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是摟著睡的,天冷,也是成全我一點私心。


    “你從沒抱過我。”


    這是上輩子,池遷留在我腦中最後一句話。


    結婚用的雙人床夠寬敞,小孩鑽進去鼓起一個小小的包,露兩隻眼睛瞧我,我正把兩張椅子拚起來放床邊,他問我:“爸爸你幹嘛?”我說:“怕你掉下去,做個護欄。”


    “我才不會。”他搖頭,一頭卷毛像海草一樣亂抖,特別滑稽。


    看到他的頭發就難受,我掀開被子上床,揉著他的臉說:“我們明天去把頭發拉直好不好?”


    池遷粉嫩的臉被我的手掌擠得變形,嘟著兩片嘴:“不要。”


    “你喜歡?”我驚訝。


    “奶奶喜歡。”


    ......那你也不用這麽犧牲自己娛樂他人。


    其實我知道,他是心裏不安,他心裏怕,他這是在討好我們。


    我對他好,是因為有上輩子的積澱,可他見我第一麵就心甘情願喊我爸爸。甚至在知道媽媽死去之後,他的第一反應是強顏歡笑。


    他用他的方式討好著我們。


    這樣小心翼翼的孩子,很讓人心疼。


    睡覺時,他蜷縮在我臂彎,手搭在胸口,我能聞見他身上和我一模一樣的淡淡香皂味。摸著他毛乎乎的頭,心裏莫名安逸下來,連這包租婆頭都覺得沒那麽不順眼了,包租婆,雅各布,想到就好笑,輕輕捏了他鼻子:“阿卷。”


    “嗯?”小孩已經快睡著了,隻回應了一聲模糊的鼻腔音。


    擱在床頭的電話在這時候響起來,我側過身子去接,小孩因此被驚醒,用手背揉著眼睛。


    “阿儼。”衛衡慢吞吞的聲音。


    “什麽事?”我輕輕拍著池遷的背,小孩往我懷裏鑽了鑽,重新閉上眼睛。


    “學校找好了,你下禮拜就可以帶他去上課。”


    “哪裏?”


    “南川一小,三年二班。”


    和上輩子一模一樣。


    我剛想說謝,就聽見衛衡沒什麽起伏音調的“啊”了一聲。


    “怎麽了?”


    “你二哥結婚沒?”


    ......慢性子的人思維跳躍都這麽厲害的嗎?


    “沒。”我老老實實地說。


    我二哥跟衛衡年紀差不多,離過婚,現在光棍一條,被我媽天天拎去相親,每次都是吃一次飯就沒下文了。他沒有正當工作,在煤窯那兒坐莊開賭場,有時一晚掙個幾萬,一晚又輸個幾萬,來往的都是些流裏流氣的人,一個月要給警察逮好幾次,進局子跟串門子一樣,帶著手銬跟人打招呼:“唉,何警,喝什麽呢?我那有上好的山茶,自家哥們種的,改天出去了給你帶兩斤,呦,這不是盧警麽?出差回來啦?哎呦哎呦,鄭局長,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鄭局長年輕,就笑:“也沒有很久,上禮拜才見過。”


    我媽一見他就偏頭痛,能對著我二哥長籲短歎一天,我二哥被我媽念得一個頭兩個大,剛想站起來開溜,就被我媽一記如來神掌按倒:“老二啊,你別走啊,你坐下聽我說......”


    “媽,我要撒尿!”


    “先憋著,你聽我說......”


    “媽,我憋不住了!”


    “沒事,你聽我說,你知道你為什麽離婚嗎?你知道你為什麽離婚了還老找不著女朋友嗎?你知道你為什麽找不著女朋友連帶著去相親都沒人搭理你嗎?就是因為你為人處世的態度不正確,你知道你為人處世的態度哪裏不正確嗎,媽告訴你%$#&%$#......”


    兩個小時後,我二哥夾著大腿,憋得都哭了。


    “哦。”衛衡慢吞吞地說,“他剛剛給我打了個電話......”


    “他說什麽了?”


    池遷已經睡著了,我把被子給他掖好,躡手躡腳走到客廳,把倒扣在盤子裏的玻璃杯翻過來,倒水喝。


    “他說他要泡我。”


    “噗——”


    我一口水噴得老遠,驚道:“什麽?”


    “他要泡我。”衛衡說這話跟說‘明天我準備吃西紅柿炒雞蛋’一樣,“他說這樣他媽就不會老在他耳邊嘚啵了。”


    我無力地扶住茶幾,沒錯我媽是不會在他耳邊嘚啵了,因為他很可能已經壯烈成仁了。


    “他怎麽會有這個想法?”


    “他今天又被你們媽抓去相姑娘了。”


    “那和你有什麽關係?”


    “和他相親的對象是我。”衛衡說,“你媽看照片可能以為我是女的。”


    衛衡畢業後沒當醫生,那雙應該拿手術刀的手卻拿起了畫筆,頭發長過耳,他本來就是看起來過於清秀的那種麵孔,再配上一身富有藝術氣息的打扮,也不怪我媽看走眼。


    心驚膽戰的在腦海裏搜尋未來十年的記憶,沒有找到任何二哥把衛衡辦了的跡象,我鬆了一口氣。


    我二哥那人太跳脫,做朋友倒是剛好,但不是適合托付終身的人。


    衛衡,我不舍得讓他給我二哥糟蹋。


    “既然是誤會一場,你不要理他就好了。”我對衛衡說,“你別介意,他沒有惡意的,他那個人一向沒個正行,什麽都幹得出來,小時候捉迷藏還爬豬圈躲母豬肚子底下過,你別理他,回頭我告訴我媽,讓她捆起來打一頓就好了。”


    “......好。”衛衡可能也挺無語的,停了一會兒才說,“那我掛了。”


    “好,再見。”


    回到床上我就把我二哥這事忘了,開始憂慮起池遷念書的事情來,他這時候應該隻念了半年的一年級,現在直接跳到三年級,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跟上課程,但也不能讓他去念一年級。他九歲了,一個九歲的孩子坐在一群六七歲的孩子中間,老師會怎麽說,同學會怎麽看,如果有人問你是留級的嗎?為什麽?想想就覺得不太合適。


    早上的時候池遷比我早醒,卻不敢吵醒我,窩在我懷裏,等我睜開眼,就聽見他顫抖地說:“爸爸,我想噓噓。”


    我一個魚打挺坐起來,帶他撒腿往廁所衝,過後我幫他衝好水就教育他:“以後要做什麽直接和我說,好不好?像今天完全不必忍得這樣辛苦,下回要是想噓噓,直接把我叫醒好麽?”


    以前也是,如果他能別什麽都憋在肚子裏,開誠布公和我談一次,我跟他之間也不會錯過那麽多了。可惜,他悶騷的種子在小時候就有體現,這種個性也不知道能不能教的好。


    而且,想起那晚他對我做的事......


    臉有點燒,根本不敢回想。


    這一定是我教育生涯上的重大失誤,這輩子我怎麽也要把他從彎路上掰回來!


    池遷仰頭看我,說:“爸爸,你被吵醒不會生氣嗎?”


    “不會。”我摸摸他睡過一夜更顯**的頭,“這種小事我不會生氣的。”


    他似懂非懂地看著我,好像不太敢相信。


    後來我才知道,他以前和立秋一起生活的時候,每天起床連掀開被子都要小心翼翼,拎著鞋子踮著腳,要走出門口才敢穿鞋,就怕把生活晝夜顛倒的父親吵醒,不然又是一頓打。


    洗漱完直接去父母家吃早飯,大哥在廚房幫爸爸煮粥,大嫂懷裏坐著小女兒甜甜,正剝桔子吃,大兒子鵬鵬蹲在電視機前看葫蘆小金剛,剛好一集放完,張著掉了兩門牙的嘴擺了個動感超人的姿勢,大聲合唱:“葫蘆娃葫蘆娃~~一根藤上七朵花。 風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


    “啦你個鬼!回來坐好!陳鵬輝你幹脆爬進電視去看算了,你那兩隻老鼠眼還要不要?啊?”大嫂直接一個旋風橘子皮丟在兒子頭上,甜甜坐在媽媽懷裏咯咯笑,歡快拍手:“媽媽再扔一個!媽媽再扔一個!”


    大嫂得意地衝女兒一揚眉:“媽媽厲害吧?看媽媽給你再丟一個~~~”


    “......”我們家果然是母係氏族。


    我媽從樓上伸著懶腰下來,一見我牽著小熊池遷就樂了:“阿卷~~~快來給奶奶親一個~~~~”


    說著就從樓梯上狂奔下來,一記鐵砂掌把她親兒子我撂開了,猿臂一張,摟著池遷蹭啊蹭:“阿卷啊阿卷~~~”


    大嫂聞風從屋子裏探出頭來,笑著和我打招呼:“三弟弟什麽時候回來的?”眼角一瞥,看見池遷:“啊呀啊呀,三弟弟你什麽時候生的娃,長得好俊哦!”說著也跑出來伸手一捏:“皮膚好好哦,臉好軟哦,哎呦,睫毛好長,哎呦我不行了,快來給嬸嬸親一個,嗯嘛~這邊再來一個~~嗯嘛~~”


    甜甜在地上直蹦:“媽媽媽媽我也要親哥哥,媽媽媽媽,我也要親哥哥。”


    大嫂抽空往屋裏一指:“你哥在那,去親。”


    甜甜回頭看了一眼,鵬鵬正叉著腰,學著葫蘆娃用八度高音尖嗓子說:“妖精!快放開我爺爺!”


    “......”小姑娘毫不掩飾嫌棄的把臉扭過來,繼續蹦:“我要這個哥哥!我要親這個哥哥!哥哥哥哥快給我親!”


    池遷被女人們的烈焰紅唇團團包圍,揉圓搓扁,已經瀕臨呆滯了,掙紮著向我張開手臂:“爸爸qaq......”


    這時大哥端著一隻壓力鍋進了飯廳,我連忙把池阿卷小朋友解救出來:“媽,大嫂,先吃飯,先吃飯啊......”


    大哥是個看起來有點木訥的人,看人時垂著頭,眉眼從下往上瞧,帶著一點憨厚和怯懦,好像人人都可以欺負的樣子。誰也瞧不出他曾經是我們這一條街打架最凶的人,少年時參加黑社會一樣的組織,吊著眉,抖著腿,整天不幹好事,後來遇到大嫂才被馴化了,天天五點不到,騎輛二八自行車到大嫂娘家開的豆腐店割五塊錢豆腐。


    從此打架的拳頭拿來修馬桶,血拚的砍刀用來剁雞塊,五大三粗的漢子圍著條維尼小熊的圍裙,我大嫂眼一眯,哼一聲,他反射性夾緊屁股,連個屁都得憋回去。


    我媽總是連連感歎一物降一物,惡犬也有春天。


    大哥給每人麵前放半個鹹鴨蛋,流油的紅蛋黃讓人舌尖顫動,池遷餓壞了,埋頭苦吃。大嫂的兩個孩子見狀紛紛加快速度,放溫了的粥扒得呼嚕呼嚕響,我找了塊毛巾往池遷脖子下一掖,又給他碗裏夾了黃嫩嫩的蔥花炒雞蛋、香菜心榨菜,看他吃得這麽香,連帶著我食欲好像也好了很多。


    我以前愛懶床,從來沒帶池遷回過父母家吃早飯,那時候,池遷小小年紀都不用人叫,鬧鍾一響,自己利索地疊被起床,小小的人裹在大襖裏,從茶幾上抓一把零錢,大雪天裏深一腳淺一腳地去早點攤打早飯,等我起床開門,他已經乖乖上學去了,桌上的豆漿還冒著熱氣。


    我已經很久沒吃過這樣熱火朝天的早飯,當然,能看到池遷被家人接受,熱情對待,也讓我放下心頭一塊兒大石。


    以前沒有意識到,也許正是因為我不陰不陽的態度,才連帶著家人也對池遷不冷不熱。


    我有種恨不得把曾經犯下的過錯全都抹平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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