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南川一下子愣住了,他曾經也想過無數種陸雲端坐牢的原因,想來想去他實在想不通這樣一個人,如何能在二十歲的時候犯那麽大的罪。可實在沒有料到,他坐牢完完全全是一場陷害。


    陸雲端輕描淡寫地一笑,“所以,你也明白,為什麽那天我要把□□還給傅錦程了吧。我是過得不好,但還真不至於用他錢的地步。”


    厲南川眸子一暗,聽著陸雲端的話,一顆心是往下沉,傅錦程想用錢贖罪,可是誰又能贖回陸雲端最好的十年?陸雲端說到後麵麵容低垂,自是看不清厲南川一下子冷峻起來的臉色。而後者微眯著眼睛,眸光冷銳,卻也是一閃而過。


    兩人一陣靜默。


    還是厲南川打破了沉默,“不好意思,是我不該問的,讓你又想起以前的事。對於傅錦程,我想我已經了有了判斷。”他優雅地替陸雲端斟了一杯茶,已不複之前的銳利。


    “沒事,隻是我想,有時候能力和人品是要分開看的,我不否認他的專業水平,但是人,實在無法苟同。畢竟,這涉及到你的公司。”陸雲端客觀地說道。


    厲南川眉眼含了笑,因為他的最後一句話。這能不能說明,陸雲端今晚願意向他敞開心扉是因為他的公司,也就是擔心他。


    陸雲端點點頭不再說什麽,黑湛湛的眼睛並沒有為了剛才的回憶而動蕩波瀾,他依舊是沉靜的,像下了雪的黑夜,清冷寂寥。而他像是雪夜裏踽踽獨行的一個人。


    厲南川原先欣賞陸雲端的高遠清冷,覺得他幹淨空靈,可此刻,明白是怎樣的苦難才淬煉出這樣的陸雲端時,他已經不忍心。


    厲南川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一句鼓勵人心的話,灑心靈雞湯這事兒辦不來,他和陸雲端不一樣,天之驕子一樣長大的他可以說從未遇到過挫折。他想要安慰他的方式極其簡單,如果可以,一個擁抱就好。


    不過,他倒是願意說些能讓陸雲端轉移心思的話題,“雲端,你覺得我對你怎麽樣?”


    陸雲端不假思索地答道,“挺好的。”


    “那你知道為什麽嗎?”某人循循善誘。


    陸雲端很坦白,“想過,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好,總是有理由的,要麽天然的血緣關係,要麽有利可圖,比如傅錦程那時對我好。而現在,”他搖了搖頭,“不知道以你我之間的差距,我身上還有什麽值得人可圖的,所以也就算了。有時候人想太多,隻是自尋煩惱。”他自有他的一分豁達。


    厲南川笑了笑,陸雲端說對了一點,其實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的對另外一個人好,比如,他圖的是他這個人。


    “我第一見到你,其實不是在盛世集團的停車場那邊。而是在街上,半年前的中秋節。”厲南川微側著頭,麵上迷茫和溫柔那好聽的聲音像大提琴一樣在屋子裏響起,“我跟著一個人跟了一路,我從沒見過有人可以那樣傷感,他哭的時候,我覺得全世界都失去了生氣。當時我就想,要怎麽樣才能讓這個人不那麽傷心呢?”


    陸雲端聽到他的話是相當震驚,“那天我剛出獄,所以,你早就見過我了——”


    “是,後來把你跟丟了,我還回頭找過幾次,隻是再也沒見過你。所以,其實我想和你做朋友,對你好的原因非常簡單——”他頓了頓,“我想要你不要那麽難過了,以後不要再流眼淚了。”


    這個答案真是出乎陸雲端的意料之外,他百轉千回地思慮過,於是被這簡單的、單純的理由逗樂了,覺得厲南川實在是個,不可思議的人,“你真是——”他一時語噎,但是又感動於厲南川的一片赤誠,微笑著說道,“你放心,那時是因為從牢裏出來,十年之間,天翻地覆的變化,一時難以接受,所以才……不過,我倒明白了一個道理。”陸雲端想起自己當時在路邊的自哀自艾的樣子居然一直被厲南川看著,有些不好意思。


    “什麽?”


    “眼淚是最不值錢的東西,把眼淚收一收攢一攢,你就有勇氣往下走了。”陸雲端目光堅定地說道。他能告訴他,那天流完眼淚,風一吹,淚也幹了,可是他連住的地方都不知道在哪裏。


    厲南川隻是笑著不再說什麽,這樣一個人,他怎麽舍得放手?因為他的孤獨,因為他的苦難,因為他的漂泊流浪,把他磨礪成了一塊溫潤質樸的玉石,其質硬,其心堅。


    好像這些經曆都沒有打垮陸雲端,他像任何一個普通人一樣,過著踏踏實實的日子,勤勤懇懇的工作。那雙溫潤的眸子,永遠都是平靜淡然,看不出苦難的痕跡。除了那晚的眼淚。


    對岸大橋的彩燈已經點亮,江麵一片燈火輝煌,交輝相應。厲南川心裏也是一片亮堂,厲南川突然知道自己為什麽那天鬼迷心竅般地跟著他了。


    眼前眉目晴朗的人,像是雲端上投下的一道明媚陽光。


    他這三十多年,一路走來,滿眼皆是繁華風景,卻從未留痕。而遇見陸雲端是注定的命運,他想走在他身邊,然後一起走下去。他想追著這片雲,跟著這道光。他但願他的眼睛,隻看得到笑容。


    陸雲端已經很久沒有和人說起這些事,連成哥也是半知半解,不知怎地,今晚對著厲南川卻說了自己的故事。大概是因為這江景紅燈,柔和幽暗得可以勾出心底隱埋的情緒,亦或是這段時日來厲南川對自己的關懷之意,和他的聲音一樣,讓人溫暖。


    他覺得一個人走了很久很久的路,難得有這樣舒適的環境,舒服的人,可以分享他埋藏在心底許久的故事。


    ++++


    一頓飯吃得很是盡興,等杯盞撤下,換上兩杯清茶。茶香四溢,水光浮動,陸雲端自己都沒發現他今晚是開懷的,好心情都明白寫在了臉上。


    厲南川看著他棱角好看的嘴唇微微地瞧著,帶出一個小小的梨渦,疏朗清潤的眼裏是少有的明亮笑意。他覺得今晚精心安排的一切都是值當了——為了第一次請他吃飯,他在自己辦公室研究了半天該吃什麽,最後甚至請教了陳齊。倒是大大咧咧的陳齊給了個直截了當的主意——第一次請人吃飯不知道口味?喔,厲總你問問是哪裏人,就請他吃當地菜得了!


    一直苦惱的某人,這才心頭一亮,覺得自己真是請對了助理。


    一頓可以讓人回憶的本地口味的飯,一杯清茶,三兩個故事,兩個人的距離拉近了不少。厲南川之前一直鋪墊的好感,都是小小的種子,而今在這間小小的房間裏開始生根發芽。


    要走的時候,已經是快十點,陸雲端一直過慣了規律的日子,這可以算是他出獄之後第一次的夜生活了。


    陸雲端走之前去了趟衛生間,正往回走,肩膀卻被人拍了一下,一回頭,居然是邱東。


    “雲端,真是你!我還以為我看錯人了呢?”


    對於這個大學時代的好友,他的印象依舊不變。想到初見的那天,因為傅錦程的緣故,自己對邱東的態度好像也不是太好。陸雲端有點內疚,他靦腆地笑了笑,回道,“我和朋友在這裏吃飯。對不起啦邱東,那天走得那麽匆忙——”


    邱東還是像以往那樣熱情,滿不在乎地搖搖頭,不滿地說道,“多年朋友加兄弟,跟我說什麽對不起呢?”他這些年和陸雲端都沒聯係,但是看那天的情景,也知道陸雲端現在過得不容易。


    陸雲端覺得一陣心暖,這個朋友倒是一直是他印象中的樣子,沒有改變,也沒有嫌棄自己。“對了,你怎麽也在這裏?”


    邱東一拍腦袋,“哎喲,瞧我這記性,對了對了,雲端,你一定要賞臉。今天,是我們同一屆的大學同學在這裏聚會。既然來都來了,過來喝一杯。都是當年的同學……”邱東絮絮叨叨說著,一邊要拉著陸雲端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陸雲端有些不太願意,邱東現在和傅錦程一起開律師事務所,也一樣是大學同學。如果邱東在這裏,那麽很有可能……更何況,自己當年是在課堂上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帶走的。過去十年,雖然他並不在意大家以什麽眼光看待,背後議論了什麽,但是過慣了一個人日子的陸雲端要自己克服心裏一下子暴露在這些熟悉的陌生人麵前……


    心眼兒特大的邱東隻覺得自己見到陸雲端很開心,方才大家在飯桌上還聊起這個曾經的風雲人物,似乎也沒有什麽難聽的話,隻對陸雲端後來的行蹤比較關心。


    當年的陸雲端在老師同學的眼裏是個前途無量的好學生,長得好脾氣好,見著誰都是笑眯眯的。聽說還是光榮集團的長子,可是一點都沒有富家子弟的飛揚跋扈。和同學們同吃同住,那種誇張得開著豪車進出校園的舉動也沒有。


    大學的班幹部基本就是打雜的,同學基本都是偷懶的。當時陸雲端是團支書,傅錦程是班長,兩個人配合把他們班的班級事務都辦得妥妥的,無論是幫女生搬宿舍、打印複習教材、找老師多透露點期末重點,溫和親切的陸雲端都絕無怨言,盡心盡力。


    提到陸雲端,回憶、惋惜、唏噓的聲音此起彼伏,甚至還有幾個女同學遺憾不已,而男同學則調侃著對女同學說道——看吧,雖說是個看臉的世界,但是現在的陸雲端給你,你要麽?隻除了傅錦程,他在聽到紛雜議論後,倒是臉色不悅,沉默不已。可任誰都知道,當年陸雲端和傅錦程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邱東也不知道他們兩個之間發生了什麽,自從那天相遇之後,傅錦程一再叮囑他不要去打擾陸雲端。


    所以,居然在大學同學聚會的場所偶遇方才討論的男主角,邱東是相當開心,他隻有好友重逢的喜悅,倒沒有想到陸雲端的尷尬。他覺得大家都是老同學,沒什麽刻薄、非議的彎彎道道,所以是拉著陸雲端熱情地往他們包廂走。


    於是,被邱東推推搡搡得請進包廂的陸雲端出現在酒氣蒸騰、雲霧繚繞的包廂門口時,還在侃大山、聊八卦、秀恩愛、曬孩子的一眾人等全都震住了。有個男同學嘴裏叼著的煙“啪嗒”一聲掉了下來。


    傅錦程正被幾個恭維的昔日同學簇擁著,見一時氣氛就跟自習室站了班主任似得突然沉默下來,也是忽地抬頭,他就見到陸雲端清清爽爽地站在了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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