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那日,下麵送上來的賬本出了些問題,柳照月正月十六便去了鄉下。本來最多三日就能回來,但是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嚴重,這場分離就從三日變成了半月。


    鹿寧以為是出了什麽棘手的大事,想著要不要去鄉下幫一幫柳照月,同時淮南王世子沈瓊闕也到了京城,一來他要去借兵,而來柳照月也有來信說並不是什麽大事,隻是繁瑣了些,鹿寧也便放了心。


    為沈瓊闕接風洗塵的晚宴鹿寧沒有去,他是在第二日上午去了沈瓊闕暫住的地方。


    沈瓊闕在一處水榭接待了鹿寧。


    這水榭由紗幔分割成了兩處空間,沈瓊闕坐在裏麵,鹿寧在外。


    隔著紗幔鹿寧隻能依稀看到沈瓊闕的輪廓。


    或許因為他母親是北夷人的緣故,沈瓊闕的身形要比一般大佑男子高大,頭發散著,可以看出發色烏黑發尾部有一些微卷,他在低頭煮茶但看不清模樣。


    單看身形,這位淮南王世子倒是和自家的波斯貓有些像。不過柳照月裝一裝普通的世家公子無妨,像沈瓊闕這一舉一動都帶著的那股子風采,波斯貓怕是學不來的。


    那是自幼浸淫在佛道兩家的學問裏才能養成的超然姿態。


    鹿寧忽記得一個不知是哪聽來的傳聞。


    傳說,沈瓊闕之所以被淮南王送入寺院,拜佛祖為師是因為他出生時身上帶的王氣太重,龍氣由南而來直衝紫微星,龍氣重戾氣也重,淮南王怕自己的獨子夭折,便將他送入佛門,想要用佛法抹掉他身上帶的孽障。


    現在看來,淮南王的法子應該是奏效了,眼前的沈瓊闕身上一點王霸之氣都沒有,至少鹿寧看不出來,相反,這個人還有點出淤泥而不染的謫仙氣質。


    “不知殿下來小人此處有何事。”沈瓊闕終於抬起了頭,可能是光線的問題鹿寧依舊看不清他的臉。


    沈瓊闕斟了一杯茶遞給身旁的下人,下人將茶端給了鹿寧。


    “殿下請用。”沈瓊闕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這是我們淮南產的麗姑茶,不是什麽珍品,但味道卻不錯,殿下莫要嫌棄。”


    茶不是什麽珍品,可裝茶的茶具確實珍品。


    鹿寧手指下意識摸了摸杯底,沒錯了這是前朝大師荀或的作品,這一個小小的紫砂茶杯能買下帝京西市一半的商鋪,屬有價無市類,常人家若是得了這樣一套茶具必然是要供起來,哪有像沈瓊闕這樣隨意用來煮茶的。


    不小心磕著碰著了也夠心疼一把了。


    麗姑茶鹿寧也是聽說過的,是淮南當地最尋常的茶葉,產量大價格也便宜,所以這種茶是淮南百姓平日裏喝的最多的。


    用那樣珍貴的茶具烹如此尋常的茶,沈瓊闕也是個有意思的人。


    鹿寧喝了一口,這茶口感確實很舒服,味道微苦,入喉卻有一點點甜味。


    “味道確實不錯。”鹿寧放下茶盞稱讚道。


    沈瓊闕低笑了一聲。


    “殿下今日來是為何事?”沈瓊闕又問道。


    “本宮今日來是想給世子看一樣東西。”鹿寧取出一道聖旨。


    沈瓊闕讓侍者那道聖旨拿了過來。


    沈瓊闕看了赤色絹帛上寫的東西,將聖旨放下。


    “殿下這是什麽意思?”沈瓊闕聲音到聽不出絲毫慌亂,甚至尾音上挑有些輕佻的意味。


    “世子別著急,本宮還有另外一道。”鹿寧又取出另一道聖旨。


    鹿寧站起來,想掀開帷幔親自遞給沈瓊闕。


    樓瞾的記憶裏沒有沈瓊闕的影像,鹿寧十分想知道這位名冠天下的淮南王世子到底長得是個什麽樣子。


    鹿寧卻被下人攔下,那下人從鹿寧手中拿過另一道聖旨鞠了一躬回去呈給了沈瓊闕。


    鹿寧在心裏摸了摸鼻頭,他這想看人家真容的想法顯然是被拒絕了。


    “我這啞奴沒見過世麵,衝撞了殿下,還請殿下莫要責怪。”沈瓊闕笑道。


    “哪裏哪裏。”鹿寧有回到他的席位上。


    沈瓊闕看過了第二道聖旨,卻沒有把聖旨放到一旁。


    “殿下是想做什麽。”沈瓊闕聲音依舊帶著笑。


    “本宮是想代朝廷向淮南王借點人。”


    “哦?”沈瓊闕放下了手中的聖旨,“淮南小地方會有什麽人是得了殿下的青眼?”


    “本宮是想向殿下借兵。”


    “借多少呢?”


    “十萬。”


    沈瓊闕笑出了聲。


    “殿下以為這兩道聖旨便可以借我淮南十萬人?”沈瓊闕收起了方才的矜持,有些狷狂的味道,“誰不知道大佑已無兵可用,就算是第一道聖旨下了,我淮南也斷然不會怕的。”


    “淮南是不怕削番,大不了魚死網破,”鹿寧也笑了,“不過本宮想問一問世子,淮南是不怕,可如今的淮南真的準備好了麽?本宮聽說世子出生時,南方有紫氣升起直衝紫微星,相師說世子是帝王之相,又有人預言王氣歸南。我倒是不信青燈古佛真能熄了世子的心性。”


    “世子的心願怕不是做個淮南王居安一隅這麽簡單吧,”鹿寧接著說道,“淮南土地富庶,兵強馬壯,是不怕朝廷的削藩,大不了揭竿而起,在那一方易守難攻天地裏,世子也是能稱王一世的。可本宮覺得淮南地方太小,怕是裝不下世子的野心呀。世子蟄伏了這麽多年,難道要讓帝王之路斷絕在這一件小小的削藩之事上麽?”


    鹿寧給沈瓊闕看的兩道聖旨,第一道是未蓋玉璽的削藩令,第二道則是前幾日他想皇帝求的三十年內不削藩的承諾。


    沈瓊闕借兵,拿到的便是第二道。沈瓊闕若是不借兵,那麽北夷事定後,淮南便會接到第一道聖旨。


    鹿寧這是在賭沈瓊闕的野心和耐心。


    青燈古佛,佛道經典並沒有熄滅沈瓊闕的野心抹去他的戾氣,反而讓這個人更加有耐心,比所有窺探帝位的人都更加有耐心,自沈瓊闕掌管淮南事物之後,淮南的表現變得異常乖巧,每年的貢銀貢品隻多不少,在樓名朝廷的各種刁難麵前都顯得謙卑本分。


    淮南王九代,找不出一個比沈瓊闕更加老實的。


    事出異常必有妖。


    在鹿寧看來,沈瓊闕不過是在蟄伏罷了,用安穩的表象迷惑朝廷,千機樓的情報也顯示,這麽多年來沈瓊闕沒有停止他踏在帝王之路上的腳步。


    招兵買馬,改良軍備,淮南王世子府上食客三百,能人異士無數。


    這些都是他在朝廷眼皮底下做的,用金錢物資用低頭迷遮住了樓名自大的雙眼,讓朝廷忽視了淮南的危險一再推遲削藩的時間。


    這個人道也是坦蕩。


    沈瓊闕策劃了那麽久,忍耐了這麽久,不過是在等一個最有把握的時間。


    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不過那個時間斷然不會是現在。


    他可以選擇不借兵,不借就削藩,削藩便會讓他的所有計劃提前。雖然不是沒有勝算,但是這種不按計劃的事情實在太不符合沈瓊闕的美學。


    鹿寧賭,沈瓊闕不會為了十萬兵馬,打亂自己的計劃。


    “這大佑朝堂之中竟還有明白人,”沈瓊闕聽完了低笑了一聲,“我有稱帝之心不假,殿下對帝位怕也是心儀已久了。若殿下生在淮南,你我實在可以做一做知己。”


    “縱是本宮生在皇家也不妨世子與我做一做知己呀,”鹿寧回道,“所以請問世子,這兵是借還是不借?”


    沈瓊闕為自己斟了一杯茶,舉杯敬鹿寧,“借,為何不借。知己者少有,所求當應。九日後長門關外,淮南十萬將士靜候殿下差遣。”


    “瞾,謝過世子。”鹿寧起身向沈瓊闕作了一揖。


    “祝殿下來日為帝,瓊闕倒是很期待殿下這樣的對手。”


    鹿寧爽朗一笑,“帝位坐坐便好,他日我若為帝,做個三兩天讓給世子也無妨。”


    “瓊闕隻當殿下玩笑了。”


    鹿寧告辭時,沈瓊闕突然起身。


    “殿下就這麽走了,不想見見在下的模樣了麽?”帷幔之後沈瓊闕調侃道。


    “開始是想看看叫淮南女子心心念念的人終究長什麽樣。如今倒不想了,”鹿寧負手而立,“本宮帶著麵具亦無以真麵容見世子,世子也就不必以真麵容見本宮。事情有了結果便好,是否坦誠相見倒不那麽重要。你我又不是真的在交朋友。”


    “那微臣,”沈瓊闕俯身行了一禮,“在此恭送殿下了。”


    鹿寧轉身離去。


    衣擺隨著腳步晃動,弧線像是風拂過山林的樣子。


    沈瓊闕保持著行禮的姿勢,直到鹿寧的衣擺消失在視線盡頭。


    他直起身來,久久沒有動作。


    一直在沈瓊闕身邊的啞奴卻走了過來。


    “你喜歡他了?”那啞奴張口,竟是清澈的少年聲音。


    “嗯。”沈瓊闕臉上有著化不開的疲憊依舊對著啞奴溫柔的笑道。


    “你吃醋啦?”沈瓊闕打趣兒道。


    “我吃什麽醋,”啞奴抬手將沈瓊闕額前的碎發扶到耳後,“你喜歡他是好事。我高興的。你若不喜歡他,我才是要傷心呢。”


    啞奴說完被沈瓊闕擁進懷裏,揉了揉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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