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節後, 京師秋至, 北邊的流寇,南邊的旱災,暫時都影響不到這裏。古老的青石板路上, 兩旁酒肆商鋪仍舊營業,雖不複往日熙攘繁華, 卻也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不失帝都的熱鬧與祥和。


    這座都城南臨太白山, 北向永定河,處於一山一河當中,端的是依山傍水, 高毋近旱而水用足, 下毋近水而溝防省,可見當初選址定都, 頗廢了一番心思。城廓並不遵循古禮中方九裏, 旁三門、經塗九軌,九經九緯的規矩,除去皇城之內道路必遵準繩之外,其餘地方,卻也因地製宜, 街頭巷尾,蜿蜒屈伸,少了幾分巍峨, 卻多了幾分情致。


    帝都北麵的朝市當中,賣藝的、耍猴的、擺攤位算命的、代寫書信的、推著獨輪車販賣水果散貨的,連同青石板路兩旁的酒肆商鋪,共同勾勒出一派撲麵而來的生活氣息。拐過這條大街,則是一條略嫌狹隘的石板路,名喚“張王直”,來曆已不可考,姑且認為,早年這巷子裏住了張姓和王姓兩戶人家。到了如今,這“張王直”內住的早已不複姓張姓王,卻有一家叫“春暉堂”的老字號藥鋪,藥材價格適中,掌櫃的脾氣古怪,祖上傳下來的精湛醫術,可卻不掛牌問診,每天隻喜歡鼓搗些新藥丸膏藥。還好店裏的夥計們略通醫理,且是這一片住了多年的老街坊老鄰居,最是童叟無欺,因而附近的人,有個頭疼腦熱的小病,也願意來這裏買點藥丸,抓貼藥劑了事。


    這天與往常一般無二,“春暉堂”的夥計早早開了店麵,將不大的一片店擦洗得幹幹淨淨。大清早的並沒有什麽人來,隻隔壁的寡居老娘過來拿了貼去濕痛的膏藥。當值的夥計姓林,入“春暉堂”時間尚短,隻因自小住在這“張王直”內,與店裏的老夥計都混得頗熟。年前父親去世,家裏窮得揭不開鍋,夥計們瞧不過去,稟報了掌櫃,才將他收進來做了這藥鋪的學徒。他也勤勉好學,為人老實,東家脾氣怪,他也能小心伺候得來。混不到一年,已經從鋤藥的學徒,升到了櫃前的夥計。


    小林子這裏捧了一盆清水,舀著撒在鋪子前,一不留神,一勺子水全撒過路的一個少女的白綾撒花裙上。那少女“哎喲”尖叫一聲,小林子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卻是一位模樣俏麗,年紀尚輕的姑娘,瞪著一雙眼睛,扯著自己滴裏達拉往下淌水的裙子,罵了起來:“你這小廝沒長眼啊,往哪潑水呢你!”


    小林子自知理虧,對方又是年輕貌美的姑娘家,愛惜衣裳容貌是天經地義的,忙扔了木勺,欠身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我眼睛迷了屎,沒瞧見姑娘過來,真是對不住。”


    “這就完了?”那少女潑辣得緊,指著他鼻子罵道:“知道這是什麽?官裏的白綾,錦雲坊的繡功,我今兒個頭回上身,就遇到你這不長眼的,你說怎麽辦吧?”


    小林子不知道什麽是官裏的白綾,卻知道錦雲坊是全京師最貴的繡坊,多少達官貴人的衣裳都在那裏繡的。他著急了,道:“那,那該怎麽辦······”


    “賠啊,這裙子的料須得好好漿洗,非托專門的洗娘不成,算,我虧點,算你十兩紋銀吧,拿來。”那姑娘伸出俏生生的一個雪白手掌,道。


    小林子後退了一步,道:“我,我一個月隻有十五吊錢······”


    “十五吊錢你就敢不看人隨便往人身上潑水啊,你······”那少女氣極了,叉腰正準備好好教訓他一番,卻在此時,聽到一個清脆的女聲道:“梅香,讓你出來問路,這怎麽倒跟人吵起來了?”


    小林子循聲看過去,卻見眼前一個美貌的大姑娘,打扮體麵,渾身透著利索和精幹,一雙妙目正滴溜溜地在自己身上打轉。他臉上一紅,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錦芳姐姐,他把水潑我身上,你看我的裙子。”那少女換上了撒嬌的口吻,提了裙子道。


    “我才剛都聽到了,欺負一個小夥計算怎麽回事?裙子不就撒了水麽,這就要人家賠,府裏的東西你糟蹋得還少了,都讓你賠,你怎麽辦?”大姑娘一張嘴,就是一通幹淨利落的訓斥,讓那少女紅了臉。隨後,又溫言朝小林子道:“這位小哥,我想請問你,可是這裏的本地人?”


    “是,小的自小長在‘張王直’這裏。”小林子忙答道。


    “那麽,可認得一位,姓莫,叫莫求賢的大夫?”


    小林子微微張大了嘴,搖頭道:“這可沒聽說過。”


    那姑娘眼中略過一絲失望,抬頭看了看他們店的牌匾,道:“這裏統共就你們一家藥鋪?”


    “是,咱們老店百來年了,信譽最好不過的。”


    “掌櫃的可在?”


    “我們掌櫃啊,一般不出來,在裏頭呢。”小林子笑道:“姑娘有什麽吩咐,隻管吩咐小的便是。”


    那姑娘沉吟片刻,道:“不知掌櫃姓名,小哥可否相告?”


    “哦,那個啊,我們這的人都知道,掌櫃姓吳,名諱上問下仙,為人雖然有點脾氣,可卻是大大的好人。”


    那姑娘喃喃念了幾聲“吳問仙,吳問仙,莫求賢,吳問仙”忽然眼睛一亮,笑道:“可是這裏了。有勞小哥向掌櫃的通報一聲,我明日帶著家主人過來問脈。”


    “可是,我們掌櫃隻喜做藥,不幫人看脈的,姑娘不如外頭去找正經大夫······”


    “哦,喜歡做藥啊,那你告訴他,我們有世上難求的金風玉露丸,問他要還是不要。”那姑娘說畢,笑了笑,攜著少女的手,轉身離去。


    出乎意料,向來躲在藥廬不管前邊鋪子事務的吳掌櫃,聽到“金風玉露”這四個字後,一反常態,一把抓住小林子的肩膀,細細問詢來人是誰,何等模樣。小林子嚇了一跳,如實稟報後,掌櫃的麵沉如水,揮手讓他下去。小林子不放心,回頭頻頻觀望,卻見藥廬空蕩蕩的,掌櫃麵目模糊,身影瘦長中帶了說不出的孤獨。他喃喃低語,聽不清說什麽,小林子耳力好,隻聽見那低語中,似乎隱隱約約有“是你麽”三個字。小林子搖搖腦袋,心想掌櫃的怎麽比往常,更要古怪萬分。


    第二日吳掌櫃呆在藥廬沒出來,可小林子中途進去送茶時留意了下,似乎掌櫃也沒在鼓搗他的藥渣子,反而負手臨窗,不知在想些什麽。他放下茶後照例出櫃台前照料生意,忙起來幾乎將這件事拋諸腦後,直到臨近傍晚,老娘送飯過來,匆匆用了之後才想起,昨日那兩個美貌女子,並沒有過來。


    他心裏略有種說不出的失望,這個年齡的男孩在天啟朝多數開始談婚,隻是他家貧如洗,為人又老實,一般人哪裏肯將女兒嫁與他。他平日裏接觸的都是街坊四鄰,平時哪裏有機會見到這樣神仙般的人物。到了點燈時辰,他墊高腳挑上燈籠,卻聽到一陣清脆的馬鈴並馬蹄聲,他循聲望過去,朦朧的夜色中,一輛普通的黑色馬車緩緩駛來,車後跟著四個帶刀侍從。


    京師遍地高官貴族,此等架勢原不足為奇。隻是進到“張王直”裏,駛到“春暉堂”門口,這卻是頭一遭得見。小林子愣愣地放下手中挑燈的竹竿,看著一個錦衣美人輕盈地自車上跳下,正是昨日見過的大姑娘。小林子心中一喜,正想上前,卻見那美人笑吟吟地對自己道:“小哥,我們來了。怎麽著,你家掌櫃,答應問脈了不曾?”


    “答,答應了。”小林子忙答道:“幾位快請進,掌櫃的,早已在後麵等著呢。”


    “等等。”那姑娘回頭道:“來幾個人,扶公子爺下來。”


    “不用了,我又不是病入膏肓,哪裏就需要人攙扶了。”車內傳來一聲溫潤的男聲。小林子聽得有些入神,卻見車簾一卷,一個身穿月白袍子的年輕公子慢慢地扶著那姑娘的肩膀,下了車。小林子乍一見那人相貌,隻覺得頭腦一片空白,足足半天,反應不出一個詞來。活到這麽大,他第一次覺得,不讀書,不學字,是何等遺憾的一件事,在麵對這樣一個人時,他翻來覆去隻想到“美”,但到底如何美,美到何種程度,在他的腦海中,卻找不到什麽詞匯與之對應。他隻知道,那之前還覺得美麗動人的姑娘,站在那人身邊,竟然無端端顯得粗糙起來。他隻知道,當那人朝他微微一笑時,他的天地都要為之顛倒。


    “喂,小哥,我說,這可是我家公子爺,不是你能隨便看的,趕緊的,前邊帶路吧。”那姑娘見他目不轉睛,呆相畢現,忍不住叱責。


    “哦,對不住,好的,小的,這個,我······”小林子語無倫次起來。


    那年輕公子輕輕歎了口氣,轉身對那姑娘道:“他還是個孩子呢,你別嚇到他了。”


    那姑娘撇撇嘴,又瞪了小林子一眼,小林子嚇得趕緊低頭,跑進了藥鋪,抖著手道:“請,請進吧。”


    那年輕公子扶著姑娘的手,走得極慢,渾身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疲憊感,店內的燭火一照,才發現這人臉色蒼白,每走一步,似乎都要花費很大的氣力。他不知怎的心裏一顫,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托住那人的肘部。


    “不用了,謝謝。”那公子朝他微微點頭,溫言道:“我能自己走。”


    小林子尷尬地臉頰漲紅,差點想抽自己一巴掌,這人看著氣度高雅,定不是尋常百姓,怎麽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人,就這麽伸出手去。


    哪知,那人似乎看懂了他心中所想,笑笑拍拍他的手,道:“不過還是多謝你了。”


    小林子懵了,在他記憶當中,這樣的貴族公子從來不屑於正眼瞧他們這樣的平民一眼,他還記得,小時候,在外麵街邊玩,差點被一位貴族公子的馬踏到,還好躲閃得及,但如果當時被馬踩死,對那些老爺公子們來說,也不過跟捏死一隻螞蟻一樣輕巧吧。但眼前這樣容貌如此出眾的男子,卻用溫和的口吻,對他說“多謝”。他偷偷地抬眼看那人,隻見他動作雖慢而吃力,但每一步都穩穩當當踏出去,燦若星辰的眼眸中,透露著攝人心魂的光,很久以後,小林子才領悟到,那裏麵的意思,可以用一個詞表達,那就是“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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