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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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浴室一看,眼前是愛情的戰場。


    1


    這天,梓川咲太陷入人生最大的困境。


    今年剩下一個月的十二月第一天。星期一。時間是晚上十點多。


    住慣的兩房一廳公寓客廳,平常總是放鬆身心的空間,現在卻洋溢非比尋常的緊張感,劍拔弩張的空氣。


    昨天才拿出來的暖桌明明已經通電,身體卻完全沒暖和。咲太很想乾脆躺平鑽進去,但狀況不允許。現在是連雙腿都不敢伸直的氣氛。即使沒人下令,咲太也跪坐在暖桌旁,平常縮著的背挺得筆直。


    這麽做的原因,看室內就一目瞭然。


    兩名女生和咲太一起圍坐在暖桌旁。


    右手邊是和咲太就讀相同高中,大他一歲的學姊,叫作櫻島麻衣。從童星時代就在演藝圈活躍,當時就堪稱家喻戶曉、廣受歡迎的女星。現在一樣活躍於戲劇、廣告、電影等領域,也是咲太交往中的女友。美麗端正的臉蛋令人印象深刻,黑色長發散發光澤非常美麗。大概是從電影片場直接過來,上妝的臉龐看起來比平常還要成熟。如果不是這種狀況,咲太想一直欣賞下去。他有自信可以欣賞兩三個小時都不會膩。


    然而,現在可不能這麽做。


    看向左手邊,自顧自地剝橘子的一名女性映入眼簾。以溫和表情動著雙手的她叫作牧之原翔子,咲太的初戀對象,年齡看起來大約是大學生。即使在這種狀況下,她依然一邊說「唔~~好酸」一邊幸福地將橘子送進嘴裏。神經也太大條了。這裏明明是咲太和妹妹住家的客廳,她卻沉穩得彷佛待在自己家。


    咲太與麻衣的視線自然落在翔子身上。不知道翔子是否有察覺。


    「啊,我去泡茶喔。」


    她將最後一瓣橘子送進嘴裏,同時準備起身。


    「我來……」


    咲太原本想說「我來泡」。


    「我來泡。」


    但麻衣先說出這句話,迅速起身。


    「不,我來……」


    「你想想怎麽解釋吧。」


    麻衣斷然這麽說,咲太無法堅持下去。


    「是。不好意思。」


    剛離地的屁股乖乖坐回去。要是在這時候貿然堅持,感覺會惹麻衣更不高興。


    離開暖桌的麻衣以漂亮的走路姿勢快步繞到廚房吧台後方,然後一副早就熟悉男友家的樣子打開櫃子,取出茶壺、茶杯與茶罐,也沒忘記拿熱水壺燒水,還俐落地拿出托盤。


    如果室內隻有兩人,不知道該有多好。看著女友自由使用自家廚房的樣子,內心可以沉浸在滿滿的幸福裏吧。然而隻有今天,咲太內心完全無法如此開心。


    麻衣將茶葉倒進茶壺時,雙眼掃向流理台旁邊確認。從咲太的位置看不到,但麻衣的視線前方應該是瀝水籃,放在裏麵的是咲太與翔子使用的兩人份餐具。


    「不妙」的感覺在咲太全身奔馳。身體用力繃緊,額頭也隨著冒汗。


    接著,麻衣蓋好茶罐,同時緩緩抬起視線,像是不經意地眺望客廳。視野捕捉到客廳深處時,她的表情似乎在瞬間變得嚴厲,大概是發現什麽不妙的東西吧。


    如此心想的咲太也跟著看去,某個致命的東西映入眼簾。通往陽台的大落地窗,窗簾杆上掛著洗好的衣物。衣架上除了咲太的t恤與褲子,也掛著翔子的衣物。翔子的貼身衣物姑且是晾在隔壁的房間,但是男女衣物一起清洗晾曬是引發各種臆測的材料。


    這麽一來,怎麽看都像是情侶同居的住家。


    咲太和翔子當然不是這種關係,翔子隻是初戀對象。咲太的女友是麻衣,而且內心隻有麻衣一人。然而現場證據陳述的事實蘊含著輕易推翻這種話語的破壞力。


    「啊,對了,麻衣小姐。」


    如果麻衣繼續觀察室內會不太妙──如此心想的咲太反射性地搭話。


    「什麽事?」


    麻衣語氣冷漠,看都不看咲太一眼。


    「電影拍完了?」


    大約十天前,麻衣前往片場所在的金澤。昨晚打電話的時候,她說三天後才會回來。大概是為了突擊檢查的權宜之計吧。


    「還沒拍完喔。」


    麻衣果然不肯看這裏。


    「待在這裏沒問題嗎?」


    「到明天傍晚都沒排戲,所以我才回來一趟。原來咲太不高興啊。」


    「我……我當然高興喔。」


    咲太想以平常的語氣說話,卻過度在意必須維持平常語氣,反而說得很怪。


    「看起來一點都不像。」


    麻衣雙眼所見是散布在房間各處的同居痕跡……


    「沒那回事喔。」


    咲太隨口附和拖延時間,同時拚命思索如何解釋。但他還沒得出答案,麻衣就將茶壺與茶杯放在托盤,端到暖桌這裏。


    麻衣按著裙襬,並攏雙腿高雅地坐下,熟練地依序在三個茶杯倒茶。首先是各倒三分之一,第二輪倒到半滿,第三輪倒到八分滿,然後說聲「請用」先把茶杯放在翔子麵前。


    「謝謝。」


    翔子恭敬地接下。


    「來,咲太也喝。」


    「謝謝。」


    咲太以為可能沒有自己的份,但是沒這回事。


    「這個也請用。」


    麻衣邀兩人享用的是從伴手禮袋子拿出來打開包裝的豆沙包。兔子造型很可愛。


    「會讓人舍不得吃耶。」


    翔子嘴裏這麽說,卻早早伸手去拿。


    「這個,好好吃。」


    她一邊吃一邊露出幸福的笑容。


    咲太也拿起一個送進嘴裏。但是室內緊繃的氣氛妨礙味覺,吃不出什麽味道。


    麻衣難得泡的茶,咲太趁熱拿起來喝。


    熱茶下肚,不禁「呼」地吐出一口氣。


    咲太慢慢將茶杯放回暖桌上。


    「有件事很重要,所以我確認一下。」


    麻衣像是等待這一刻已久地開口。她看向坐在正對麵的翔子,眼中滿是質疑。


    事到如今無須說明原因。翔子的存在本身就是疑問的聚合體。不隻是咲太,麻衣也一樣,除了在場的「翔子」,兩人還認識另一個「牧之原翔子」。今年夏天遇見的國一女生,佇立在棄貓前方不知如何是好的女生。


    現在,這個女生將這隻貓收編,取名為「疾風」。


    從相似的外表來看會覺得是同一個人,但年齡完全不同。國一的小女生,以及年約大學生的大姊姊;長輩與晚輩。


    咲太在夏天認識小小的翔子之後,大大的疑問一直占據腦海某處。無論要說什麽,得先搞清楚這一點才能開始。如麻衣所說,這件事很重要。非常重要……


    「好的,要確認什麽事?」


    翔子就這麽拿著茶杯和藹地回應。


    「兩位是什麽時候開始同居的?」


    「沒有同居!」


    麻衣的問題和預料的不同,咲太立刻反駁。


    「要說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也行。」


    「不是用詞的問題。而且啊,你說的『重要事情』是這個?」


    還以為麻衣首先想確認的是關於「翔子小姐」的各種問題。


    「這是最重要的事情。」


    「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吧……」


    看來咲太與麻衣認為的優先順序不一樣。


    「所以,什麽時候開始的?」


    麻衣再度詢問相同的問題,語氣平靜卻暗藏魄力。態度像是沒把咲太的插話放在眼裏。


    咲太移開視線。


    「那個……昨天……吧?」


    總之先含糊回應。拐彎抹角打迷糊仗的這段期間或許想得出什麽妙計。咲太打著這種算盤。


    「不是喔,咲太小弟,是從周四開始。」


    然而,另一個當事人的這段發言使得咲太的微薄希望化為烏有。


    四、五、六、日、一……翔子屈指計算。


    「所以,今天是同居第五天。」


    「就說不是同居了……」


    咲太還是更正這一點。這麽做應該毫無意義,但他不得不說。


    「要說『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第五天』比較好嗎?」


    「可以不要照慣例這樣接話嗎?」


    咲太完全笑不出來。暴露在麻衣的冰冷視線下,隻覺得愈來愈寒冷。


    「一哏多用是搞笑的基本啊。」


    不懂得察言觀色的翔子愉快地微笑。咲太已經不敢看麻衣了。


    「不,可是,周四她隻是順其自然住進來,正式住進來是周五開始。」


    咲太自己都想問自己在說什麽。事到如今,少算一晚也毫無意義。看來人類這種生物,即使明知沒用依然會浪費力氣掙紮。


    「周四的話……也就是小楓回複記憶那天?」


    「咦?啊,是的。」


    咲太的妹妹花楓兩年前因為遭受霸淩而罹患解離性障礙,失去病發之前的記憶。不,是封閉在殼裏保護自己,以免被內心的負擔傷害。這段期間,「花楓」成為「楓」,在這個家和咲太一起生活。


    妹妹是在上周四複原的。解離性障礙治好之後,「花楓」的記憶與人格回來了,代價是失去「楓」的記憶與人格……


    「這樣啊……」


    麻衣輕聲說了,語氣隱含某種情感。感覺這是麻衣現在真正的心情,咲太卻無法順利解讀。麻衣像是在思念已經消失的「楓」,不過看她微低著頭的表情,似乎也混雜其他情感。隻是咲太不知道這份情感的真麵目。


    「那個,請不要對咲太小弟發脾氣。」


    麻衣沉默下來,相對的,這次是翔子開口。


    「不是咲太小弟的錯。是我無處可去,才開口要求住進來。」


    「那麽,今天起請住我家。」


    麻衣隻揚起視線,不改臉上的表情平淡回應。


    「請不用擔心。我們完全沒做見不得人的事。」


    「沒人能保證今後也不會。」


    麻衣繼續以公事公辦的態度應對。


    「但我認為,如果咲太小弟和你交往得很滿意,他就絕對不會有非分之想吧?」


    翔子即使麵對這樣的麻衣,依然不改自己的態度。明明應該很識相,卻總是講得非常不懂察言觀色。不知道是否多心,她看起來甚至像是藉此享受現狀。大概不是多心。翔子的話語明顯帶著挑釁的語氣,漂亮飾演一個神經大條的第三者。但咲太完全不知道她為何這麽做……


    夾在中間的咲太隻覺得胃愈來愈痛。


    「我讓他很滿意。」


    麻衣的音量稍微變小,視線也往下,看向暖桌上的橘子。


    「咲太小弟,是嗎?」


    在這種最差的時機將話鋒轉向的人,當然是翔子。不,正因為是這個時機,她才將話鋒轉向咲太吧。咲太認識的「翔子小姐」就是有這種惡作劇心態的大姊姊。不過隻有這次沒辦法隻當成惡作劇帶過……


    而且,翔子像在落井下石,在暖桌裏將手放在咲太大腿上。


    「怎麽樣?」


    她來回撫摸。


    「唔喔!」


    背脊發毛,咲太不禁叫出聲。


    「……」


    麻衣投以疑惑的視線,但她大概很快就察覺是什麽事,也將手伸進暖桌。


    「咿!」


    咲太之所以怪叫,是因為另一邊的大腿被捏了。


    插圖005


    「你很滿意吧?」


    麻衣冷漠地詢問。


    「是的,那當然。」


    「既然這樣,我就算住在這裏也完全不用擔心,也沒有任何問題吧?」


    翔子麵不改色地掌握對話的主導權。看來這都是引誘咲太與麻衣這麽說的陷阱。


    「這……」


    麻衣欲言又止。雖然視線沒從翔子身上移開,卻看得出她在為難。咲太或許是第一次看到麻衣被如此漂亮地駁倒。操控對方掌握主導權,明明是麻衣擅長的領域。


    「總……總之,不行就是不行。」


    麻衣難得說出不顧理性的情緒性話語。看來她麵對翔子會抓不到平常的步調。


    「沒問題就是沒問題。」


    「不行。」


    「而且,就算發生什麽事也沒問題。」


    翔子惡作劇地笑。


    「有什麽根據?」


    「因為,我喜歡咲太小弟。」


    「噗~~!」


    咲太一口氣噴出嘴裏的茶,劇烈咳嗽。


    「真是的,很髒耶。」


    翔子拿麵紙擦暖桌,同時溫柔撫摸咲太的背。


    麻衣的視線刺向咲太,莫名冷漠又平靜的視線。不是單純的煩躁或憤怒,難以判斷她在想什麽,隻感覺到其中隱藏某種強烈的情感,毫不留情地壓毀咲太的心。這或許是麻衣真正生氣時的樣子。咲太想到這裏就心驚膽寒。


    「等……等一下,暫停。」


    咲太受不了這種壓力,鑽出暖桌,毫不猶豫地打市話求救。他在兩人開口之前就拿起話筒撥號。


    撥打的是少數朋友之一──雙葉理央的電話號碼。輸入背得滾瓜爛熟的十一位數字,鈴響三聲就接通了。


    『什麽事?』


    簡短的反應。感覺完全是理央的作風,咲太安心了。


    「please help me!」


    『您哪位?』


    「我是梓川。」


    『我知道。』


    「既然這樣,為什麽要問?」


    『所以,有什麽事?』


    「其實,我和翔子小姐重逢了。」


    『外遇諮商?』


    理央這番話聽起來不像是開玩笑,咲太姑且當作沒聽到。


    「現在,這位翔子小姐在我家。」


    『那麽,我隻要傳簡訊將這個事實告訴櫻島學姊就好吧?』


    「麻衣小姐現在也在我家。」


    咲太正確告知現狀之後,電話默默終止通話。不對,是被掛斷的。


    「……」


    總之,重撥一次。


    『什麽事?』


    理央發出由衷嫌煩的聲音。


    「為什麽要掛斷?」


    『內心的基地台訊號突然變差。』


    「那是怎樣?真有趣。」


    『我是委婉請你不要把我卷進這種恐怖的愛情戰場。』


    「我就覺得應該是這麽回事。」


    如果朋友打這種電話過來,咲太也會想掛斷。應該說,一定會掛斷。


    「總之,快救我。」


    『不要。』


    「你這樣還算是朋友嗎?」


    『如果把我當朋友,拜托真的不要找我商量這種三角習題。』


    「我現在去接你,先過來列席吧。」


    『你不用過來。』


    「夜這麽深,不用客氣啦。」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列席。』


    「這部分麻煩通融一下。」


    『唉……』


    深深的歎息。隻像是故意歎給咲


    太聽的深深歎息。


    『知道了。我媽正要開車去成田,我會請她送我到你家。』


    「真的很感謝你的幫忙。」


    『話說在前麵,我陪你商量的是翔子小姐的……思春期症候群的事。你劈腿跟我無關。』


    「……這部分,我會妥善處理。」


    『那麽,晚點見。』


    咲太等電話掛斷之後放下話筒,輕輕吐一口氣,然後轉身回到酷寒的暖桌。


    理央約二十分鍾之後抵達。


    「我還是回去好了,可以嗎?」


    她一看到客廳的狀況就毫不掩飾地說出真心話。


    咲太推著理央,讓她加入成為圍坐暖桌的一分子。對理央來說,這是她第一次和大翔子打照麵。


    「感覺確實像是翔子小妹長大的樣子。」


    「感謝您不惜辛勞特地跑這一趟。」


    翔子向理央低頭致意。


    「既然雙葉也來了,翔子小姐,您差不多該說明一下了。」


    「翔子小姐」究竟是什麽人?和「牧之原小妹」是什麽關係……從夏天一直藏在心裏的疑問終於即將獲得解答。


    「看來大限已到了。」


    翔子端正姿勢,似乎認命了。


    「其實,我……」


    她一臉正經地注視咲太、麻衣與理央,停頓片刻。


    「有時候會變大。」


    接著,她正經地說了。


    「……」


    「……」


    「……」


    咲太、麻衣與理央的沉默重疊。氣氛隱約變冷了。對於翔子的驚爆發言,三人沒有明顯的驚訝或疑惑,心情上比較偏向於「果然如此」。


    「我啊,有時候會變大。」


    大概是沒得到預料中的反應,翔子重複剛才的話。


    「……」


    還是沒有任何人開口。


    「呃,你們有在聽嗎?」


    「有。」


    咲太不得已隻好回應。


    「懂嗎?」


    「懂。」


    這次是理央點頭。


    「也有這種思春期症候群啊……」


    麻衣輕聲說了。


    「請各位再驚訝一點,不然賣關子到現在的我會很尷尬……」


    翔子不滿般噘嘴。


    「變成這樣的原因,你心裏有底嗎?」


    咲太不以為意,藉由提問推動話題。


    「我會很尷尬……」


    雖然翔子變得溫順,但不能在這時讓步。今天一定要讓翔子一五一十說清楚,不然很麻煩。


    「明明不是天大的事情卻一拖再拖,所以是翔子小姐的錯。」


    「但我覺得『有時候會變大』是天大的事情耶……」


    「果然和疾病有關嗎?」


    咲太假裝沒聽到翔子的主張,繼續追問。若是鬆懈就有錯開話題的危險。


    「應該吧。」


    翔子率直地回答,看向麻衣與理央。兩人也察覺她的用意,以眼神回應「關於你的疾病,我們都聽說過了」。


    翔子罹患嚴重的心髒病。醫生診斷如果沒接受移植手術,不知道是否能從國中畢業。國一學生麵對這種殘酷的事實不可能毫無想法,不可能毫無煩惱。即使每當旭日東升就感覺自己所剩的時間減少,導致內心放聲哀號也不奇怪。若是有人說這種狀況引發思春期症候群,聽到的人也會認為「想必會如此吧」而坦率接受。


    翔子罹患攸關生命的疾病,她的現狀具備不容分說的說服力。


    「對我來說,這一直是夢想。」


    翔子從桌麵拿起一顆橘子,沒有剝開,而是不經意用雙手手心滾動。


    「長大成人是我的夢想。」


    翔子繼續說:


    「醫生說我可能很難從國中畢業……我確實理解之後,一直有這個夢想。想成為高中生,想成為大學生,想變成大人。」


    她以雙手包覆橘子,像是將橘子當成非常珍貴的寶物。


    「所以,位於這裏的我應該是年幼的我自認無法成為高中生、成為大學生,也無法變成大人,才在內心描繪的夢想的模樣。」


    咲太、麻衣與理央都暫時不發一語,彷佛在細細咀嚼翔子這番話。在這樣的沉默中,首先開口的是咲太。


    「方便問一個問題嗎?」


    「好的,請問。」


    「剛才那番話,我非常能夠接受,可是……」


    咲太愈說愈含糊,朝翔子投以質疑的目光。


    「嗯?」


    「我覺得『翔子小姐』與『牧之原小妹』的個性不一樣。」


    「是嗎?」


    「『翔子小姐』臉皮厚多了。」


    相對的,小翔子是率直、謙虛,非常乖巧的孩子,感覺膽子沒有大到敢捉弄麻衣。


    「臉皮厚……和三個女生坐同一張暖桌的咲太小弟沒資格這麽說。」


    「我就是在說你這一點。」


    「要抱怨請找年幼的我抱怨。位於這裏的我應該是年幼的我內心所描繪,將來想要成為的理想中的自己。」


    「那個,關於『翔子小妹』……」


    理央插嘴說了。


    「她不知道自己有時候會變大。我這樣理解沒問題嗎?」


    聽起來像是發問,也像是抱持確信再確認,有種為求謹慎的感覺。咲太也知道理央為什麽這樣問。


    咲太兩年前也見過長大的翔子。然而,今年夏天認識的國一翔子不記得咲太,當時的問候語是「初次見麵」。


    而且,以國一翔子率直無法隱瞞事情的個性,如果自覺有時候會變大,肯定很快就會表現在態度上……


    「上次變大的時候,你是怎麽應對的?」


    「什麽都沒做喔。」


    「啊?」


    「因為回過神來就複原了。」


    「家人那邊怎麽樣?持續好幾天的話,應該會擔心吧?」


    無論翔子躲在哪裏,既然罹患重病的女兒失蹤,家人應該當天就會報警找人了吧。而且以這次的狀況,她在咲太家已經住了五天,就算警察開始找人也不奇怪。


    「啊,這部分沒問題。」


    翔子莫名果斷地回答。


    「有什麽根據?」


    「剛才我說自己有時候會變大,這句話有點語病。我變大的這段時間,年幼的我似乎依然存在於這個世界。」


    「我好像在哪裏聽過類似的狀況。」


    咲太看向坐在正前方的理央。同一個人增加為兩人。咲太以前目睹過這種現象,理央發作的思春期症候群就是如此。不過在那個時候,並沒有其中一人長大……


    「我沒見過年幼的我,不過這方麵我也很在意,所以今天白天有回家看看。當時媽媽剛好從玄關走出來,我就跟蹤她一段時間……發現她去的是我看診的醫院。我想年幼的我應該在住院,所以咲太小弟打電話來也沒辦法接。」


    「原來如此……」


    實際上即使咲太打電話,小翔子也沒接,到現在也沒回電。既然在住院,這也在所難免吧。


    「那麽,總之暫且有個結論了。」


    「是啊。」


    如果這裏的翔子是小翔子夢想的未來的自己,那麽隻要找那個小翔子問問,或許找得到解決的頭緒。


    「無論如何,也得去看看花楓。明天去看她吧。」


    翔子看診的醫院也是妹妹花楓住的醫院。


    此時,理央默默起身。


    「要上廁所?」


    「不是。我要回去。」


    「為什麽?」


    「既然已經談妥,


    那應該就不需要我了吧?」


    「今天住下來吧。」


    「梓川……」


    「幹嘛?」


    「你好惡心。」


    「你這家夥,想把我扔在這種狀況不管?你還是不是人啊?」


    「花心的你才不是人吧?」


    聽她這麽一說,咲太無從反駁。


    「雙葉學妹,不好意思,我也要拜托你。」


    說來意外,對咲太伸出援手的是麻衣。眾人聆聽翔子說明時,她一直不發一語,所以總覺得好久沒聽到她的聲音了。


    「今天我也要在這裏過夜,所以你也一起吧。」


    「……」


    大概是沒想到連麻衣都這麽要求,理央難得愣住了。與其說是拜托的內容嚇到她,比較像是拜托的行為本身嚇到她。


    「既然櫻島學姊這麽說,那好吧。」


    理央毫不抗拒地坐回暖桌。


    「麻衣小姐拜托的話,你就會答應啊。」


    「你的拜托,我已經聽膩了。」


    「我這個人必須靠別人伸出援手才活得下去。今後也拜托了。」


    這次是旁邊的麻衣從暖桌起身。


    「我回家一趟,洗澡換衣服再過來。」


    咲太還沒問,麻衣就徑自這麽說。


    「啊,我送你。」


    「不用了啦,那麽近。」


    這句話是真的。麻衣住在正對麵的住宅。


    「翔子小姐、雙葉,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


    「好的,知道了。」


    兩人走到玄關。


    「就說了,不用送啦。」


    麻衣再度這麽說。


    「請給我解釋的機會。」


    「……」


    麻衣默默走出玄關。既然沒拒絕,就當成是接受了吧。咲太連忙穿上鞋追過去。咲太在麻衣等電梯的時候追上,站在她身旁。忽亮忽滅的燈號顯示一樓。「慢慢來沒關係喔。」咲太送出這種意念。


    「那個,麻衣小姐……」


    總之,咲太開口了。


    「咲太。」


    麻衣簡短的聲音打斷他。那是清亮的聲音。


    「什麽事?」


    「對不起。」


    麻衣突然道歉。


    「咦?」


    咲太不明就裏,毫不掩飾地發出疑問的聲音。現在得道歉的人是咲太,為什麽是麻衣說「對不起」?咲太大腦空白,一頭霧水。


    「小楓發生那種事,你明明處於最辛苦的時期……抱歉我沒能陪在你身邊。」


    「……」


    心不在焉地看著電梯燈號的麻衣臉龐莫名落寞,似乎隨時會哭出來,所以咲太的身體自然傾向麻衣,想緊緊抱住她。


    然而麻衣退後一步,因此咲太撲了個空。好丟臉。


    「這種事暫時不行。」


    麻衣出言拒絕,甚至不和咲太四目相對。


    咲太還沒想到該如何回應,電梯就響起鈴聲抵達了。


    「到這裏就好。」


    麻衣獨自進電梯。


    「……麻衣小姐,對不起。」


    關門之前,咲太隻說得出這句話。


    「我和你交往,並不是為了聽你說這種話。」


    電梯門關上,麻衣的身影朝樓下消失。


    這段短暫的交談究竟有幾根話語之箭插中了胸口?麻衣說得一點都沒錯,咲太並不是為了道歉才和麻衣交往。


    「……」


    已經連反省的話都找不到了。


    2


    隔天放學後,咲太在從學校返家的電車上。從七裏濱站上車,開往藤澤的電車。


    「海好大啊……」


    受到冬季的溫暖陽光照耀,反射淡淡光輝的遼闊大海;淺藍色的天空。分隔的水平線凸顯兩者的對比。


    從麵對相模灣的藤澤開往鎌倉沿海的單線在地電車路線,是咲太每天欣賞的絕景。


    在放學時間,經常和觀光客一起搭車。最近來自國外的遊客增加,說得一口流利英語的金發帥哥喊著「amazing!」興奮地按下相機快門。


    「海真的好大啊……」


    即使如此極致的景色當前,咲太的心情也掉到了穀底。


    「不要故意講給別人聽,藉此逃避現實。」


    如此回應的是和咲太隔著車門站著的理央。她一上車就一直低頭看書。


    「可以對消沉的朋友好一點嗎?」


    「已經很好了。畢竟還暫停社團活動陪你去醫院。」


    語氣一副嫌煩的樣子,而且還繼續看書。


    「說起來,花心的人是你,你這個罪犯消沉根本沒天理吧?」


    「可以稍微手下留情嗎?」


    這論點太中肯,刺得耳朵好痛。理央說的一點都沒錯,毫無反駁的餘地。話是這麽說,但就算被要求平心以對還是很難。昨晚麻衣的拒絕頗為強烈,咲太沒心情悠哉地麵對。


    以前也曾經惹麻衣生氣,但完全比不上這次。現在回想起來,以前的激怒頂多隻是害她不太高興的程度。


    「請把我現在這副模樣當成反省的表現。」


    「我認為你要求我理解之前,今天早上應該好好早起送櫻島學姊出門,展現這種程度的誠意比較好。」


    「……」


    理央又戳到痛處了。


    「起床發現她已經出門……我認為這樣不太妙。」


    如理央所說,咲太今天早上醒來時,麻衣已經出發前往片場所在地金澤。


    ──先出門了。


    桌上留著字條,上頭隻簡短寫著這句製式留言。


    如果是平常的麻衣,即使出發時間是清晨也會硬是叫醒咲太,要他送行吧。不隻如此,肯定還會惡作劇地說出「咲太應該想來個臨別之吻,我才叫你起來的」這種話。


    這張短簽和以往開心的互動呈現對比,使得咲太感覺背脊發涼。隻覺得過了一晚之後,狀況不隻沒改善還惡化了。


    「而且,你是被翔子小姐溫柔地叫醒,我無從袒護也不想安慰這樣的你。」


    「……我昨晚滿腦子都在想麻衣小姐的事,完全睡不著。」


    咲太當然想送行。不過在這種狀況下,「原本想送行」這種念頭毫無意義……


    好不容易入睡時,應該已經是淩晨了。麻衣肯定是在他入睡那時候起床前往金澤的吧。


    「想解釋就向櫻島學姊解釋吧?」


    「……」


    理央真的說得很對。她隻會說對的事。正因如此,所以無法回嘴,咲太便看向車內。映入眼簾的是江之島附近某間水族館主打水母燈光秀的吊牌廣告。看來是配合聖誕節舉辦的活動。


    「即使是翔子小姐住進來的這件事,依照狀況也有酌情考量的餘地吧?畢竟剛發生小楓的事情……關於這部分,櫻島學姊應該也會體諒。」


    「不能拿楓的事當藉口。」


    咲太的妹妹花楓兩年前在國中遭到霸淩,罹患解離性障礙。受到症狀影響的花楓封鎖自己的記憶與人格,以另一個人格「楓」和咲太共度了這兩年。


    解離性障礙的症狀在上周大幅改善,「花楓」回來了。同時,這也等於要和「楓」的記憶與人格道別。兩年來累積至今的理所當然的歲月。咲太知道,曾經是理所當然的每一天再也不會回來了,明白這樣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因為這是妹妹解離性障礙痊愈的結果,是「楓」竭盡所能努力到最後抵達的現在……


    然而即使正確,失落感也無法輕易被填補,這也不是立刻就能接受的事實。


    內心必然會哀號。這份心痛成為引子,思春期症候


    群在咲太胸前留下的傷痕再度裂開,紅黑色血漿黏稠附著的觸感甚至還留在手掌。真的很痛,心好痛,就隻是感到悲傷。


    當時如果沒有翔子扶持,咲太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或許現在也無法樂觀麵對花楓回來的事實,或許胸前暫時停止出血的傷口依然會生痛。咲太內心就是開了一個這麽大的洞。


    然而,咲太還是認為這不能當成這次事件的藉口。「不能如此」與「不願如此」的心情比較強烈。


    「總之,至少先趕快和好吧。」


    「你認為該怎麽做?」


    「找我商量也沒用,我隻是嫌麻煩,所以要你趕快跟學姊和好。」


    「可以的話,我也想得到原諒。」


    然而,該怎麽做才能回複以往的關係?咲太完全沒有頭緒。


    他看向理央求救,但理央依然專注地看書。


    「那本,好看嗎?」


    「好看啊。」


    理央稍微拿起書讓咲太看封麵。書名是《超弦理論的論理解讀》。不知道是自認文字遊戲玩得漂亮還是偶然變成這樣,但這個書名有點耍冷。


    「『超弦理論』是將來讓麻衣小姐養我的理論嗎?」


    「那隻是普通的『小白臉理論』。」(注:「弦」與「小白臉」日文同音)


    「也不算是理論吧?」


    「要是你不好好工作,真的會被拋棄喔。」


    「我會工作啦。」


    「或許在這之前就早早被甩了。」


    「不準烏鴉嘴。」


    「……」


    「也拜托別在這時候不講話。」


    「你故意想問自己可能被拋棄的原因?」


    「……免了。我有自覺。」


    「那我就不說了,不過……」


    理央講得話中有話,賣關子似的從書上揚起視線,注視咲太的雙眼,一臉等待咲太反問的表情。


    「不過什麽?」


    理央的說法實在令他在意。


    「梓川,你大概誤會了。」


    「啊?」


    「……」


    理央沒回答。電車抵達終點藤澤站,所以她闔起書,下車前往月台。咲太也立刻追上去和她並肩同行,但是在通往驗票閘口的人潮中不方便繼續聊下去。


    「梓川,你不懂女人心。」


    理央隻給了像是提示的這句話。


    「女人心啊……是沒錯啦,畢竟我是男的……」


    前往醫院的路上,咲太試著思考什麽是女人心。但是到最後,他抵達醫院時依然不懂理央所說「誤會」的意思。


    翔子擅自住進咲太家,麻衣很生氣。原因很明確,狀況也非常單純才對。咲太找不出其中有什麽誤會。


    「……一丁都不懂吶。」


    既然抵達目的地醫院,就不能老是想事情。這個「誤會」暫時當成回家作業吧。


    咲太和理央來到醫院是為了見翔子。


    先到綜合櫃台確認病房。


    最近基於安全或隱私問題,院方不能凡事都詳細告知。但因為這裏是花楓住的醫院,因此咲太說了「我們認識」就順利問到了。


    「是301號房。」


    咲太告訴在身後等待的理央。


    「她真的在住院耶。」


    兩人在導覽板確認大致的位置。


    「是啊。」


    大翔子說的沒錯。


    兩人搭電梯到三樓。來到走廊,感受到住院大樓特有的寧靜。感覺時間流動的速度比門診大樓緩慢。


    走廊最深處是301號房。


    房外的門牌確實以工整字體寫著「牧之原翔子」。


    總之,先敲兩次門。


    「是,請進。」


    隔著門傳來的是翔子熟悉的聲音。小翔子的聲音。


    「那就打擾了。」


    咲太打開沒什麽聲音的拉門。


    病房是個人房,坐北朝南采光良好的房間。


    正中央擺著病床,翔子坐在床上。


    隻是她似乎正在換衣服,睡褲拉到一半,雙腿頻頻擺動。幾乎沒曬太陽的雪白大腿好耀眼。翔子稍微撐起下半身,順勢小露純白的內褲。


    「媽,今天比平常早了點……呃,咦?」


    翔子眨了眨眼睛,身體瞬間僵住。


    插圖006


    「咲太先生?」


    「是我咲太先生沒錯。」


    接著,看得出來翔子深吸一口氣。


    咲太見狀,暫時和理央一起離開房間,迅速關上門。


    「呀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秒,室內傳出尖叫聲。


    「……」


    感覺旁邊有道責難的視線。理央的雙眼是責備變態的眼神。


    「我有敲門,而且是聽到回應才開門吧?」


    應該可以主張自己無罪。


    「被你看見裸體,如果是我,肯定是一輩子的心理創傷。」


    「慢著,她上半身睡衣穿得好好的吧?」


    「下半身呢?」


    「記得正在拉褲子。」


    「內褲是什麽顏色?」


    「我要是回答,你會臭罵我吧?」


    「那一瞬間就看得這麽仔細,梓川不愧是豬頭少年。我全身都發毛了。」


    就算沒回答也被臭罵了。


    「請……請進……」


    門稍微開啟,穿好睡衣的翔子露臉。


    「那……那個,對不起,害各位見笑了。」


    邀咲太與理央進入病房的她滿臉通紅。


    翔子坐在床上,咲太與理央各自拿來圓凳、打開折疊椅,坐在床邊。


    「突然跑來,我們才要道歉。」


    「啊,不,該尖叫的人應該是咲太先生才對。真的很抱歉。所……所以,今天您怎麽會突然來了?」


    翔子筆直看向咲太,從她的表情看得出緊張。是做了虧心事的反應。


    「我打電話想問你要不要再帶疾風來玩,但是沒聯絡上……想說你可能住院了。」


    「對……對不起。手機就這麽放在家裏……」


    翔子一邊說一邊將手伸向枕邊的手機,想要藏到背後。


    咲太不經意看向身旁的理央,理央微微點頭回應。視線溝通成功。理央從書包取出自己的手機,操作幾次。


    接著,病房響起來電鈴聲。


    「哇!哇!」


    翔子連忙操作藏在身後的手機,關閉鈴聲。


    「那個……對不起,我說謊了。」


    「要是接我的電話,住院的事情會穿幫害我擔心──你是這麽想的嗎?」


    「嗚,是的……」


    「好歹讓我擔心一下吧,不然我可能會被無力感壓垮。」


    咲太雖然是半開玩笑的語氣,但這番話是真的。既然對病情幫不上忙,至少也要讓他擔心一下。


    「對……對不起。」


    「不,我不原諒你。」


    「咦咦?」


    「在這種時候,任性地提幾個要求當賠禮,梓川會比較高興喔。」


    理央對為難的翔子這麽說。


    「雙葉,你講得真好。」


    「是……是這樣嗎?那個,可是……」


    「有什麽要求嗎?」


    聽到咲太催促,翔子大概終於下定決心了。


    「既……既然這樣,希望咲太先生還會來看我。偶爾過來就好。」


    她有些客氣地說。


    「不要。」


    「明明是咲太先生要我說的!」


    「因為很麻煩,我要每天都過來。」


    「啊?」


    翔子詫異地睜大雙眼。


    「你說『偶爾』,但我不知道應該多久來一次。」


    「好的,謝謝!」


    「啊,不過,放學直接去打工的時候可能不太行。」


    聊著聊著,咲太不經意察覺一旁的視線。是理央的視線。咲太轉頭一看,等待他的是比平常更冷漠的眼神。


    「你這是什麽眼神?」


    「隻是看到你光明正大追求翔子小妹,覺得倒胃。」


    「我被追求了?難怪我覺得臉紅心跳。」


    「不,我並沒有追求你。」


    「真遺憾……」


    「翔子小姐」的存在已經激起漣漪,要是連小翔子都參戰就慘不忍睹了。


    「那個,咲太先生……」


    「嗯?」


    「方便讓我耍任性的時候順便商量一件事嗎?」


    「好啊。」


    翔子等咲太回應之後,朝邊桌伸出手,從塞滿桌麵的課本上拿起一張紙。


    「就是這個。」


    她打開對摺的紙給咲太與理央看。


    最上麵以文書軟體的字體印著「未來規劃」,姓名欄位以工整的筆跡寫上「四年一班 牧之原翔子」。


    「這是……」


    「國小四年級上課的時候寫的。」


    「這麽說來,我以前也寫過這種東西。」


    以年表形式自己寫下將來的計畫。希望能成為規劃未來的一個契機……校方應該是基於這個意義進行這項課程。


    咲太完全不記得當時寫了什麽,反正沒想得太艱深吧。就讀附近的國中,畢業之後就讀附近的高中,然後忽然就進入日本第一的大學,畢業之後成為總理大臣賺大錢……應該是寫這樣的內容。小學時代,說到大學隻知道那一所,說到偉人就是總理大臣,再來就是認為有錢是好事。


    即使咲太沒這麽寫,班上肯定會有男生寫類似的計畫。


    當時就是如此純真,對於填滿未來年表毫不抗拒,沒有不安或恐懼。對咲太來說,這是半抱持著玩樂心態上的課……


    然而,現在映入眼簾的這張未來規劃不一樣。幾乎是空白的。雖然刻度從剛出生標示到八十歲,卻隻有前五分之一左右有寫。寫到就讀高中然後畢業就停了,接下來全部空白。隱含沉重意義的空白占據版麵。


    不用確認也知道,空白的原因和疾病有關。翔子出生就罹患心髒病,醫生說過她不一定能從國中畢業,她就這樣活到了今天。


    「……」


    正因如此,咲太沒能立刻想到該說什麽。


    上課的同學天真地討論未來。在這樣的教室裏,翔子究竟是以何種心情麵對這張紙?光是想像就覺得揪心,承受到無從宣泄的心情。


    「我想寫好多事。」


    翔子輕聲開口。


    「長大成人之後想做的事,以及變成大人這件事……想和大家一樣長大成人,讓爸爸媽媽看見長大的我……」


    「嗯。」


    「可是,我上課時完全寫不出來。因為隻要我一講到將來的事,就會害周圍的大人為難。」


    「……」


    「啊~~我不能講這種事──我讀小學沒多久就知道了。」


    「『這種事』?」


    「一年級的時候,我說『長大之後想到花店工作』,班導就按著嘴角,講話哽咽……氣氛變得很奇怪……」


    這位班導應該也沒有惡意,反倒是把翔子當成家人看待吧。正因如此,班導深入理解翔子的病,被翔子的話導致控製不了情緒。


    「我想要是我寫滿這張紙又會害老師為難,所以完全寫不下去……後來老師說我可以慢慢寫,讓我帶回來當作業。」


    「你一直留著?」


    既然這張紙在這裏,就代表這個作業還沒寫完。


    「我放在抽屜,希望將來能寫完。」


    或許是希望能盡情寫下未來的那一天可以來臨,才會將這張紙收起來吧。


    「我經常拿出來看……不過,果然寫不下去。我就這麽留下這個作業從小學畢業。」


    之所以還留著,大概是因為翔子到現在也有「還沒完成……」的心情吧,也可能是知道寫完這張紙就能跨越某種障礙。感覺這兩者都是正確答案。雖然這麽想,但咲太怎麽也無法斷言自己能體會重病的翔子的心情。這種事應該隻有當事人能理解。


    「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把『國中畢業』寫上去。可是……」


    翔子以為難的語氣說完,低頭看向那張紙。聽到這番話的咲太與理央臉上同時浮現疑問。翔子這番話和紙上的內容不一致。


    「嗯?那麽,這個是?」


    咲太指向紙上某個部分。


    ──國中畢業。


    ──就讀看得到海的高中!(最好是峰原高中!)


    ──遇見真命天子。


    ──健康地從高中畢業!


    上麵是這麽寫的。


    「我想商量的就是這個。」


    「這個啊……」


    「我並沒有寫。」


    「……」


    總覺得話題朝意料之外的方向進展。


    「『沒有寫』的意思是……」


    「我沒寫。這不是我寫的。」


    既然這樣,那是誰寫的?有點靈異。


    不過,即使聽到這種話,咲太腦中也浮現一個可能性。就是另一個翔子,年長的翔子,翔子小姐。


    坐在旁邊的理央對此似乎也有些想法。晚點再慢慢聽她的見解吧。依照剛剛對話的感覺,小翔子恐怕不知道大翔子的存在。既然這樣,是否要在這時候提到「翔子小姐」,還是慎重判斷比較好。小翔子已經有「疾病」這個大煩惱,要是連思春期症候群都壓在她身上,可不是能夠樂見的結果。


    「那個,牧之原小妹……」


    「嗯?」


    「這是你當時想寫的願望嗎?」


    咲太指向紙上從國中畢業到成為高中生的項目。翔子說不是她寫的。


    「不太一樣。」


    「意思是?」


    「比較像是我現在想寫的願望。」


    「原來如此。那麽如果是現在,你接下來會怎麽寫?」


    「呃,那個……」


    「這或許會成為解謎的關鍵,而且說給我跟雙葉聽沒問題的。」


    咲太往旁邊一瞥,理央似乎不滿他擅自說沒問題,卻沒有要糾正的意思。證據就是理央沒有插嘴。


    「既然咲太先生這麽說……首先,我想上大學。」


    翔子像是在確認自己的心情般低語。


    「要是能交到出色的男友就好了。」


    翔子害羞地移開視線。


    「等到感情培養起來,就住在一起。」


    「學生時代就同居?」


    「是的。要是可以就這樣結婚是最棒的。」


    「……你的人生挺積極的耶。」


    「我爸爸媽媽就是在學生時代結婚的喔。所以我一直認為這樣很正常。」


    翔子曖昧地笑了,表示她知道這種事在現代很稀奇。


    咲太一直覺得翔子的父母很年輕,沒想到這麽早就結為連理。或許懷了翔子是兩人決定結婚的契機。


    咲太思考這種事時,房間響起敲門聲。


    「啊,請進。」


    開門入內的是護士阿姨,翔子的母親也在。咲太鞠躬致意。由於送養貓咪疾風的時候打過招呼,所以咲太認識翔子的父母。


    「翔子小姐,檢查時間到了。」


    「知道了。那個,咲太先生……」


    「我會再來,後續就等下次吧。」


    「好的,我會等您來!」


    在翔子麵帶笑容目送之下,咲太與理央先離開病房,並肩走向電梯。


    「你認為呢?」


    咲太是在問未來規劃被人補寫這件事。


    「可能性最高的,應該是翔子小妹自己寫了卻忘記了吧?」


    「依照常理是這樣沒錯。」


    「畢竟筆跡一樣,看起來也不像是後來才寫的。」


    咲太在這方麵的看法相同。他看不出鉛筆字的差異,字的濃淡與粗細應該也一致。如果是不同日子寫的,由於鉛筆磨損程度不同,應該會稍微有所差距。


    「以非常理的方向解釋,這是『翔子小姐』寫的。」


    「如果是這樣,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大概是惡作劇吧?」


    理央的語氣聽來有些自暴自棄,證明她不相信自己這番話。


    「以翔子小姐的個性來說有可能,所以我笑不出來。」


    不過,做這種事隻會招致混亂。實際上,小翔子就感到困惑。為難自己是想做什麽?咲太搞不懂意思。


    「不過,算是有收獲就是了。」


    「是啊。」


    「以目前的情報,若要定義『翔子小姐』的存在,她的出現應該是為了實行『翔子小妹』那天沒寫下的未來規劃。」


    「或者是以翔子小姐的身分先體驗不知道是否會來臨的未來。」


    「也就是說,結果正如『翔子小姐』所說。」


    ──所以,位於這裏的我應該是年幼的我自認無法成為高中生、成為大學生,也無法變成大人,才在內心描繪的夢想的模樣。


    明明隻聽過一次卻清晰地留在耳中。強烈、切實、純粹的想法,要說這是願望也行。翔子的這份心情緊揪住咲太胸口中心。


    電梯抵達,兩人進電梯之後默默到一樓。


    沿著剛才的走廊往回走。


    這段時間,咲太在思考翔子的病。咲太自認知道這是難治之症,自認理解這一點,但今天重新聽翔子親口提到她對這個病的心情,無從宣泄的情緒就化為陰霾堆積在心頭。


    翔子活得那麽率直又樂觀,咲太很想幫忙。但咲太無法治愈翔子。無從改變的這個事實令內心深處隱隱作痛。


    自己實在處理不來。


    然而,內心想要盡力處理。


    到最後,自己還是什麽都做不了,隻有這份情感必須好好應付,這種感覺令人厭煩。


    「我認為你一如往常和她來往就好。」


    咲太還沒開口,理央就像在自言自語般說了。


    「我想也是。」


    咲太認為「關心」的心情很重要。但要是關心過度,翔子會覺得「有人在關心我」、「我害別人操心了」,會有不自在的感受。


    所以一如往常是最好的。


    「除此之外,能做的就這個吧。」


    理央在櫃台前麵停下腳步,拿起放在櫃台旁邊的綠色傳單。摺成三等分的傳單封麵印著「器官捐贈同意卡」。


    理央拿起兩份,其中一份遞給咲太。


    「……」


    咲太默默搖頭。


    一瞬間,理央眼底浮現疑問。


    「對喔,你已經有了。」


    但她立刻明白了。


    「大概在兩個月前吧。」


    翔子說出自己的疾病之後,咲太在附近的便利商店看見這份傳單,拿了一份。填寫好的同意卡已經放在錢包裏了。


    理央將一份傳單放回櫃台,另一份收進書包。


    翔子當然不會因而得救,也不會出現捐贈者遺愛給翔子。這麽做沒有任何直接的意義,但是既然想幫她,照道理自己也應該帶著器捐同意卡。


    「所以梓川,你打算怎麽做?」


    「什麽事情怎麽做?」


    「和翔子小姐結婚這件事。」


    「……」


    「我想你應該知道,這個國家的法律規定男生十八歲才能結婚。」


    「慢著,這話題跳太遠了吧?」


    「你特地找翔子小妹問她高中畢業之後的規劃,是為了解決翔子小姐的問題吧?而且追加的高中項目也有『遇見真命天子』這一項。這應該就是在說你,也就是你兩年前遇見身穿峰原高中製服的女高中生翔子小姐那時候的事吧?」


    理央一口氣說完,不給咲太插話的餘地。整段話都和咲太的見解一致。


    「這個可能性應該很高……」


    「達成目的之後,女高中生翔子就不見了。正確來說應該是思春期症候群暫時緩解了吧。」


    「然後,這次是後續的大學生版本?」


    「如果翔子小妹沒寫的未來規劃非得達成不可,就無法避免結婚。」


    「我說啊,雙葉……」


    難道沒有其他的解決方法嗎?


    「放心吧,我會以親友身分參加婚禮。」


    「呃,嗯……到時候就拜托了。」


    咲太原本想反駁,但現在連反駁都懶了。


    後來,咲太在醫院門口和理央道別。接下來還要探視花楓。


    前往病房之前,咲太在自動販賣機區買飲料。他思考太多事,至今才察覺口渴了。


    想喝熱咖啡的他伸出手指要按下按鍵時,發現右邊是寶特瓶裝運動飲料。「櫻島麻衣」擔任廣告代言人的商品。接著,咲太的手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個商品。


    喝掉約半瓶之後蓋上瓶蓋。終究沒辦法一次喝完。差不多該去花楓病房了──如此心想的咲太從長椅起身。


    「啊,哥哥。」


    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說起來,會叫咲太「哥哥」的隻有妹妹,也就是「花楓」或「楓」其中之一,但現在隻有「花楓」一人。


    咲太轉身一看,花楓踩響拖鞋走過來。護士姊姊陪在她身後。


    「明明在醫院,為什麽沒來我的病房,繞路跑來這裏?」


    妹妹鼓起臉頰抗議。


    「花楓小妹她啊,因為哥哥沒在平常的時間過來,『哥哥還沒來嗎?還沒來嗎?』這句話一直掛在嘴上喔。」


    護士姊姊如此告知。


    「沒……沒那回事啦。隻是覺得好慢喔。」


    「所以才說要來迎接哥哥。」


    「這是當成複健的散步喔,哥哥。畢竟明天要出院了。」


    「嗯嗯,你很寂寞對吧?」


    「沒……沒那回事啦!」


    咲太聆聽花楓和護士姊姊的對話,同時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如同當事人自己說的,花楓明天要出院。到時候會回到咲太居住的那個家,翔子也住在裏麵的那個家……


    依照原本的計畫,咲太打算昨晚就想好解決方案,卻因為麻衣突然暫時返家,導致事態變得更複雜。


    哥哥和年長的大姊姊同居,妹妹究竟會怎麽想?而且翔子小姐不是「女友」。


    「哥哥,你有在聽嗎?」


    「啊~~在聽,我在聽。」


    「沒在聽才會這樣回話喔。」


    「明天我會在一如往常的時間過來,東西先打包好喔。」


    「已經開始打包了,我整理到剛才。」


    妹妹愉快地聊著明天要出院的事。麵對這樣的妹妹,咲太得出某個結論。


    ──明天的事情,就交給明天的自己吧。


    明天的自己肯定會想辦法解決。


    咲太如此心想,決定放棄思考這件事。


    要是思考的事情增加,腦袋會出問題。


    3


    咲太在病房陪伴花楓到探病時


    間結束的下午六點,離開醫院之後先回藤澤站一趟。他想起忘記將預排的班表繳回打工的連鎖餐廳。


    平常就算忘記,店長也隻會打電話到家裏,所以不成問題。但現在翔子住在家裏,如果咲太不在,各方麵都會很麻煩。能避免的問題最好預先避免。


    咲太基於這個原因繞了點路,所以比平常晚回家。每走一步,肚子就餓得咕嚕叫。回家之後,翔子恐怕會準備晚餐。她會說「這是借住的謝禮」不肯讓出廚房。咲太正要想起她這副模樣時,麻衣生氣的臉蛋就先掠過腦海。


    「不,這是她自己堅持要這麽做的喔。」


    咲太姑且解釋了一下。


    途中遇到紅燈,咲太停下腳步。等待的時後抬頭一看,薄薄的雲朵橫越十二月的夜空。


    今年隻剩一個月就結束了,感覺很短又很長的一年。這一年確實發生好多事。認識麻衣,和麻衣交往,還被好幾個思春期症候群波及。這一切都已經有點令人懷念了。


    到了明年,即使是這次以「翔子小姐」登場為開端的事件,也會抱著和現在類似的心情,覺得「曾經發生過這種事耶……」來回憶嗎?


    為此,咲太必須跨過一麵高牆。至少必須摸索別的方法取代今天想到的解決之道。


    「結婚終究不太行啊……」


    思考這種事的時候,路口綠燈亮了。咲太踏出腳步要過馬路。這時候,臀部「咚」地受到衝擊,像是被人抬腿踹了一腳。


    「好痛!」


    片刻之後,咲太按著屁股轉身。


    後方站著一個身穿千金學校製服的女高中生。不同於製服的清純感,側邊挽起的金發在路燈照耀之下閃閃發亮。凸顯眼睛的辣妹妝也和及膝裙格格不入。


    「……」


    嘴角緊閉,表情隻能以不高興來形容。暗藏不耐煩情緒的眼神投向咲太。


    「不好意思,我身上沒錢。」


    對方不發一語,所以咲太先開口。


    「啊?」


    「這是勒索吧?」


    「怎麽可能啦!」


    對方再度作勢要踢,咲太先躲開了。


    「唔哇,呀啊!別躲啦!」


    咲太認識這個自己踢空還抱怨的女高中生。


    她叫作豐濱和香。


    和麻衣是同父異母的姊妹,現在與麻衣兩人一起住在麻衣家。


    「你啊,不用上偶像訓練課程嗎?」


    和香加入偶像團體「甜蜜子彈」從事演藝工作,放學之後大多要練歌或練舞。即使是這個時間,今天也算是比較早回家的一天。


    「跟你沒關係吧?」


    「說得也是。」


    咲太也沒有想知道這種事,所以迅速踏出腳步。要是還沒過馬路紅燈又亮就虧大了。


    「啊,等一下。今天隻有開會啦。」


    結果,和香一邊說明原因一邊慌張地跟上。她住在咲太家正對麵的公寓,所以回程難免要走同一條路。


    「……」


    「……」


    兩人暫時默默朝家門前進。


    進入住宅區之後,兩人的腳步聲很響亮。


    「講點話吧。」


    「啊?」


    「還有,走太快了。」


    和香從後方拉咲太的手。


    「我想趕快回家。畢竟我餓了,而且得思考各種事。」


    「你隻要想姊姊的事就好了。」


    「就說我思考的各種事就是麻衣小姐的事啊。」


    「少騙人。」


    「真的啦。」


    「不然你說說看,今天是什麽日子?」


    和香在公園前麵停下腳步。


    「啊?」


    突然問這個奇怪的問題,咲太也跟著停下腳步。


    「先別問,快說。」


    和香眼神認真,似乎拒絕任何搪塞。


    「是十二月二日星期二吧?」


    「是姊姊的生日。」


    和香間不容發地如此回應。


    「……」


    和香剛才說了什麽?生日?某人的生日……


    「真的假的……」


    擠出來的聲音很沙啞,腦袋慢半拍才逐漸理解這個事實的意思。身體感受到莫名的焦慮,心神不寧的感覺使得雙腳安分不下來。


    「完全不行嘛。」


    和香回以傻眼的聲音。


    「所以姊姊昨天才趁著拍片空檔回來啊。」


    「我完全沒聽她說耶。」


    「櫻島麻衣的生日,調查一下就知道了吧?」


    和香從口袋取出手機,手指在畫麵上滑,連上某個網站之後拿給咲太看。


    上麵顯示的是麻衣所屬的藝能經紀公司官網。「櫻島麻衣」的個人資料上確實寫著「生日:十二月二日」。


    「說一聲不就好了……」


    這種想法已經是事後諸葛。


    「姊姊怎麽可能說啊?最近你因為小楓的事情那麽辛苦,在這種狀況下,姊姊怎麽可能說得出口啊!」


    所以必須由咲太自己察覺。這就是和香想說的意思,而且也這麽說了。但因為咲太沒發現,所以和香在生氣煩躁。


    「姊姊就算去片場也一直很擔心你跟小楓。每天打電話給我,老是在說你的事。」


    「……」


    「我認為姊姊在這種狀況下說不出口……卻還是想要和你共度這一天,所以才硬是在昨天趕回來。」


    「……」


    「可是,想說你看起來意外地過得很好,結果為什麽是被別的女人安慰,回複得精神奕奕啊!開什麽玩笑!」


    和香會生氣也是當然的。


    咲太自己也逐漸變得不耐煩。他覺得丟臉、火大,好想立刻讓時光倒流。但他做不到這種事,所以隻能做自己能做的事。


    「豐濱……」


    「去死吧。」


    「在這之前,手機先借我。」


    「不要。」


    「現在還是十二月二日吧?」


    「……」


    「拜托。」


    「……知道了。至少說聲生日快樂吧。」


    她有點粗魯地將手機借給咲太。雖然她對咲太感到煩躁,但似乎認為這麽做是為麻衣著想。


    咲太撥打號碼之後,鈴響三聲接通了。


    『喂,梓川家。』


    接電話的是開朗的女性聲音。翔子的聲音。這也是當然的,因為咲太是打電話回家。


    「我說過不要接家裏的電話吧?」


    要是不小心接了父親的電話,可能會造成各種誤解,很恐怖。事情絕對會變得麻煩。要是父親在周末來訪就糟透了,隻有這個事態非避免不可。


    『咲太小弟真計較耶。』


    「我一點都不計較。」


    「喂,咲太?」


    和香似乎察覺到咲太不是打電話給麻衣。「很快就好。」咲太輕聲製止,和香便一臉疑惑地閉上嘴。


    『所以咲太小弟,怎麽了?』


    「我有事沒辦法回家,請先吃飯吧。也請關好門窗之後先睡。」


    『知道了。期待你從金澤帶伴手禮回來喔。』


    「……」


    『咦?我猜錯了嗎?』


    「沒錯,但你怎麽知道?」


    翔子沒回答這個問題。


    『路上小心。』


    她隻說完這句話就掛斷電話。


    「哎,算了。啊,手機,謝啦。」


    咲太將手機還給和香。


    「咲太,你當真?」


    「什麽事當真?」


    「你現在要去金澤?不是橫濱市


    的金澤區耶。」


    「在石川縣對吧?有新幹線可以搭,應該趕得上吧?畢竟現在才七點多。」


    「已經四十五分了。」


    「快八點的話感覺不太妙。」


    「等等,我查一下。」


    和香滑手機操作幾次。


    「啊,真的耶,趕得上。從藤澤搭宇都宮線的直達電車,到大宮再轉搭新幹線,好像可以在十一點三十五分抵達。」


    「電車幾分到藤澤?」


    「七點五十五分。還有十分鍾。」


    如果現在掉頭,到車站不用十分鍾。


    「那我出發了。」


    「到那裏之後聯絡一下。我幫你不經意地隨口問姊姊人在哪裏。」


    「我不記得你的手機號碼。」


    「手伸出來啦,笨蛋。」


    和香板著臉,將手伸進書包摸索。手抽出來的時候拿著一枝筆。


    「好了,快點。」


    和香在躊躇的咲太手上寫字。


    「喔嗚……」


    總覺得癢癢的,咲太發出奇怪的哀號。


    「說真的,去死吧。」


    和香像在看垃圾般揚起視線,但手上的動作沒停。她寫的是十一個數字,她的手機號碼。


    「我說你啊,這是油性筆吧?」


    就算摩擦,感覺也擦不掉。


    「不用擔心不見,這樣很好啊。」


    「看到妹妹的手機號碼寫在身上,麻衣小姐會罵我啦。」


    「好好被修理一頓吧。」


    「那麽,總之,拜托了。」


    「快走啦,笨蛋。」


    「剛才是你叫我等一下的吧?笨蛋。」


    即使這樣拌嘴,咲太還是迅速轉身跑回車站以免趕不上電車。雖然很快就氣喘籲籲,但咲太吐著白煙不斷奔跑。


    明天的事情交給明天的自己就好。


    然而,今天的事情不同。


    今天的事情隻能由今天的自己來做。


    所以,現在要全力奔跑。


    4


    咲太順利搭上晚上七點五十五分離站的宇都宮線直達電車,約一小時二十分後在大宮站下車,在站內購買北陸新幹線的車票。由於都是對號座,上車之後隻能坐在自己的座位,等列車抵達金澤。


    窗外流動的景色昏暗,看不清楚。咲太沒有聊天的對象,也沒帶打發時間的東西,所以隻能乖乖坐著。在想要趕快抵達的狀況下無事可做,心情靜不下來。明明以兩百六十公裏的時速飛馳,內心卻希望更快一點。


    北陸新幹線光輝519號無視咲太這樣的心情,平淡地繼續行駛,途中停靠長野縣的長野站、富山縣的富山站,連一分鍾都沒誤點,準時在晚上十一點三十五分抵達石川縣的金澤站。


    咲太在停車之前就離座,站在車門前待命,門一開就衝到月台。


    他一邊前往驗票閘口一邊找公共電話。從月台搭手扶梯往下的時候,他一發現綠色的電話就衝過去,撥打寫在手心的十一個數字。明明流了汗,油性奇異筆寫下的數字卻一點都沒糊開。大概會留到這周末吧。


    電話在鈴響的瞬間接通。


    『咲太?』


    是和香的聲音。恐怕是一直在等咲太打來,她接電話的速度快得異常。


    「麻衣小姐在哪裏?」


    『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新幹線,還沒出站。」


    『那或許剛剛好。我十分鍾前收到簡訊,姊姊在車站東門的圓環。她傳照片說工作人員在收工之後準備了蛋糕,所以離開的時間應該會延後。』


    「東門的圓環是吧?知道了,謝啦。」


    『沒時間了,快去!』


    電話被掛斷了。


    咲太掛好話筒,參考「東門」的導覽板邁開腳步。


    走出驗票閘口環視四周,尋找「圓環」的文字。


    穿過如同巨蛋骨架的巨大屋頂下方,終於走出車站。這一瞬間,冷風襲擊全身。


    不隻如此,還有某種像是白色棉絮的東西在飛舞,而且是大量飛舞……


    「不會吧……」


    咲太自然發出聲音。


    理所當然般下著雪。


    站前看似鳥居的裝置藝術積了薄薄一層雪,打了光的模樣洋溢奇幻氣息。轉身一看,車站整體在藹藹白雪之中打造美麗的景色。


    「金澤好厲害啊。」


    這是咲太率直的感想。但現在不是在這裏停下腳步的時候,咲太不是來觀光的。


    雖然走出車站就是公車圓環,但圓環很大,要找到特定人物並不容易。


    不過,咲太發現隻有一個地方的燈光莫名地亮。該處豎立著照明燈,還看到掛在長杆前端的巨大麥克風。肯定是劇組。


    外圍拉起管製線,線外彷佛包圍著劇組般聚集了一群人。不知道是當地人還是觀光客,大概各半吧。


    咲太一接近就響起掌聲,似乎是大牌演員正要退場。傳來「辛苦了」、「謝謝各位」等打招呼的聲音。一名年長男性向劇組人員與聚集的影迷行禮之後進入保姆車,車子一關上門就起步。


    緊接著,人群像是歡呼又像是尖叫的聲音響遍周圍。劇組人員之中走出一名環繞著亮麗氣息的女星。是麻衣。


    「今天各位辛苦了,明天最後一天也請多指教。」


    麻衣恭敬地問候周圍的劇組人員,然後在咲太也見過的經紀人引導之下,快步走向白色廂型車。上車之前,麻衣朝影迷鞠躬致意。


    咲太也在人群中,但是在這種狀況下不能叫她。采取輕率的行動會造成麻衣的困擾。


    側滑式車門關閉之後,車子就這麽起步。咲太無視目送的劇組人員,連忙去追。


    然而,人的雙腿要對抗車子是有極限的。咲太在第一個轉彎處就完全跟丟了。


    「呼……呼……」


    咲太氣喘籲籲地轉頭尋找,但是找不到。心情上的焦急以及跑步的影響,使得汗水一下子冒出來。咲太思考是否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跑到下一個十字路口。如果車子等紅燈拖到時間或許找得到。然而這裏是陌生的城市,現在又是雪下不停的夜晚,咲太不期待能發生奇跡讓他找到追丟的那輛車。現實沒有像戲劇那麽順心如意。


    這麽一來,隻能再聯絡和香一次,請她打聽麻衣下榻的地點了吧。這狀況看來,日期肯定會變成十二月三日……但是隻有這一點無可奈何。


    「希望她笑著說聲『這也沒辦法』就好了。」


    咲太說出喪氣話,忍不住乾笑。


    「我完全笑不出來喔。」


    這個聲音來自失望的咲太正後方。咲太熟悉的聲音……這個聲音使得咲太內心同時感受到緊張、驚訝與喜悅。


    「……」


    抱持難以置信的心情轉身一看,某人從建築物暗處走了出來。彷佛起跑前的馬拉鬆選手,穿著全身包得緊緊的防寒衣。由於光線昏暗,對方又戴著帽子,所以還看不清楚長相。


    「咲太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路燈終於照亮的這個人,是咲太本應追丟的她。


    「麻衣小姐……」


    咲太老實地表達驚訝。為什麽麻衣會在這裏?


    「過來。」


    麻衣做出有點在意四周的樣子,隨即抓住咲太的手,將他拉進小巷。


    熟悉的白色廂型車停在隔一條路的路邊。是咲太剛才追的車。


    後座車門是開著的,麻衣將咲太推進去。


    「坐裏麵。」


    「是。」


    咲太聽話往裏麵坐,麻衣隨即也上車,拉上車門。


    車子緩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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