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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八月四日,星期一,天氣晴。


    咲太到陽台晾衣服,發現一大朵純白的雲從西方天空飄向東方。風微微吹,太陽灑下耀眼的光輝。看來今天也會很熱。


    時鍾顯示時間是上午十點。以往門鈴會在這個時間響起,這天卻沒響。取而代之的是家裏電話響了。


    「來了來了。」


    咲太對黑白液晶畫麵顯示的號碼有印象。090開頭的十一位數。是翔子的手機號碼。


    「喂,梓川家。」


    『早安,我是牧之原。』


    「早安。」


    『那個……對不起。』


    她突然道歉。


    「嗯?」


    『今天,我沒辦法過去了。』


    大概是有事吧。翔子聲音消沉,咲太有點在意。雖然對話簡短,但她明顯沒精神。


    「這樣啊。我會記得喂疾風的。」


    『好的,謝謝。所以,那個……』


    「嗯。」


    『不隻是今天……接下來一個星期左右,我大概都沒辦法過去,或許會更久。』


    「要出國旅行嗎?」


    不過這種說法很奇怪。翔子剛才說「一個星期左右」以及「或許」。看來計畫還沒定案。


    『不,不是旅行,不過我必須離開家裏一段時間。』


    除了旅行,還有什麽事必須暫時離家?


    「……」


    咲太思考片刻,浮現在腦海的答案隻有一個。咲太也經曆過「那件事」一次。但咲太沒想過要向翔子確認是不是「那件事」。


    翔子從剛才講話就顯然在慎選言詞,至少目前不希望咲太知道吧。咲太沒必要刻意詢問翔子令她為難。


    「知道了,等你可以過來再聯絡我吧。我會負責照顧疾風。」


    『好的,對不起。』


    電話另一頭傳來女性呼喚「翔子」的聲音。大概是母親吧。『我現在過去。』翔子回應。


    『那麽,之後再聯絡了。』


    翔子直到最後都維持有點消沉的態度掛掉電話。咲太也放下話筒。


    「楓~~」


    「什麽事?」


    在餐桌上用功的楓開心地看向咲太。


    「牧之原小妹這陣子不能過來,疾風交給你照顧喔。」


    「好的,交給我了!」


    楓努力挺起沒料的胸口。


    後來,咲太稍微提早吃了午餐,換上製服之後前往學校。


    「真的要去啊。」


    穿著製服的咲太走出房間時,理央從走廊搭話。那須野在她腳邊嬉戲,已經很黏她了。


    「雙葉也要來嗎?」


    「我別去才是明智之舉。」


    「為什麽?」


    「不是有一個『生靈』的都市傳說嗎?遇到和自己長一樣的人,過沒多久就會死掉。」


    「嗯。」


    「以量子隱形傳態的觀點來看,不可能出現雙方同時確定存在的狀態……姑且是這樣。」


    「站在這個假設的立場,如果兩人齊聚一堂,你覺得會怎麽樣?」


    「為了修正矛盾,其中一邊將會消失……或是悖論瓦解,雙方都不見?」


    這一點都不好笑。


    「甚至有傳聞說,得到知名文學獎的某個作家就是這樣死掉的……『生靈』或許是某些人和現在的我有相同體驗而留下的真實經曆。」


    實際上,記得這個作家也在故事裏寫過遇到生靈的角色。咲太回想起在都市傳說流行的小學時代,班上同學熱烈討論這些傳說的可信度。


    「所以,我別去才是明智之舉。」


    「那麽,麻煩你看家了。」


    咲太走到玄關穿鞋。


    「我會準備晚餐。」


    「感覺好像在同居耶。」


    咲太自認是打趣這麽說,理央卻露出由衷厭惡的表情。


    「這是今天第二次。」


    第一次是在今天早上。理央說要當作借住的謝禮而幫忙洗衣物。她意外熟練地攤平衣物的皺摺,從她自然的動作就知道她平常都是自己洗衣服。


    「感覺好像在同居耶。」


    理央在晾咲太的內褲時,咲太對她這麽說。


    下一秒,理央將內褲扔到咲太臉上。


    「如果再穿上圍裙迎接我就完美了。」


    「這樣不是同居,是新婚。」


    「啊,對喔。」


    「這種遊戲去找櫻島學姊玩。」


    「這點子真棒。」


    咲太回想著麻衣穿圍裙的樣子,走出家門。


    悶熱的夏季空氣,而且豔陽高掛。咲太看著柏油路麵的海市蜃樓,走在一如往常的通學路。


    十分鍾後,他汗流浹背地抵達藤澤站。走上階梯穿過連通道,筆直前往江之電藤澤車站。


    咲太穿越驗票閘口來到月台,綠色加奶油色的電車正好進站。從正麵看是一張討喜的臉,這種複古的氣氛很棒。即使在炎炎夏日,電車依然辛勤地將乘客從藤澤載往鎌倉。


    咲太進入空調夠強的涼爽車內。坐在空位冷卻身體時,某個熟人從旁邊的車門上車。


    峰原高中的夏季製服。深藍色裙子、白色女用襯衫、米色背心,連上方也確實打好的領帶是紅色的。是學校建議的女性標準服裝。實際上按照標準穿衣服的學生不多。


    「……」


    理央和咲太目光相對,默默坐在他身旁。


    通知發車的鈴聲響起。一群女大學生在最後匆忙上車,車門不久之後關上。電車慢吞吞地從月台起步。


    「知道什麽事了嗎?」


    理央看者車外的景色詢問。


    「我知道你脫了會很傲人。」


    「……」


    「但我早就知道,你不脫也很傲人。」


    在這時候看她的胸部肯定會挨罵,所以咲太也學理央注視窗外景色。斜眼一看,發現她今天也綁起頭發、沒戴眼鏡。應該說,或許是因為眼鏡被另一個理央戴走,所以這個理央沒得戴。


    「原來你是來找我說教,要我別做蠢事啊。」


    「怎麽可能。好麻煩。」


    「那麽,你是來做什麽的?」


    「沒辦法和麻衣小姐約會,我閑得發慌,所以想說和你一起消磨時間。」


    「……」


    理央思索片刻。


    「原來如此,你是來做更麻煩的事。」


    咲太沒回答,注視理央的臉。


    「什麽事?」


    「除了上傳的那些,還有拍別的照片嗎?」


    「有啊,怎麽了?」


    「給我看。」


    「……」


    理央將厭惡感顯露在臉上。


    「事到如今,隻是給我看應該沒關係吧?」


    咲太稍微挑釁之後,理央默默遞出智慧型手機。


    打開照片資料夾,預覽畫麵列出滿滿的照片。


    「真的有耶……」


    數量超過三百張。咲太想像中的十倍。


    不過,並不是直接和情色劃上等號的火辣照片。某些照片隻拍手心,也有一些照片隻拍趾尖,甚至還有書包內容物的照片。


    以時間排序往回看,發現了身穿陌生製服的理央。深藍色的西裝製服、及膝的裙子。表情比現在還稚嫩,頭發也很短。不過咲太覺得肯定是理央本人。


    「這是?」


    咲太讓理央看畫麵確認。


    「國中時拍的。」


    所以她從這時候就開始自拍了。根深柢固。


    「拍臉或全身的照片也不少呢。」


    愈舊的照片愈有這種傾向。愈新的照片愈少拍臉,相對的,露出內衣線條或肌膚的豪放要素增加。


    「剛開始,我不打算給別人看或是上傳到網路。」


    「類似自己專屬的相簿?」


    「想把我當成自我感覺良好的女生?」


    「你已經自我感覺良好了吧?」


    「或許吧。」


    理央自嘲般露出笑容。咲太覺得這種笑法很討厭,不希望理央露出這種表隋。


    「開始自拍的那時候,應該隻是想客觀看著這樣的自己,覺得自己在做蠢事。」


    「這麽做是為了什麽?」


    「為了確認自己的蠢樣,讓自己舒坦。」


    「……」


    咲太愈來愈聽不懂理央在說什麽。


    「要形容成『自我分析』很滑稽,但我覺得這是一種自殘行為。」


    理央說出的話語和滑稽搭不上邊,不過自己這麽說確實滑稽。因為事實上,理央自覺這一點卻繼續這麽做,而且確實逐漸做得過火。


    「你或許無法理解,不過……我討厭我自己。」


    「另一個雙葉也說過這句話。」


    起因是自己身體的發育。另一個雙葉說,她目睹男生對她的發育起反應,覺得自己很髒,後來變得討厭自己身體的女性特徵。


    「所以我敢傷害自己。因為我討厭自己。」


    「親自除掉這個討厭的自己,即使隻是一瞬間也會覺得舒坦。這就是你的意思?」


    「梓川真聰明,人不可貌相。」


    「不過,除掉的自己依然是自己吧?」


    所以,到最後還是沒能解決任何問題。經過一段時間回神之後,就會察覺這個理所當然的事實。回顧自己的行為,厭惡自己的軟弱,然後更討厭這樣的自己,為了折磨自己而再度做相同的事。行為逐次變得失控、變得激烈。


    這個負麵循環持續搖晃理央的心,導致極度不穩定,結果就是現在這樣。思春期症候群發作,意識分裂……陷入「有兩個理央」的狀況。


    理央內心大概懷抱著「無法維持為單一個體」的矛盾吧。


    咲太不打算說自己可以理解,不過隻有一件事讓咲太內心也有共鳴。


    當時國一的楓遭到班上同學霸淩的那時候,咲太麵對在眼前痛苦掙紮的楓卻束手無策。那時候在內心萌芽的無力感與沒出息感沒有朝外宣泄,而是從內側侵蝕咲太。


    咲太不斷被覺得自己丟臉的心情折磨,持續自責。這樣的日子到最後,咲太的胸口被刻上三條深深的爪痕。若要為這些傷找理由,咲太覺得隻會是他對自己的懲罰,身為哥哥卻幫不了妹妹的罪惡證明。


    「梓川……」


    理央的聲音令咲太抬頭。


    「嗯?」


    「你站在哪一邊?」


    「我站在雙葉理央這邊。」


    咲太毫不猶豫立刻回答。


    「真會耍小聰明啊。」


    「好厲害,架子擺這麽高?」


    「不過,『我們』無法相互理解。」


    「別講得這麽任性啦。」


    「你也講得不留情麵啊。」


    「我生性不會對朋友客氣喔。」


    雖然感覺難為情,但咲太刻意說出「朋友」這兩個字,因為他知道理央絕對會起反應。然而,理央輕輕一笑帶過。


    「那麽,我也不客氣地明講吧……你放棄其中一邊比較快喔。」


    「別講得這麽恐怖啦,我都快尿出來了。」


    「既然你講這種話,就代表你確實明白吧?」


    電車停下來了。抵達的是七裏濱站。


    「這個世界,不需要兩個雙葉理央。」


    理央發出隱含冰冷氣息的聲音,接著她先行起身下車。


    發車的廣播很快就傳入耳中。


    「……」


    咲太還在思索如何回應時,車門就關上了。電車載者咲太再度開始行駛。


    「拜托別講得這麽恐怖啦,我真的快尿出來了。」


    坐在旁邊的女性不經意和咲太拉開距離,大概是聽到他這段自言自語吧。


    「我開玩笑的。」


    兩人的距離當然沒有拉近。


    咲太原本想在下一站稻村崎下車,卻不經意就這樣一直搭著電車到終點站鎌倉。


    接著同樣不經意走出車站,隨便挑一間店走進去,買了五片裝的鴿子餅。這是代表鎌倉的伴手禮,製作成鴿子形狀的甜餅乾。對於出生就一直是神奈川縣民的咲太來說,是和燒賣一樣熟悉的食物。


    咲太單手提著伴手禮回到車站。他決定乖乖搭江之電回頭。


    這次確實在學校所在的七裏濱站下車。


    雖然稍微繞了點路,不過咲太比預定時間晚四十分鍾左右平安抵達學校。


    「這是伴手禮。」


    咲太到物理實驗室露麵,將鴿子餅的黃色手提紙盒放在理央做實驗的桌子上。


    「你做了什麽?」


    「去鎌倉。」


    「是喔。」


    理央雖然一副興趣缺缺,依然伸手拿起紙盒。她似乎剛泡好咖啡,所以要拿來當茶點。看來理央習慣從尾巴開始吃。


    習慣從頭開始吃的咲太也拿起一片餅乾送進嘴裏。


    「決定要選哪一個我了嗎?」


    「我說啊,雙葉……」


    「什麽事?」


    「這種事你自己決定啦。」


    「……」


    「自己的事應該自己決定吧?」


    「原來如此,真中肯。」


    咲太從桌下拉出圓凳坐下。為了消磨空檔,他拿起桌麵一角的電視遙控器,按下電源鍵。


    黑板旁邊,吊掛在天花板的液晶電視開啟。映在畫麵上的是日間綜合談話節目。


    某個熟悉的人物正在采訪某座海水浴場沙灘舉辦的沙雕大會。手持麥克風看鏡頭的是女播報員南條文香。看來她今天出外景。


    『各位觀眾,請看這個壯觀的作品!』


    她以略微興奮的聲音炫耀般展示沙雕。占滿整個畫麵的是西班牙巴塞隆納那座赫赫有名的聖家堂,而且十八座塔全部完工。完美形態。正如文香所說,非常壯觀。


    成品水準和其他參賽者的作品截然不同。


    『這兩位就是製作者。』


    文香介紹一組男女搭檔。兩人大概都是二十五歲左右。男方是身材高瘦的型男,眼鏡給人知性的印象,不怕鏡頭,露出燦爛微笑;女方身材嬌小,臉蛋可愛,而且身材超群,即使泳裝外麵套了一件t恤也看得出來。紅色比基尼透光可見的胸口像是嫌擁擠般隆起,短t恤下方露出結實健康的水蛇腰。


    身高大概和理央差不多。咲太不經意想要比較時,和理央目光相對。


    「我沒那種腰身。」


    被讀心了。但是反過來說,也可以解釋為理央承認自己除了腰身,其他都和她差不多。或許理央脫掉衣服會比咲太想像的還要傲人。


    『兩位是男女朋友嗎?』


    文香在電視上詢問。


    『南條播報員本人比電視上漂亮耶。』


    男性無視於這個問題這麽說了。不過,當文香眉頭瞬間一顫,他就隨口回答:


    『順帶一提,她是我老婆。』


    女性立刻展現左手無名指上的閃亮戒指,還自己發出「滴鈴~~」的音效……


    『兩位很年輕,是新婚嗎?』


    文香繼續詢問。


    『不算喔。因為我們十八歲就結婚了。』


    男性不知為何看向遠方。既然是十八歲結婚,兩人應該發生過很多事吧,或


    許他在回憶當時的辛苦。咲太明年也要十八歲了,但目前聽到「結婚」這個詞隻覺得和奇幻用語差不多。


    『十……十八歲就結婚,好厲害喔。』


    出乎意料的回應使得文香有些為難。


    『那麽,聽說這個作品幾乎是太太獨力完成的,請問有哪個過程特別辛苦嗎?』


    『二十三日,我也會參加鵠沼海岸的大賽喔~~!在那裏和我握手!」


    麥克風朝向女性,她便無視於現場氣氛,突然亢奮地這麽說。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不隻如此,她還喊著「嘎喔~~」接近攝影機。男方……也就是丈夫從後方架住她,兩人從鏡頭消失。


    『……』


    文香目瞪口呆,但她立刻重振精神。


    『把現場交還給棚內~~』


    她說完以笑容掩飾過去。氣氛變得微妙的攝影棚內,主持人說「接下來進廣告」帶過。


    畫麵切換之後,這次映出咲太熟悉的人物。是麻衣。洗發精的廣告。柔順美麗的秀發散開來,接著充滿彈性地束在一起。「每日滋潤,有彈性」的旁白一放,麻衣就在鏡子前麵露出有點難為情的微笑。美麗與可愛共存,破壞力超群的表情,看再多次都令人目不轉睛。大飽眼福。


    改播其他廣告時,咲太拿起桌上的扇子移動到窗邊。大概是空調設定的溫度不低,室內有點熱。他拿扇子為自己搧風。


    往戶外一看,豔陽高照的天空下有五個人影在操場跑步。獨自帶頭跑在前麵的是佑真。看來是籃球社的社員。


    「我說雙葉……」


    「什麽事?」


    「你認為要怎麽做才能恢複為一個人?」


    咲太就這麽看著戶外,突然詢問。


    ──這個世界,不需要兩個雙葉理央。


    理央自己說的這番話從剛才就一直留在咲太耳中。上傳遊走在尺度邊緣的照片也是問題,但思春期症候群同樣不能置之不理。


    「無法恢複。」


    「既然你說原因是意識分離,那麽隻要意識合而為一就能恢複嗎?」


    「……或許吧。」


    理央死心般不負責任地回答。


    「所以該怎麽做?」


    「至少現狀是愈來愈分離吧,因為兩人各自在做不一樣的事。既然記憶與經驗分散,我不認為可以恢複為單一個體。」


    「講更樂觀的意見給我聽吧。我快要胃穿孔了。」


    「那麽,隻要兩人抱持相同的心情,或許就可以吧?」


    「比方說喜歡國見喜歡得不得了?」


    「……」


    理央回以冰凍的沉默。要是現在轉身,肯定是冰冷的視線在等著咲太吧。所以咲太不轉身。


    「我認為在我以及另一個我的心中,這份情感是一致的。」


    「那麽,恢複為一個人吧。」


    「既然這樣還無法恢複,大概需要更強烈的意識吧。」


    「在你心中,哪件事比國見的事更執著啊?」


    至少咲太想不到。


    「不知道。」


    要是理央也放棄,那就束手無策了。


    感覺像是麵對一個無解的問題。


    表情也變得不悅,隻好吃鴿子餅乾轉換心情。


    咲太將最後剩下的尾巴部分扔進嘴裏。咀嚼不久,跑操場的佑真朝校舍接近。


    佑真視線和待在物理實驗室的咲太相對。發現咲太的佑真稍微放鬆表情,接著筆直跑向咲太,最後像是要昏倒般靠在校舍外牆上。


    「啊~~快死掉了!」


    咲太打開窗戶就聽到這樣的聲音。


    氣喘籲籲的呼吸,滴落的汗水逐漸沾濕水泥地。


    「咲太,你手上有個好東西耶。」


    咲太將頭探出窗外,佑真仰望咲太揮動手掌,要求咲太給他一點風。證據就是他看著咲太手上的扇子。


    「不要。」


    「為什麽?」


    「我沒道理服務你。」


    「請給我風!」


    咲太不理他,轉身麵向室內。


    「雙葉。」


    咲太向正在準備試管的理央招手。


    「什麽事?」


    理央臉上掛著有些嫌煩的表情,但還是來到咲太身旁。


    咲太將扇子交給理央。


    「國見要你幫他搧風。」


    「他是拜托你吧?」


    「既然要找人搧風,找女生肯定比較好。」


    「……」


    理央一臉不滿,也隱含大約一半的害羞。


    「雙葉,請給我風!」


    累壞的佑真發出丟臉的聲音。


    「……」


    理央思索片刻,然後默默開始搖扇搧風。


    「啊~~好舒服~~」


    另外四名社員還在跑操場,腳步不穩。


    「籃球社在體育館吧?為什麽隻有你們在跑步?」


    社員肯定還有很多才對。


    「這是紅白大賽落敗隊伍的懲罰。」


    「憑你的本事居然輸了?」


    「我這一隊,除了我以外都是一年級耶。」


    「居然把責任推給隊友,真不像國見的作風。你想必是冒牌貨吧?」


    「咲太,你把我當成什麽人啊?」


    「我當你是讓人火大的萬人迷。」


    「好過分!」


    佑真說完哈哈大笑。


    「國見與梓川為什麽會變成好朋友啊?我真的搞不懂。」


    理央自言自語般嘀咕。


    佑真隻是笑嘻嘻的,什麽都沒說。咲太也學他這麽做。理央應該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而且這種事也沒什麽好說的。說起來,這個問題本來就很難以話語形容。簡單來說就是合得來,就是這麽回事。彼此毫不客氣說出想說的話,正確傳達自己是開玩笑還是當真。佑真打從一開始就具備這種氣息。


    而且,這樣的形容也可以用在理央身上。咲太第一次和她好好交談,是一年級第一學期的事;咲太在國中時代動粗,將同學打進醫院的這個傳聞在校內蔓延之後的事。


    那天,咲太在尋找可以悠哉吃便當的地方。後來他找到物理實驗室,不過有人先到了。


    「明明全校學生都給你白眼,你居然每天都來上學呢。」


    當時同班的理央直截了當地這麽說。


    「以為大家都在躲著自己,隻是自己想太多吧?」


    「但我覺得一點都沒有想太多啊。你大腦還好嗎?不對,就是因為不好才來上學吧。」


    「雙葉,你這個人真有趣耶。」


    「啊?哪裏有趣?」


    「光是你像這樣和我講話就很有趣喔。」


    兩人一開始就進行這種毫不避諱的對話,咲太至今也記得很清楚。那種感覺在經過一年多的現在依然沒變。


    「最後衝刺!」


    佑真朝社團學弟們吆喝。四個一年級學生一起加速,爭先恐後地接連跑到佑真這裏。


    他們雙手撐著膝蓋,肩頭劇烈起伏喘氣。


    「啊~~國見學長好詐!」


    讓理央搧風的佑真立刻引起一年級學生反應。


    「明明有女友卻還讓別的女生做這種事,為什麽隻有學長受歡迎啊?」


    關於這方麵,咲太也抱持相同意見,頻頻點頭。


    「請介紹那位迷人的女生給我們認識啦。」


    「是二年級嗎?」


    「咦?你們不認識雙葉?」


    理央是個總是穿白袍的奇怪二年級生,在校內挺有名的。即使年級不同,他們肯定也認識。


    「咦?」


    四個一年級學生做出吃驁的反應,麵麵相覷。


    「原來是這麽可愛的人啊……」


    他們輕聲討論,但咲太也清楚聽到了。畢竟理央現在沒穿白袍,綁起頭發又沒戴眼鏡,給人的感覺差太多,他們才認不出來吧。咲太剛開始也是這樣。


    「你們看女生的眼光太差了,我才不會把她介紹給你們這種人。好啦,回體育館吧。」


    佑真發出噓聲趕走一年級。


    他們不時轉頭看理央。


    「二年級有種成熟的氣息呢。」


    「那種感覺,是我喜歡的型。」


    「情色又聰明!不對,聰明又情色!」


    「慘了,好想向她請教各種事!」


    還像這樣熱烈討論。


    「不過國見,我覺得你看女生的眼光也好不到哪裏去。」


    咲太目送逐漸離開的一年級社員,隨口抨擊佑真,腦中卻在思考完全不同的事。


    他想起這裏的理央所說的話。


    ──這個世界,不需要兩個雙葉理央。


    她說得確實沒錯。這個世界沒有美好到能接納兩個理央。畢竟兩人無法從第二學期一起上學,也不能一起住在同一個家,還有身分證之類的問題。


    不隻如此,實際上現在過著正當社會生活的理央是位於這裏的理央,位於咲太家的理央隻有包含咲太的極少數人知道。


    所以,果然不能維持現狀。雖然這麽說,但學校沒教咲太如何讓兩人恢複為一人。


    理央說隻要具備強烈的意識就能恢複,但咲太不認為理央對其他事的執著程度更勝於佑真。完全無計可施。


    「說真的,該怎麽辦啊……」


    「嗯?」


    佑真對咲太的自言自語起了反應。


    「沒事。」


    現在的咲太隻能講這種話敷衍。


    2


    「所以梓川,你打算繼續做這種事多久?」


    從學校回家的路上,咲太坐在七裏濱站的長椅等待開往藤澤的電車時,理央劈頭這麽問。


    今天已經是八月十二日。


    咲太每天都到物理實驗室,至今已經過了一周。


    「直到你不做那種事吧。」


    理央現在依然持續上傳遊走在尺度邊緣的照片。


    昨天,咲太打工回家途中上網咖確認,發現理央公開了一張乳溝夾試管的照片,似乎是回應網友「夾點東西」的要求。不過隻有咲太覺得做到這種程度反而讓人覺得脫線嗎?沒什麽情色的感覺。


    「也可以改成直到你隻給我看情色照片。」


    「那你每天都逐漸遠離目標喔。」


    「真遺憾。」


    咲太探出身子,確認鎌倉方向的鐵軌。電車還沒來。時間是六點出頭,但天空還很亮,隻有西方天空終於微微泛紅。


    「明天要做什麽實驗?」


    這周大多是相當平凡的實驗。像是重力加速度的測量,或是使用力學台車反覆做實驗。盡是平淡完成的內容,旁觀也沒什麽樂趣。


    「為了避免你無聊,不然製作火箭吧?」


    「真的?」


    「寶特瓶火箭。」


    「啊~~」


    「我會派你去撿。」


    「居然要我幫忙這個?這時候應該比誰的火箭射得遠吧?」


    「你不是我的對手。」


    理央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分心注意手機。似乎收到某個訊息。


    「!」


    看到畫麵的瞬間,理央肩膀顫抖,表情明顯緊繃。她立刻從畫麵移開視線,卻再度確認。臉上失去血色。


    理央像是回想起來般藏起手機畫麵。她將畫麵朝下放在大腿上,雙手疊上去遮住。


    「怎麽了?」


    「沒事。」


    理央沒轉頭看咲太,而是在意車站裏其他等車的乘客。有幾個是峰原高中的學生。一群年輕學生不時瞥向這裏。在這段時間,手機依然繼續震動。


    「雙葉?」


    「……我沒事。」


    看起來不像沒事,不隻是反應有點慢,聲音也沙啞。仔細一看,交疊在大腿上的手也不同於手機的震動微微發抖。


    「有人留言?」


    「……」


    理央微微點頭。


    「我可以看嗎?」


    咲太以眼神示意理央藏在雙手下方的手機。


    「不行。」


    但咲太依然伸出手,從理央的指縫間碰觸手機保護殼。


    「……」


    到最後,理央即使微微低頭,依然沒抗拒咲太抽出手機。


    換句話說就是可以看吧。


    咲太檢視手上的手機。


    顯示在上麵的,是微網誌社群私人訊息的確認畫麵。


    ──那件製服是峰原高中的吧?


    這是第一句。


    ──我是畢業生,認得出來喔。


    沒隔多久就收到下一則訊息。


    ──今天我在學校附近,見個麵吧?


    第三則訊息接著列在下方。咲太檢視這些訊息時……


    ──可以援喔,一萬五行嗎?


    ──要是不來見我,我就公開你的學校喔。


    ──被身邊的人發現不太妙吧?


    ──欸,見個麵啦。你願意見麵吧?


    短短的訊息接連傳來。


    在一旁看畫麵的理央不安地抓住咲太襯衫衣襬。顫抖愈來愈明顯,直接傳達了她的不安。


    「這種家夥原來真實存在啊。」


    咲太一邊說一邊擅自操作手機寫訊息。在這段時間,手機也一直收到訊息。


    ──好想跟你見麵喔~~


    ──等你回應喔。


    ──喂,有聽到嗎?


    ──變成怎樣都不關我的事啊。


    咲太寫訊息的時候,訊息不斷接連插入,麻煩得不得了。即使如此,咲太還是按照計畫打完訊息了。


    「梓川?」


    咲太不以為意就寄出訊息。


    「你剛才傳了什麽?」


    「這個。」


    咲太拿畫麵給理央看。剛才寄出的訊息還留在上麵。


    ──我要報警。


    手機頓時安分下來,完全沒再收到訊息。


    「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砍掉。」


    「嗯?」


    「那個帳號……砍掉吧。」


    「知道了……」


    咲太讓理央看畫麵,確認操作程序是否正確,然後刪除帳號。


    「這樣就行了嗎?」


    「嗯。」


    接著,開往藤澤方向的電車進站,兩人上車。


    車內乘客人數恰到好處。從鎌倉回來的大媽集團提著伴手禮的袋子;看似在附近海水浴場玩完的年輕情侶與學生團體映入眼簾。


    咲太帶著理央並肩坐在正中央沒人的座位。這段期間,理央也一直抓著咲太的襯衫。感覺得到周圍投以溫馨的視線,看來他們被當成情竇初開的情侶了。


    「抱歉。」


    理央輕聲說了。


    「明明是我自作自受……」


    理央包括身體、聲音,連內心都被恐懼統治。完全嚇壞了。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我好怕……」


    理央依然沒停止發抖。一起坐下的兩人肩並肩,所以咲太非常清楚。


    「像是郵件或是訊息,都會深深刺入內心喔。」


    咲太就這麽麵向前方,一如往常般開口。


    「……?」


    「楓遭受霸淩


    的那時候……諮商老師告訴我,影響人類生活的情報有八成來自眼睛。」


    「……好像是。」


    「所以與其當麵說『去死』,收到寫著『去死』的信或電子郵件造成的打擊更大。」


    而且,電子郵件或簡訊相當唐突。如果對方就在麵前,也可以在對話時慢慢做好準備,但是單方麵收到的數位文章容易成為冷箭,突如其來的惡意在提防之前就深深掏挖內心。


    現在的理央正是這種狀態。


    抵達藤澤站之後,咲太和理央一起穿過小田急江之島線的驗票閘口。平常都是從車站走回家,但今天有苦衷不能這麽做。


    乍看像是終點站的長長月台,不過即使軌道沒有延伸下去,這個車站依然是雙向發車。電車會切換軌道,分別開往新宿方向與片瀨江之島方向。


    兩人順著其他乘客的人潮行走。


    「那個……抱歉。」


    理央道歉了。大概是添麻煩或造成困擾的意思吧。


    也許是因為一直抓著,理央的手放不開咲太的襯衫。


    「我看到雙葉可愛的這一麵,改天要向國見炫耀。」


    「……」


    理央默默瞪了咲太一眼,但她還處於恐懼之中,看起來有點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兩人搭乘停在月台開往片瀨江之島方向的電車。


    咲太不能扔著理央不管,決定送她回家。


    到了發車時間,白底藍條紋車身的電車從藤澤站出發。理央住的本鵠沼站就在下一站,所以很快就抵達了。


    從車站步行約五分鍾。


    「這裏。」


    理央輕聲說完,停在清靜住宅區的一角。許多獨棟住家林立的寧靜街景,周圍看得到的公寓住宅頂多也隻有五層樓高,感覺天空好寬闊。


    理央將手放在氣派的對開門扉上。上方是裝飾精細的拱門,看起來就給人富裕家庭的印象。


    進門一看,大約十公尺長的雅致石板路通往一座更驚人的方形時尚住宅。旁邊是看起來可以自動開關的大車庫,停三輛車應該綽綽有餘。


    「總覺得好壯觀喔。」


    率直的感想自然脫口而出。


    「是感受不到體溫的家吧?」


    理央毫無感觸地說。


    「看起來好像沒人住。」


    感覺像是電視介紹的湘南區域推薦豪宅。


    「一般來說,這時候應該幫忙說好話。」


    「別期待我做這種事。」


    「說得也是。」


    終於抵達玄關大門。理央插入鑰匙開門。屋內開著燈,卻感覺不到有人。大概是玄關區域設定了自動照明。


    時間已經超過七點。明亮的天空也終於染上夜晚氣氛。


    「門要鎖好啊。」


    「梓川。」


    理央在玄關轉身,按著大門,朝咲太露出不安的表情。


    「嗯?」


    老實說,咲太不用反問也知道理央想說什麽。陌生男性傳的訊息依然令理央害怕,無法拭去恐懼感。


    「那個……希望你今天陪我。」


    聲音細如蚊鳴。即使如此,理央依然清楚說完。


    「家人呢?」


    「父親去德國參加學會,母親也去歐洲某地談生意。」


    「聽起來像是連續劇的台詞呢。」


    「我家經常這樣。」


    「我還是強調一下,我是男生喔。」


    「如果發生什麽事,我會毫不客氣向櫻島學姊報告發生過與沒發生過的事。」


    「拜托報告發生過的事情就好。」


    「我相信你。」


    「但我個人希望成為被女生提防的男生。」


    「笨蛋。進來吧。」


    「那麽,打擾了。」


    來到玄關,靜謐程度更甚,製服的摩擦聲聽起來特別明顯。大概是挑高的寬敞玄關使然。


    咲太跟著理央走,來到同樣寬敞的客廳。大概十坪吧,家具以黑白為基底。看起來很舒適的沙發正前方是六十吋的大電視,從窗戶看得見整理得宜的庭院。


    廚房是中島式,看得到內部的玻璃櫃像是樣品屋一樣井然有序擺著餐具與調味料。走廊全都是間接照明的時尚設計。


    簡單高雅,卻兼具豪華氣氛的空間。任何人都想住一次的豪宅。


    即使如此,咲太依然覺得這個家欠缺決定性的要素。他進入這個家之前就感覺到缺陷。


    沒有味道的家;沒有麵容的家。


    隻有內容物氣派地存在於其中,理央明明住在這裏,但是任何地方都感受不到她的氣息。感受不到體溫。


    咲太誤以為迷途闖入陌生的空間,光是站在這裏就感到不安。


    「你家人大多不在家嗎?」


    「不會喔。」


    「這樣啊。」


    「一年大約有一半時間不在家。」


    「這樣很多吧?」


    太多了。咲太聽理央說「不會」,以為是一年大約兩三次不在家。但他某部分來說莫名可以認同。如果不是這樣,這個家不會是這種氣氛。如果父母每天回家,肯定不會變成這樣。


    「父親在教學醫院附近租套房住,母親經常出國談生意,所以這樣很正常吧?」


    「這是哪個世界的『正常』?」


    這麽一來,咲太也明白另一個理央為何慣於下廚和洗衣了。理央一年當中有一半的時間獨自生活在這個家,當然熟能生巧。


    「我家這樣很正常,因為父親與母親都不適合當父母。」


    理央不以為意地這麽說,就像在說明任何人都知道的常識。她對於這方麵似乎已經無感,早就放棄,視為理所當然……咲太抱持這樣的印象。


    「畢竟父親是為了在醫院組織出人頭地而結婚的人。」


    「這是怎樣?」


    「在某些世界,單身似乎沒辦法往上爬。」


    「你媽媽接受這種婚姻?」


    「母親也是想得到『雙葉教授的妻子』這個頭銜而結婚,所以利害關係一致。不隻如此,由於彼此都是隨心所欲,所以不可能不滿。你的想法意外老派呢。」


    「哎,因為我是在這個時代連智慧型手機都沒有的原始人啊。」


    「這是什麽形容?」


    「一個可愛學妹對我的形容。」


    「噢,那個拉普拉斯的小惡魔。她講得真好。」


    理央說完稍微露出笑容。平常她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就笑。不知道她是否有自覺,她強顏歡笑想打發心情。


    理央俐落地打開必要的照明,也按下放洗澡水的按鍵。


    「放好之後,你先洗吧。」


    「收到。」


    咲太不敢對現在的理央說「你先洗」,所以決定乖乖接受好意。反正他很快就會洗好。


    咲太如此心想,脫下衣服進入浴室。


    「衣服洗好烘乾之前別出來。」


    理央後來才這麽說。


    「幾分鍾?」


    「三十分鍾。」


    「意思是要我死嗎?」


    說來無情,理央沒有回應。


    咲太全身癱軟走出浴室之後,理央也整整洗了一小時的澡。


    這段時間,她要求咲太在浴室外麵待命。看來她現在真的不想獨處。


    咲太不得已,背靠牆壁坐在浴室外麵。他也曾經和另一個理央以這種方式交談了兩次。


    「梓川。」


    「我在。」


    「嗯……」


    「……」


    「梓川?」


    「我在。」


    「嗯……」


    「梓……」


    「我在啦!」


    兩人反覆進行這樣的對話。


    「我說啊,梓川……」


    「這樣很麻煩,乾脆一起洗吧?」


    「……你一直閉著眼睛就可以。」


    理央停頓片刻之後這麽說。平常的她絕對不會這麽說,證明她現在很脆弱。


    「我才不要玩這麽高階的遊戲。」


    「那麽,唱首歌來聽聽吧。」


    「我更不要!」


    理央終於洗好之後,兩人簡單吃了晚餐。在氣派廚房準備的晚餐是泡麵。咲太笑說這是非常滑稽的光景,理央卻不知道哪裏好笑。她住在這種家,所以這樣也是理所當然。


    等待三分鍾的期間,咲太打電話回家跟楓說今天不回去。


    後來,兩人並肩坐在電視前麵的沙發吃泡麵。不是聽音樂,而是播放國外影集的bd,享受一段慵懶的時光。


    雖然這麽說,連續看五個小時的影集終究會累積疲勞。


    時間也進入深夜一點半。


    「睡吧。」


    正當咲太睡眼惺忪時,理央這麽說了。


    洗完澡就一直穿著睡衣的理央踩階梯上樓。是之前在照片看過的那件毛茸茸睡衣,下半身是短褲,光溜溜的雙腿有點耀眼。


    咲太覺得終究不能跟著進臥室,在階梯下方停下腳步。察覺到這一點的理央隨即在階梯途中轉身。


    「我今天還是睡客廳吧。」


    「真遺憾,我還想說有機會參觀你房間了。」


    「就是因為你會這麽想,我才不想讓你看。畢竟你可能會跟國見說。」


    「當然會說吧?」


    「唉……」


    理央回到客廳,以沙發當床躺下。咲太在她旁邊……稍微推開桌子騰出空間,默默躺下。


    底下是軟綿綿的地毯,所以躺起來不差,應該說很舒服。和咲太家的客廳差好多。


    「那麽,晚安。」


    「嗯,晚安。」


    咲太看國外影集時數度打嗬欠,真的躺下來之後卻毫無睡意。


    但他原本就想在理央睡著前醒著,所以算是稱心如意……


    理央仰躺在沙發上已經將近一小時。從她呼吸不規律又不斷翻身來看,她絕對沒睡。


    理央緩緩吐氣,像是在整理某些思緒的吐氣。刻意的吐氣。


    咲太聽著她的吐氣聲,心不在焉地看著白色天花板。在窗簾縫隙射入的微光中,天花板彷佛發出青白色的光芒。


    不久……


    「梓川,醒著嗎?」


    理央問。


    「睡了。」


    「明明醒著。」


    「要睡了。」


    咲太故意打個嗬欠。現在的理央最好趕快睡覺。即使醒著,不安的心情也隻會徒增負麵想法。內心脆弱的時候,總之就是要睡覺,要思考是之後的事。


    「我覺得我在害怕。」


    「……」


    「雖然現在有你與國見,但我覺得總有一天,我或許又會孤單一人。」


    「這是怎樣?」


    「就讀高中之前,我都沒這種不安。因為在學校或是在家裏,我獨來獨往是理所當然。認識你與國見之後,我就開始覺得不安……」


    「國見這家夥真壞呢。」


    「一半是因為你。在國中之前,我不覺得上學很快樂。上高中之後就有點快樂了。」


    「隻有一點點?」


    「梓川,你覺得上學快樂嗎?」


    「不快樂。頂多隻有一點點。」


    「和我一樣。」


    不過,這個「一點點」讓理央內心產生不安。人隻要知道快樂的時光,就會希望永遠持續下去。想到可能會失去這樣的時光,難免感到不安。


    「國見交女友的時候,我好害怕……」


    「這時候至少要有『為什麽是那個女生』的想法吧。」


    「我想過……」


    「原來想過啊。雙葉,不錯喔。」


    「可是,亮麗到那種程度的女生比較適合國見。我不配。」


    「國見這家夥真過分耶,總是害你傷心。」


    「你也沒資格說國見喔。」


    「啊?」


    咲太原本以為自己位於安全範圍,不過看來錯了。


    「交了那麽漂亮的女友,我以為你再也不會理我這種人。」


    「呆子。」


    咲太輕聲一笑置之。


    「不過我確實喜歡麻衣小姐到無法自拔。」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用『無法自拔』這種字眼。這是哪個時代的形容法?」


    理央的喉頭咯咯笑。


    「我打算把你當成一輩子的朋友喔。」


    「因為你也沒朋友啊。」


    「沒錯,所以不準擅自消失。小心我哭給你看。」


    理央沒回應這句話,感覺像是拿捏不到彼此的距離。


    「還有,你一點都不懂。」


    「不懂什麽?」


    「明明喜歡國見,卻一點都不懂那個家夥。」


    「哪有這種事……」


    「就是有。」


    咲太打斷理央的回應,不讓她說完。


    「手機借用一下。」


    咲太打開理央一直由他保管的手機。液晶背光在昏暗之中照亮咲太的臉。


    「你要做什麽?」


    「我要讓你知道國見多麽了不起。你肯定會重新喜歡上他。」


    畫麵顯示佑真的電話號碼。咲太點選撥號圖示。


    「梓川,難道你……!」


    理央猛然坐起上半身。


    「這種時候打電話,會被當成沒常識……」


    焦急與困惑……以及戀愛少女的情緒出現在表情上。理央臉上寫著「不想被討厭」。


    「來不及了。」


    抵在耳際的手機響起鈴聲。不過現在終究超過深夜兩點半了,佑真遲遲沒接聽。


    即使如此,咲太依然深信佑真會接電話。


    鈴響第六聲的時候接通了。


    『唔~~雙葉?』


    佑真的聲音聽來很迷糊。看來果然在睡覺。


    「是我。」


    『是咲太?』


    語氣明顯失望,反應依然遲鈍。即使如此,咲太明明沒自報姓名,佑真依然隻聽聲音就認出來了,了不起。


    「雙葉遭遇危機,立刻來本鵠沼站。」


    『嗯,知道了。』


    語氣突然變得精實,回應的氣勢彷佛從床上跳起來一樣強。


    『我立刻過去。』


    佑真簡短回應之後結束通話。


    立旦裏很大,所以理央肯定也聽到佑真的最後兩句話了。


    咲太再度關機之後起身,理央一臉愕然地坐在沙發上。


    「國見說他會來。」


    「你真沒常識。」


    「在這個時間二話不說就趕過來的國見才沒常識吧?」


    佑真住在藤澤站北方,距離這裏大約三四公裏。深夜時段當然沒電車,所以隻能以搭電車之外的方式過來。


    應該會花一些時間吧。


    「雙葉,你最好洗把臉。」


    她雖然沒哭,眼睛卻腫腫的。


    「衣服也要換。」


    毛茸茸的睡衣很可愛,但終究不能帶著這副打扮的理央外出。


    「要盛裝打扮哦。」


    「我隻會穿普通的衣服。」


    「那麽,我在外麵等你。」


    咲太將理央留在客廳,走向玄關。


    咲太在屋外等待約十五分鍾,玄關石階和屁股


    成為好朋友的時候……


    「久等了。」


    理央有點害羞地現身。


    她似乎依照咲太的吩咐洗了臉,表情清醒。頭發綁起來,以發圈柔順地束起。


    不凸顯身體線條的寬鬆t恤,衣襬很長,甚至完全蓋過大腿根部。下半身穿的是隻露出腳踝的丹寧長褲。


    「……」


    咲太等了很久,所以仔細觀察她的穿著。


    「什……什麽事?」


    理央明顯提高警覺。


    「不夠清涼。重來。」


    咲太指向玄關,要求理央回去換衣服。


    「讓國見等太久會對不起他。」


    理央快步往車站走。腳上的涼鞋鞋跟高了點,不到五公分的加高,感覺這是理央現在能做的極限。


    「總之,這樣的你算是很努力了。」


    「為什麽非得聽你高姿態這樣評論?」


    「但我覺得既然上半身這樣穿,下半身應該穿短褲。」


    理央一邊走一邊低頭看自己腰部以下。


    「這樣搭配,看起來很像下空。」


    「這樣才好吧?呈現的手法很重要。」


    「那個,梓川……」


    理央忽然壓低語調。


    「嗯?」


    「這樣真的不行?」


    她不安地揚起視線。


    「天曉得,我不知道國見的嗜好。」


    「我在徵詢你的意見。姑且以男生立場回答我。」


    理央說得像是在生氣,眼中看得出緊張與不安。


    「這樣很像你的風格,不是很好嗎?」


    「這是怎樣?」


    「有意見就別問我了。」


    無論咲太說什麽,肯定都無法消除理央的緊張與不安。因為隻有即將見麵的佑真做得到。


    現在是深夜三點,當然沒遇到任何人。咲太與理央抵達車站前麵才首度看見人影。


    售票區前方不遠處,看得到一個跨坐在腳踏車上的人影。


    對方以袖子俐落地擦拭額頭流下的汗水。


    「太慢了吧?」


    這個人一發現咲太與理央就這麽說,然後微微一笑,輕快地踩著腳踏車接近過來。


    來到路燈照明下方的是佑真。沒想到他已經到了。除非打完電話就衝出家門全力騎車趕過來,否則不可能這麽快。


    「國見,是你太快了。」


    「是你叫我衝過來的吧?」


    「怎麽了,莫非你的身體是肌肉打造的?」


    「哎,應該吧。」


    佑真敷衍咲太之後,轉身麵向理央。


    「雙葉,沒事吧?」


    「咦?」


    「咲太有對你毛手毛腳嗎?」


    「怎麽可能。」


    「我一直以為咲太偷襲你。」


    「為什麽偷襲的當事人要打電話找你來?」


    「受不了良心的苛責?不對,咲太沒這種良心。」


    佑真明明深夜三點騎腳踏車趕過來,態度卻一如往常。


    「為什麽……」


    理央輕聲說。


    「為什麽……」


    再一次。接下來的事真的是在一瞬間發生。


    理央的淚水在眼眶打轉,接著一口氣沿著臉頰滑落。豆大的淚雨滴滴答答落在柏油路麵。


    「為什麽……為什麽……」


    她反覆這麽說。


    「國見,別害她哭啦。」


    「這是我的錯?」


    咲太投以責難的目光,佑真明顯感到畏縮。佑真不知道隱情,所以反應特別強烈。


    「千真萬確是你的錯。」


    「傷腦筋。」


    佑真真的一臉為難地搔了搔腦袋。


    「不是國見的錯……」


    理央哽咽幫忙辯護。她以雙手擦拭滿溢而出的淚水,這種哭法莫名像是孩子。


    「不是國見的錯……」


    大概是擔心沒有好好講清楚,理央再度強調。


    「梓川,不準亂講話……」


    理央雙手離開臉龐,瞪向咲太。


    她這副模樣看起來隻像是哭泣的孩童。


    「雙葉的哭法真可愛呢。」


    佑真說完,理央害羞地低頭。


    「我哪知道這種事……我好久沒哭了……」


    或許因為這樣,才會不知道怎麽哭吧。隻有小時候哭過,所以沒有改變哭法,就這樣成長為高中生。


    「可是……可是……」


    理央情緒滿盈,再度泛淚。


    「我……我……」


    吸著鼻水,臉蛋已經哭花了。


    「完全不孤單……我不孤單……」


    這麽說的理央以溫柔的表情哭泣,所以咲太不發一語。完全摸不著頭緒的佑真也默默守護著理央。


    後來理央不斷輕聲說「我不孤單」。每次想停止哭泣都會失敗,被淚水波浪打得載浮載沉。


    「咲太。」


    「嗯?」


    「請我跟雙葉喝飮料。」


    「我不懂為什麽要被敲詐。一丁都不懂吶。」


    「要補給流失的水分,不然會出事吧?」


    佑真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這理由不是很好,不過,今天就破例吧。」


    「我隻要是汽水都好。雙葉呢?」


    「冰咖啡。」


    理央即使在哭,依然看著道路前方便利商店的燈光。看來她不喝自動販賣機的飮料。


    「睡不著也不關我的事喔。」咲太出言抱怨,無奈地走向便利商店。


    咲太獨自進入便利商店,從架上拿了藍色標簽的運動飮料。故意拿兩公升的惡整佑真。他將飮料拿去收銀台,向看似大學生的店員加點冰咖啡。這時候,他注意到擺在一旁的手持煙火組,伸出手拿過來說「還有這個」一起結帳。


    「謝謝惠顧~~」


    伴隨著店員懶散的問候聲,咲太走出便利商店。


    佑真與理央已經來到店門口。感覺理央臉蛋紅紅的。


    「國見對你開黃腔嗎?」


    「沒有。是在講衣服……」


    理央輕聲告知。看她臉紅的樣子,應該是得到稱讚了吧。該說不愧是佑真嗎……在這方麵非常拿手。


    咲太將手上的冰咖啡遞給理央。吸管已經插好了。接著從袋子取出運動飮料交給佑真。麻衣廣告代言的那個牌子。


    「梓川完全被櫻島學姊馴服了。」


    理央掛著淚痕笑了。看來淚水終於止住。


    「咲太在奇怪的地方值得嘉獎呢。」


    佑真這麽說。他沒有抗議不是汽水,也沒吐槽是兩公升瓶裝。不隻如此,還一口氣喝掉半瓶左右,看來真的渴了。他將剩下的半瓶收進腳踏車籃子裏。


    「所以,接下來要怎麽做?」


    佑真就這麽跨坐在腳踏車上,提出單純的疑問。時間是淩晨三點多。


    「這個。」


    咲太將便利商店購物袋扔進佑真的腳踏車籃。剛買的煙火組從袋子露出一半。


    「在這種時間,這附近有地方可以放煙火嗎?」


    無論往右看還是往左看,都完全是住宅區。咲太很能體會佑真的想法。


    「海呢?」


    「從這裏走的話,有一段距離。」


    對這裏最熟的理央冷靜地指出這一點。


    「我騎車載理央,國見用跑的,這樣大概十分鍾就可以到吧?」


    「腳踏車明明是我的耶。」


    「什麽嘛,國見,你的意思是要叫雙葉用跑的?」


    「是要叫你


    跑。」


    佑真帶著笑容將腳踏車讓給咲太。他做暖身操伸展阿基裏斯腱,摩拳擦掌準備起跑。


    「哎,要是叫咲太跑,應該和走路差不多快吧。」


    「開什麽玩笑,我在半路會休息,所以走路比較快。」


    「別講得這麽囂張。」


    佑真哈哈大笑,卻立刻想起現在是深夜,拚命忍笑。


    「雙葉。」


    咲太催理央坐在腳踏車後麵。


    「我先出發了。」


    佑真不容分說地起跑。這樣理央就無法拒絕也無法客氣。


    「雙載會被抓喔。」


    理央即使一臉傻眼地這麽說,依然側坐在腳踏車貨架上,穩穩抓住坐墊後側。


    「你可以抱住我喔。」


    「梓川真的是變態耶。」


    「開玩笑的……唔喔!」


    咲太不禁發出怪聲,因為理央出乎預料抱了過來。她從後方環抱咲太的腰,身體緊貼在他背後。柔軟的觸感傳到肌膚。


    「下次我會對櫻島學姊說你對我發情。」


    理央以略含嬌羞的語氣說出這句倔強的話語。


    「真期待被麻衣小姐罵呢。」


    「這樣才是豬頭少年。」


    咲太笑著聆聽這句回應,使力踩踏板。直到速度變快之前,一直左右偏移蛇行。


    「笨……笨蛋,直直騎啦。」


    理央難得慌張。


    「因為你很重。」


    「去死吧。」


    咲太好不容易恢複平衡,追上先走的佑真。


    「你們看起來挺開心的。」


    佑真看著並行的咲太與理央,露出愉快的笑容。


    「我一點都不開心。」


    被提到體重的理央和一般女生一樣害羞。


    十五分鍾後,從本鵠沼站出發的咲太等人在下一站鵠沼海岸站繼續南下,抵達鵠沼的沙灘。麵對相模灣的湘南區域一角。這裏也是一座臨海公園,通往沙灘的路線鋪整得宜,附近還備有海灘排球場以及玩滑板的地方。不過咲太大概一輩子都用不到吧……


    往東方看得見江之島。由於和這裏有一段距離,所以通往島上的弁天橋看起來很細,彷佛走鋼索用的鋼索。


    「我說咲太……」


    「什麽事啊?」


    「風會不會太強了?」


    三人依照咲太、理央、佑真的順序並肩背對海麵。雖然以人牆擋風,蠟燭卻遲遲點不著。


    「畢竟台風好像明晚會登陸。」


    難怪風很潮濕。


    「國見,過來一點,用你的大個子擋風。」


    「咲太,你也一樣。」


    兩人像是夾住理央般緊貼。


    「好……好近……」


    理央輕聲抗議,但咲太假裝沒聽到。


    「就說了,好近……」


    理央在正中央縮起身體。


    「喔,點燃了。」


    拿火柴的佑真發出高興的聲音。


    「雙葉,快!」


    在佑真的催促之下,理央就這麽縮著身體,將煙火前端湊到蠟燭的火。煙火漂亮點燃,噴出綠色的火花,接著變成黃色,最後變成粉紅色。


    咲太與佑真也接連點煙火。隻有三人周圍頓時變明亮。


    火藥的燒焦味留下鮮明的夏季印象。


    大概是因為剛開始點火的時候費工夫,煙火一旦點燃,三人就莫名覺得開心,爭先恐後般接連點燃煙火。


    不久,風突然停止。三人像是預先說好般拿起仙女棒,齊聲倒數之後一起點燃。小小的三個煙火靜靜燃燒迸出火花。


    「國見,你什麽都沒問呢。」


    理央目不轉睛注視著仙女棒這麽說。


    「嗯?」


    「問我的事。」


    「咲太叫我出來的時候,我還以為出事了。」


    佑真若無其事般回應,理央斜眼注意他的側臉。


    「不過剛才看到你哭泣的臉,我就覺得算了。」


    「那個……忘掉吧。」


    「啊。」


    「喔……」


    咲太與佑真的仙女棒幾乎同時熄滅。


    「可惡~~輸掉了~~」


    佑真伸懶腰起身。雖然不是在比賽,但咲太也抱持相同心情。


    「從這裏似乎可以看得很清楚呢。」


    佑真說著,徑自看向江之島的方向。


    「啊?看什麽?」


    「江之島的煙火。是下周吧?」


    咲太也站起來,走到佑真身旁。距離確實很適當,應該可以輕易欣賞煙火。


    「這我去年說過吧?」


    理央的仙女棒還在燃燒。


    「是嗎?」


    「我說完,你們就說『想要靠近一點看』。」


    結果人很多、脖子很痛、聲音震耳欲聾。


    「既然這樣,今年就真的來這裏看吧?」


    佑真掛著純真的笑容,轉身看向理央。


    「你沒和可愛的女友約好嗎?」


    理央沒有立刻回應,咲太代替她如此指摘。


    「啊~~現在大好評吵架中。」


    佑真刻意發出沒有情感的笑聲。


    「他這麽說了。」


    咲太聽完,將話鋒轉向理央。


    「梓川有什麽計畫?沒和櫻島學姊約好嗎?」


    「事務所剛發布約會禁令。」


    「不愧是超紅藝人。」


    佑真對別人的不幸一笑置之。


    「我那天排班打工,不過會找古賀代班,應該沒關係。」


    「你就不管古賀學妹的計畫嗎?」


    佑真嘴裏說咲太過分,不過很高興。


    「雙葉呢?」


    「沒什麽計畫。」


    「那就說定了。」


    「雙葉一定要穿浴衣當成今天的謝禮喔。」


    「咦?」


    咲太的提議使得理央聲音高八度。


    「喔,不錯耶,浴衣~~」


    理央聽佑真這麽說,明顯亂了分寸。


    「可是,穿那個很麻煩……」


    理央輕聲做出稱不上抵抗的抵抗。


    「也就是說,你可以自己穿吧?」


    「……」


    理央以厭惡的表情瞪向咲太。看來她說完才發現自掘墳墓。她走到咲太身邊,輕輕揍咲太肩膀一拳發泄情緒。


    「我說啊……」


    依然看者江之島方向的佑真一邊說一邊打嗬欠。


    「天空是不是變亮了?」


    咲太的視線從富士山所在的西方移向江之島所在的東方。就如佑真所說,東方確實開始微微泛白。


    「我第一次像這樣通宵。我在做什麽啊……」


    「當然是在做蠢事啊。」


    咲太直接說出想法。


    「確實是在做蠢事呢~~」


    佑真也同意。


    「唉~~」


    理央對此歎了好長一口氣。


    「真遺憾。」


    接著她這麽說。


    「國見,她在說你喔。」


    「不,是你吧?」


    「是說你們兩個。」


    咲太不明就裏,和佑真轉頭相視,但還是搞不懂。理央看到咲太與佑真露出疑惑表情,輕聲一笑。


    「如果梓川與國見是女生就好了。」


    咲太再度和佑真轉頭相視。


    如果都是女生,或許就可以更不顧忌地聊更多事。理央也不會喜歡上佑真,可以一直當普通朋友。


    理央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咲太說他明天開始會穿裙子。」


    「我一直想穿一次看看。」


    佑真說完,咲太立刻接話。


    理央發出笑聲。


    「笨蛋。」


    開心的表情。她看著咲太、佑真,接著展露笑容。


    「真的很笨,而且爛透了。不過……」


    理央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


    「不過?」


    「沒事。」


    「什麽嘛,講啦。」


    「不講。」


    「這是怎樣?」


    咲太與佑真齊聲表達不滿。但是理央沒講,咲太與佑真也刻意不追問。兩人大致想像得到理央接下來原本想說什麽。


    ──真的很笨,而且爛透了。不過,做得出這種事才叫做朋友。


    她肯定想這麽說。


    「國見。」


    咲太不等佑真反應,就將手機扔過去。是一直由他保管的理央手機。


    「嗯?唔喔!」


    佑真雖然嚇一跳,依然俐落以單手接住。他的表情浮現疑問。不過,等到咲太背對海麵站在理央身旁,他就發出「啊」的聲音理解了。接著,佑真也來到理央身旁肩並肩。


    「什……什麽事?」


    隻有理央還沒理解。


    「先別問,先別問。」


    佑真不以為意,將手機鏡頭對準三人。拍照功能已經啟動。佑真將手伸直到極限,讓三人都能入鏡。


    「英文字母的順序是a、b,然後呢?」


    「c。」


    理央平淡回應。下一瞬間,沙灘響起「喀嚓」的舒暢快門聲。


    後來直到朝陽露麵,咲太三人一直天南地北地閑聊。「理央將來想學父親當醫生嗎?」、「別想像冷漠的女醫而興奮」、「我不打算當醫生」、「佑真挑對象的品味很差」、「她也有她的優點」、「明明正在吵架」……總之就是毫不顧慮、毫不客氣,想講什麽就講什麽。


    朝陽東升之後,三人說著「好壯觀」、「好感動」、「不過坦白說,通宵之後不太歡迎耀眼的朝陽」,離開沙灘。


    煙火的垃圾當然回收乾淨了。燒完的煙火棒就像吃完的烤雞肉竹簽,插入裝海水的寶特瓶。


    「啊,第一班電車開了。」


    咲太等人悠哉地走到片瀨江之島站。


    模仿龍宮打造的紅色車站,沐浴在朝陽之中,散發神秘的光輝。


    咲太與理央在驗票閘口前麵和佑真道別。


    「那麽,辛苦了。再見。」


    「嗯。」


    佑真一邊搖手一邊踩踏板起步。腳踏車立刻加速,消失在建築物的另一頭。


    佑真真的直到最後的最後都完全沒問理央。


    「哎,我可以理解雙葉為什麽喜歡他。」


    「突然講這什麽話?」


    「國見這家夥做人太好了。」


    「你也是。」


    理央先穿過驗票閘口。咲太走在她的身後追上去。


    「別把我和那種爽朗家夥相提並論。」


    「原來你也會害羞啊。」


    理央頭也不回地說完,輕聲一笑。


    兩人搭乘停在月台的電車。除了他們還有一些乘客,幾乎都是大學生左右的年輕人團體。看來和咲太他們一樣是通宵之後來到車站,大多玩到累癱了,甚至聽得到打呼聲。


    告知發車的鈴聲響起。車門發出「噗咻」的聲音關閉。


    電車靜靜從月台起步。


    「梓川。」


    清晨電車特有的寧靜,隻有理央的聲音聽起來特別清楚。她看著正前方窗外流動的景色。


    「如果會怕,我今天也陪你吧。」


    「這沒問題。我現在想盡快回家一個人睡覺。」


    理央忍住嗬欠。


    「我有同感。」


    咲太也跟著打個嗬欠。


    「所以?」


    「關於另一個我。」


    「哎,我就覺得你要講這個。」


    「她的症狀比較嚴重。」


    「……」


    咲太瞥向理央,想確認她的意圖。


    「因為另一個我討厭我。」


    「這樣啊。」


    「我渴求男人,想確認自己的存在價值,她討厭這樣的我,感到厭惡,覺得這樣的自己不是自己。」


    正因如此,現在才會有兩個理央吧。


    「不過,就算再怎麽討厭、再怎麽厭惡……這依然是自己。另一個我肯定知道這一點。」


    「真麻煩呢。」


    「是啊。」


    另一個理央討厭這裏的理央,到頭來就是討厭自己。真的隻能形容為「麻煩」。


    「所以,拜托了。另一個我就拜托你了。」


    「可以是可以,不過……」


    「什麽事?」


    「今後我去物理實驗室的時候,你要請我喝咖啡當謝禮喔。」


    「好啊。反正那不是我的……不過,有望解決嗎?」


    理央即使拜托咲太,依然沒掩飾內心的不安。


    「很難說,我不知道。不過,我看到你哭泣的臉蛋時,我好像懂了。」


    雖然可能隻是多心,不過理央強烈尋求的真正事物,似乎就在那裏。


    「那個,拜托忘記吧。我真的很難為情……」


    理央低頭縮起身體。這時候,電車停在下一站鵠沼海岸站,再度出發。奔馳約一分鍾後,抵達理央要下車的本鵠沼站。


    「啊,手機怎麽辦?」


    咲太就這麽代為保管,依然在他身上。


    「拿去吧。這段時間有點……」


    從她的表情看來,似乎連碰都不想碰。


    「知道了。那麽,晚安。」


    「你也晚安。」


    微微揮手的理央在晨光之中微微溫柔一笑。即使是交情長達一年多的咲太,這張笑容依然迷人到令他瞬間臉紅心跳。


    咲太揉著惺忪的睡眼抵達自家公寓時,時間已經超過五點半。以為大家都在熟睡的室內傳出有人醒著的氣息。


    「你回來啦。」


    咲太在玄關脫鞋時,理央前來迎接。


    「我回來了……」


    「辛苦了。」


    「雙葉,這個。」


    咲太進入屋內,將保管的手機遞給理央。


    「我想,應該不會再犯了。」


    「……這樣啊。」


    理央接過手機,低頭檢視畫麵。剛才咲太、理央、佑真三人拍的照片已經設定為手機桌麵。


    中間是一臉呆愣的理央;右邊是露出爽朗笑容的佑真;另一邊的咲太臉被切掉一半。後方是大海、江之島以及等待天亮的青白色天空。這張照片絕對拍得不算好,不是漂亮的照片,卻是留下真實一瞬間的最佳照片。


    「細節晚點再說,總之我好困,要睡了。」


    咲太蹣跚走到客廳,撲倒似的躺在地上的地毯上。躺下之後就再也不想動、不能動了。閉上雙眼,意識瞬間被吸入夢鄉。


    所以,咲太沒聽到理央接著說出的話語,也沒發現不久之後傳來玄關大門關閉的聲音。


    當天傍晚,咲太睡醒時,理央已經不在家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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