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薄的晨光透進來,隱約可以看見空氣裏的浮塵,但卻讓人覺得早起的清新無孔不入地散開來。


    陸雲端起了個大早,上班的地方離他租的房子倒是不遠,隻是這裏是個連物業都沒有的舊小區,年代久遠,排水係統的功效可以忽略不計。他租的又是一樓的小隔間,地勢低窪,陰暗潮濕不說,昨晚下了場大雨,差點沒把他的床腳給泡爛。


    一想到等晚上工作回來累得半死不活,肯定是沒體兒收拾,於是陸雲端決定在出門之前把自己的小窩給收拾幹淨。


    他提了幾桶水將房子裏的髒水衝到外麵,接著將地上的髒東西和餘下的水掃幹淨。陸雲端幹得很起勁兒,深藍色的起了毛邊的塑料拖鞋“啪嘰啪嘰”地在水裏踩得很歡樂,然而樂極生悲的一個用力過猛,那拖鞋帶子終於不堪重負地斷了。


    陸雲端蹲下身子一皺眉,自言自語道:“早知道上次清倉特價五塊錢那麽便宜,應該多買一雙。”


    他的家當不多,床,桌子,一把椅子,一個櫃子,一台電磁爐,一個開起來咿咿呀呀亂響的小風扇,都是一點點攢下來的,攢成一個像樣的小家可不容易。昨晚為了這些家當不被水泡到他通通放到了桌子上,這會兒又“哐當哐當”地放下來擺好。


    陸雲端一個人在小雜物間厲幹出了熱火朝天的熱鬧場麵。而他的蝸居外麵卻是鮮活的熱騰騰的人氣。


    這片老舊的小區已經蘇醒過來,遛狗的人,晨練的人,還有出門買菜上早班的聲音漸次穿過薄薄的陽光彌散開來。空氣裏甚至有這裏特有的早餐——鍋邊的味道,鹹香的,淡淡的,將早起的困倦遮蓋過去。


    六點半的長洲還沒開啟蒸爐模式,陸雲端忙活了一陣,卻也是渾身冒汗了,短短的一茬兒頭發在從小窗戶裏射進來的陽光照耀下顯得格外健康發亮,一雙眼睛同他頭發的顏色一樣,黑得透著光澤,讓人感覺格外健康。手臂脖子和身上是兩截顏色,原本白皙的皮膚曬透了之後倒也不算黑,隻是顏□□別得特明顯。


    他穿著一種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才會穿的白色背心,已經有些寬鬆地穿在身上,身形顯得有些瘦。明明是而立之人,有著難以描述的靜默氣質,淡淡的疏離和不符合年齡的青澀——這是十年牢獄在他身上烙下的牢牢印記。


    坐牢十年之久才出來的陸雲端,總是和這十年之後的社會有些格格不入。


    小風扇在桌子上“吱吱呀呀”地轉著,攪碎了一早的清靜。它顯然無法驅逐陸雲端身上的熱度,陸雲端坐在椅子上休息,環顧著收拾好的小房間卻是覺得分外踏實,安全。


    這是真正屬於他的家,能夠遮風擋雨的地方。


    他不是沒住過好房子,隻是早已知道,自己天生不屬於好地方。


    陸雲端微微地喘了口氣,呼吸著略帶潮濕的空氣,身上的熱度從毛孔一點點揮發出去,雙手枕在腦後,感受著額發上的汗水絲絲癢癢地流著。


    他無風無浪地突然回想起前塵往事,除了替自己的愚蠢感到心酸之外,隻覺得心似乎要硬成了一塊石頭,油水不進,火烤不破。


    在他二十歲之前,雖然陸光榮和他後娶的老婆以及他們的寶貝兒子將他當做了空氣,但還算是衣食無憂地長大。


    陸光榮作為他的父親是不太合格,雖然做生意卻是一個好手。隻是陸雲端實在無心家族事業,再加上隻比他小兩歲的陸恒端和父親心頭愛的後媽虎視眈眈地盯著他。而他那從沒見過的、據說是後現代主義作家的媽以根本無法忍受沒有愛情的婚姻為理由,瀟灑地離婚出國。女作家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感情至上的女作家約莫覺得陸雲端根本不是她愛的產物,於是毫不猶豫地將不滿一歲的陸雲端拋給了陸光榮,從此再也沒見過。聽說出國之後遇到真愛,在一個海島上結了婚,生活得應該特別幸福。


    讀大學時的陸雲端,當時隻想順順利利地從x大的法律學院畢業,成為一名律師;又或者他可以和一直對他照顧有加的學長傅錦程奮鬥幾年一起開個律師事務所,靠他自己的能力脫離陸家的影響。


    然而一切的改變都在他二十歲的那年。


    陸恒端作為他同父異母的弟弟,顯然是比他更有做生意的天賦,17歲生日時就得了陸光榮的讚助開了一間小小的貿易公司,隻是法定年齡不到,一向將陸雲端視作空氣的陸恒端難得地朝他開了口——想借陸雲端的身份作為那個貿易公司的法人。當時十九歲的陸雲端是有點猶豫的,隻是見弟弟難得和他親近起來,在家裏一向是透明人的陸雲端頗有點受寵若驚,怎麽說也是弟弟,連一向正眼不瞧他的後媽那段時間都對他好言好語,於是就和傅錦程商量。


    傅錦程對於雲端來說不僅僅是朋友學長一般的存在,簡直像是他的大哥一般,一進大學,在學習生活上都格外照顧陸雲端,這讓一向孤家寡人的陸雲端在有段時間特別依賴傅錦程。見對方都覺得問題不大,陸雲端也就同意了,他隻提供了一些身份資料,真正地運作還是陸恒端。


    一年之後,還在教室裏上課的陸雲端是被突然進來的警察給帶走的。貿易公司被查,涉嫌開假□□偷稅漏稅。


    出事之後,一開始陸恒端和他那美麗高貴的媽還打著親情牌,隨後更是毫不顧忌地以陸雲端是法人為由,直接將他交給法律處置。而這件事對當時蒸蒸日上的陸氏也帶來了各種負麵影響,陸光榮隻求速度解決,將陸氏和那小公司撇清關係。


    他們話裏話外的意思,陸雲端怎麽聽不出來?他是被陸家徹底拋棄的那個。


    更關鍵的是,當時鐵證如山,他是公司唯一的法人,傅錦程成天裏跑進跑出地替他想辦法,卻也是無濟於事。


    陸雲端還記得剛進在拘留所的時候,他根本無法適應,驚慌失措害怕痛苦之類的詞語根本無法表達他的感受,隻有麻木。


    一開始的那段時間,即使是到了三餐飯點,他也感覺不到饑餓和口渴,最後是被獄警硬逼著喝了點湯湯水水。好幾個夜晚,他都是靠著牆,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任由黑暗包圍著自己,好像在黑暗裏,一切的恐懼和傷害都能被掩蓋。


    開庭審判那天,陸家除了派陸光榮的秘書出席之外,一個親人也沒有,放眼望去,他認識的麵孔傅錦程和另外一個大學舍友邱冬。自從被逮捕後沒有任何表情和情緒波動的陸雲端,是在最後聽到宣判——十二年有期徒刑的時候,隻是刷地眨了下已經泛酸泛疼的眼睛,那個眼淚,真的不能受控製,一直緊繃的神經和心理防線全部崩潰。


    從教室,到拘留所,到法庭,到監獄,他最好的青春年華,就這樣完全改變。


    時間是殘忍而又平等的,它不管你的處境如何,日子還是一天一天地過。從最初的無所適從到後來的適應良好,在監獄表現很不錯的陸雲端減刑出來了。


    陸雲端覺得十年的監獄生活,給他帶來最大的改變是——他一個人也能活著,並且活得更好。不需要親人,也沒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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