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得較晚,所以吃到一半的時候顧客們也都散得差不多了,一般是作為外帶的點心,打包完大家就散去了。就連老板一家也在隔壁桌吃起了晚飯。


    “去去去,這狗怎麽又來了!”“你看你,都是那天喂了個煎包,這狗有門路了,天天來!”老板和老板娘正對著門口趕狗。


    陸雲端一抬頭,隻見門口正孤零零地坐了一隻淡黃色的小狗,個頭不大不小。耳朵尖尖,嘴巴尖尖,腦袋和臉圓圓的,一雙眼睛也是烏黑溜圓兒,像是剝了肉的龍眼,看起來格外機靈可愛,正怯生生又不舍地盯著自己——手裏的煎包。


    陸雲端瞧著這小狗兒著實很有一種惹人憐愛的樣子,於是吹了吹筷子上咬了一口的煎包,朝著它逗趣道,“要不要?”


    小狗兒見陸雲端並沒有惡意,於是非常謹慎地一步一步地顛顛地進了店裏,同時還不忘怯弱地看了凶巴巴的老板一眼。


    陸雲端這才發現,小狗兒的左前腿沒有著地,耷拉著懸空沒有著地,應該是受傷了。


    “這傻狗,雲端你別給它吃,之前是租在這附近的一家子養的,前幾天那家人搬了,沒帶上它,這狗也是傻的,追了大半條街被電動車壓了腿,回來之後還在這附近死等,有人想帶它去看看腿也不肯,你說傻不傻?”煎包店的老板說著說著,卻從自己碗裏找了塊肉扔給傻狗。


    陸雲端瞧著一把叼起肉片咕隆幾下吞進去的小狗兒,不知怎地想起了城市另一端的江伯。


    江伯有心髒病和糖尿病,怎麽也不肯去療養院,死活要等在舊房子裏,江伯原本是國企的不大不小的幹部,可是因為挪用公款關了將近二十年,等他出來的時候,唯一的兒子早就移民去了美國,即使他當初鬼迷心竅的絕大部分原因是希望籌一筆供兒子出國留學。老頭子倔得很,非要等在舊房子裏,怕兒子找不到他。


    可惜,自從他出獄之後,別說人了,連一個電話都打不通。


    小黃狗吃完了一小片肉,又聳拉著一隻前腿蹦到了陸雲端麵前,顯然對他筷子夾的那塊煎包格外感興趣——它不鬧,也不叫,隻是抬著小腦袋,烏黑的眼睛睜得格外大,水汪汪的,一瞬不瞬地盯著,眼神無辜又怯怯的,時不時嗚咽幾聲,分外懂事,看得陸雲端一陣心疼。


    “不是不給你,裏頭還很熱呢,涼了才能吃。”陸雲端沒養過狗,不過他的後媽陸恒端的親媽倒是養過一隻小貴賓,並且格外寵愛。因為他記得那時小不懂事,可是又格外喜歡那隻狗,拿一個剛煮好的丸子給小貴賓吃,把小狗給燙到,被她懲罰不給飯吃,餓了一整晚。


    小黃狗像是聽懂了似的,嗚嗚地叫了兩聲,歪著腦袋看著陸雲端,甚至還試圖勾了勾受傷的小腿,想跟以前主人教的一樣和麵前給自己煎包的人握握手。


    陸雲端不知怎地,總覺得看著小狗的眼睛能看懂它想表達的意圖,那麽單純那麽簡單,於是將煎包放到地上,笑著摸了摸它的腦袋道,“不用謝,快吃!”這下小狗是眯了眯眼睛,“汪汪”地叫了兩聲,跳著靠近了一點,蹭到陸雲端的褲腿上。


    於是,剩下的幾個煎包,陸雲端和小黃狗一人一個分著吃完了,沒吃多大飽,但是陸雲端卻覺得有種特別的溫暖,有人這麽陪著自己吃飯挺好的,即使隻是隻小小的流浪狗。


    ++++++


    吃完一頓煎包晚飯覺得格外滿足的陸雲端同誌眸子亮晶晶地沿著街道上的一排榕樹慢慢地走回去。暖暖的晚風,璀璨的星光,是夏天夜晚的特有的纏綿。孤孤單單的影子被街燈拉得長長。然而,離著陸雲端身影不遠處,卻蹦躂著一個更小的影子。


    陸雲端不回頭地又往前走了幾步,他之前聽老板嘮叨,不是沒有愛心人士想要收養小狗,可這狗就是死活不肯挪窩,然而他今晚隻是喂它吃了幾個煎包,沒想到小狗就跟著他走出了店門,一直跟到現在。


    陸雲端突然停了下來,回頭,瞧著躲在樹影夜色裏的小身影,彎下腰分外認真地說道,“你想跟我回家?”


    “嗚嗚!”小狗兒搖著尾巴。


    “我工作很忙很累的,沒什麽時間陪你的!”陸雲端很是認真地和小狗打商量道。


    “嗚嗚嗚!”小狗眨巴著亮晶晶的大眼睛歪了下腦袋。


    陸雲端直起身子,自言自語又像是和人交談似地一邊往前走一邊說道,“我很窮的,沒什麽錢,住的地方也不好,經常潮濕漏水,要是刮台風那可就慘了呢……”


    “汪汪汪!”


    “你跟著我可能吃不好呢,大概也沒啥衣服啊狗玩具之類的,你確定麽?”陸雲端一雙眼睛在夜色裏也是很亮,一本正經地和小狗狗溝通起來,語氣很是嚴肅,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跟它交代跟了他之後可能的種種困苦。


    小狗兒不依不饒地跟著他,陸雲端說一句,它就應幾聲,一人一狗交流得很是融洽,雖然一路上碎碎念的陸雲端同誌並沒有答應要帶它回家,但是機靈的小東西感覺到陸雲端為了自己明顯地慢了腳步,於是也就這麽一路跟著拐進了小巷子。


    “給你取個什麽名字呢?”陸雲端掏出鑰匙一邊開門,一邊思索道,“要不叫煎包吧,要不是今晚去吃煎包,也碰不到你。”某人取名字的能力實在是差強人意。


    原本興奮著有一個家了的小狗兒乍聽到自己的新名字明顯叫喚得沒有剛才得勁兒,但是它還是決定給這個好心的新主人一點麵子,強作開心地晃了晃受傷的小腿,“哈哈啦啦”地吐著舌頭點頭表示同意了。某隻煎包內心腹誹:這是什麽吃貨名字……


    陸雲端同誌瞧著煎包這樣兒以為它十分滿意自己給它取的新名字,於是,難得眉目舒展,溫潤清澈的眸子笑得跟煎包的一樣烏黑發亮,出租房昏黃的燈光也掩飾不住一人一狗的小開心,顯得其樂融融。


    晚上睡覺前,陸雲端不放心地蹲在地上,瞧著小狗兒在臨時用紙箱子給它弄的小窩裏睡得香甜,尖尖的耳朵耷拉下來,蓋在腦袋上,特別致趣,黑黑的小鼻子一呼一吸像是能隨時飛走。他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下小狗受傷的前腿,決定先將七千塊的手機債務拋到腦後,不知道身上剩的現金夠不夠給煎包治腿傷……


    過一天是一天,他特別知足。


    ++++++


    傅錦程原本晚上想要直接去找雲端的,但是今晚的飯局是他托了人難得和盛世集團搭上線的,一向很少參加應酬的厲南川也會出席,今天早上的內部競標那麽多法律事務所一擁而上,並沒有多給他展示的時間,所以,這個飯局這對於他爭取拿下盛世集團的法律顧問是個難得機會。


    說是盛世集團,這裏卻也隻是集團分管酒店事務的子公司,原本一直是由厲家派外姓人負責,厲南川去年才空降到這裏,但畢竟是厲家的產業,而且厲南川手腕柔中帶剛,溫和中帶著一股狠厲,一來就做了幾個重大的變動,成效不小,包括這次重新置換法律顧問都是他的計劃。因此,雖然目前隻是總經理,卻都是大家使勁兒的對象。


    飯局進行到最後,裝修豪華的包廂裏是觥籌交錯,有吆喝著敬酒,有陪笑著坐在一旁恭維,有初次見麵順著機會拚命推銷自己的……


    厲南川換掉了早上那套修身筆挺的西裝,休閑的黑色外套,白色條紋的襯衫,在一群酒氣熏天、紅著臉和眼睛的酒色之徒中,顯得幹幹淨淨清爽無比。一隻手挽著袖子搭在椅背上,另一隻則無意識地轉著手裏的酒杯,眼神卻是一派清明,對於各種來勢凶猛的進攻一一接納,無論是恭維還是巴結奉承又或者是順著杆子想要合作,他都隻翹著嘴角,笑得意味不明,不點頭也不搖頭,不說好也不說不好。蒸騰的酒氣和熱氣中氤氳著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卻怎麽也讓人看不透心思,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傅錦程直覺厲南川不是個好對付的主兒,這樣的人,心裏的主意多多,不過也好,隻要自己的實力夠硬,就不怕拿不下這個顧問。傅錦程給自己的杯子斟滿了酒,起身越過幾個人在一片燈紅酒綠中走到厲南川身邊,他當然不會傻乎乎地在這種時候和厲總談公事——


    “厲總,今天真是有緣,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麵,我敬你一杯。”傅錦程舉起酒杯,笑著說道。


    厲南川回頭,很有風度地朝傅錦程舉起手中的酒杯,而後抿了一口,微微笑道,“傅律師客氣了,錦程事務所這幾年在長洲的實力大家有目共睹,今天傅律師能參加鄙公司的競標,厲某十分感謝。”


    “厲總謬讚,要是能跟盛世合作,才是我的一大榮幸——”傅錦程看著狐狸一樣的厲南川意識到要點到即止,“不過,今晚這麽高興不談煩人的公事,倒是有件私事要麻煩厲總。”


    厲南川淺笑著眯了眯眼,顯得很有興趣的樣子,拉長了聲音道,“喔——傅律師請說。”在一片酒氣嘈雜中,厲南川的聲音依舊清朗如月。


    “就是今天早上,我的朋友衝撞了厲總,還不小心踩壞了您的手機,實在是不好意思——”傅錦程頓了下,從口袋裏掏出一台嶄新的手機放到桌麵上,“這是我替他賠給您的,身份證很重要,能不能讓我把它帶回去還給我朋友。”


    傅錦程覺得自己這下已經做得是完美無缺了。卻見厲南川順手拿起桌上的手機,回道,“多謝傅律師的好意了。隻是,我姐姐小時候一直教我,君子重言。既然今天早上你的朋友不是很願意讓你代勞,我又答應了他。這樣——”某人很是正經地蹙眉,“不太好吧。”


    傅錦程碰了個不大不小的軟釘子,剛想開口再接再厲,卻不料厲南川將手機遞回給自己,雙眼深邃如潭,好心地出主意道,“要不,你先把手機給你朋友,等他收下了再還給我,我再把身份證給他,傅律師你看怎麽樣?再說了,那張身份證,我也沒放在身上,不知道在哪個助理手上,明天我幫你問問。”某人閉著眼睛說瞎話,可語氣是真誠至極,讓人不好意思拒絕。


    傅錦程隻好接過手機,笑了笑,“還是厲總考慮得周到,真是多謝厲總了。”


    厲南川深深地望了眼傅錦程,微笑道,“傅律師客氣了。”


    即便是淺嚐輒止,然而這進口酒後勁實在是大,一行人各自上車回去時,厲南川也已經上頭了。等司機送他到家門口的時候,他甚至有些晃悠——他甚少喝酒,不喜歡喝的話,可以不用給任何人麵子,隻是今天,他確實想喝酒,因為某種隱秘的雀躍與期待。


    揮手示意不需要人留下來照顧之後,某人一身酒氣地回了家,不了解他的人大概以為像他這樣的人住得地方大概都是灰白黑色調的簡潔低調,簡直不食人間煙火得像是精心布置的樣板房,又或者該弄套高大上的大別墅踩能配得上厲家人的身份。隻不過,私底下的厲南川不是這個調調的愛好者,生活至上的厲南川喜歡舒適又熨帖的感覺——一進玄關打開燈,兩室一廳的小套間立馬溫暖了起來,是溫暖明快的輕美式風格。


    厲南川一邊給自己換拖鞋,一邊朝著裏頭張望,呼喊道,“厲默,我回來了。”這麽叫了幾聲,亮堂堂的房間還是空無一人,想到他家厲默怕亮的習慣,於是順手又將大燈關上,進了客廳打開壁燈,整個房間又暗了下來,隻有落地窗外的萬家燈火在黑夜中和星辰交相輝映。


    厲南川一邊將外套往沙發上一扔,一邊解開襯衫的扣子,脖子與胸膛的交界處在暗處反射著一點光,顯得結實光潔。


    他順手打開音響,cd轉起來,剛好播到他喜歡的一首歌,李宗盛的聲音是娓娓道來的感慨,粗中帶細的唱腔,透著世事情懷的滄桑,一瞬間如流水般傾瀉——


    曾經真的以為人生就這樣了


    平靜的心拒絕再有浪潮


    斬了千次的情絲卻斷不了


    百轉千折它將我圍繞


    ……


    厲南川原本閉著眼睛,突然從褲袋裏掏出捂了一天的那張東西。他伸手“啪嗒”一聲打開落地燈。隻見藍白色紋路上的身份證上,陸雲端的照片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略顯青澀的短發,黑的眉毛,白的皮膚,襯得一雙眼睛格外漂亮,眼神卻疏朗淡漠,像是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厲南川伸出食指在照片上地輕輕描摹,一下一下。指尖的觸感是卡片的光滑和涼意,就好像今天他不小心碰到的陸雲端的手一樣。


    某人想起剛才傅錦程的要求,突然一改方才的溫柔,冷厲地嗤笑道,“好不容易拿到手的,想我給你,笑話。”說罷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拿著身份證左右翻看,好似要將身份證的每個漢子每個數字都仔仔細細地閱讀過去,簡直能看出一朵花兒來。直到自己的褲腳突然被什麽東西碰了一下——


    厲南川一低頭,隻見地板上匍匐著一塊黑色的陰影,足有一隻成人張開的手掌那麽大,正用頭輕輕地撞自己,是他的養的那隻金錢龜——厲默。


    興致起來的厲南川用手指頭敲了敲它的背,板著臉問道,“你躲哪裏去了?舍得出來了,正常的寵物不是該在門口迎接自己的主人麽?嗯?”


    某龜將頭縮回,小綠豆眼睛盯著前方,無言以對。


    厲南川不依不饒地彎下來,將身份證放到默默的龜背上笑著問道,“嘿,厲默,你覺得雲端怎麽樣?名字是不是很好聽,長得是不是很好看,身份證都能拍得這麽養眼……”喝醉了的大厲總開啟了碎碎念的模式。


    厲默的小眼睛因為受到噪音的騷擾終於轉了轉,瞄了自家主人一眼,還是決定無視,再默。


    一連串的厲氏嘮叨圍繞著陸雲端問了自家烏龜無數個問題,一動不動的厲家小龜終於紆尊降貴地挪了挪腳步,毫不猶豫地將身份證從自己的龜背上抖了下來,一步一步地爬開滿身是酒,滿嘴雲端的主人身邊。


    厲南川滿不在乎地瞧了傲嬌炸天的自家寵物一眼,撿起地上的身份證,吹了吹根本不存在的灰塵。不同於自家寵物的小綠豆眼兒,他深邃的眼睛亮如朗星,這說明厲總的心情是格外地好。


    李宗盛的這首歌唱到了最後——


    “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微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


    厲南川陷入一片溫柔的回憶與情緒裏,他並沒見過陸雲端的微笑,但是見過他的眼淚。他才知道,有時候悲傷更有打動人的力量。


    厲南川望著手裏的身份證,臉上浮現出難得的溫柔,而後小心翼翼地將它又收回了皮夾子裏,是一副視若珍寶的態度。


    歲月總是匆匆地催人老,情愛總是讓人煩惱,可是問你心上的人究竟哪裏好,卻甚少有人說得清楚。厲南川想,這大概就是情有獨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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