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從昨夜開始就一直在下,天已經陰了幾天,從樓上望下去,清一色的黑傘,裏裏外外地圍著救護車。警笛不停地響,幾輛警車上的警燈轉著發出藍色的光。外麵不斷有黑色的轎車穿過警戒線駛過來,車門啪的一聲被打開關上,西裝革履的人們撐著黑傘向這邊跑來,雖然緊急卻仍看得出身姿的優雅。黑色的人叢終於讓出一條路,擔架被幾把傘遮得嚴嚴實實,接連不斷的閃光燈中,隻隱約自縫隙中露出白色的被單。終於救護車被關嚴,呼嘯著駛去,前後皆有警車相護,最後又跟著一長串的黑色轎車,黑傘下的人有的匆匆向自己的車子奔去跟上,有的回到辦公樓,剩下零星幾把傘,躊躇在原地,不知在想什麽。


    我拉上落地窗已關住一半的窗簾,把百葉窗調暗,本就沒有開燈的房間投進一條條的陰影中。回到辦公桌放下手中溫熱的咖啡。


    這已經是第二位集團最高領導人猝死了,先是肖伯父,現在是江總。接下來hx會有什麽改變呢。


    門被輕輕一聲推開,我沒動。熟悉的笑聲低低響起,“這麽陰沉,我會以為你在為江總擔心呢。”


    “擔心?”我抬起頭,麵無表情地對著昏暗中那個熟悉的笑臉,“現在擔心有什麽用,江總已經死了。”


    “那麽,不擔心海聖的將來?”


    我站起身來,略略收拾了一下桌麵,披上大衣,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出去,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軟軟的地毯踩上去也毫無聲音。一樓的大廳裏零零星星站著幾個人,看到我隻是禮貌性的點點頭。


    我在玻璃門外站住,伸出手探著雨滴,一把傘在我身後張開,我從黑傘的邊緣向外望去,雲隻淡淡泛著白,整個天空看上去像灰色的宣紙上染著幾片暗藍。我不知為什麽有一種衝動,回過頭忽然一笑,“有張總在,有什麽可擔心的。”


    近臣眼睛一眨,和我並排走向車位,說道,“清言,你麵無表情的時候如果忽然想笑,最好事先說一聲。不然看到的人會以為是樓蘭女屍在微笑著複活。”


    要不是在公司的樓下,我真想用高跟鞋狠狠踢他一腳,我又不是在所有人麵前都是這副樣子。偏偏讓他看久了,想出這麽個恐怖的名字來,每每用以諷刺我生活單調,表情呆板,然後便拉我出去跟他到處瘋玩,還美其名曰,隻是想借此來減少我帶給他的“刺激”,讓我從此往人性化的道路上發展。


    想著就情不自禁再瞪他一眼,“虧你這麽大的人了,這種時候,還總想著開這種玩笑。”心中不無淡淡擔心,這似曾相識的場景,會不會牽出他對自己父親離世的記憶?


    坐進車子時便無意般抬眼看他,他卻撐著傘隻是一笑,把車門關上繞到另一邊坐進來,發動引擎,


    “你不是剛說麽,有張總在,有什麽好擔心的。”開出停車場又說,“虧得有人竟管自己的母親張總張總的叫。不別扭麽?”


    手機忽然響起來,打開看是母親的留言,“4點鍾我派司機到家接你,來仁和醫院。”


    近臣湊過來,“是回家還是去醫院?”


    “回家吧,我要換身衣服。下午不用送我了,有車來接。”


    回去後我泡在浴缸裏,透過霧氣看一個個泡沫漂浮在眼前.嫋嫋霧氣中我又想起昨夜的夢境。那個白衣女子持著宮燈在回廊上一步一步,裙擺似乎拖在我的心頭,每一想起都是一陣心痛—我在一潭死水般的現實世界中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然而每天這樣的夢境並沒有影響我的正常生活,隻是令我在白日裏有些微疲倦,也因此更加沉靜.但這無損我學校和公司裏的成績,當然,我也不過是海聖中國區小小的一個部門經理而已。


    閉了會眼,把手伸入浴缸中撩起一波水花.驀然想起,我竟從未感覺這連續的主角相同的夢境有多麽不同尋常,也或許是習慣了罷。


    穿好衣服,畫好妝,攬鏡自照,鏡中的臉蒼白平靜,果然是平淡得無一絲表情。想起近臣的話我不由一笑。我是從何時變成如此了呢?


    出了門來,已變成了淋淋細雨。深深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我喜歡這個城市的一個原因就是天氣.我愛這種陰雨蒙蒙的天色.並不是因為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樣受小說或電視的影響,希望在這種天氣下演繹多麽感人的一幕幕,情淚飛舞,蕩氣回腸.我喜歡它,隻是因為我在這種天氣下很容易平靜,會感到整個人徹底的冷下來.


    門前靜靜停著那輛黑色奔馳。我坐進車子,真皮座椅幾乎和我的手一樣冰涼。


    車子飛速向前,車窗外一片灰蒙蒙的陰晦,漸漸車窗上沾上滿了小小的水滴。那輕輕的雨滴與玻璃相觸的聲音讓人分外愉悅,我不由嘴角輕勾。向窗上望去。


    斜斜的一條條小小雨滴粘在窗上,玻璃倒映著我的輪廓,被越來越密的一道道勾得像畢加索那幅表現時間飛逝的作品。


    然而在我正沉醉時,車子已停了下來。我心裏歎了口氣,回身拿起自己的包。回過頭,司機已下車正為我拉開車門。嘩的一聲,車門一側的燈也隨即亮了起來。我臨邁下車前向車窗最後一瞥,不同於一路上隻是黑黑的剪影,燈光泛在玻璃上已映出我一雙眼,清晰明亮。


    我不由自主一震,怔怔地盯著那扇車窗動彈不得。


    司機忙輕輕碰我,回過神,方發覺自己的站在雨中。不由皺眉。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剛才是怎麽了?


    一路上冥思苦想。剛剛看向車窗的一霎那,那種感覺像是發現了什麽很久無法發掘的奧秘,然而在離真相一部之遙時卻再也走不進去。不由輕咬嘴唇。。。


    醫院的休息室裏我看到母親,靜靜等她和其他幾位董事談完,我問,“死因是什麽,查明了麽?”


    聲音很輕,然而這個問題引得幾個人回過頭來,等著母親回答。


    母親平靜地說,“淩晨一個人在辦公室時,心髒病發作。”


    幾位高層聽完臉上並沒有太大的波動,商界的人猝死,似乎已經是很平常的事了,江總又是個比較情緒化的人。


    母親看了看我靜靜走出廳外。我跟了出去。在走廊走了一回她開口,“清言,”


    “嗯?”我抬頭看著她的眼睛,又是很久沒有跟她獨處了,然而我並沒有像很多長大的兒女一樣,每每發現母親衰老的痕跡。母親保養得當的臉上少有的幾條淡淡的細紋,隻讓人想到智慧經驗的累積,從十幾年她離開父親起,她就沒有讓任何人有機會窺到她衰老的跡象。


    母親問,“江總的位子會有我補上。”


    “暫時,還是永久?”


    母親笑笑不答,隻說“海聖不會出現太大的動蕩。你呢?”


    她停住腳步看著我,“有沒有想過回來跟我住?”


    我對母親時會沾染上母親如水的氣質,想來,這張臉的平淡表情應該是和對近臣的相差無幾了,然而母親卻對我異域年齡的平靜有著異常的接受能力。當不知多久前我開始莫名變得越來越沉默,似乎所有活潑歡笑的痕跡都從我身上漸漸淡去時,母親似乎覺得冷靜是我這個年齡很少見的一種才能,所以平靜接受了我的變化,並把我沉默時的淡然目光理解為理智的思考。而且在大學起把越來越多的事情交給我,在我大學第二年時,終於開始讓我在沒課時去公司裏正式工作。


    幾乎是同時我告訴母親,我喜歡一個人的生活,征求了她的同意,我搬進了市中心的酒店式公寓。


    想到這我捏了捏母親的手,“不,媽,我還是想一個人住。”


    沒等她回答我又問,“和世風的項目會因為這次的事情延期麽?”


    “當然不會。”回答時,母親已是一笑,“這次的事,我會親自接手。沒想到和香港的第一次正式合作,對方竟是赫赫有名的杜總裁。”


    “是嗬,”聽到這個近來越來越耳熟的名字,我忍不住微笑,“公司裏的女孩子中已經掀起不小的騷動了,流言蜚語小道消息到處都是,我第一次知道海聖這麽正經的地方竟也有這麽多的三姑六婆。”


    母親也微笑起來,“都是年輕女孩嘛,每天工作又那麽累,當做消遣來說說談談倒也無妨。等杜總人來了,這些也就漸漸的淡了。”


    “會嗎?”我不由詫異,“我倒是聽說杜總裁在香港社交圈中人稱杜二少,是個頗英俊的人,等親自來了,現在女孩子中的暗流豈不是會變成驚濤駭浪,怎麽有淡下去的道理。”


    母親微笑不語,我看著她的側臉歎氣,就算是母女間,母親還是會時時不由自主流露出她在公司裏運籌帷幄的表情。可是這次,我對她的判斷頗為懷疑。


    第二天的報紙上就出現了海聖ceo離世,以及張總接任的消息,公司的股票並沒有很多人預料的那樣有很大的浮動,隻在開始幾天有小小的動蕩然後便歸於平靜,公司也在母親的調理下平穩的過渡,幾家競爭對手為此頗為失望,便有“權威經濟分析師”指出,海聖現在隻是在張總的指揮下勉勵維持平靜,創始人之一,以管理能力聞名的江總作為海聖一直以來的精神支柱,他的逝世,已給海聖帶來不可補救的創傷,有多久才能恢複元氣,還有待觀望。而這次和世風的項目,是讓海聖員工重振精神的好機會,反之一旦出現差錯,則很有可能讓本已人心浮動的海聖內部徹底陷入低穀,雲雲,。。。更有人猜測,商界如今正在進行的大清查中已有一批企業爆出黑幕,江總在這個時候猝死,會不會與對海聖的審查有著某種關係?


    但無論怎樣,事隔兩天後當我再踏進hx的大樓時,公司已完全恢複秩序,經過部門休息室,裏麵的喧鬧更似一股熱氣般直撲過來。我停住腳步。細聽一下,全是年輕女孩子的聲音,激動而欣喜。


    “聽說是年輕一代裏身價排行前十名的呢,光看看照片就能看出那種氣派來!”


    “哼,我看你是隻看到他的照片了吧。”


    “他才不是那種光長得帥的,他老爸那麽富,他都根本沒靠著家裏。第一批資金全是自己和zpek聯手合作,在股市裏掙的。然後三下五除二,收購金爾馬,簽約沅江科技,擠倒他家的頭號對手宣城才用了四年。”


    “說的像真的似的,你哪兒懂得這麽多啊。”


    “哼,不知道了吧。你們隻知道張總親自負責接這次的項目,張總的作風是什麽?知己知彼!對手的資料就是我整理完送過去的。”


    “哎等一下,張總接啊,這麽說來他們兩人對決一定很精彩。兩個人的作風都很像,雷厲風行。”


    “工作上是像,可人家杜二公子是有名的風流瀟灑,咱們張總可嚴厲的多了吧。”


    “哎你們聽說了嗎,歡迎酒會這次是幾年裏最大的一場,順便要慶祝公司成立二十周年。是最正式的那一種呢。這次董事長要來真的,打破簡樸傳統,把整個一艘豪華遊輪都包下來了,據說能參加的都是各部裏的精英。要我說,老總他們是要順便把兒子女兒都配上對吧。”


    “對啊,如果能吊上杜二少爺這條大金龜婿,嘿嘿。”


    “少亂說,讓張總聽見開了你。”


    我站在門口沒有進去,心裏不由想,母親,你還是錯了,聽聽這些讓我為女性自尊汗顏的噪音,杜總裁人未到,已經把這幾位平時在工作上一向不讓須眉的女孩子,變成傳播八卦新聞的世俗女生了。一個個往常文雅的聲調,現在聽起來像是某中學教室無知學生的課間喧嘩。我沒有繼續想下去。屋內的人已看到了我,因而都靜了下來。我不由自嘲,我是冷靜劑麽,為什麽看到我就會靜下來呢?


    麵上卻已露出微笑,“早。”


    曉慧跟進我的辦公室遞上今天的材料,千變一律的生活於是完全重新進入軌道。衝咖啡時我透過百葉窗,看到樓下幾輛黑車正緩緩停下,世風負責頭期事務的幾個人走下車子,和海聖迎上去的人握手交談,隔著窗子我微微抬手,向他們黑色的背影虛敬一杯。


    杜世風,我現在倒是有點期待,看你能給這片我每日生活的地方帶來怎樣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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