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梓麟又一次站在“尚書處”內房外, 這些日子以來, 他每日到此處等著晉陽公子的傳喚,已成慣例,站多了, 跟門口輪著守值的三班侍衛倒也混了個臉熟。一早,他人還沿著宮牆慢慢走來, 侍衛們遠遠地瞧見他,俱都先笑了, 均道:“長史大人, 又來等公子爺傳話啊,您今天倒早。”


    李梓麟牽著嘴角勉強笑了笑,他知道侍衛們說這話的未盡之意, 蕭墨存隻怕昨兒個晚上又挑燈夜讀, 奮筆疾書,今早必定又誤了醒來的時辰。自己這麽早過來, 怕是要在這屋簷底下站上好久了。


    好在如今夏日雖未褪盡, 這天卻呈現了初秋的征兆,早晚涼颼颼的,已令人略感寒意。他穿著官服單衣,倒也不覺酷熱難耐。邊上輪值的侍衛見他站得辛苦,招呼了聲, 拖了條凳出來撣撣道:“李大人,請坐吧,裏頭這會還沒傳早膳的動靜, 您先坐坐,待弟兄們瞅瞅,可有哪位近侍的姑娘經過,幫您遞個話。”


    李梓麟知道這些侍衛雖未入品階,卻都是從皇帝身邊直接撥過來伺候的,地位身份與別處侍衛不同,忙欠身道謝,坐了下來。這裏有侍衛進內叫住了某位低等宮女,正嘀咕著說話,李梓麟也沒聽清,大意是他正候著呢,勞煩傳話之類。兩人正說著,忽聽到那宮女略提高了嗓門道:“你作死啊,那位昨晚直過了三更天才安歇,這會連錦芳主子都惦著腳走路呢,我怎麽敢去通報?想讓我抗旨不遵麽?你讓長史大人再等等便是了。”


    李梓麟搖頭歎了口氣,果然讓自己猜著,也不知蕭墨存是否又想到什麽妙策,這數十年難遇的大旱,說不定真能靠著他的奇思妙想度過難關也未可知。想到這,他不由一陣心潮澎湃,若說日前見到的,由蕭墨存擬定的抗旱十三條令他震撼不已的話,那麽在此之後,為了令抗旱十三則更有說服力,他在所擔當的角色則令李梓麟產生了為官這麽些年以來第一次強烈的自豪感。


    這些天,不僅蕭墨存黑白顛倒,廢寢忘食,他率領“尚書處”眾人,也是日以繼夜,將此次災情波及區域、受災農田大概多少、災民數量、每日所需賑災糧等等數據、證據整理出來。李梓麟忘不了,當他將手中這疊厚厚的材料,而不是薄薄的折子交到恩師劉昌敏手中時,那一向睿智精明的老狐狸臉上破天荒呈現片刻的呆滯表情。草草看過後,劉昌敏沉吟片刻,啪的一聲將手中的材料往案幾上一扔,撚須嗬嗬大笑起來,連聲道:“好,好,好。茶泡得不錯,條陳寫得更好,這樣的人,竟然不是老夫從恩科裏一手提拔出來的,可惜呀可惜。”


    他笑完一抬頭,像是忽然發現垂首侍立的李梓麟一樣,臉拉了下來,眉頭一皺,揮手不耐煩道:“還不退下,賴我這想蹭飯吃不成?怎麽門下盡出你這等的無趣學生,快走快走。”


    李梓麟陪笑著作揖退下,還沒出門,又聽到劉昌敏道:“你等等。”


    李梓麟忙回頭,卻見劉丞相眼睛裏閃著莫名興奮的目光,戲謔地道:“你回去跟晉陽公子說,讓他小心著,老夫要去點皇上那根大炮仗了。”


    李梓麟坐在屋簷底下,想著“尚書處”的事務,倒也不覺時間過得緩慢。邊上的侍衛已到了午飯時間,眾人見他坐著不走,有心相邀,又怕不合宮裏的規矩。正躊躇著,一個眼尖的侍衛喊了一聲:“快看,梅姑娘出來了。”


    李梓麟忙站起來,果然見到晉陽公子的近身侍婢梅香分花拂柳一般,嫋嫋婷婷穿過庭院,朝他走來。梅香走近了來,先不說話,沒好氣地瞪了他半響,才道:“李大人,公子爺有請,您跟奴婢來吧。”


    李梓麟知道她將這些天蕭墨存吃沒吃好,睡沒睡好的過錯全推自己頭上,卻也不惱,反倒有些欽佩她心思單純,一心護主,當下微微一笑,隻點頭道:“如此有勞姑娘了。”


    梅香一言不發,轉身領著他朝內房主屋走去。一路上瞧見手捧黃銅沐盆、巾帕、銅壺的宮女魚貫而退,另有兩個太監抬著高幾進去,一個肌膚勝雪,烏鬢如雲的宮裝美人正站廊下指揮著眾人,一見李梓麟,滿臉堆笑,大大方方地上來行禮道:“李大人安好,我們公子爺知道您來得緊,飯也不曾用,這不,催著我讓他們傳膳呢。您呆會看看,全是您家鄉的地道菜,公子爺臉上雖淡淡的,心裏可跟明鏡似的,誰愛些什麽,都記得清呢。您一會好歹多用些,,也不枉您輔助我們公子爺的一片忠心耿耿不是?”


    李梓麟知道這是蕭墨存認的幹妹子錦芳,雖沒有上稟禮部,造冊認宗,但私底下盡得蕭墨存的器重和信賴,說是妹子,其實卻是他的得力助手。此時聽她伶牙俐齒一番說道,心裏暗暗讚許,果然不愧是蕭墨存相中的人,連讓自己勸著公子多吃兩口這層意思,說出來也能變成主人殷勤的待客之道。


    他正胡思亂想,卻聽見裏麵一聲咳嗽,蕭墨存溫潤如玉的聲音傳了出來:“錦芳,好好請李大人吃個飯,你扯些有的沒的做什麽?梓麟,快快請進,別理那瘋丫頭了。”


    錦芳咯咯笑了起來,一時間笑顏如花,陽光底下晃了李梓麟的眼。李梓麟忙低頭,隻聽她銀鈴般的聲音一迭連聲地道:“可是錦芳孟浪了,李大人別介意。錦芳笨嘴拙舌的,原是最不會說這些待客的話,李大人快請進吧。”


    她親自走上兩步,拂開錦緞門簾,李梓麟忙道了謝,入了內。隻見裏麵花廳早已擺好案幾,蕭墨存穿著家常月白袍子,坐在主位,朝他淡淡微笑,不知是不是李梓麟的錯覺,怎麽看著蕭墨存,比平日氣色要差點,一張精致的臉白得猶如透明一般,似乎隨時會化去一樣。


    蕭墨存見他進來,也不起身,指著旁邊的位置道:“梓麟,坐這裏。”


    李梓麟作揖告謝,方側身入了座,片刻之後,手捧食盒的宮人魚貫而入,錦芳在旁親手揭了蓋子布菜,熱氣騰騰的擺到李梓麟麵前,果然每樣都是極為精致的南方菜。李梓麟是江洲人,十八歲科舉上了京,至此一直留在京師,此時驟然見到這些東西,不由得心中一暖,忽然想起一事,忙拱手稟道:“公子爺,那戶部一百三十七本帳目已經整理清楚,總帳中被私下挪用的數目與咱們自己做的帳目一對,雖不說全符,卻也八九不離十了。涉嫌挪用戶部稅銀的京官共七十九名,其中秩俸四百石以上官員共計······”


    “梓麟,好好吃頓飯,今兒個咱們不談公事。”蕭墨存微笑著打斷了他,示意他舉起麵前的酒杯道:“我不能飲酒,你替我嚐嚐,都說江洲曲淩酒天下聞名,你試試看,這杯子裏的酒,是不是正宗的。”


    李梓麟端起酒杯,飲了一口,果然是家鄉地道的佳釀。李梓麟笑著道:“是曲淩酒,公子爺從哪弄來的,年份還挺好。”


    “那是自然,”錦芳親自執壺,過來替李梓麟斟酒,笑道:“公子爺一聽李大人是江洲人,巴巴的問我,江洲產什麽呀。我回說不知道,公子還罵我,說我不學無術,對風土人情一無所知。我氣了,好半天才想起,江洲曲淩,原是人盡皆知的名酒啊,可恨我一時半會倒忘記了。這才去尚酒司,將他們私藏的江洲曲淩弄了一小壇子來,李大人既覺著好,就多喝兩杯吧。”


    她如玉珠落盤般清脆的聲音,初時還令李梓麟聽出了神,待到後來,忽然聽到最後一句,忙道:“啊,不,多謝姑娘,下官不用······”


    “梓麟,既是家鄉特產,就拿去吧,我留下來也無用。”蕭墨存溫言道,又對錦芳說:“讓人把那壇子酒收拾幹淨了,呆會梓麟走的時候,一並帶走。”


    “是。”錦芳轉轉眼珠子,忽然噗嗤一笑道:“哥哥,讓李大人就這麽帶著壇子酒出宮,來來往往的人一見,保管第二天李大人嗜酒的名聲傳遍朝野。不若交給妹子來辦,神不知鬼不覺的,可好?”


    “難為你,這點小事都想得周到。”蕭墨存點頭讚道。


    錦芳抿嘴笑了笑,道:“還有個新鮮的野雞湯,我去瞧瞧,李大人請慢用。”


    李梓麟微微紅了臉,欠身道:“勞煩錦芳姑娘了。”


    錦芳一笑,轉身出了房門。李梓麟的眼睛尤自跟著她的身影轉,蕭墨存暗自好笑,咳嗽了一聲,李梓麟頓時漲紅了臉,掩飾一般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慢點喝,整壇子都是你的,吃點菜,”蕭墨存笑了笑,道:“這幾日辛苦你了,東西送到劉丞相那了?”


    “送了。”李梓麟答道:“恩師看後大為讚賞,直歎公子爺怎麽不是他的門生。”


    蕭墨存笑道:“老爺子收學生上癮了,梓麟,咱們戶部那個帳,索性也送給劉丞相,就當成咱們‘尚書處’給他老人家的一份大禮,你覺得如何?”


    李梓麟道:“如此也好,這本就是個燙手山芋,丟給他老人家,至少旁人不敢輕舉妄動。”


    蕭墨存點點頭,沉吟了片刻,道:“梓麟,那涉嫌的官員中,劉丞相的門生故吏,人數怎樣?”


    “大概不多。”李梓麟想了想道:“倒是呂太尉那邊的人,好像多了一些。”


    蕭墨存道:“這就對了,咱們把那個名單遞給皇上,朝廷格局,不是咱們能夠撼動的,留給該頭疼的人去頭疼吧。”


    李梓麟點頭稱是,蕭墨存話題一轉,不再討論公事,隻細細詢問了些江洲的風土地貌,人情風俗。李梓麟天性不是善於表達之人,但說到自己的故土,卻顯得格外興致勃勃,話也顯得分外多。兩人邊吃邊聊,正說得開心,卻聽見簾子一甩,錦芳急急忙忙地走了進來,對著李梓麟道:“李大人,才剛我從那邊過來,說是前麵議事廳出了點小事,裏麵的諸位大人群龍無首,正等著您去定奪呢。”


    李梓麟忙站了起來,道了謝後,與蕭墨存拱手道:“公子爺,那我先去了。”


    蕭墨存站了起來,親自送到門口道:“梓麟,總沒能跟你吃頓安生飯,下回,咱們再繼續。”


    “來日方長,公子爺,總有機會的。”李梓麟笑了笑,轉身步履匆匆,走出了蕭墨存的視線。


    蕭墨存見他走後,轉身對錦芳道:“為什麽急急忙忙把梓麟騙走?”


    錦芳眨眨眼,無辜地道:“我哪裏是騙他。”


    “你那點小把戲我怎會不知道,再說了,傳膳哪裏需要你親自去,就算去,又怎會需要經過前麵議事廳。”蕭墨存回身,在椅子上坐了,端起茶盞飲了一口,道:“直說吧,發生了什麽事。”


    錦芳走過來,皺眉道:“才剛劉丞相拜見完陛下,禦書房外頭輪值的公公打發人告訴我,皇上在劉丞相走後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把筆洗鎮紙都摔壞了。”


    蕭墨存手上一緊,對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到底有些根深蒂固的恐懼。他揉揉太陽穴,道:“不好,皇上這通脾氣肯定是要衝著我來的。也不知出宮的事,老狐狸跟他說了什麽,到底怎麽說。”


    “哥哥,還好皇上眼下讓底下官員牽絆著,一時半會還來不了這,但依我看,不出半日,皇上一定會往咱們這來興師問罪,咱們可得想好對策才行。”


    蕭墨存閉上眼,似乎看到了皇帝震怒模樣和可以遇見的暴烈手段。他張開眼,長長歎了口氣,疲憊地道:“對策啊,該想什麽對策呢?”


    “哥哥。”錦芳擔心地走上一步。


    “沒事,”蕭墨存虛弱一笑,道:“我想想,我會想到法子的。你先下去,重新泡壺青鬆霧上來,這裏的,已經變苦了。”


    錦芳點點頭,轉身走出了房門。


    蕭墨存腳下一滑,身不由己栽倒在椅子上,一個東西順著袖口滑了出來,掉到地上發出一聲脆響。蕭墨存低頭撿起來,是一支烏黑漆亮的小簽,那日沈慕銳鄭重交予他的信物。


    蕭墨存摩挲著這根猜不透材質的簽子,忽然站了起來,揚聲道:“錦芳,錦芳。”


    錦芳應了一聲,急急忙忙從外跑進來,道:“哥,怎麽啦?”


    “去,悄悄的,拿著這個東西,到侍衛房找一個叫張毅夫的三等侍衛,帶他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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