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那女子身邊拿藥時,那女子長久地看著她,又仿佛透過她在看著其它的什麽景象,許久許久,才發出一聲歎息,


    “我早應該料到。。。”


    回來時,她直接去他的書房。


    他坐在桌旁,手中玩弄著一張紙片,聽到她的聲音,便喚她至身前,


    “湮,你看,我接到了什麽?”


    她向他手中望去,一個熟悉的標記先躍入眼簾,仿佛預示著不祥的未來。


    “是英王的請柬。”


    “英王的請柬。。。”他緩緩的重複。


    她抬起頭習慣性的看向他的眼,目光觸至他眼上的綢帶時睫毛一顫。低下頭來,她咬著下唇輕聲道,“不如。。。”


    他嘴角卻慢慢的彎起一個熟悉的弧度,那笑容在他臉上一點點升起,她直直望著他,全身像被施了咒般無法動彈。


    他伸手至腦後,自己緩緩揭開那綢帶。顯出雙眼前,她緊緊閉上眼。


    半晌房中隻是一片寂靜。她終於慢慢睜開眼,看清他麵孔時卻情不自禁倒吸一口氣,隻見他雙目明亮,目中兩點黑瞳,如玉石般照得房間都明亮起來。她一驚之下幾乎撲到他身上,他被她撞得站立不穩,向後一退。她不明所以地怔住。


    他於是微笑著緩緩眨了下眼,一手摸索著抓住她手腕,目光漸漸轉到她的方向,微笑著說道,“我們有十日時間準備,十日之後,你隨我赴宴。”


    感到那雙眼睛對著自己,眼底深處如古井一般深沉,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影子。隻是從她的距離看去,以她的眼睛,方能看出那雙眼中,沒有了平時隨心思,那淡淡流轉的情緒。


    許久,她低下頭來,再沒有說話。


    上轎時,她走上前去扶他,他卻輕輕推開她的手。她身形一滯。


    早晨他曾在她耳邊說,“我已能隱約看到你的影子。”


    可那終究隻是影子。她心底劃過一絲不明的混亂。以他現在模糊不清的視力,他們真的能騙過英王?寧王眼盲的消息並沒有外傳,英王在這個時候請他赴宴,如果不是巧合,那是不是在驗證他眼盲的真假?他們真的能簡單的騙過他?英王是不是真的已得到消息?還有。。。


    還有,他會不會懷疑,是她走漏了風聲?


    她忽然忍不住上前一步,在他進入轎前說,“王爺。”


    他停住腳步,她低聲說,“我會在你身旁。”


    他無語背對著她,半晌緩緩步入轎內。那簾子在他們中間垂下來遮住他的臉。她轉過身,默默上了後麵的轎子。


    英府中的人在府前相迎。看到他們下轎,英王妃款款向前,行過了禮,微微一笑牽住她的手,


    “妹妹近來可好?”


    她回以微笑,勞王妃掛念。


    那精致的女子攜著她的手,華麗的紅色衣袖伸向另一邊幽靜的小路,“妹妹,你離開王府已久,可曾想念過府中美景?我記得你在府中,時常對著漱香園的清泉獨自靜坐,如今園中幾棵桂樹長得正好,左右離開席還早,不如我們姐妹去園中一述?”


    她抬起頭,那女子滿是殷切的眼中沒有一絲多餘的神情。她看向身側,他恍若未聞般,目光淡淡落在某個地方,雙眼幾乎完全看不出一絲異樣。


    如果這是試探,她不能讓英王妃起疑。於是她輕輕點頭。


    跟著那身紅衣前往園中,沒走得幾步,她果然屏退了下人,妹妹且歇著,我去去就來。


    她看著英王妃的背影消失在假山後。到了這個時候,她反而安心下來。獨自走上回廊。她在水池邊停住。她逃不掉。他如果想見她,她無法躲他一世。


    池中的水並不清澈,白色的陽光打在水麵上,便成了泛著淡淡黃色的綠。池邊一根樹上結了淡粉色的花,樹枝直伸到水麵,順著灰白的石塊打出寬寬的陰影。她想起她曾經就站在這個同樣的位置,靜靜看著眼前的景致。那時這王府的主人就在她身後,對她一個人說,他喜愛這一派殘花落葉在池畔堆積,真正的秋意,是帶著殘酷的。


    記憶中他一貫沉沉的聲音中沁著一絲莫名的笑意,她仿佛仍能感到那熟悉的寒意在心底慢慢散開。他傳話下去,於是這小小的一個池子便再也無人打掃。


    花朵一團團密密裹著樹枝,下方的水麵漂著慘黃的枯葉。有不易察覺的微風吹過,樹枝在她頭頂輕輕搖擺,她忽然發現,那灑下的片片粉色花瓣落入水中,竟是一心一意向著另一支水流漂去,隻是不再和那幹碎的葉子相觸。樹下大片的綠葉一叢叢自陰影中探出來,承著點點陽光在一側微微顫動。


    原來這園中的景致已非往昔。


    隻有簷下才有些涼意。那個人的腳步聲在回廊上輕輕響起,連帶著他陰沉沉的氣勢,壓得秋日的陽光更加蒼白。她默默轉身。他停在她麵前看著她。


    他長長的手臂忽然向她探來,兩指輕輕捏住她下顎。她紋絲不動地站著。他盯著她許久,目光始終看不出絲毫喜怒。他的手指在她臉上淡淡一劃便落下,花影在她光潔如玉的臉上靜靜流連。


    “阿湮,你到底還是離開了我。”


    她的眉心泛開淡淡波瀾,不為他,隻為了如這園中記憶般的光陰一去不複返,她的家族,父兄,姐妹,她曾對他的那份依賴。。。都抵不住那雙眼中淡淡的情緒牽動她所有心思,那個人的氣息伴她安睡,一夜甜夢。


    碎花在水麵慢慢漂流,她已經無法回頭。


    他放開手。她靜默了半晌,轉頭離去。如今她隻知道,隻要留得她一日,她便要回到那人身旁。


    一坐回他身側他便輕輕轉過頭來,她看著他黑寶石般的眼睛微微泛著空洞,仿佛聽到他問,你去哪兒了?


    她知道他看不到,可仍直直看著他的雙眼。王爺,相信我。


    他並不說話,半晌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那個人不久便回來,在他們對麵坐下,臉色仿佛有著淡淡的陰沉。一擺手揮開了所有下人,亭中一時隻剩下了他們三人,他才緩緩開口,


    “三弟,做哥哥的很好奇,你報病雖久,但也不至於對朝中事務一無所知。你難道不知道常大人已收集了諸多你手下的罪證,在近日就要呈給聖上麽。一旦下旨徹查,這對三弟你很不利嗬。”


    說罷無意般盯住她身側人的眼睛。她的心一點點提起來。身邊的人卻雲淡風輕道,“清者自清。皇上明察秋毫,自然會還我一個清白。”


    “哦?我竟不知三弟原是如此豁達。”他眉毛一挑,眼中忽然現出怒氣,“那麽常大人昨日上朝途中忽然被歹徒刺成重傷,到現在仍口不能言,竟是與三弟毫無關聯了?”


    她轉過臉去看他,他隻淡淡挑起眉,“王兄的話我不懂。”


    那人竟仰天一笑,“三弟,”他看著他看向別處的眼,臉上帶著貓捉老鼠的興致,語氣中竟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嘲諷,“常大人會不會稟明聖上還未可知,三弟如此心急,竟就這樣去派人刺殺常大人,這豈不是顯得做賊心虛麽?”


    身邊的人沒有動,她卻能感到他胸中的怒氣像驟然騰起的雲霧,在他身邊一圈圈散開。他的聲音卻顯得平淡無波,“王兄怎能如此誣蔑小弟?”


    對麵的人一笑,“常大人的隨從說,幾日前常大人曾與你在路中巧遇,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可這又與謀殺有何關聯?”


    那人的笑容越發陰沉,聲調中竟有一絲揶揄,“常大人的隨從說,常大人當時正在車中閱覽‘機要信件’,聽到寧王爺的聲音心中一凜,失手把信件掉落,散開在你腳邊,是你親手把信件拾起交還與他。憑三弟的視力,”他嘴角仿佛無意般牽起一個令她心悸的微笑,“當時又怎會沒看到那信中的內容呢?”


    她垂下眼。事情再清楚不過。他是為了顯得視力無礙才特意去撿那封信,不想,正好中了英王的圈套。


    對麵的人見他無語,緩緩站起身來,一字一頓地說,“皇上自然‘明察秋毫’。是不是誣蔑,會在幾日內見分曉。”說罷,他徑自拂袖離去。


    她看著他離開的身影,微微戚起眉。他為什麽要如此明顯的激怒他?


    回到府中,她下轎去扶他,碰到他手腕時竟感到他全身僵硬,她有些驚異不定的看著他,隻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怒意越發壓抑不住的從他身上彌漫開來。


    她不敢說話,扶他走到他的書房。


    輕輕一個手勢遣開所有下人。最後一人剛離開,她聽到背後“唰”的一聲,回過頭,他已抽出桌上的劍,當空就要向麵前的桌子劈去。“王爺!”


    他的手停在空中,她忍不住幾步走上前去從後麵抱住他,“王爺,”閉上眼,卻說不出話來。


    你為什麽還要發怒?


    為什麽還要計較這些?


    我們不是就要離開這一切了麽?


    他的手緩緩落下,她聽到他低低的聲音,仿佛從身體中間傳來,“他竟然血口噴人,如此明目張膽的欺我。。。我不過是一時。。。。”


    他忽然沉默。半晌向前一步輕輕脫出她的環抱,“我累了。”


    她默默轉身。臣妾。。。告辭。


    接下來的幾天,他卻出乎意料的平靜下來。那天的怒火便如細細的針直直墜入水麵,隻一下深深的刺痛便消失了蹤跡,連波瀾都沒有留下。他的答案在她設法試探前來臨。為他換藥時,他忽然輕輕抓住她剛剛揭下他眼上紗布的手,對她一笑,


    “湮,我已能看清。”


    她怔怔望著他的眼睛,那記憶中獨一無二的明亮雙目直直回望著自己,一汪秋水般把她的神誌盡數收盡,他的全身重新散發出與生俱來的光華,他的眼底重新有了那緩緩流轉的情緒,她看得懂的,她看不懂的。。。


    她低下頭,“可是還要繼續用藥。”


    她拿起幹淨的布條輕輕重新遮住他的眼,那一瞬間她竟有一絲暫時的安心。她不敢繼續想下去,轉身去取包在外麵的青色綢緞。


    “那日我想,那常大人被除了也好。。。”她聽到他的聲音說,


    “否則。。。如今我眼睛已好,這案子揭出來。。。對以後的大事。。。”


    什麽?


    她身子一震,雙手還托著那綢布,便僵在半空。宛如一塊尖冰刺進心中,全身的血液幾乎全凍在那裏,腦中漸漸隻剩下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已被一層灰霧抹去。


    “你在幹什麽?”


    他的聲音忽然□□來。音調裏隱隱有一絲慌亂。


    她身子晃了晃幾乎軟倒,連忙收斂心神,用力眨了下眼,什麽東西滑出眼眶,終於可以看清東西,想給他繼續換藥,雙手卻幾乎舉不起來。暗暗吸了口氣,那空氣滑進口中卻如嗚咽一般,把自己嚇了一條,想借口掩飾,他已抓住她手腕,“你怎麽了?”


    她剛張開口,一股苦意已直衝上眼,忙閉了嘴,感到眼淚如止不住了般一大滴一大滴地掉下來,全身如風中的枯葉般簌簌發抖。


    他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隻皺著眉側頭傾聽。


    她看著他,緊緊咬住嘴唇,一下下無聲地吸氣,然而那未來的一幕是那麽得清楚,清楚地像長長的一柄利劍,狠狠一劍把她心底穿透,眼淚隻是一直不停的湧上來,一次次模糊了他的臉,又滑下去,讓他的輪廓在視線中重新變清晰,再模糊,再清晰。。。。


    原來她一直都明白。她甚至比任何人都清楚,清楚到他還沒有提起他真正要說的,她已經看到了二人的結局,可是她仍然願意自欺欺人,她仍然要在他給她製造的那個幻想中不斷期望下去。


    而如今她終於無法再欺騙自己,卻發現竟已無法從夢中脫出。他的影子是她此生最無望越過的沼澤,她命中注定陷落,她掙紮過,試過,卻原來從開始就已無法掙脫,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注定了她的滅頂之災,這令人詛咒的噩夢此生看不到盡頭。。。她所有的幻想,才智,尊嚴,是非,判斷。。都被他一點點抽走,她甚至已不知什麽叫做反悔,什麽叫做責怪。。。又怎樣做才能夠回頭。


    他扯下眼上的布,看著她隻是沉默。她淚水無聲地不斷滑落。


    為什麽會這麽冷。


    黑夜中她倚在他屋外的樹邊緊緊攥著一根細細的樹枝,凹凸不平的樹幹隔著衣料硌著她皮膚。她的手忽然鬆開,樹枝向一旁抽去,打著壓得低低的枝葉沙沙的響,她睜開眼,他的影子就這麽出現在她眼前的一簇簇樹葉上,淡淡的月光中那黑黑的輪廓仿佛支離破碎,再也拚不成她完整的夢。她轉過身來對著他,


    很冷,很冷。琛,怎麽能這麽冷。


    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臉,也感覺不到他一貫的淡然寧靜氣息,沉默的空氣中什麽東西一觸即發,冷風吹來,她不由自主地一顫,想邁步,雙腿卻已僵硬,伸手一撐,竟觸到他胸前的綢緞。他猛地伸手將她打橫抱起,直向自己房中走去。她抓著他的衣襟不敢放手,那恐怖得令人窒息的預感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她仿佛已經知道,今夜將是她此生最後體會的溫暖。


    早晨還沒有完全醒來,她聽到侍女的聲音喚她道,“王妃,皇上宣寧王入宮。”


    她睜開眼緩緩坐起,侍女跪在床頭。他的身影透過紗簾在清晨的陽光中影影綽綽。


    她伸出手掀開紗簾。他都已穿戴整齊,一身華麗繁複的錦袍,金線一圈壓著一圈,繡出延綿不盡的貴氣。她靜靜看著他的眼,他披著一身晨光與她對視,他的眼睛在朦朧昏暗的屋子中無比明亮。


    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王兄要你隨我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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