池明月般的空靈而美麗。


    不過應寒生因為左意如的影響,現在對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可謂是敬而遠之。


    他很直接的拒絕了對方明顯是玩笑的提議,淡淡道:“你大可以去找其他人,比如幾位侍衛長,或者是……賀庭鈞。”


    最後這個名字出口後,他如願看到了照明月冷冽的神色。分明是隻驕橫的豹子,卻非要偽裝成溫順的鹿。應寒生喜歡美人,但不代表不樂意看到對方變臉。


    結果自然是不歡而散。


    照明月對賀庭鈞恨之入骨,比談靜海更甚十分,相較之下,她寧願去魅惑後者,做個攪亂宮闈的妖女。


    她走後,應寒生料到今日談靜海恐怕沒時間來找他,便輕裝簡從,隻穿了一身素白長袍就從密道裏出了宮。


    照明月的仇人,可不全是他的仇人。


    賀庭鈞極受聖寵,位置一提再升,如今在京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府邸。不過應寒生去的自然不是被各派人士監視的空殼,而是賀庭鈞少有人知的私宅。


    他登了門,就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樣無人阻攔,啞仆分出一人去稟告賀庭鈞,餘下的被他揮散了。


    若有外人見到這番場景,不知會有多驚訝。誰都知道賀庭鈞和無憂王不和,相看兩厭,後者甚至因此冷落了皇帝談靜海半月之久,最後讓得對方開口命令有應寒生在的地方,賀庭鈞必須退避。這樣毫不留情的做法,還是君臣之間第一道裂痕。


    而現在,這位無憂王竟然反客為主,怡然自得的在賀府喝茶。


    應寒生喝的是花茶,他喜歡放點糖,隨便什麽花都可以,隻是糖一定要多。


    很多,甜到苦。


    賀庭鈞匆匆而來,挾裹著秋雨的寒意。在回來的路途中,下起了雨。他記掛著甚少出宮的應寒生,就懶得再去打傘浪費時間了。


    他看著應寒生坐在亭子裏,微抿了抿茶,似乎是太苦了,就皺起眉放下,起身去到亭邊,看了一會兒清爽小雨,忽然伸手去接。


    素白的衣袖滑落至手肘,露出一截更加潔白、滑膩的皓腕,賀庭鈞看著,忽然就想握到手心裏。


    世間再也沒有人比應寒生更能撩動他的心弦了。


    他無比清醒的認識到這一點,卻沒有去改變的心思。有些人盛裝華服,不及一人素衫無妝。賀庭鈞從背後擁住他,沒有說話。


    應寒生任雨水順著流下,浸濕了衣衫。一兩個時辰,他明顯等得有點無聊,不由問:“你被什麽事耽擱了?”


    “我在談靜海那裏見到了一個女人,”賀庭鈞絲毫不隱瞞,原原本本的給他講清楚,“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她幫談靜海解決了一個小問題,很受談靜海的青睞。隻是她似乎跟我有仇,一直在不著痕跡的隔閡我跟談靜海。”


    賀庭鈞把他抱回亭內,解下了外衫給他披上。他講到最後,語氣中已經有些懷疑。


    應寒生對他的伺候顯得很習慣,自然而然的伸手要他握住暖,順便回答了他的疑問:“她叫照明月,是我宮裏的宮女。”


    賀庭鈞心思縝密,聽到名字就已經有了猜測。他點點頭,沒有去問對方和照明月真正的關係。


    他握住應寒生的一雙手,覺得有點涼,就放在嘴邊輕輕的嗬起氣來。


    談靜海始終認為應寒生不慕藍顏,是以這些年從未真正出火過,向來淺嚐輒止。他盼著對方開竅多少年,結果卻栽在了自以為忠心的臣子手心裏。


    應寒生是什麽時候和賀庭鈞有的這種曖昧關係,他自己也記不太清了,等發覺的時候,就已經被對方強勢而溫柔的達成了同盟,曖昧也就順勢而為。有些玩味的是,他身邊的人似乎都在不約而同的模糊他對陰陽正道的認識,他自己也不在意世俗眼光。


    不過唯獨談靜海是個例外,也許是因為他從不吝嗇於對美女的欣賞,應寒生始終認為他隻愛紅妝。


    於是在談靜海麵前,他把自己的這點不足人道的小愛好掩藏的很好。


    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是何等惹人歆羨。應寒生自然也有意於皇位,不為別的,隻因位置夠高,才能肆無忌憚要自己想要的。


    何況這個世界的皇位,本就該是他的。無論他想不想要,都輪不到一個外人來侵占。


    “談靜海生性多疑,他這些時日總在找機會貼在我身邊。或許是前些日子我們動作太大,他似乎已經開始懷疑我了。”


    回了內室,應寒生為自己斟滿茶,看著賀庭鈞打開密室拿出一幅古樸的卷軸。後者皺了下眉,將卷軸平鋪打開:“不然你先找個機會出來吧,華南府、慶陽府已是我們翁中之物,在朝堂、軍隊安插的許多人也差不多都安穩下來了。”


    他用溫和的目光看著應寒生,接著說:“你無需再委屈自己,去應付談靜海。”


    應寒生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宮中既然有照明月攬去談靜海的注意力,他這個空名王爺若是消失個十幾天,恐怕也惹不起多大的問題。


    在成為談雲遮的這一世,因著年幼時慘痛的遭遇,他表現的向來冷冰冰的,很少對人笑。


    這時想著馬上就可以飛出囚籠,縱情山水,他倒是微微彎了嘴角,眼裏出現些笑意。


    應寒生每一世都很好看,非要問哪裏,那便是哪裏都好看。三千墨發紅繩係,萬種風情斂素衣。縱有照明月空靈美麗在前,亦壓不住他的驚心動魄。


    他不笑的時候是高山白雪,清冷冷的惹人癡。而那雙眼睛但凡染上一點星光,便燦盈盈的惹人醉。


    醉的第一個人是誰已不可知,然而賀庭鈞絕不是最後一個。


    應寒生回宮之後,意外發現他殿內空無一人。紫合香木的熏香有些濃,繚繞的煙霧透過紗幔,指引著他的腳步。


    他緩步行來,在紗幔前停了停,然後掀開,就看到談靜海孤獨的坐在映月池邊的石台上。


    應寒生看不清對方的臉色,卻能感受到一種沉凝的氣氛。他暗道有些失策,沒想到有照明月在身旁談靜海竟然還會來他這裏。


    “雲遮。”


    談靜海輕輕的喊了他一聲,止住了他想要避開的腳步,隻好駐足不前。他冷漠的看著對方站起來,轉過身,身形無可掩藏的被包裹進對方暗沉的目光裏。


    “雲遮,”談靜海又喊他的名字,“聽明月說,你很喜歡她,是嗎?”


    果然是照明月整的事。


    應寒生想著早前同對方不歡而散,又聽她說的些玩笑話,此時怕已經不是玩笑,而是真的做了。


    他們的聯盟是很脆弱的,開個玩笑便互相算計,而又是很堅固的,深仇大恨所以無路可退。


    應寒生微不可覺的歎息一聲,對此不在意卻也不願意被他人誤會自己的事,便道:“她隻是開玩笑,皇兄不可信她。”


    談靜海聞言愈發冷了神色,誤會愈甚,沒料到應寒生怕自己棒打鴛鴦,此時還在維護那個女人。


    他顧忌著上次的說錯話,這幾日不曾來惹對方心煩,卻讓個來曆不明的宮女搶了先,占了寒生的心房。不過是情竇初開,少年曖昧,談靜海倒不信自己隔不開他們!


    “玩笑就好,你年紀尚幼,不宜過早沾染□□。照明月挺有本事,皇兄覺得不該讓她埋沒於深宮之中,不如先讓她跟在我身邊幾年?”


    他用的是疑問,其實已經不容反駁。任何可能奪去寒生目光的人和物,都一律不準出現在對方眼前。


    這正和應寒生的心思,便微微頜首。


    談靜海大概不知道,他所信任的臣子和未來的寵妃會是他最大的敵人吧?


    他星眸微挑,忽然就很想看看對方那時候的樣子。


    對於照明月能否得到聖心的事,他是一點也不懷疑的。如果一個女人肯用七年去揣摩一個男人的心意,那麽他們不是終成眷屬,就是終成怨偶。


    無論是哪一種,總是要有愛的。


    如果一個人肯為另一個人做傻事,那或者是真傻,或者是真情。


    應寒生久有出宮之念,那日之後又等了半月,待照明月已光明正大的跟在談靜海身邊遭人豔羨後,他便果斷裝病,一連數日不肯見人。


    談靜海被拒之門外,心如刀割,卻不敢違逆對方少有的嚴詞厲色。


    一番自我恐慌下來,應寒生在他心裏幾乎已是病入膏肓,不知道是傻了還是怎樣,張貼皇榜,重金求神醫,或是龍骨。


    應寒生微微掀開鬥笠,站在被層層圍住的皇榜之外,看清了內容之後不禁有些嘲諷。


    談靜海果然老辣,這時候還不忘為自己謀利,可真是要為他穩坐昏君之位了。隻是這個“褒姒”選錯了人,怎麽著也得是照明月那樣的女人吧?


    他看了眼天色,已是黃昏,便把鬥笠壓下遮住容貌,吩咐人上路。


    他要去找一個人,找一個聽到名字,就知道是天運者的人。


    顧家遺脈,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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