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朝地方上分州、縣二級, 開國一百餘年, 到皇帝蕭宏铖手中時,全國共有州358處,縣1551處, 在蕭墨存的記憶中,這樣的規模, 實際上相當於前世所知的唐代初期。州縣均按其地位之輕重,轄境之大小, 戶口之多寡分為上、中、下三等。三萬戶以上為上州, 二萬戶以上為中州,二萬戶以下為下州;五千戶以上為上縣,二千戶以上為中縣, 一千戶以上為中下縣, 其餘為下縣。


    歸遠城在天啟朝的地方官官階設置中屬中州一級,其父母官稱太守, 官階為正四品下, 在整個帝國的官員級別中,屬於不上不下的中層幹部。因為此州府地處南北交界之處,往年若無災荒,熱絡非凡,實為富庶之地, 其太守一職,也為肥差。


    現任太守姓王,大名王啟照, 倒是個正經的科舉出身,做歸遠太守之前,也任過北方諸地的太守,政績平平,卻也無大差錯,兩年前調任歸遠,查調他這期間每年的考核,倒也“宣揚德化”、“勸課農桑”,規矩得很,連人都長得敦實矮胖,單看相貌,實在不似那能趁火打劫,不顧民生死活的人。然世上大奸之人常作良善之相,隻憑長相,的確很難看得出什麽。


    蕭墨存暗笑了一下,他自報了南巡監查使晉陽公子的名號進來後,這人就一副戰戰兢兢,嚇得要死的模樣,他坐下來不到一炷香功夫,此人至少暗地裏插了十回冷汗。有膽子弄虛作假,中飽私囊,倒沒膽子應付上頭,斡旋官場了?蕭墨存端起茶杯,吹了口熱氣,聞了聞,淡淡地道:“嗯,上好的茉莉香,不錯。”


    “是,是,這是年初剛下來的新茶,公子爺果然品茗高手,一嚐就出。”


    蕭墨存道:“墨存自奉聖恩,那是一刻也不敢耽擱,急急忙忙南行走來,這一路就沒喝過一口好茶,今兒個,才算在太守大人這裏得償夙願了。”


    “啊?”王啟照茫然抬頭,身邊的上佐別駕猛使了一個眼色,他才醒悟過來,結結巴巴地道:“公子爺既,既喝著好,回頭下官讓小的們送,不,孝敬您老人家一些就是。”


    蕭墨存冷冷一笑,也不答話,隻是低頭吹那杯子裏的茶葉沫子。身邊的小全兒忙接話道:“你這說的什麽話,公子爺什麽東西沒見過,會巴巴的看上你這點茶葉?”


    王啟照忙顫巍巍地起身行禮道:“下官糊塗,下官糊塗。”


    蕭墨存又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道:“王大人,咱們都是承了皇上的聖恩,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隻是人為凡人,這三災六病也難免,我身子也不結實,這一路走下來,銀子花的就跟流水似的,尋醫問藥,那是一天也斷不得,小全兒啊,咱們這一路找大夫吃藥的,大概花了多少錢?”


    “回公子爺的話,除頭除尾的,一萬兩是跑不了的。”


    王啟照還愣愣的不能反應,那邊上的別駕官員已經醒悟過來,立即笑著道:“公子爺那是千金之體,如何能受半點勞累,歸遠雖窮,可孝敬公子爺這片心卻不會少,這一萬兩的費用,自然是下官們為您籌備。”


    蕭墨存懶洋洋地放下茶杯,拿出手帕按按嘴角道:“嗯,你這才叫有孝心,仁義。不像我路過昌順、吉坡那些地方,刁民惡吏的,好不厭煩。那兩處州府太守,政績平庸,連路也修不好,害得我那匹禦賜雪花璁走著走著,竟然染病歸天,這皇上要歸罪下來,我可是替他們擔著······”


    那別駕笑道:“怎麽能讓公子爺這般嬌貴的人擔這種罪名呢?那匹禦賜雪花璁,自然是下官們給補上,這是這邊陲小地,也不易找到名駒,不如······”


    “一萬兩。”小全兒麵不改色道:“北疆名駒,千金難求,一萬兩是公子爺體恤你們官當的也不容易了。”


    “那是,那是,下官等感激不盡。”


    蕭墨存此時才略有點笑容,又扶著額角,惋惜道:“哎呀,別駕大人,論理我不該在您這嘮叨這些,可誰讓咱們一見如故呢。我這一路受的委屈啊,都說不完了。單單這衣裳啊,我就沒見著一處合意的,你說,我穿慣了金絲銀線的人,底下人竟然沒找著一點金線來給我配衣裳,這可真是有辱皇室威嚴,折損聖上的麵子。”


    “皇室威嚴,聖上的麵子,那是萬萬不能折損的,”那別駕一臉義正詞嚴地道:“下官們即便肝腦塗地,也不能讓公子爺的威儀有損分毫。”


    “五千兩。”小全兒道:“這可是咱們公子爺咬了牙關,一減再減而來的。”


    “公子爺,您儉樸從善,下官等便是學一輩子,也學不來啊。”


    蕭墨存強忍笑意,打量那念唱俱佳的別駕官員,隻覺比那呆呆木木的王啟照要有趣得多。他輕咳一聲,道:“這一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我來得匆忙,又隻記掛著皇上交待下來的差事,那真是寢食難安哪。隻是我睡慣了金絲楠木床,用慣了天蠶雪絲綢,這裏一時半會,倒不易找得到······”


    “那又何難,下官盡力替公子去辦就是。”


    “你辦有什麽用?這些近身伺候的事,自然是我們奴才們去辦。”小全兒在一旁涼涼地道。


    “是,是,下官糊塗了,不知這家私被褥,市價幾何?”


    “五千兩。”小全兒道:“咱們公子爺也不好真給你添麻煩不是,隻好委屈自己,買不著楠木,就換成黃花梨木的。”


    別駕官員點頭如搗蒜,連聲稱公子仁慈,最是體貼下麵官員的了。


    “我受點苦沒什麽,最可憐的是我那貼身丫鬟。”蕭墨存慢慢地道:“在京城吧,原本跟著我吃穿用度一應齊全,冷不丁的一下來到這裏,女孩子家頭麵首飾一應全無,現如今出門都不大樂意,直說沒得丟了我的臉。哎呀,這把我心疼的呀。”


    “公子爺身邊的,就是阿貓阿狗也是金貴,別說丫鬟大姐兒了,這如何能受得委屈?公子爺放心,來了歸遠,自然一切都讓我們來操心便是。”


    蕭墨存點點頭,道:“我那些護軍弟兄們······”


    “公,公子爺,您別一一列舉了。給,給個全數,下官照辦便是。”王啟照在一旁聽了半天,終於明白這位皇上身邊的紅人,南巡督察使是敲竹杠來了。再也忍不下去,結結巴巴地插嘴道。


    蕭墨存假裝為難地按按太陽穴,瞧了眼小全兒,小全兒上前一步,道:“太守大人,公子爺最是體貼下人,有委屈自己咽肚子裏的人,您可別有什麽誤會啊。”


    “沒有誤會,沒有誤會,下官們平時想孝敬公子爺這樣的貴人,可恨無門而入的,今兒個可算有此天賜良機,下官心底感激還來不及呢,求公子爺,賞我們個親近的機會吧。”那別駕唯恐王啟照又說出什麽不中聽,趕緊打斷了他,陪笑回道。


    蕭墨存此時方笑了笑,道:“我就賞識你這樣的人,識趣兒,想必歸遠治下,也是井井有條了。這麽著,過兩天你將此處賑災的情況寫給條陳給我,我也好回稟皇上不是?若寫得好,將來咱們度過天災,皇上嘉獎百官的時候,也少不了你們歸遠太守的份。”


    “那全仰仗公子爺美言啊。”


    蕭墨存撣撣衣裳,起身道:“得,我也事多,就不叨擾了。你記住了,條陳得趕緊給我寫好了送來,過了時候,我可是不收的。”


    “公子爺放心,下官省得。”


    蕭墨存這才扶了小全兒的肩膀,帶著喬裝成侍衛的白析皓並一應護軍揚長而去,太守王啟照與別駕忙行大禮拜送。


    回到下榻的小院,不出半日,王啟照即差人送來了所謂條陳。蕭墨存打開來,除了一張所謂的歸遠州縣賑災事宜回稟的紙張外,附了厚厚一大疊銀票。錦芳數了數,笑道:“哎呦,真發財了,這出一趟門,就有十萬雪花銀,這州府大人還真舍得啊。”


    蕭墨存笑了笑,道:“這點銀子與他們橫征暴斂所得錢財相比,不過九牛一毛,有什麽舍不得?”


    白析皓遞過熱毛巾,將他臉上的易容去了,笑道:“墨存,我今兒個察覺,你當貪官也是天賦異能啊。”


    小全兒在一旁嗬嗬大笑,道:“可不是,平日裏瞧公子爺一本正經的模樣多了,今兒冷不丁的發現,公子爺原來學那市井潑皮敲起竹杠來,也是滴溜溜地轉哪。”


    “小猴兒,越發沒規矩,胡說什麽呢。”錦芳笑著啐了他一句,問:“公子爺,這銀票我先收好了。”


    “嗯,好,仔細點,這就是往後賑災的錢呢。”蕭墨存閉著眼,臉上敷著熱毛巾,略有些疲倦地道。


    “曉得了,若有個什麽境況,別的都可以不要,就拿錢要緊,對吧?”


    “正是,”蕭墨存笑了起來:“就是要認錢不認人。”


    眾人說說笑笑,不覺到了晚間。錦芳點了燈,將這間精致的臥房照得如白晝般,在外間那張花梨木鼓腿膨牙大圓台上,指揮廚子擺上熱騰騰的菜肴。這間小院下人不多,都隻做些打掃買賣的粗活,卻配了一個好手藝的廚子。錦芳盤查之下,竟然發現,這廚子燒的一手清淡菜式,全都頗合蕭墨存口味。錦芳心下稱奇,親自與他商定了晚膳的菜單,有心讓連日飽受旅途勞頓之苦的蕭墨存好好吃頓安生飯。


    這裏菜上齊了,眾人入座,錦芳親自布菜,瞧著蕭墨存吃得高興,心裏也不禁頗覺欣喜。正吃著,蕭墨存忽然放下碗道:“對了,厲大人呢,整日不見,到了哪裏?”


    白析皓頗為不悅,為他夾了一筷子魚,去了魚刺放他碗裏,道:“厲昆侖不是武功蓋世麽?他去哪裏,有什麽關係?”


    蕭墨存低頭吃了魚,皺眉道:“還是奇怪,厲大人平素做事最講規矩,斷無做事沒有交代的道理。”


    “別管了,食不語,你忘了?”白析皓道。


    蕭墨存淡淡一笑,繼續低頭吃飯。一時飯畢,洗手漱口完,錦芳送上來喝的茶,蕭墨存抿了一口,歎道:“若天天如此,我在這裏呆個十年八年的也不冤枉。”


    白析皓笑道:“這樣你就喜歡了?若我帶你領略山川美景,踏遍大好河山,你才會知道,什麽叫不枉此生。”


    蕭墨存眼神一亮,道:“聽起來令人神往。”


    “那是,”白析皓得意地笑了起來,細細給他描述這些年自己涉足的一些勝地美景,把蕭墨存聽得興趣大發,可一想起現實狀況,不由歎了口氣。


    “想去的話,我隨時可以帶你。”白析皓看著他的眼睛,滿是笑意。


    “這段時間是不可能了。”蕭墨存眼神黯淡了下來,道:“再過些日子,再說吧。”


    一時兩人均沉默了下來,忽然聽得外麵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白析皓眉頭一皺,立即站起,蕭墨存仍舊端坐,卻見跌跌撞撞地撲進來一個護軍,渾身浴血,好不狼狽。蕭墨存一驚,忙問:“怎麽回事?厲大人呢?”


    “公子爺,厲大人他,他被困在九龍堡,拚死將屬下送出來報信。公子爺,快,快救救厲大人啊。”


    “怎麽會這樣?!”蕭墨存退了一步,臉色蒼白,道:“你將過程速速報與我聽。”


    “是,公子爺,厲大人今早起便帶著兩名弟兄去查探歸遠附近的糧商,後來查到一應錢糧,都送到此城郊邊上一處叫九龍堡的地方。厲大人疑心此為敵手老巢,決定夜探那裏。那裏知道,一進去即中了人家的圈套,現在正苦苦支撐著,求公子爺快點齊弟兄與我前去營救厲大人啊。”那護軍說到此處,已經是滿臉淚痕。


    蕭墨存急得手腳冰涼,不由望向白析皓。白析皓搖頭道:“我所關心之人,唯你而已。我不會去救。”


    “析皓,你,你不能見死不救啊。”蕭墨存急道。


    “我本就是以見死不救聞名江湖,我不去。”白析皓道。


    “我,我求你都不行麽?”蕭墨存脫口而出。


    “求我救厲昆侖?!”白析皓臉色一變,咬牙道:“你確定?”


    蕭墨存點點頭,道:“此乃當務之急。厲大人是朝廷重臣,無論如何,絕不能讓他有事。”


    “可以,但不是白救的。”白析皓一拂袖,恨聲道:“你回來需得答應我一件事。”


    蕭墨存深吸一口氣,道:“隻要那件事若不違背我的良知,我都可以答應你。”


    “好!說話算話。”白析皓轉身,不再看他一眼,踏出房門,道:“我隻盼你莫要後悔。你,前麵帶路,領我去救你家厲大人。”


    白析皓輕功了得,片刻之後,即無影無蹤。蕭墨存頹然坐在椅子上,瞪著那一盞燈火,忽然間,適才沒來得及思索的一個疑團,此刻越想越不對勁,他猛地站了起來,“啊”的一聲驚呼脫口而出。


    錦芳急急忙忙跑過來,問:“哥哥,你怎麽啦?”


    蕭墨存渾身顫抖,抓住椅背的手用力而泛白,他臉色頹喪如土,看到錦芳,立即道:“快,快,命人快馬加鞭,趕上白大夫,那是個騙局,快去啊!”


    錦芳呆了一呆,慌忙答應一聲,提起裙子跑了出去。蕭墨存雙手覆麵,腦海裏全是白析皓臨走時憤恨不甘的眼神並那一句“我隻盼你莫要後悔”。


    他正心痛難愈,自責得不可開交之際,不知過了多久之後,鼻端突然聞到一陣濃濃煙火味,他忙睜開眼睛,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屋內竟然濃煙滾滾,耳邊聽得劈裏啪啦的燒火聲音,外麵一陣金鑼尖銳的響聲響起,有人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蕭墨存心底冰涼,至此對著連環毒計已經略能想像。他忙撕下衣襟,打翻桌上茶水沁濕,捂住鼻孔,按照前世學過的消防常識趴到地上,匍匐著爬向外間。哪知就在此時,屋頂燃燒著的木梁突然轟然倒塌,眼睜睜地,隔斷了他爬出外間的道路。


    煙霧越來越濃,蕭墨存隻覺頭昏腦脹,神智開始不清,他強撐著繞開斷木,想要再覓求生之道,抬起頭來才發現,原來四周全是絲綢地毯等易燃物品,自己早已被包圍在一陣熊熊烈火當中。


    難道就要葬身此處了麽?蕭墨存迷糊地想,自己還有那麽多沒有來得及做的事,就這麽完結了麽?濃煙已經入肺,他止不住地咳嗽了起來。就在此時,隻聽得裏間邊窗一陣轟隆巨響,半壁牆壁被人硬生生推開一個大洞。一個魁梧的人形大踏步走了進來,他口鼻拿濕毛巾掩住,一雙眼睛,即便在濃霧當中,也如夜行動物,閃亮銳利之極。他腳步略顯蹣跚,姿態略顯惶急,可那模樣,那身形,蕭墨存一見,一顆高懸著的心,驟然間便落到實處。


    那人一陣巡視,即發現躺在地上的蕭墨存,掌風一掃,他周圍原本烈焰熊熊的溫度頓時清涼不少,再一個踏步飛躍,蕭墨存已經落入那人的懷中。他焦急地拍著蕭墨存的臉,一迭連聲問:“墨存,墨存,你還好麽?墨存?”


    蕭墨存勉強睜開眼睛,慢慢笑了起來,斷續地道:“咳咳,沈,沈慕銳,我這次,這次可是,一下就認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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