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人的沉默填滿病房。


    一人是咲太;另一人是大翔子;最後是麻衣的沉默。


    在具備意誌的寂靜中,隻有麻衣踩響腳步聲,來到坐在床上的咲太麵前。她先看向咲太,接著看向翔子。


    「剛才說的是……?」


    「……」


    該如何回答?如何反應?咲太這一瞬間無法判斷。即使想搪塞,現在也不是講句「沒事」就能帶過的氣氛。正因為三人都實際感受到這股氣氛,所以這裏洋溢更勝於沉默的寂靜。感覺緊繃的氣息就在身邊。


    「呼……」


    這時候,翔子刻意歎氣。咲太與麻衣的視線自然落在她身上。


    「是十天後的事。」


    不知是已經覺悟無路可逃,還是一開始就打算告訴麻衣……翔子語氣穩重。


    「十二月二十四日。」


    聖誕夜的日期。不久之後的未來。


    「那天,是今年冬季最冷的一天,正如氣象預報所說,下午開始下雪。雪大到連這附近也積雪……」


    麻衣不發一語,隻有雙眼蘊含大大的疑問,沒有插嘴。她應該想反問一些事,但現在隻是默默等待翔子說完。


    「咲太小弟前往約定地點要和麻衣小姐約會的途中……被車子打滑的車禍牽連。」


    還沒發生的事,翔子當成已經發生的事實一般說了。不抱希望也不抱絕望,據實以告,如此而已。對翔子來說,這是正確的認知,是正常時間軸發生的事。照來自六七年後的翔子看來,十天後的事也隻不過是遙遠的往事。


    「這種事,你為什麽……」


    麻衣終於說出口的是理所當然的疑問。


    「因為,我來自未來。」


    麻衣瞬間蹙眉。她注視翔子的雙眼,稍微思索之後看向咲太確認。


    「這是真的。」


    咲太點頭說。至少翔子說中麻衣與花楓的聖誕行程,尤其關於花楓的行程,咲太不認為是亂猜猜中的。


    麻衣再度沉思片刻。


    「這樣啊……」


    她說出簡短的話語接受。


    「即使送到醫院,咲太小弟也沒清醒,最後被判定腦死。」


    咲太在察覺到事實的時間點就已經理解了。但是像這樣由翔子說出口,另一塊石頭就壓在咲太心上。


    咲太下意識撫摸自己的胸口。


    「……」


    可以清楚、強烈地感受到心髒的搏動。


    「從咲太小弟的隨身物品中發現器官捐贈同意卡,所以醫院在通知腦死的同時也向家屬確認了。這是我後來才得知的。」


    「……」


    「這樣啊……」


    咲太代替語塞的麻衣說出這句話。聲音徹底沙啞,哽在喉嚨。


    接到通知的父親是怎麽想的?醫院告知兒子喪命,接著要求他判斷是否讓咲太捐贈器官。


    包括整理心情在內,恐怕什麽都做不到吧。即使如此,未來父親依然尊重咲太的意願,答應讓咲太成為器官捐贈者……


    證據就是咲太麵前的翔子。接受移植手術,恢複健康的翔子。


    「車禍三天後的十二月二十七日……在加護病房使用心室輔助器延續生命的我,奇跡似的得以接受移植手術。」


    翔子再度將手放在自己胸前,像在確認心跳般靜靜閉上雙眼。


    「……」


    咲太不知道該從哪裏問起。翔子已經說出他第一個想知道的事實。短短幾分鍾就能說明的事實,咲太死亡的事實。


    「清醒之後……感覺怎麽樣?」


    咲太思索片刻之後詢問的應該是翔子被問過好幾次的問題。之所以選擇這個問題,是因為咲太察覺這是未來的自己沒能詢問的問題。


    「手術結束後,我第一次清醒的時候還沒有實際的感覺。畢竟麻醉還沒退……我很快就又睡著了。」


    「……」


    「不過,第二次清醒的時候,媽媽哭到雙眼紅腫。她一直一直哭著等我。我知道之後好開心……也跟著淚如雨下。」


    「這樣啊……」


    咲太內心某處對於翔子的想法鬆了口氣。


    「爸爸不停地說著:『太好了,太好了。』而我就隻是感到安心……終於能夠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聲。」


    「……」


    「怦通,怦通,拯救我的心跳聲……我一直感受著這個聲音……」


    聲音因為淚水而沙啞。大概是回想起當時的心情,翔子的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她靜靜地用手指擦掉淚水。


    「當時我不知道……不知道捐贈者是誰……所以我說了無數次『謝謝』,將謝意傳達給這位不知名的善心人士。」


    翔子和善的雙眼洋溢著溫柔。那句「謝謝」是對咲太表達的謝意。


    「經過絕對要靜養的期間,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大樓的時候,我察覺到不對勁。原本除非是不得已的狀況,否則受贈者不會知道捐贈者的身分。可是……」


    翔子發生了這種不得已的狀況。不,沒那麽誇張,是非常簡單又單純的邏輯。


    「因為這個人是你認識的我,所以你知道了嗎?」


    「是的……」


    翔子靜靜地說完點頭。


    「我想向你報告手術成功的消息,電話卻打不通……剛開始我完全不知道原因……」


    翔子抬起頭注視麻衣。


    「……不過,有一個人見證了這一切。」


    她的表情憂傷地蒙上陰影。


    「麻衣小姐全都告訴我了。她說等我將來出院到家裏拜訪應該就會知道,所以……」


    「……」


    被提到的麻衣不發一語。位於這裏的麻衣還不知道這件事。不知道未來的麻衣是抱著何種心情對翔子說出真相的。


    咲太不知道。在這裏的麻衣恐怕也不知道。


    「一旦說出來,就隻是這麽簡單。」


    翔子隱約透露出落寞心情這麽說。確實,考慮到事實有多沉重,這段說明就意外地簡短。


    「就這樣,咲太小弟救了我一命。」


    「……」


    咲太說不出話。或許是還沒什麽實際的感覺,或是有別的理由控製著身體,咲太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


    麻衣也一樣,她沒和咲太或翔子的目光相對,隻是一直看著床腳。


    「所以,今年聖誕節請乖乖在家裏約會喔。」


    翔子以莫名開朗的語氣這麽說。


    隻要待在家裏,咲太二十四日就不會遇到車禍,也不會被送到醫院,更不會被判定腦死。而且,也不會成為翔子的器官捐贈者。


    未來會改變。


    將會改變。


    這麽一來,翔子原本會接受的移植手術也會消失。


    「沒問題的。」


    「這種事……」


    「年幼的我也還有時間。請相信現代醫學。」


    「未來人講這什麽話……」


    應該有其他更想說的話卻沒能好好說出口,因為心情還沒做出決定……


    咲太甚至不知道該珍惜什麽、該保護什麽、該選擇什麽,因此話語不可能打動接受一切位於這裏的翔子。


    「應該會出現別的捐贈者。」


    溫暖的笑容。翔子的笑容緊抱著咲太,以安心籠罩著他。


    「那麽……」


    翔子刻意發出聲音,從圓凳上起身。


    「年幼的我住在這間醫院,我待太久會很危險,所以我先走了。」


    「……」


    「……」


    咲太與麻衣就這麽一動也不動,甚


    至無法好好說話。


    「麻衣小姐。」


    這是翔子的聲音。


    「……是。」


    「咲太小弟就拜托你了。」


    「用不著翔子小姐說……」


    麻衣雖然回嘴,語氣卻有些軟弱。


    「說得也是。」


    相對的,翔子露出開朗的笑容。明明毫無好笑的要素,卻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樣露出笑容。咲太沒有餘力察覺這張笑容的意義,所以隻能目送翔子離開病房。


    翔子離開約二十分鍾後,咲太與麻衣完成繳費與出院手續,離開醫院。


    關於胸口的傷,咲太隻能隨便謊稱是舊傷來掩飾,不過現在也已經停止出血,所以出麵的年輕醫生沒有追問。


    反倒是咲太詢問小翔子的狀況,卻隻得到「你們雖然認識,但不方便告知詳情」的回應。不過院方隱約透露她現在還在動手術,要以醫療裝置輔助心髒功能。咲太光是得知這些就已經非常感謝。


    即使繼續留在醫院,咲太也做不了任何事,要是又因為什麽契機而回到胸口傷勢的話題也很麻煩,所以咲太趕回留在門口等待的麻衣身邊。


    「沒事嗎?」


    咲太一回來,麻衣就這麽問。


    「我隨便搪塞過去了。」


    「這樣啊。」


    以簡短對話收尾之後,兩人走出醫院外門。


    「……」


    「……」


    兩人暫時沒說話。


    隻不過,他們自覺彼此在想相同的事,也可以說是確信。


    「是真的吧?」


    所以麻衣即使沒說主詞,突如其來的這句話也沒令咲太困惑。


    「翔子小姐沒理由說這種謊。」


    「如果是說謊就好了。」


    「……」


    以對話進行這種含糊的確認之後,深深的沉默再度封鎖兩人。


    咲太吐著白煙,比平常稍微放慢腳步踏上歸途。咲太認為現在的兩人需要這樣的時間,需要這樣的寧靜。


    為了理解事實。


    為了視為事實而接受。


    為了細細咀嚼這個現實……需要這樣的時間,需要這樣的寧靜。


    麻衣近在並肩的距離。咲太感受著她的存在,隻看著前方行走。


    最後,彼此沒對話就抵達公寓前麵。


    咲太想進去時,從背後察覺麻衣停下了腳步。感受得到蘊含某種意誌的視線,所以咲太轉過身主動搭話。


    「那個,麻衣小姐……」


    並不是已經得出什麽結論,並不是情感追上了現實,隻是直覺必須由自己先開口而推動自己。咲太認為不應該將生命的選擇題交給麻衣。


    「那個,麻衣小姐……」


    咲太又說了一次,卻說不出後續的話語。找不到能夠接續的話,語庫是空的。不,其實隻有一個,唯一浮現在腦海的是類似分手的話語……雖然這句話已經來到喉頭,但咲太今天傍晚才剛知道聽到這種話的人是何種心情,所以說不出口。


    ──請您……別再來探視我了。


    小翔子絞盡勇氣說出的話,說的人與聽的人都倍感煎熬。


    「咲太。」


    咲太猶豫時,這次是麻衣叫他。


    咲太抬頭一看,眼前是筆直注視著他的美麗雙眼。


    「我可不想分手。」


    「……」


    咲太沒能做出像樣的反應,因為一瞬間的猶豫被麻衣確實看透,使他大為驚訝。在咲太回以「請忘了我」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之前,麻衣便這麽說了。


    「得變更聖誕夜的約會行程才行。」


    「……」


    「和香聖誕夜不在家,所以也可以在我家過。我傍晚就收工,到時候買個大大的聖誕蛋糕回來給你。」


    麻衣的聲音彷佛滲入夜晚寧靜的住宅區。


    「等過完年,我們去鶴岡八幡宮新年參拜吧。畢竟元旦會很多人,應該很辛苦,所以大概要等到寒假結束那時候。」


    「……說得也是。」


    「二月的情人節,我會做巧克力送你。」


    「……嗯。」


    「到了春天,我就畢業了……但我會空出時間好好當你的家教,做好心理準備啊。」


    「會打扮成兔女郎?」


    「如果你考上大學,我可以穿給你看啊。」


    「好像超有趣的。」


    表麵上是兩人一如往常的對話。


    愉快的對話持續著。


    然而,不同於話語或表情,咲太的心卻是空白的。明明應該在聊開心的未來,卻不抱任何情緒。不覺得這是在講自己的事,沒有實際的感覺。不隻是沒有快樂、喜悅與幸福,也沒有不安、恐懼與絕望。


    明明確實開口回應麻衣,卻不認為這些話是出自咲太自己的意誌。


    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夜這一天……咲太前往會合地點要和麻衣約會的途中,被車禍波及而喪命。


    大翔子帶來的未來的事實,咲太依然無法接受。即使得知十天後會死,也沒能完全認定死亡的是自己,隻察覺自己心中沒有對死亡的概念……


    「然後經過一年,讀同一所大學。」


    「……」


    「所以希望你選擇和我共度未來。這是我的願望。」


    麻衣直到最後都沒改變表情,就隻是目不轉睛地注視咲太,以有點惆悵的雙眼看著他。語氣沒有激動,也沒表露情緒,麻衣平淡地述說兩人的未來。


    「今天,我就不去你家過夜了。」


    「嗯。」


    「我想暫時這樣應該比較好。」


    因為需要思考的時間。


    「說得也是。」


    咲太與麻衣都需要時間。正因為知道時間所剩不多,所以需要時間。


    「那麽,晚安。」


    麻衣微微舉起手。


    「好的,晚安。」


    麻衣隻說完這些就進入對街的公寓。咲太目送她的背影。


    途中,麻衣沒有轉身,沒有露出惡作劇的笑容轉過身再度揮手。


    等到完全看不見麻衣的身影,咲太吐出白煙仰望夜空。


    「……」


    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2


    英文老師站在黑板前麵講解期末考題的教室裏,流動著期末常見的鬆懈氣息。


    有學生瞪著發回來的答案卷,也有學生在桌子底下滑手機。


    咲太置身事外般以餘光看著這樣的同學們,同時認真寫筆記,在打叉的題目寫下正確解答。雖然這麽說,但是答錯的題目不算多。八十二分這個數字打在咲太的答案卷上,多虧家教一邊抱怨一邊耐心教功課。即使前所未見的好成績當前,咲太也沒明顯冒出喜悅心情。


    在那之後經過了四天。


    咲太胸口的傷生痛導致他在醫院昏倒,至今已經迎接第四個早晨。


    得知聖誕夜將遇到車禍之後,經過了這麽長的時間。


    今天是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距離命中注定的那一天剩下不到一周。


    這一天正在接近。即使理解字麵上的意思,咲太依然沒有像樣的真實感。所以他就這麽不知道該做什麽,過著隻消化日常行程的每一天。


    早上起床之後做好準備上學去。


    在學校上課。


    下課之後回家。要打工的日子隻做時薪的份,如果和朋繪同時段打工就捉弄她來歇口氣。


    到了夜晚就睡覺,然後早晨再度來臨。這樣的生活不斷反覆。


    也沒什麽特別的事。


    放學後,也會去探望小翔子。不過除了家屬以


    外的人很難到加護病房探視,所以咲太造訪的是無人的病房。


    翔子使用的301號個人房,總是在床上的翔子如今不在那裏。國中課本與筆記本,以及咲太送的金澤伴手禮點心盒留在原處,從病房感受得到莫名的悲傷。明明翔子在的時候可以從病房感受到確實的體溫,現在卻突然變得冷冰冰,感覺隻有這裏的時間停止了。


    即使如此,兩天前的周二,咲太打工下班前來的時候還是巧遇了翔子的母親,得知延長生命的手術順利成功。看來正如大翔子所說,動手術以機器彌補心髒功能了。咲太對此說不出「太好了」,在翔子的母親說「不用勉強沒關係的」之前隻回以「我改天再來」。


    大翔子即使知道咲太如此行動,依然一如往常地在咲太家度日。早上咲太快要睡過頭的時候就叫他起床,做飯給他吃,說著「路上小心」送他出門,說著「你回來啦」迎接他回家。真的完全沒變。為何能夠維持如此平靜的態度?咲太詫異得無可複加。


    至於麻衣這邊,從那天之後就幾乎沒跟她說到話。並不是彼此回避這個話題,而是麻衣行程緊湊,沒能空出時間靜心麵對。基於這層意義來說,麻衣也和咲太一樣,繼續過著她自己的日常生活。這種事也無法這麽輕易改變。身為藝人「櫻島麻衣」的工作背負著相應的責任,而且麻衣這個人會好好盡到這份責任,咲太非常清楚這一點。


    關於咲太未來的想法,麻衣也說出口了。說出那麽殘酷的話……


    ──希望你選擇和我共度未來。這是我的願望。


    對話的球握在咲太手上。咲太正以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這顆球,還沒做好扔回去的準備。


    「……」


    寫筆記的手不知何時停下來了。


    「大家或許不想這麽做,但別忘記複習啊。」


    英文老師對班上同學說的這番話使咲太回神。最後的閱讀題也講解完畢,男老師拍掉手上的粉筆灰。此時,宣告第四堂課結束的鍾聲響起。今天隻上半天課,所以學校的課到此為止。


    幾分鍾後開始的放學班會也沒講什麽就早早結束。


    今天也去一趟醫院吧。咲太如此心想,拎起書包。


    「等一下,梓川!」


    正要來到走廊時,某人從後方抓住他的肩膀。


    咲太轉頭一看,發現班上同學上裏沙希從下方瞪著他,雙手扠腰一副氣衝衝的樣子。


    「什麽事?」


    「你是打掃值日生吧?你這三天都蹺掉,所以今天你自己一個人掃。」


    咲太檢視貼在教室牆上的輪值表。正如沙希所說,輪到座號在前麵的組別打掃教室。


    看來是被二十四日即將發生的車禍分散注意力,所以下意識地蹺掉了。


    「抱歉。知道了,今天就我掃吧。」


    咲太將書包放回自己的桌上,打開教室後麵的打掃用具櫃,拿出t字掃把,從後方往前方集中垃圾。


    「等一下。」


    咲太抬頭一看,發現追過來的沙希臉上又掛著不滿的表情,繞到他前麵。


    「什麽事啊?」


    「你為什麽不回嘴?」


    「啊?」


    「你腦袋出問題了嗎?」


    「錯的人是我,而且要我自己掃的人也是你吧?」


    既然蹺了三天,咲太認為這是合理的處罰,沒什麽好回嘴的。


    「不管啦!」


    沙希心情很差,不知道她對什麽事情不高興。


    「怎麽了,和國見處得不順利嗎?」


    「這方麵很順利喔。」


    「那太好了。祝兩位永浴愛河。」


    咲太重新開始打掃,同時以平常的音調說了。


    「啥?」


    咲太說了什麽不該說的,使得沙希不高興地回以「啥?」這種反應嗎?


    「梓川,你不是反對我和佑真交往嗎?」


    咲太懶得回應,就這麽繼續打掃。


    「莫名其妙。」


    這句話才莫名其妙。


    「喂,你有在聽嗎?」


    咲太原本打算這次也裝作沒聽到,但可能會讓她更反感,所以不得已隻好開口。


    「沒反對。畢竟你應該有我不知道的魅力吧。」


    「這是怎樣?」


    「我和國見聊天的時候,有時候會覺得他真的很喜歡你。」


    「……」


    沙希一直以不悅的眼神看著咲太,卻沒將心情化為話語說出口,或許是大致接受了。咲太但願如此。


    「梓川,你掃靠窗那半邊。」


    「啊?」


    咲太從打掃工作抬頭一看,發現沙希從打掃用具櫃拿出掃把,無視咲太疑問的視線,開始打掃靠走廊的半邊教室。


    「上裏同學,你在做什麽?」


    「打掃。」


    這種事看了就知道。


    「為什麽?」


    「因為我也是打掃值日生。」


    「……」


    感覺亂七八糟,對話牛頭不對馬嘴。即使如此,沙希似乎願意幫忙打掃,所以咲太決定老實地收下這份善意。


    「我說啊,上裏。」


    「……」


    沙希連看都不看這裏。她將屁股朝著咲太,認真打掃。


    「我不想被國見宰了,所以別在我麵前彎腰彎太深啊。」


    沙希瞬間理解這個建議的意思,連忙按住裙子後方,明顯一臉氣衝衝地轉身。


    「去死吧。」


    稍微瞥見的是運動短褲。希望她原諒。


    「放心,本來就預定這樣了。」


    咲太不禁如此自暴自棄地呢喃。


    「你剛才說什麽?」


    由於音量不大,沙希似乎沒聽到。


    「我說謝謝你幫忙打掃。」


    沙希停下動作,和咲太四目相對,卻又立刻移開視線。


    「你……你是笨蛋嗎?」


    隱約有點難為情的小小聲音。沙希完全背對咲太動著掃把。


    「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你去死吧。」


    「啊~~是是是。」


    咲太不禁苦笑。並不是在笑沙希的態度。在現在這種狀況下還能進行這樣的對話,咲太覺得很好笑。在得知即將麵臨的命運沒多久,卻察覺死對頭沙希新的一麵,咲太莫名覺得好笑。


    如果隻有兩人打掃,教室也挺大的,花了平常三倍的時間終於完工。人數隻有三分之一,所以真要說的話也是理所當然。一個人掃應該會花更多時間吧,得感謝沙希才行。


    放學班會結束至今超過三十分鍾,校內的放學氣氛已經散去,進入社團活動的時間。


    咲太像是要逃離這個陌生氣氛,迅速換好鞋子離開校舍,走向校門。


    途中,咲太察覺某個聲音而停下腳步。像在打節奏的彈球聲,又大又重的球彈跳的聲音。這個聲音來自體育館。


    平常的話不會留意,但是在今天,咲太的腳心血來潮地走向體育館。


    可以從戶外直接進入的金屬門完全開啟,能清楚看見體育館裏的樣子。像是一群一年級的女生站在一旁說著「國見學長果然好帥」、「但他和上裏學姊在交往吧」、「就算他們分手,你也沒希望啦」聊得很熱絡。


    話題人物俐落地運著兩顆球,感覺正在暖身。


    咲太看了一陣子之後,佑真大概是察覺到視線,看向這裏。彼此四目相對,他就在瞬間露出疑惑的表情,接著將一顆球射籃,輕盈地運著另一顆球走過來。順帶一提,射籃的球畫出美麗的拋物線漂亮進網。空心球,響起「啪唰」的舒暢聲響。旁邊的那群女生開心尖


    叫。


    「怎麽了?」


    「我才要問你怎麽了吧?」


    「啊?」


    「你要多受女生歡迎才會滿足啊?」


    「正在和櫻島學姊交往的你沒資格對我說這種話。」


    佑真哈哈大笑。


    「哎,因為我的麻衣小姐超可愛啊。」


    「什麽嘛,事到如今還來炫耀?」


    「怎麽可能。」


    「不然說真的,怎麽了?」


    佑真以指尖旋轉籃球。


    「來看看你。」


    「講得一副好像你是我女友一樣,這是怎樣?」


    「原來上裏會講這種話啊。」


    「她也有可愛的一麵啊。」


    佑真會定期像這樣幫沙希說好話,大概是知道咲太和她處不好吧。看來佑真個人希望好友與女友維持良好關係。


    「總之,就是關於這個女友的事。」


    要是沒任何理由,佑真似乎會繼續追問,所以咲太決定跟著這個話題走。


    「上裏怎麽了?」


    「她幫我打掃,所以找時間幫我跟她說聲謝謝。」


    「這是怎樣?」


    「想知道的話,你就一邊調情一邊問她本人吧。」


    「哎,我會正常問就是了。」


    「抱歉打擾啦。」


    咲太不求回應,一個轉身就迅速離開體育館。


    「咲太。」


    佑真從後方叫他。


    「……」


    咲太默默轉頭。


    「再見。」


    佑真說的是簡單的道別,注定會再見的兩人進行的日常對話。


    「……」


    咲太僅以視線回應。明明隻要說「好」或「再見」就好,卻連這都說不出口。


    明天也要上學,在打工的地方隻要排到相同班表就有機會見麵吧。這並不是最後,所以說聲再見不成問題。


    即使如此,咲太依然沒回應,因為他心中有種明顯的抗拒感。不知何時,對於未來的不安穩穩地坐在咲太內心的正中央。


    「不好笑。」


    咲太歎息般說完走出校門。在響起警報聲的平交道前麵,咲太自覺某種情感逐漸控製自己。


    現在回想起來,剛才對籃球聲產生反應也是連結到相同的情感,會心血來潮去看佑真也是如此。


    「不知道有沒有下次」的想法在心中生痛。咲太的本能有這種感覺。


    一旦察覺就很單純。


    咲太以為自己還在煩惱該做哪種選擇,但情感的天秤在這四天內朝其中一方傾斜。在咲太自己察覺之前就傾斜了。


    而且,一如往常和好友的平凡對話使他察覺這個重要的變化……如此而已。


    完全沒有戲劇性的要素,世間就是這麽一回事吧。沒人知道什麽事物會成為契機。這次的契機是佑真,咲太對此露出自嘲的笑。


    從鎌倉開往藤澤的電車緩緩穿越放下柵欄的平交道。這是咲太要搭的電車,但事到如今也趕不上了。


    由左而右行駛而過的電車停在越過一條小河的小車站月台。警報聲停止,柵欄上升,咲太的周圍回複寧靜。


    「發生什麽好事了嗎?」


    這個聲音突然從旁邊傳來。熟悉的聲音,不用確認就知道是誰。


    「雙葉……」


    站在咲太旁邊的是理央。


    看來是以警報聲與電車聲隱藏氣息,所以咲太沒察覺。


    「你的社團活動呢?」


    平常的話,理央放學後會在隻有一名社員的科學社努力進行社團活動。


    「我在物理實驗室的窗邊看到你,所以決定今天放假。」


    這個理由和咲太預料的差很多。還以為是顧問老師有事沒能留在學校之類的……


    「這是在對我示愛?」


    「你最近在回避我,所以我很在意。」


    「……」


    理央冷不防地使出這招,使咲太忘了回應。柵欄早就升起,但他甚至忘了要穿越平交道。


    咲太的視線隱含驚訝之情。他以這雙眼睛注視理央的側臉。


    「這周開始就變這樣了。」


    「是你多心了吧?」


    咲太不認為事到如今還瞞得了,但還是做無謂的抵抗,沒有乖乖一五一十招供。


    這次的問題終究無法找理央商量。能選擇的生命隻有一個。咲太的未來?還是翔子的未來……不能讓理央背負這種重擔。


    正因如此,咲太刻意回避已經知道各種事情的理央。因為如果是理央,可能會從某些蛛絲馬跡推測出真相。


    雖然是假設,但是大翔子來自未來這件事,理央依照事證說中了。咲太胸口的傷依然會產生奇怪的反應,理央可能由此聯想到這道傷不是後悔或無力感的顯現。咲太無法否定這一點。在感覺邏輯不通的時間點就懷疑假設的正確性,這種事發生在理央身上並不奇怪。


    「發生了什麽事?」


    「就說是你多心了。」


    「如果是你周日昏倒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


    「我也知道翔子小妹進了加護病房……因為我昨天去過醫院。」


    「這樣啊……」


    填平護城河步步進逼,很像理央的作風。


    「那麽,你已經察覺了嗎?」


    咲太舉白旗般說了。


    「我想過這個可能性。」


    輕聲細語的理央語氣隱含失望之情。大概是希望這個想法其實是錯的,希望咲太否認。


    「因為你的傷出狀況的時候,也是翔子小姐出現的時候。」


    她的雙眼筆直看著前方七裏濱的海。穿越平交道放眼可見的景色,沿著平緩下坡通往海岸線的位置,距離應該不到一百公尺。如果是世界最快的男人,不用十秒就能抵達。


    「你真厲害。」


    「翔子小妹與翔子小姐恐怕是基於量子理論無法相遇的個體,和我一分為二那時一樣。她們的軀體以及存在應該是被認知的時候才成形。」


    「平常是以機率的狀態存在是吧?」


    「沒錯,你最喜歡的量子力學話題。不過,你和翔子小姐的某個部分明明是相同的存在,你們卻相遇了。」


    「……」


    理央真的令咲太驚訝不已。她漂亮地說中真相。


    「你的心髒原本不可以同時存在兩個,如今卻同時存在,所以你的胸口才會出現傷痕吧?扭曲世界的法則,導致世界產生反彈。」


    咲太隻能笑了。


    「你真的好厲害。」


    「決定性的證據是你的態度喔。」


    「我的?」


    「你最近回避我,我認為至少得基於這種程度的理由。」


    「因為,這也無可奈何吧?我哪能找你商量應該選哪一邊?」


    咲太豁出去了,吐露真心話。理央製造機會讓他能夠如此輕鬆地宣泄。如今就算耍帥也帥不起來。


    「二十四日,我會出車禍。」


    這麽一來,連日期都說出來會比較好。既然理央已經知道,她應該也需要時間做好心理準備吧。


    「櫻島學姊知道嗎?」


    平交道再度響起警報聲。


    「知道。我們一起聽到的。」


    「你們談過了?」


    「說來丟臉,麻衣小姐先表明她的意願了。」


    可以的話,咲太想先得出答案。但他說不出口,也無法回應。咲太以為自己當時隻是不知所措,實際上或許不是如此。如今他覺得答案一開始就已經決定了。答案位於自己都沒發現的內心深處。


    而且,這個答案會令麻衣心碎,所以咲太說不出口。


    「雖然我隻能這樣建議……」


    柵欄再度放下。


    「但你好好和櫻島學姊談一談比較好。」


    「嗯,說得也是。」


    「真的……隻能這樣建議……」


    理央的聲音微微變調,卡在鼻腔。


    「隻有你會特地這樣建議我喔。」


    這是咲太現在最感謝的事。有朋友願意斥責咲太的軟弱與躊躇,是最令咲太感謝的事。


    「梓川,我……」


    電車從映入眼簾的車站月台起步,電車聲蓋過理央低著頭的細語,後續的話語也混入警報聲中聽不見。


    隻是,咲太隱約知道理央說了什麽。總是理性的理央輕聲說出隻基於感性的話。


    ──我不要這樣。


    她這麽說了。


    理央微微動著的嘴唇在顫抖。她認為說什麽都會造成咲太的負擔,所以忍著沒有說下去。鏡片後方的雙眼噙著淚水。


    電車緩緩行經的短暫時間。在這個被電車與平交道鈴聲封鎖的世界裏,咲太像是要藏起理央哭泣的臉蛋,輕輕將她的頭摟入懷中。


    「抱歉,我不是國見。」


    「為什麽你……這種時候也……這種時候也……」


    理央的額頭抵在咲太的胸口。她的痛哭同樣被平交道鈴聲消除。


    3


    一定要好好麵對麻衣。


    被理央點醒之後,咲太如此下定決心。但是麻衣這天因為工作晚歸,隔天的周五以及周六安排了兩天一夜的行程,所以計畫沒能付諸實行。


    晚上,抵達飯店的麻衣打電話過來,但咲太隻有報告期末考的成果。


    『看來下次得更嚴厲教導才行。』


    「但我是愈寵愈進步的類型耶。」


    彼此都沒提到二十四日的話題。大概是一致認為應該當麵談吧。


    而且一旦錯失討論的時機,本應下定的決心就會混入多餘的想法。


    到底要在哪種狀況下,以哪種說法與態度談這件事?應該在家裏談?還是在從車站回家的路上談?抑或是在途中的公園談?一旦開始思考,思緒就連綿不絕,陷入沒有答案的迷宮。


    如果有人曾麵臨這種選擇,真希望他能指點迷津。即使是漫畫或電影的登場角色,應該都沒什麽機會麵對這種局麵。老實說,即使再怎麽思考,到最後也因為沒什麽真實感而認為每一種結論都是錯的。


    在咲太苦思不得其解的這段時間,太陽西沉又東升,周末的星期日來臨。這天麻衣終於擠出空檔,兩人得以見麵。


    隻不過,咲太早就說好要陪花楓改變造型,所以他和上午要工作的麻衣約好下午兩點在藤澤車站會合。


    花楓當然也會一起去。


    宣稱今天放假的金發偶像也在會合地點。包括和香在內的四人搭電車到下下站的茅崎。


    麻衣剛進入演藝圈時就幫她很多的發妝師獨立之後在這裏開了一間店。


    從茅崎站慢慢走也隻要十分鍾就會到。這間發廊位於可以近距離感受大海氣息的路邊。


    那是如果咲太隻有自己一個人絕對不會想靠近的時尚空間,店內雖小但生意興隆。


    「因為我有『櫻島麻衣指定光顧』這個最棒的宣傳標語。」


    投以豪爽笑容的女性就是照顧麻衣至今的店長,感覺是一位非常適合褲裝的帥氣成熟女性,年齡大概是三十五到三十九歲吧。


    花楓立刻被帶到鏡子前麵,一臉緊張地和店長、麻衣、和香討論發型。每次提出意見,店長就觸摸花楓的頭發,在檢查發量與發質的同時提供建議。


    上軌道之後,咲太就無事可做了。


    他坐在店內沙發上,雖然沒什麽興趣,還是打開男性愛看的數位產品雜誌。內容編列最新手機情報與高音域音樂播放裝置的特輯。看向價錢,每一種都破五萬圓,幾乎快十萬。盡是高中生很難買得起的東西。


    揚起視線一看,發現花楓變成了晴天娃娃的模樣,店長的剪刀帶著節奏感修整發梢。


    映在鏡子裏的花楓還是一臉緊張,卻也可以從眼神感受到努力的意誌。今天她來到這裏,並不是因為喜歡上哪個男生。對花楓來說,這也是上學的重要步驟。


    咲太再度翻閱雜誌,此時和香來到身旁。


    「二十四日,我演唱會結束會立刻回來。」


    她一坐下就這麽說。


    「盡情和粉絲們度過快樂的時光吧,小香。」


    「別叫我小香啦!」


    「不然要怎麽叫?」


    「和香大人。」


    「要珍惜粉絲喔,和香大人。」


    「不……不要真的這樣叫啦!」


    「在店內要安靜喔,和香大人。」


    幾名店員投以驚訝的視線。


    「總……總之,我會立刻回來。」


    和香降低音量,肩膀也跟著縮起來,個頭變嬌小了。


    「蛋糕會留你的份啦。」


    「我沒在擔心這種事。」


    和香瞪了過來。


    「所以是擔心炸雞?」


    「可以離開食物的話題嗎?」


    「你也差不多該離開姊姊獨立了吧?」


    咲太自暴自棄地回嘴。


    「不要。」


    和香簡短、果斷地回應。看來她已經不想隱瞞自己喜歡姊姊的事實了。不,她從一開始就完全沒有要隱瞞的意思。畢竟在「豐濱和香」的官方簡介,「喜歡的東西」欄位上就光明正大地寫著「櫻島麻衣小姐」。經紀公司居然準許這樣刊登。


    「這麽說來,麻衣小姐最近怎麽樣?」


    咲太瞥向麻衣觀察。她站在花楓後麵,包含店長在內,三人不知道在聊什麽,偶爾會綻放高雅成熟的笑容。


    頭發也剪得很順利。


    「不告訴你。」


    「別這麽小氣啦,小香。」


    「……」


    「和香大人?」


    「咲太,你真的很幸福耶。」


    「怎麽突然這樣講?」


    「因為啊,那個姊姊很期待和你一起過聖誕節耶。」


    不滿的視線從旁邊刺向咲太。


    「像是要做什麽菜、要買哪一家的蛋糕……姊姊每天努力變得更漂亮也是為了你吧?」


    「最後那一項,也是因為工作所需吧?」


    因為麻衣為防曬黑,連夏天都穿著黑褲襪。


    「我一直以為姊姊不會煩惱要穿什麽衣服給男朋友看。」


    「好羨慕你喔。我沒看過這樣的麻衣小姐。」


    「想得美,我才不會讓你看到姊姊這一麵。」


    「光是想像就好可愛耶。」


    「不準拿我的姊姊想入非非。」


    和香作勢要踩咲太的腳。咲太先躲為妙。


    「不準躲!」


    「要踩我的話,先脫掉那雙靴子。」


    每走一步就會響起清脆悅耳聲響的鞋跟,怎麽看都是凶器。


    「明明是姊姊的話就願意被踩……」


    「因為是麻衣小姐啊。」


    如果被女友的妹妹踩會覺得開心,那就是變態了。


    「要是你敢弄哭姊姊,我會毫不留情地踩你。」


    「你剛才也認真想踩吧?」


    「我是說正經的啦!」


    和香狠狠地瞪過來。咲太即使察覺,卻沒回應她的視線。


    「我知道。」


    他假裝在看雜誌,隻回以這句話。


    接下來的未來,不久之後的未來,咲太已經知道了。正因為知道,


    所以無法率直地依照自己的心意發誓絕對不會弄哭麻衣。咲太即將違反這個承諾……


    所以,他說不出這個謊。


    「……」


    「咲太?」


    和香窺視沉默的咲太。閃亮的金發填滿視野。


    「豐濱。」


    「幹嘛?」


    「我快被閃瞎了。」


    「哪會啦,笨蛋。」


    「就是會啦,笨蛋。」


    這種沒營養的互動持續一陣子之後,直到剛才一直聽到的吹風機聲音停止了。


    「好,完成了。」


    店長的聲音傳入耳中。


    花楓脫掉晴天娃娃的服裝,緩緩起身,有些顧慮地轉向咲太。


    她遲遲不肯看過來。即使視線在瞬間相對,也忸忸怩怩地移開。雖然這樣的態度稚嫩,但拿掉辮子的發型看起來比以前成熟。長度幾乎沒變,不過因為整體輕盈地往內卷,感覺短了一點。


    插圖010


    「會……會怪怪的嗎?」


    「你啊,講這種話對店長很失禮吧?」


    「不……不是那個意思啦~~沒那個意思。」


    花楓向咲太抗議,接著規矩地向店長解釋這是誤會。成年人店長當然了解這種事。


    「看起來像國三學生,很好吧?」


    「看起來不會感覺得意忘形嗎?」


    「花楓,你在挑釁豐濱?」


    「啊?為什麽?」


    突然被點名的和香問了。


    「這樣才叫得意忘形。」


    咲太像是感到刺眼般眯細雙眼,打量和香的金發。


    「我哪有得意忘形啊!」


    「麻衣小妹的男朋友真風趣耶。」


    聽店長這麽說,麻衣隻有曖昧一笑。咲太沒有特別得到什麽誇獎。


    「哥哥,所以到底怎麽樣?」


    「不花俏也不俗氣,完全符合計畫。」


    「唔,嗯。」


    花楓靜不下心,雙手在身體前方摩擦,但還是不時確認鏡子裏的自己。看她嘴角開心似的微微揚起,應該是很喜歡發型本身吧。隻是還不習慣自己的改變,隻在意周圍的反應,才會心神不寧。咲太認為再過一段時間就會習慣。


    「麻衣小妹也要修一下嗎?」


    「啊,我電影還沒拍完。」


    「修個發尾沒關係吧?畢竟聖誕節快到了。」


    店長朝咲太投以別有深意的視線。


    「這段時間為了打片,各節目也發通告給我,所以結束之後再麻煩您。」


    對了,咲太聽麻衣說她明後兩天又要待在金澤不回來,好像是要上綜藝節目打片。麻衣先前提過要和主持節目的男主播參觀電影外景片場。是晚上七點開播的大眾節目,咲太也看過。


    「和香小妹上周才來過,所以不用修吧?」


    「是的。」


    「你也來這裏?」


    「咲太,你有意見嗎?」


    「你真的超喜歡姊姊耶。」


    「而且比你喜歡喔。」


    「我比較喜歡啦。」


    「你的資曆和我差得遠了。」


    「是是是。那麽,第一名的寶座讓給你坐吧。麻衣小姐就拜托你了。」


    「啊?」


    咲太難得讓座,和香卻回以不滿的聲音。但咲太沒有繼續應付和香。他感受到視線,注意力集中過去。


    「……」


    不發一語地看著咲太與和香互動的麻衣即使和咲太四目相對依然沒說話。感覺她的雙眼深處隱藏某種意誌,不過直到結帳走出店門口,麻衣都沒插嘴。


    咲太等人在店長目送之下離開發廊,沿著原路走回茅崎站。途中,花楓頻頻在意頭發被風吹亂。隻要麻衣迅速幫她撥好頭發,她就回以開心的笑容。


    「明天早上,你可以自己整理嗎?」


    總不能每天早上都由麻衣整理。


    「依照剛才教的去做就沒問題喔,對吧?」


    「是……是的。」


    剛開始,花楓麵對藝人「櫻島麻衣」真的很緊張,但是經過這幾周應該已經習慣多了。如今她麵對麻衣的態度像是看著自己崇拜的大姊姊。


    聊著聊著,咲太等人抵達茅崎站。


    筆直走向驗票閘口的麻衣在閘口前方停下腳步。


    「和香,不好意思,可以送花楓回家嗎?」


    「嗯?姊姊呢?」


    「其實,我接下來和咲太有約。」


    正感到詫異時,麻衣突然這麽說。如果咲太記得沒錯,他沒有和麻衣約好要做什麽,也沒有預先以眼神打暗號。咲太投以視線要求她說明也沒得到回應。說起來,麻衣根本沒看他。


    但是無論如何,咲太原本就希望接下來麻衣把時間留給他,所以決定配合。


    「花楓,你沒有我也回得了家嗎?」


    「搭電車才兩站,沒問題啦~~」


    花楓一副氣衝衝的樣子,要求哥哥不要瞧不起她。


    「哥哥,你以為我幾歲了?」


    「我以為你『身體是國三,心靈是國一』。」


    「今天也是,就算哥哥沒一起過來也沒問題的。哥哥陪著我,我有點不好意思。」


    「花楓願意離開哥哥獨立,我好開心。」


    「這是在酸我嗎?」


    「豐濱,你就當個戀姊偶像繼續活躍吧。」


    「用不著你這麽說。」


    「花楓,對不起喔,咲太借我一下。」


    「好的。如果不介意是這樣的哥哥,請隨意。今天謝謝您。」


    花楓鞠躬道謝。


    「不用客氣。」


    麻衣以笑容回應。


    「哥哥也……姑且……那個,謝謝。」


    「不用客氣~~」


    「哎喲~~這是怎樣啦~~」


    花楓不滿地鼓起腮幫子。


    「姊姊,多久回來?」


    旁邊的和香隨口詢問麻衣。她是在問麻衣大概幾點回來。


    「應該會……晚一點。」


    麻衣沒有明確回答。


    接著,和香以視線警告咲太。不知道她究竟在想像什麽。花楓也微微臉紅,肯定是想歪了。


    雖然這麽說,要是辯解或說明會愈描愈黑,所以咲太決定放任兩人誤會下去。要解釋真相反而比較難。


    麻衣之所以沒否認,想必也是得出類似的結論。


    「……」


    隻不過,麻衣緊閉雙唇的側臉感覺隱藏著某種咲太不知道的情感。咲太一邊思考這種情感的真麵目,一邊目送花楓與和香通過驗票閘口,但是到最後都沒得出答案。沒答案也無妨,因為接下來的時間應該是要用在尋找答案上。


    問題在於首先要去哪裏。咲太沒想到在茅崎站就能和麻衣單獨相處,所以毫無計畫。平常不會來這種地方,所以對這裏不熟,隻知道這裏也屬於湘南區域。既然這樣,往南走應該看得到海。實際上,發廊附近就有海的氣息。


    「雖然感覺會像是往回走,要去海邊嗎?」


    咲太如此搭話,但麻衣不在身邊。


    「咦?」


    不知何時,麻衣走向了售票區。她站在售票機不遠處,仰望車資表與路網圖。


    「要去哪裏嗎?」


    咲太走到麻衣身旁詢問。


    「沒錯。」


    「哪裏?」


    「遠方。」


    麻衣留下簡短的回應,獨自先邁開腳步。她走向車站的驗票閘口。


    「啊,麻衣小姐,等我。」


    咲太追著她穿過驗票閘口。


    麻衣帶咲太來


    到東海道線的月台。是從藤澤站載咲太他們過來的電車,搭上行電車就可以回到藤澤站,但咲太與麻衣位於下行電車月台,往前是通往小田原、湯河原、熱海等站。


    「麻衣小姐,要去哪裏?」


    「電車來了。」


    咲太不知道要去哪裏,就這樣跟著麻衣搭上開往熱海的電車。電車外觀是銀底加上綠色與橙色條紋。


    兩人並肩坐在空位上。車門關閉,電車起步之後,咲太陷入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之前也和麻衣一起搭過這條路線的電車。


    是今年春天發生的事。


    認識麻衣,得知麻衣的思春期症候群,為了知道影響範圍而一時衝動搭的電車,就是下行的東海道線。


    「真懷念啊。」


    率直的感想輕聲脫口而出。


    「……」


    麻衣不發一語,也沒看咲太。


    「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嗎……」


    「才半年喔。」


    「我的人生多虧麻衣小姐而變得充實,才會覺得時間過得快吧。」


    「……」


    「那個時候,我沒想到會和麻衣小姐交往。」


    並不是沒有非分之想,和這麽漂亮的學姊在一起很開心,咲太很高興麻衣願意這樣陪他,但也不是沒期望更進一步,不是沒想過更進一步。既然透過思春期症候群接近麻衣,就想好好享受這個難得的機會。


    撒嬌之後被生氣、被罵的每一天,麻衣還說他囂張。當時的咲太受到「送醫」這個傳聞的影響,麻衣卻沒誤信傳聞,從一開始就看著真實的咲太。依照自己所見、自己所感來麵對咲太。


    會覺得這樣很舒服是非常自然的事。即使被捏臉頰、被踩腳,隻要對方是麻衣,就是開心的親密接觸。而且麻衣也不是當真要動手,對兩人來說,這像是一種嬉戲。


    這樣的點點滴滴累積成「喜歡」,後來喜歡也愈積愈高,變成「好喜歡」。


    這半年來,咲太和麻衣度過這樣的時光。這是麻衣所賜予的,真的是非常快樂、充實又安詳的時光。


    咲太回顧這份心意以及兩人共度的日子,在麻衣身旁述說。電車約五十分鍾後抵達終點熱海站。這段時間,咲太幾乎都是自己一個人說話。


    4


    抵達終點熱海站的時間是下午六點多。


    周日的溫泉鄉車站在日落的現在冷冷清清,明明聽到停車的電車空調聲,卻有股不可思議的寧靜。或許是因為有冬季的冰冷空氣助陣。


    麻衣下車之後先左右張望尋找時刻表,找到之後前往時刻表前方。


    「……」


    她一臉嚴肅地檢視電車發車時間。


    看來熱海不是麻衣的目的地。這麽一來,是要從這裏前往更遠的地方嗎?或許打算前往大垣來一場回憶之旅。可是既然這樣,麻衣剛才為何完全沒和咲太一起聊回憶……


    「開得最遠的電車是哪一班?」


    麻衣說的這句話似乎推了咲太的預感一把。


    「東海道線一直搭下去,至少應該可以到大垣。」


    實際上,咲太與麻衣春天就去過那裏,麻衣應該也知道。如果要去更遠的地方,移動方法就沒那麽多。


    「轉搭新幹線的話,應該可以搭到大阪吧?」


    雖然新幹線隻有小玉號會在熱海停車,不過隻要到名古屋轉搭,就有直通山陽、九州的新幹線,可以經由西方往南走。


    「開往出雲市的這班呢?」


    麻衣指尖觸摸時刻表下方,時段較晚的電車。


    「這裏的出雲,是出雲大社的出雲?」


    咲太反問。


    「好像也有開往高鬆的班車。」


    「四國的?」


    大概是香川縣吧。咲太認為應該有哪裏誤會了,仔細檢視時刻表。二十三時二十三分的電車確實開往出雲市與高鬆沒錯。看到「臥鋪」兩個字,謎底就一下子解開了。看來正如其名,是在深夜出發,早晨抵達的臥鋪列車。同一時間還有開往不同地方的電車發車,是因為各班車直到途中都是連結行駛的狀態。


    換句話說,出雲與高鬆都是咲太想像的出雲與高鬆沒錯。


    「搭這班車就可以到出雲吧?」


    「應該是。」


    咲太沒搭過所以不確定,但日本的電車路線值得信賴,應該沒錯吧。


    「有特別的車票嗎?」


    「應該吧。」


    「去問問站務員吧。」


    麻衣牽起咲太踏出腳步。


    「咦?等一下,麻衣小姐?」


    「……」


    麻衣沒停下腳步,拉著咲太前進。


    「要去哪裏?」


    「站務員那裏。」


    「我不是問這個,是在問目的地。」


    「遠方。」


    「就說了,『遠方』是到多遠的地方?」


    「很遠的地方。」


    「……」


    「就這麽一直搭電車,前往比那天還遠的地方。」


    「臥鋪列車最近很受歡迎,或許買不到票吧?」


    咲太委婉地暗示,麻衣終於停下腳步。但她沒轉身。


    「既然這樣,搭普通電車就好。」


    「現在搭的話,頂多大概到大垣吧。」


    記得現在的時段和那天的出發時間差不多。


    「搭到沒電車之後,住在陌生的城市就好。」


    「住同一個房間?」


    「你想的話。」


    「聽起來好像一場美夢耶。」


    「天亮之後繼續出發。」


    「去遠方?」


    「沒錯,遠方。兩人一起去很遠的地方,很遠的地方……」


    麻衣含糊地說出的話聽起來冰冷,咲太卻察覺話語深處某種情感在顫抖。並沒有壓抑,也不是不為所動,隻是過於龐大的情感在動搖,使得麻衣麵無表情。正因為咲太內心也有類似的情感,所以知道這份情感的真麵目。


    因為咲太就是為了麵對這份情感才空出和麻衣溝通的時間……麻衣應該也是如此……


    「聽起來超好玩的。」


    咲太在內心描繪麻衣述說的旅程,由衷這麽說。


    「對吧?」


    「真的,聽起來超好玩的……」


    「既然這樣……」


    「不過,麻衣小姐,你是在開玩笑吧?」


    「……」


    麻衣肩膀顫抖。


    「我才要說……」


    劇烈顫抖。


    「我才要說,你不要開玩笑了!」


    從喉嚨深處嘶吼的聲音聽起來也像是撕裂布料般的哀號。麻衣在嘶吼的同時轉身,眼神漆黑混濁,瞪向咲太的犀利目光使咲太為之一顫。


    「!」


    從沒看過麻衣這樣的表情。


    「我……不想聽這種話。」


    「……」


    「也不想聽你說往事。」


    「麻衣小姐……」


    「我想和你說的是未來的話題。」


    「……」


    麻衣打從一開始就無暇在意車站旅客的目光。咲太麵前的麻衣令人提心吊膽,宛如稍微碰觸就會毀損的脆弱人偶。赤裸裸的情感筆直刺向咲太,咲太無法移開視線。因為麻衣散發出虛幻的氣息,如同一眨眼就會消失……因為她一臉受傷的表情……


    「不要對和香與花楓講得像是訣別好嗎?有問題的是你吧!」


    「……」


    「回答我!」


    「……或許吧。」


    在學校和佑真與理央見麵的時候,咲太已經是這種心情了。這是事實。身體與嘴


    巴自然而然就是這麽動的。


    剛才和花楓與和香道別時,心情上也傾向於訣別,所以才會有那樣的對話吧。


    「不要擅自放棄好嗎……」


    「……」


    「不要自己一個人決定好嗎……」


    「這種事,我不能讓麻衣小姐背負。」


    「我是你的誰?」


    麻衣說出這句話的瞬間,雙眼微微晃動。咲太認為這是對麻衣而言很丟臉的一句話,是麻衣絕對不想說的一句話。所以麻衣原本不想說,但感性超越了理性,現狀顧不了這麽多了。


    「女友。」


    「所以,要一起背負……」


    「……」


    「背負翔子小妹的生命……」


    「……」


    「背負人生……」


    麻衣咬緊牙關,瞪視般仰望咲太。


    「這樣的話……會痛的,麻衣小姐。」


    「為什麽啦!」


    咲太活下去,就代表大翔子本應接受的心髒移植手術不再存在。翔子或許會找到別的捐贈者而撿回一命,但咲太不認為這個世界會這麽順他的心。


    如果自己活下去會害得翔子無法得救,咲太沒有興致歡迎這樣的未來。小翔子一直努力到現在,在艱困的境遇中依然拚命表現出開朗積極的模樣努力到現在。要是翔子得救的未來改變,自己得以繼續活下去,咲太將會心痛得無以複加。


    咲太不想讓麻衣背負這份痛楚。兩人還沒成為沉溺於己身欲望的成人,無法抱著這種罪惡感活下去。咲太內心僅有的一點潔癖不允許他這麽做。


    更重要的是,咲太一直想歸還某個東西,好好歸還大翔子送給他的東西。翔子兩年前救了他,前幾天也救了他,還教他人生要為了什麽而活,咲太不想搶走翔子最重要的東西。


    「我啊,有些時候也想好好表現啊。」


    「你一直表現得很好。」


    「要是沒有好好表現,會對不起大家。」


    「咲太,隻要看著我一人就好!」


    「國見與雙葉不在意奇怪的傳聞,願意和我做朋友。因為有他們,我才走得到今天。」


    「……」


    「『楓』為我著想,願意當我的妹妹,我不能讓她看到哥哥丟臉的一麵。『花楓』終於回來了,我不想讓她看到哥哥很遜的一麵。」


    「為什麽……為什麽……」


    「還有被我捉弄依然願意和我來往的古賀跟豐濱……救過我好幾次的翔子小姐……」


    「……」


    「我不想讓喜歡我的人們失望。」


    「就算是我的要求?」


    「如果是麻衣小姐的要求,我都會答應。」


    「既然這樣!」


    「不過,現在我隻有一個要求不會答應。」


    「我不想聽!」


    麻衣雙手摀住耳朵抗拒,就這麽低著頭。


    「求求你……就這樣一直和我在一起。」


    她以微弱的聲音呢喃。


    「聖誕節結束之前,陪在我身邊。」


    「……」


    「一直陪在我身邊。」


    麻衣向前一步,額頭貼著咲太的肩膀。


    「一起搭電車,能去多遠就去多遠……」


    「這樣……應該會很開心吧。」


    「對吧……」


    「要是可以這樣旅行,真的一定會很開心……」


    後續的話語已經帶著放棄的音調。正因為是無法實現的願望,才認為若能實現該有多好。


    「可是,麻衣小姐,不可以這樣。」


    「為什麽!」


    「明天還要上學。」


    咲太說出口的是如此切身的理由。理所當然,就像媽媽會對孩子說的理由。


    「請假就好。」


    「還得早點起來幫花楓準備早餐。豐濱也不會做飯吧?」


    「……」


    「而且,麻衣小姐明天也要工作。」


    「這種事……」


    「豐濱之前說過喔。櫻島麻衣發燒得再嚴重,也不會讓工作開天窗。身體狀況再差,同樣敢跳進寒冬的大海。」


    「……不重要。工作不重要!」


    「不可以啦,信賴麻衣小姐的人們會很困擾。」


    「比起失去你,這種事一點都不重要!」


    麻衣緊緊捏著咲太的外套,甚至感覺得到她絕對不會放手的堅定意誌。正因如此,咲太才說得下去,可以冷靜說下去。


    「我啊,好喜歡麻衣小姐。」


    「……」


    「也喜歡工作時的麻衣小姐。」


    「現在不是在跟你講這個!」


    「每次看到麻衣小姐上電視或雜誌封麵,心裏就覺得『我的女友超可愛』。」


    「我想聽的不是這種話……」


    「雖然總是很忙,沒什麽時間約會,這讓我有點遺憾……」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接下來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不過,我想陪伴的麻衣小姐是平常的那位麻衣小姐。」


    「……!」


    咲太不經意的這句話使得麻衣語塞。她倒抽一口氣沉默下來。


    「嚴以律己,看起來對我同樣嚴格,其實卻非常寵我。我最喜歡這樣的你啊……」


    咲太說到一半,眼角變得溫熱,鼻腔不禁一酸。咲太拚命壓抑,等待情感的浪濤過去。要是現在哭出來,一切都完了。克製到現在的一切將會決堤,想和麻衣一起逃離,前往出雲、高鬆,甚至更遠的地方。但是咲太不能這麽做,所以他拚命忍耐。


    「……好吧。」


    麻衣平靜的聲音填滿咲太的沉默。


    「……麻衣小姐?」


    「沒關係。」


    「……」


    「隻要你願意活下來,就算討厭我也沒關係!」


    麻衣隨著滿溢而出的心意抬起頭。


    「……」


    咲太看到麻衣這張表情的瞬間,腦中一片空白。她淚眼汪汪,淚水當著咲太的麵,沿著臉頰滑落。


    「一直……就這樣和我在一起……」


    麻衣像個小孩一邊吸著鼻水一邊哭泣。沒有美麗或英氣可言,毫不修飾的赤裸裸的心意,就隻是很直接地表露最純粹的心意。


    「一直在一起……」


    「……」


    罪惡感使得咲太的身體嘎吱作響。他從沒想像過麻衣會像這樣哭泣,不去想像麻衣會為他這樣哭泣。


    因為本應下定的決心將會動搖……


    「聖誕節結束之前,和我在一起……在那之後,就算討厭我也沒關係!」


    「我辦不到。」


    「為什麽!」


    「我不可能討厭你。」


    「為什麽……為什麽……」


    麻衣無力地癱坐在原地。咲太為了扶住麻衣,也一起跪在月台上。


    「因為我永遠喜歡你。」


    咲太輕輕將麻衣摟入懷中,手繞到她的背後安撫她。


    「騙人……」


    麻衣的聲音悶在咲太的胸口。


    「我發誓會永遠喜歡你。」


    「騙人……」


    「一直喜歡你。」


    「你騙人……不過,騙人的是我。」


    「……」


    「我不要被你討厭……」


    麻衣的手緊捏咲太的上衣,捏到幾乎生痛。


    「不想被你討厭啦……」


    接著,她放聲大哭。


    「嗚……嗚啊啊……嗚啊啊啊啊啊啊……」


    麻衣被情感吞沒。咲太沒有任何能說的話,


    甚至也沒能緊抱她,隻能抱著罪犯的心情將她的悲歎深深刻在自己的耳膜。


    5


    從熱海返回藤澤的電車上,咲太與麻衣沒有交談。在想盡量避人耳目而挑選的商務車廂座位上,麻衣一直看著窗外。


    麻衣哭腫的雙眼映在夜晚的車窗玻璃上。咲太即使衝動地想說幾句話,依然拚命克製自己的情感。因為一旦鬆懈就會破殼而出的另一句真心話可能會不小心脫口而出……


    要是說出口,應該會回不去,所以咲太不說。不能說。


    由於在熱海站等待麻衣平複心情,所以抵達藤澤站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加上是星期日的深夜,所以有一股莫名的悲傷。聖誕節的閃亮燈飾反而凸顯陰暗的心情。


    從車站回家的路上,咲太與麻衣同樣不發一語。


    甚至不時聽得到麻衣吸鼻水的聲音。即使看向旁邊,視線也沒有相對,彼此卻也沒有拉開距離,兩人就這樣走到公寓門前。


    「麻衣小姐,晚安。」


    「晚安。」


    彼此終於說出口的隻有這句話。


    麻衣腳步蹣跚地進入自家公寓。咲太確認電子鎖大門開啟,麻衣進入建築物之後,也走進對街的公寓。


    在電梯裏獨處。


    沉默好沉重。


    感覺到壓抑至今的情感快要在體內暴動,知道自己忍耐著不說的話語湧上喉頭。


    因為刻意不去意識,所以能夠克製至今;因為刻意不去思考,所以能夠無視至今;因為不曾近距離感受到死亡,所以自認不要緊。


    可是,麻衣哭泣的臉龐讓咲太學到了一切。


    學習到「死」為何物……


    電梯抵達。


    以沉重的腳步走到玄關前麵,轉動鑰匙開門。


    室內開著燈。玄關、走廊以及深處的客廳都是亮的。


    大概是察覺到開門聲,翔子從客廳現身。


    「咲太小弟,你回來啦。」


    一如往常的翔子的笑容。會原諒咲太的溫柔笑容迎接他。這張笑容過於耀眼,使得咲太看向下方。


    「麻衣小姐今天也住自己家?」


    「是的……」


    咲太就這樣低頭輕聲回答。


    「這樣啊。」


    「……花楓呢?」


    咲太沒抬頭,簡短詢問。


    「已經休息了。她好像很喜歡那個發型,非常開心。」


    「嗯……」


    「要先洗澡嗎?如果餓了,我可以幫你做點吃的。」


    咲太想脫鞋,腳卻動不了。


    「翔子小姐,我……」


    咲太終於抬頭一看,發現翔子依然掛著微笑。


    「……」


    這張溫柔的表情令咲太看得入迷。


    「不可以喔,因為你已經有一位出色的女友了。」


    翔子稍微開玩笑地說,不過考量到花楓在睡覺,所以輕聲細語。


    「沒錯。麻衣小姐是我超級引以為傲的女友。」


    「好讓人嫉妒耶。」


    「所以……」


    忍耐到極限了。聲音已經變調,帶著哽咽。


    「我不想害麻衣小姐那樣哭泣。」


    將這份單純的情感化為言語之後,搖晃身體的力道遠遠超過想像。這股力量撼動內心,在全身各處穿梭。


    沒想到自己體內有如此強烈的情感。


    「再也不想……害她那樣哭泣了……」


    因為是深夜,因為花楓睡了……咲太咬緊牙關,壓抑聲音。


    「所以……所以,翔子小姐……」


    在悲歎的咲太麵前,翔子一直帶著溫柔的笑容。


    「嗯,什麽事?」


    「所以,對不起,翔子小姐……」


    咲太不敢看著翔子說。身體像抽筋一樣發抖,雙腿使不上力,當場跪倒。他像要克製自己發抖般抱住身體,跪著吐露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情感。


    「我……想活下去。」


    止不住顫抖。至今沒經曆過的陌生反應囚禁著身體。好害怕、好悲傷、好丟臉……但因為翔子在這裏,所以好溫暖。


    「我……想要活下去……」


    過於理所當然,平常不會祈求,發自心底的願望。不曾為了要活下去而求取原諒,因為沒這個必要,因為活著是理所當然……


    不過,這個願望正是小翔子總是懷抱著的想法,光憑想像實在想像不到的唯一心願。


    想活下去。這就是一切。


    正因如此,咲太認為不能向翔子許願「想活下去」。這是不能說出口的話。


    然而比起這份理解,咲太的身體依然優先許下這個強烈的心願。以自己為優先。試著拒絕吐露真心話的力量反彈,榨出對於活下去的渴望。


    因為喜歡麻衣。


    因為不想害她像那樣哭成淚人兒。


    因為想在她哭泣的時候陪在她身旁……


    「對不起,翔子小姐……我……對不起……」


    說不出其他的話。咲太應該有更多話想說,卻像是隻知道這句話的孩子,盡是重複說著這句話。


    「對不起……我想和麻衣小姐一直在一起……今後也……永遠……」


    依然顫抖的咲太身體被某種溫暖包覆。翔子的體溫緊緊包覆咲太,像是要保護他不受恐怖的事物襲擊。


    「要道歉的人是我喔。」


    溫柔的聲音。


    「咲太小弟,抱歉讓你做出這麽煎熬的選擇。如果我做得更好,就不用害你受折磨了。」


    「這種事……」


    「不是你的錯。」


    「我……」


    「你很努力了。」


    「……我!」


    「你說得很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語。


    「所以,你要和麻衣小姐幸福喔。」


    「……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想傳達某種想法給翔子。雖然不知道是感謝、是謝罪,抑或是別種情緒,但咲太想傳達某種想法給翔子。


    然而,已經沒有任何東西滿溢而出……連淚水都流不出來,咲太隻能不斷吐出不成聲的沙啞聲音。


    在翔子的原諒之下,得以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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