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施氏老族長住的石屋內,喜寶在坐一張鹿皮椅子上,靜靜地看著外麵的微弱的光芒。


    天已經快亮了,喜寶還沒有睡,他手裏摸索著一把玉鉞,那是大祭司臨走之前給他的。此時,他突然感到意興闌珊。


    一個團體,總是因為一些人的存在而變得有趣,變得生機勃勃。現在族長走了,就靜靜地躺在部落後麵的那片墳地裏麵,與曆代的族長躺在一起;妺喜也走了,在遙遠的斟潯,喜寶經常打聽她的消息,得知她似乎過的很不錯;大祭司也走了,剛剛走,連杯子裏的那杯茶都還是熱的。


    喜寶感受到了一種無來由的孤單,他前麵有一麵展開的白色絲帛,目前是空白的。他想,繼任有施族長,是不是應該象征性地向夏後上奏帛書,想了很久最後揉成一團仍到地上。


    他收到了很多很多的消息,商國與葛國的戰鬥,夏後對三苗的圍獵,岷山的工刺再次露麵……每一個消息都在傳遞著一道信息,十分紛雜,可是把這些信息全部匯攏到一起,隻能看到這個世界的屋脊已經被蛀成空殼。


    大家都在等著屋脊垮塌的那一天,可是斟潯傳來的消息並不是這樣,夏後似乎有一百種手段撐起這座大廈。


    夏後是一個強大的男人,是一個自信的男人,因為整個世界真的沒有人能與他相提並論。


    他是喜寶的仇人,是整個有施氏部落的仇人,是許多類似有施氏部族的仇人,如果這樣算的話,天下居然有一半的人與夏後有仇,可是,真正報仇的人並不多,因為他們承受不起報仇的代價。


    本來喜寶的立場是極為堅定的,可做了族長之後,他的意誌動搖了。


    需要考慮的事情很多,比如部落的小孩學習狩獵的問題,女人桑蠶養殖,農作物收成,甚至連地裏的碩鼠都需要他分出一定的心思來。這些事情告訴他,有施氏殘存的一萬多人,是活生生的人,是需要吃飯需要喝水的人,他們有家有口,不應該陷入到無休無止而且沒有絲毫勝算的報仇事業當中。


    可是她怎麽辦?


    她為了這個部族放棄了他的父親,放棄了她的愛人,放棄了無憂無慮的生活,甚至連她自己的名字都放棄了,她又是為了什麽。


    想到她,便又想到了她的愛人,那個醜孩子。


    聽說他變帥了,變強了,甚至親手摘下了一個葛國天人的頭顱,他活得意氣風發,充滿希望。大祭司說的是對的,假以時日,或許他真的會一飛衝天。


    喜寶也變了,從夏後大軍破掉有施氏部落、從老族長死去、從妺喜離去,也或許是從他繼任族長的那一天。天色終於亮起來的時候,他也終於想明白:


    水兒的犧牲,是為了換取有施氏一萬殘餘的美好生活,不是為了換取更長久的仇恨。


    在他想明白的時候,有一個人突然衝開了房間的門,那是當值的哨兵。


    哨兵名叫喜聞樂,是部落裏麵的勇士,他背著一把長弓上氣不接下氣,但是神采飛揚:“水兒,水兒要回來,再過幾天就回來了,前行的仆人一會就到。”


    喜寶頓時麵露喜色,站起來就要去迎接,可到門口的時候他便停了下來,換了另外一個口氣說道:“既是妺喜娘娘的前行仆人,好好招待,莫要怠慢了才好。”


    喜聞樂臉上的笑容驟然斂起,一聲“妺喜娘娘”幾乎把過往的情分全都拋到一邊。他知道水兒為了族人去了斟潯,知道喜寶是老族長屬意的繼承人,可不知道什麽時候,喜寶成了這樣的人。


    他想要再說兩句,又被喜寶一句“由你看著招待便好”堵了回去。


    滿腔驚喜頓時成了被澆熄。


    喜寶知道妺喜回來做什麽,但他一定不會答應,與其這樣,不如趁早斷了那份念想。


    “水兒要回來”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在有施氏部落的萬人中迅速傳播開。大家都準備好了最好的食物,穿上了最好看的衣服,用盡他們所有的熱情,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喜寶沒有參與任何歡迎儀式,也沒參與任何場景的這是布置,終日呆在那座石屋中,若不是吃飯和排泄,他就不會走出那間小屋。


    時間緩慢地走著,有施氏部落終於盼來的妺喜娘娘。


    妺喜坐在馬車上,從華貴的鳳輦一路看著兩側的風景,越來越熟悉,她的心如同一隻被釋放的鳥兒。在這個時候,她突然感覺自己回來了,不再是皇宮裏那個隻為複仇的行屍走肉。


    一切都是美好的,令人追憶的,仿佛回到小時候一般親切。


    直到一萬人整整齊齊地跪拜在她的鳳輦前,為首一個瘦削的身影朗聲喊道:“歡迎娘娘回鄉省親,喜寶率所有族人恭迎娘娘!”


    妺喜看著跪倒一片的族人,有她小時候的玩伴,有隔壁的七嬸,有父親的好友喜墨……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在她瞳孔中掠過。


    然後她看到了最前麵的喜寶,她突然愣了一愣,急忙快步上前扶起他的胳膊,道:“喜寶,你這是在幹什麽?怎麽……”


    “回娘娘,這是我大夏的禮規,娘娘省親我們應當迎接。”喜寶悄無聲息與妺喜拉開了一定的距離。


    妺喜本來看到四周的布置是心花怒放的,她以為那是族人對自己的喜愛,久違的歸屬感又回到了她的心裏。事實上也確實是這樣的,大家真的發自內心喜歡那個被稱作“伽舞”的小姑娘,可喜寶帶著大家這麽一跪,登時所有人都意識到了那種距離。


    有幾個膽大的孩子想衝出來,就又被家長拉了回去,真有拉不住的,也被喜寶一個眼神釘在原地。


    所有的熱情都被一條無形的繩子綁架。


    “你們……”妺喜措手不及,有些語無倫次:“你們這是要幹什麽,我是水兒,是水兒啊!”


    本該好好的宴席變成了一萬餘人的尷尬,那些紅綠黃旗在空氣中招展,尤其顯得刺眼。


    距離就是在這個時候產生的,隻要一個動作,一個眼神,或許是被動,或許是主動。一旦產生,再要消除幾乎已經不可能。


    妺喜去了好多家裏,給小孩子們帶來了斟潯好玩的物事,家長們受寵若驚,忙不迭地下跪感謝。


    走的越多,妺喜的心裏越冰涼,這還是她放棄了所有要守護的部落嗎?


    到最後,她也沒能說出來她最想說的話。


    為了這個部落,她一肩扛上了所有的事情,本來她以為他們是一條心,可現在不是那樣的。


    於是,本計劃半個月的省親之旅提前十天結束了,妺喜怔怔地盯著上百年的參天樹木,終於變得陌生起來。


    好孤獨!


    真的好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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