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自從燕武帝上位,南昭變得富饒起來,當年燕武帝微服私訪來到禾桑這個小鎮子,在滿江樓吃了一盤魚,誇了一個妙字。這盤魚便從此揚名南昭,要不是禾桑地偏和原料問題恐怕這滿江樓就要在這國裏開起連鎖店來。這種魚隻有在鎮外那條青水河深處才能捕到。所謂深處,即是清水河自山間上遊那一段,水流湍急,兩岸高山聳峻,日頭照不進來,黑深如幽穀。能捕得此魚者,禾桑鎮上隻一人,就是李江池,李老頭。


    這天李江池也劃著竹排逆流而上去尋魚。竹排末端坐著一個光著腳丫的小姑娘。


    越往上走,阻力越大,光線越暗。李江池把竹排靠到山岸邊,貼著山岩,拿出如爪般的大鐵鉤向山岩上甩去,待鐵鉤勾住,再用力扯著鐵鉤後麵的繩子讓竹排前進。這樣的大鉤子有兩個,交替著插進山岩來使竹排向青水河深處靠去。


    李江池在竹排上忙得汗流浹背,累得直喘氣。小姑娘也在邊上幫忙拉繩子。在他們又靠上前一點去之後,小姑娘開口了:“阿爺,這裏越來越黑了,我們為什麽要來這裏抓魚?”


    “月涼啊。”老頭呼了口氣,“你已經七歲了,阿爺老了,得教你這捕魚的本事。我還要你去學書學畫,將來嫁個好人家。”


    李月涼皺起眉:“阿爺,我們家窮,為何我還要去學?”


    “誰說我們家窮的?那叫低調。”李江池踩了踩竹排,感受了下塞在腳底的銀票,又把鉤子狠狠甩出去,“多虧了這魚!”


    李月涼能看見翻滾在竹排邊上的浪花。河水變得深不可測,它再也不是印象裏那條平靜又清澈的青水河了,淌在這幽穀之間的,分明是條隨時能吃人的野獸。李月涼不再說話,跟著爺爺一起更用力地拉扯繩子。阻力更大了。


    李月涼從沒見過這麽黑的地方,比起黑夜,這裏更讓人壓抑。在家裏有油燈有蠟燭,在外有月亮,可這裏什麽也沒有。她隻能依稀看到爺爺忙活的身影。


    “月涼。”李江池回過頭看著她,一雙眼泛著幽幽的暗青色光芒。李月涼嚇得坐倒在竹排上,用手捂住了嘴。


    “月涼。”李江池一邊忙活著一邊說,“你知道為什麽隻有我一個人能捕這魚嗎?”


    “阿爺……我不知道。”


    “這裏極陰,火把帶不進來,水流急,就算掌握了方法前進。也會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迷失。”他道,“我們家,有一種遺傳的病症,就像你剛剛所見到的,阿爺的眼睛會在極暗之地呈暗綠色。我能看清這裏的每一寸,每一毫,如同白晝。”


    李月涼愣了一下,問他:“阿爺,那為什麽……那為什麽我不可以?”


    李江池從腰間取出一塊布巾,塞到小姑娘懷裏:“月涼,你把這個布綁到眼睛上,沒有我的允許,決不能取下來。”


    李月涼在黑暗中點點頭,將布巾覆到眼上,束緊,在腦後打了個死結。


    竹排已經到了幽穀最深處。李江池拿起了魚叉正準備開工,卻看見洶湧的河水中有不屬於這河的東西正在被水流擠搡過來。


    李江池眉頭一緊,那東西正以急快的速度靠近。他舉起魚叉,往那東西上狠狠紮了過去。魚叉的尖峰受了些阻礙便突破著貫穿了過去。李江池蹲下身,把魚叉舉起,看見了在叉子上的東西。那是一塊布,魚叉上叉著的顯然隻是這布料的一角。李江池順著魚叉用力抓住那塊布,往竹排上拖,果然,這布料的那端牽連著什麽。


    這是上等的布料,上麵用暗紅的絲線繡著錦鯉,一條條無比生動,做工精細。


    人形的物體在李江池的牽引下向著竹排,越來越近。是一個男孩。


    李江池把那具幼小的身體從冰冷的河水裏撈了起來。


    “阿爺,怎麽了?”李月涼聽見竹排上一陣聲響,頭遁聲而轉。


    李江池看著平躺在竹排上氣息微弱的小人兒,望了眼男孩玉琢般的小臉,然後把他抱到李月涼邊上:“好像是失足落下來的吧。”


    李月涼把手往邊上一摸,摸到了男孩身上的錦衣華服。


    “月涼,阿爺去捕魚,你在後頭照顧好那孩子。”


    她又摸索著,然後握起和她一般大的小手,那雙手冷冰冰的。李月涼用自己的手不斷得搓著那雙手。卻不見那孩子的手有一絲回暖的跡象。她鬆開他的手,開始擰他衣服上的水。李月涼從沒有摸到過這麽好的布料,她有些可惜地一點點擰巴著,黑衣上的錦鯉在她的手裏被擠在一塊,不成形狀。


    他的衣服不再那麽濕漉漉的了,但是身子卻還是冷冷的。她伏到那孩子的身上,他就像一塊冰那樣僵。氣息極弱,李月涼生怕他就這樣死在河上了。她把臉貼在那孩子的頸間,用力把他抱在懷裏。


    “別死啊……”李月涼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唱歌兒給你聽,你可千萬別死啊……”


    “花豔草香…春雨落殿堂,將軍領兵守邊疆……”李月涼的歌聲在匆匆水流聲中弱弱地淌著。


    “二十八年東將至,將軍歸城闖宮門……梅花豔,梅花香…萬和殿前弑君王……”


    她輕生哼著這首民間歌謠,懷裏的人呼吸變得平穩起來。


    捕得一筐魚之後,李江池放好魚叉,把鐵鉤往身後的山岩上甩,固定好,再放開前麵一個。竹排貼著山石一次次平穩地在急流中停住,一點點在急流中向下遊靠去。


    李江池停下手中的動作,看了看身後兩個抱作一團的孩子。然後輕輕走過去,伸手去剝那男孩的外衣。褪下他的外衣後,又輕輕把他放回熟睡著的小姑娘懷裏。李江池掂了掂手裏的衣服,這樣精巧的花紋,似曾相識。


    長臂一甩,無數隻小小的暗紅色的錦鯉騰空而躍起,跟著黑色的錦衣一起躥進了翻騰著的青水河裏。


    他忽然扯起嗓子:“梅花豔,梅花香……從此春花便南昭……”李江池唱著,洪亮的聲音在山穀裏回蕩。


    李江池一手提著竹筐,一手牽著李月涼,肩上扛著小男孩,朝鎮子裏走去。


    回到家中,李江池把小男孩放在李月涼的床上,囑咐李月涼守在家中,便出門去滿江樓。


    滿江樓的生意還是那麽紅火,見到李老頭老了,老板就迫不及待地從樓上衝了下來,一邊大喊著:“我的老祖宗,你可算到了!”見到李江池手裏滿滿一筐的魚,更是滿心歡喜,叫夥計找來桶和稱。清算完重量和數量,往李江池手裏塞了兩張銀票子,打了聲招呼就轉身去忙了。


    李江池扭頭往一家成衣店走去。他挑了套的棉製衣衫,又在隔壁包子鋪買了十幾個肉包子。最後到了醫館,請了個大夫。


    “還好被你救上來了,再多一個時辰,也怕是撐不住了。”大夫輕輕捏著小男孩的腕,“給他換身衣服,我開一方藥,每日吃飯之前喝,一日三次。就隻怕是病根,是要落下了。”


    “謝大夫。”李江池點點頭,把新買的衣服給男孩換上。淺藍的內襯和黑色的外衣,與他之前身上所穿的衣服是差了不知幾萬裏。


    大夫轉身正要寫方子,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李月涼:“小涼?你的眼睛什麽了?”說罷就要去拉她的手。


    李月涼習慣性地往後退了一步,笑道:“不不不,不是什麽大事。”


    大夫縮回手,看向李老頭。


    “不礙事,她隻是在玩遊戲罷了。”


    大夫笑著搖搖頭,提筆繼續寫藥房。李江池塞給大夫幾個碎銀,拿著藥方同大夫一起出門抓藥去了。


    家中又隻剩下李月涼和那個小孩子。李月涼摸著來到了床邊,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不再像之前那樣冰冷。李月涼趴在他身上,聽著他的心跳:“小姑娘……快點醒過來吧……”


    李月涼就這樣睡著了,靠在他的胸口上睡著了。


    李江池回到家中便開始煎藥。他想到那暗紋黑綢,華貴得過於危險。


    李江池端著藥踱步到房內,一雙烏黑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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