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記得, 我們曾經打過一個賭?”


    “記得, 我輸了,出來的那個月,我太忙, 顧不上那個。”


    “那麽,你是不是, 該為我做一件事?”


    “墨存,”沈慕銳哈哈大笑起來, “隻要不是讓我立時將腦袋割了拋你腳下, 別說一件,便是一百件,我也甘之如飴。”


    “請你, 幫我出宮。”


    “你若想走, 此刻便隨我而去,江湖之大, 斷少不了你的容身之所。”


    “不, ”蕭墨存搖搖頭,“若是這樣就走,難保不激怒皇上。朝堂之力,以江湖抗之,無異於螳臂擋車。沒有必要為我做多餘的犧牲, 我隻需要你,做很簡單的一件事。”


    “什麽事?”


    “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告訴你。”蕭墨存笑了笑, 站了起來,看著窗上微微泛白的光線,歎了口氣道:“很久,沒有看到日出了啊。”


    “想看嗎?”


    “想,可是皇宮森森,縱有幾處登高憑欄遠眺的地方,我也不想去。”蕭墨存搖搖頭,道:“再怎麽華麗精致的亭台樓閣,隻要沾染權勢二字,都跟看日出的心情,相去甚遠了。”


    “那麽,房頂上如何?”


    “房頂?”蕭墨存眨眨眼。


    “房頂。”沈慕銳笑著看他,“就你這個尚書處內房的房頂。一來人少,二來,踏足房頂這樣的地方,本就偏離了循規蹈矩的宮廷禮儀,反倒有種灑脫飄搖的氣概。我敢打包票,天啟朝一百餘年,在皇宮房頂看日出的,除了咱們,不會再也多少人。


    蕭墨存不禁莞爾,點頭道:“依你。”


    那天,他們一起並肩,在皇宮豪華的明黃色琉璃瓦上,一起靜靜目睹了太陽升起的全過程,晨風襲來,天色淡藍,一切宛若初生嬰兒般純潔幹淨。宮闈望過去巍峨莊嚴,仿佛那些陰謀詭計,藏汙納垢,都能在初生的陽光中得到救贖。


    那一瞬間的光華迸射,令倆人禁不住屏住呼吸,然後,相視一笑,在那一刻,心裏均浮現這樣一個感覺:


    此時此刻,幸好是這個人,陪著我。


    因為是你,眼前的美景變得分外驚心動魄;因為是你,我得以拋開那些煩惱牽絆、職責道德,全身心地,觀賞這樣的美景。


    也因為是你,所以,我在這裏,我隻是我自己。


    沈慕銳凝視著身邊的男子,沐浴晨光之中,宛若天人臨世,真是再怎麽看,也看不夠。這附近的奴才,早已在剛剛,便被生性謹慎的錦芳遣開。但以他敏銳的聽覺,已然發現有人,而且不止一個,朝“尚書處”走來。


    再怎麽舍不得,也到了離開的時候。他笑了笑,將杯子裏的半杯殘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道:“我走了。”


    “嗯。”蕭墨存沒有看他,隻淡淡的應了一聲。


    “近期之內,我恐怕有事要忙,不能常常來看你。”沈慕銳又說了一句。


    “沒關係。”蕭墨存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我們心知就行了。”


    沈慕銳想了想,從懷裏掏出一隻短小漆黑的竹簽,放入他懷裏,道:“這期間,若遇到難為的事,用這個,到侍衛房傳一個叫‘張毅夫’的三等侍衛,他是我的人,見令如見我,自會聽你調遣。”


    蕭墨存接過那小小的令簽,觸手隻覺非木非竹,漆黑沉手,掂了掂,初步判斷為某種金屬,隻是黑黝黝的,看不出是哪一類。他點點頭,收入懷中,道:“別擔心,我會應付的。”


    “我自然知道你才學八鬥,但你學的是經世治國之道,於揣摩人心,勾心鬥角上卻毫無經驗。總之我不在,你凡事多留個心眼,這裏誰都不簡單,不要輕信任何一個人,知道嗎?”


    蕭墨存笑了,光下璀璨如天人,他輕輕地問:“連你,也不能輕信麽?”


    沈慕銳歎了口氣,替他捋順鬢角的亂發,眼底是慢慢的愛憐疼惜,柔聲道:“如有必要,連我,都不要輕信。”


    蕭墨存笑笑不語,眼眸中波光瀲灩,似乎清澈見底,卻又流淌著某種堅定不移。沈慕銳看著這個男子,眼裏溫柔如水,手指輕輕撫上他的臉頰,略一遲疑,轉而向下,用力拍拍他的肩膀道:“行了,酒也喝了,日出也看了,我真要走了。你呢?”


    “我再坐一會。”


    “那麽,我讓錦芳在牆邊給你支個梯子,有人朝這邊過來了,怕是來打探你消息的,小心著點。”沈慕銳豪邁地揮揮手,道:“保重,墨存。”


    “保重,”蕭墨存看著他,笑得風輕雲淡,輕輕道:“慕銳。”


    那人走的時候,當真是如鬼魅出沒,悄然無息。


    晨光在天邊扯出幾片難描難畫的朝霞,諾大的皇宮,望過去,一片或高或低的金燦燦琉璃瓦。


    隨著這些出現的,還有自家“尚書處”雜役宮人開始忙碌灑掃的聲音,傳水傳膳的動靜,片刻以後,前邊議事廳的幾個官員就會匯聚一起,開始這個小部門一天的運作。各部相應回話的人,打交道的人,也會陸陸續續到來。


    蕭墨存看著看著,輕輕地笑了。他舒服地斜臥了下來,手擎著才剛給沈慕銳用的酒杯,慢慢地,喝下生平第一杯燒刀子。


    也不知錦芳在這宮廷之中,從何弄來的江湖之酒,僅需要一口,就幾乎能唇舌味蕾強烈刺激中,感受到那屬於江湖,舔刀生涯中直接而激烈的快意恩仇。


    沈慕銳,過的就是那種生活麽?


    蕭墨存等著那口酒流入腹部,所經之處均引起一陣火燎火燒,瞬間,那酒直衝腦門,再舒緩至四肢。


    這感覺,其實也不錯。


    蕭墨存笑嗬嗬地,又喝了一杯,空腹喝酒,就如赤膊上陣,擔著風險,可也流露著痛快。


    是的,痛快,無論前生今世,他最缺的,就是肆意妄為,痛快過活。原來痛快之感如此輕易,借助一點液體,就能如此放鬆,他又喝了幾杯,在陽光的沐浴中,愜意地眯起眼。


    忽然之間,他手一鬆,那個杯子咕嚕咕嚕順著瓦片往下滾,蕭墨存待要伸手去撈,一動之下,頭一暈,身形沒有站穩,朝著斜斜的房頂,直直栽了下去。


    滾下去的時候,蕭墨存閉上眼睛想,沒準這一下,又能穿越到別的地方。


    如果真能穿越,希望這一次,別到宮廷,別占有漂亮男人的身體。


    他果然重重地摔到地上,在肩膀即將著地的瞬間,被一股強力掃到一邊,再順勢一卷,他奇跡般地倒轉了方向,被一個人牢牢托住,隨後又輕輕放下。他回頭一看,隻見到一個臉型方正,氣宇軒昂的黑衣男子,麵無表情,冷冰冰地說:“晉陽公子,小心。”


    “多,多謝。”蕭墨存低頭拉正了自己衣服,見此人配戴紫色腰帶,是少有的一等侍衛。蕭墨存一愣,知道本朝本代的一等侍衛身份非同小可,出身俱非一般官宦人家,個個來曆不凡,且自小經過各種嚴格訓練,淘汰極嚴,等夠資格放到皇上身邊做一等侍衛,均是精英中的精英,其後,多供職軍旅、六部或全國各省,身居要職者比比皆是,這些人,等於是皇上撒出去的親信網絡成員。也因為此,一等侍衛多不在宮中,蕭墨存在此處住了這許久,今天才算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紫腰帶侍衛。


    蕭墨存臉色一正,作揖道:“墨存多謝這位大人相助。”


    那人卻不再理會他,甚至連看也不多看一眼,垂手後退了一步,似乎唯恐避之不及一般。蕭墨存正詫異什麽時候得罪這位從未謀麵的一等侍衛,卻聽那人恭敬喚了一聲:“皇上。”


    蕭墨存忙轉身,卻見皇帝蕭宏铖尤自穿著早朝的明黃九龍袍,身後也沒帶人,隻有倆名太監急匆匆地跟著伺候,此時正快步跨過門檻,指著他道:“墨存,你給朕過來。”


    蕭墨存滿心疑惑,隻得上前,正欲跪下行跪拜之禮,已被皇帝拽著胳膊一把拉了過去,差點撞進他懷裏,下巴一痛,已被皇帝捏起,被迫抬著頭對視上蕭宏铖隱含怒火的雙眼。


    “剛剛怎麽回事?上房揭瓦?出息了你,若不是朕領著顏侍衛正好趕來,你想摔死嗎?”


    蕭墨存笑了起來,道:“陛下,臣隻是腳下一滑,更何況,這麽矮摔不死的。”


    “放肆,誰準你這麽回話的?”蕭宏铖喝了一聲。


    蕭墨存看著他,淡淡笑道:“陛下,臣惶恐,臣罪該萬死。”


    “我看你這小腦袋在脖子上安的是有點癢癢了,”蕭宏铖哼了一聲,道:“跟著的人呢?讓你便宜行事,不是讓你放著奴才們睡懶覺,自己一個人爬屋頂!”


    “哦,那個,臣腹中饑餓,讓他們傳膳去了。”


    “你喝酒了?”蕭宏铖忽然臉色一變。


    “是啊,喝了一點。”蕭墨存笑了起來,“陛下,這個,臣能做得了主,不用請旨了吧。”


    蕭宏铖陰著臉,眼睛危險地眯成一線,道:“登高飲酒,你好大的雅興。跟誰呢?這麽情致盎然之事,一個人做,豈不沒趣了許多?”


    蕭墨存心中一驚,這皇宮內處處有皇帝的耳線,自己與沈慕銳這麽看日出,別是早已有人通報了去吧。況且,自己與沈慕銳昨晚確實有曖昧之事,雖然沒有做到最後,但在這古板的古代皇帝腦子裏,恐怕做不做到最後,都是鐵板釘釘的死罪。


    皇帝見他不答,臉色愈加不豫,忽然用力攔腰抱起了他,大踏步往臥房走去。


    蕭墨存嚇了一大跳,待要掙紮,手剛一推,忽然想起自己此時抗拒,隻怕就坐實了皇帝的疑慮,索性豁出去賭一把,或許還有點活路可走。


    他將頭埋入皇帝的胸膛,猶如聽到什麽好笑的笑話一樣嗬嗬低笑了起來,果然喝那點燒刀子是有用的,要不然,讓平時的他如此笑法,隻怕也做不出來。蕭墨存隻覺自己此刻也並非裝假,穿越到此,處處受人製肘,這往大裏說是種不同人生的曆練,可往深裏想,又何嚐不是一次荒誕的旅程。從前想過沒想過的戲劇人生,此刻全在自己身上現了個遍,要是不能哭,那麽就隻能笑了。


    他一路笑個不停,到皇帝將自己扔到床榻上時,還打了個滾,將臉埋進枕被之間笑得雙肩聳動。皇帝一把將他拖了出來,欺身壓了上去,狠狠地道:“笑什麽,再笑,朕現在就要了你。”


    還真是巧,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連著好幾個男人把自己壓倒在這張床上說要自己。這還真是榮幸啊,蕭墨存自嘲地勾起嘴角,眼波橫流,看著皇帝,輕聲道:“陛下,臣是笑,墨存明明是宗室子弟,怎麽卻進不得報效朝廷,退不能閑散度日;墨存明明是個男人,怎麽到了今日,卻這麽不男不女?但凡墨存身邊有個可商量可相伴的人,又何至於如此不尷不尬,要借酒消愁?”


    皇帝頓了一下,緩緩地道:“你是在怪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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