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方文第一次接觸戲台的時候是五歲,那時,府裏老太太五十大壽,整數大壽,向來是大辦的節奏,更何況,父親正值官運亨通,扶搖直上的時節,所以那次大壽父親直接下令,連唱三天。


    那時,小小的秦方文穿金戴玉,白嫩精致,還是母親和祖母常掛在嘴邊,嗬護在手心的寶貝。


    哥哥那時也不過九歲,因母親剛添了妹妹,需要時時照顧著,走不開,哥哥便獨自拉著她前去赴宴。


    小小的人兒身子挺拔,拉著一個珠圓玉潤的小姑娘,甫一出現,便被祖母“心肝兒心肝兒”的喚到身邊。


    相比於孫女,祖母更喜歡孫子,這無可厚非,就是母親和父親,也是更看重哥哥一些。


    規規矩矩跟祖母行了個禮,他們便退下了,坐到該坐的位置,老老實實等待戲開演。


    之前,秦方文從未看過戲台子,盡管周遭許多人家時不時就要請人看戲品茶品花,但母親從未去過。


    父親說:咱們這等清貴人家,日常待人處事也要符合身份才是。


    所以,府裏沒有養過戲子,也沒有出去消遣過。


    總之,她之前沒有見過戲子。


    那天知道自己將要見到一個新鮮的,常聽玩伴提及的東西,她十分興奮,小小的身子端正地坐在座位上,卻不自覺向前傾了傾身子。


    一陣嘈雜的聲音過後,一個手挽白袖,腳蹬玉蓮的女子出現在場中,她蓮足輕點,在台上轉圈,舞姿翩翩,眉間醞釀的情意不知為何竟讓遠處的秦方文看得一清二楚。


    當時的心情是怎樣的?


    秦方文已經忘了,但她始終記得,過後幾天她一直無法從那個靈動浮躍的身影中脫離出來,就連晚上做夢,也是一圈圈旖旎的光景。


    幼小的秦方文還不懂這種感覺,這種名為,一見傾心的感覺,但她卻下意識地留意起關於戲子的消息。


    於是,漸漸了解了那是一種極度卑微的職業,卑微到府裏任何一位奴婢和奴才都可以肆意踐踏他們。


    她茫然過,害怕過,但還是在九歲那一年托已經可以獨自外出辦事的哥哥替她買來一本有關戲子的專業書。


    那段時間,她像瘋了一樣,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時間偷偷摸摸練習戲本裏描述的表現喜怒哀樂情態的要點,盡情蕩漾在他人的世界裏,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把丫鬟打發出去,自己一個人偷偷練習,然後,等來了那個夏天。


    一年過去,她已經長成了大家閨秀,妹妹也從牙牙學語的小丫頭變成了精致可愛的小姑娘。


    因她沉默寡言的性子,她和妹妹的關係一直不太好。


    那天,她換上戲服,關上房門,低聲吚吚啞啞唱了起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膽子越來越大,手頭功夫也越來越好,身上這套戲服,就是她自己攢布動手做的。


    這次,她給自己代入角色是一位落魄的千金,正低頭哀哀拭淚,房門“砰”一聲被人踹開了。


    秦方文呆呆的,半低著身,臉上還掛著兩滴淚珠,就那樣跟一臉黑青的母親打了個正麵。


    母親看到她這樣不倫不類的樣子,身子一歪,險些就要栽倒,身旁的妹妹恰好支了個手,才沒讓母親出醜,她迅速關緊房門,把一通不相幹的人都趕了出去。


    房間內隻剩下了母親,方嬤嬤,她的貼身丫鬟紫玲以及,她自己。


    她當時特別害怕,“撲通”一下就跪下了,冷汗涔涔,卻不知該說什麽。


    母親被方嬤嬤扶到她身邊,身子不停地抖動,喘息急促,粗氣不絕,整個一副氣到極致的樣子。


    秦方文當時嚇傻了,她能想象得到她接下來的命運,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猛然迸發出一個衝動——


    她抬起頭,淚流滿麵,“母親,我喜歡這個。”


    “啪!”


    母親幹脆利落給了她一巴掌。


    “你個有辱門楣的家門敗類,你怎麽敢?這種話你怎麽敢說,說出口?”


    母親的嘴唇不停哆嗦,白得慎人。


    “若不是你的丫鬟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一直在做這麽大逆不道的事!”


    秦方文的視線掃過去,紫玲緊咬著下唇,躲開了她的目光。


    “你知道如果這件事傳出去,會對家族的名譽帶來多大的羞辱嗎?你考慮過你哥哥和妹妹的名聲嗎?你,你這個不孝子!我當初怎麽沒有掐死你,讓你留下來來禍害兄妹。”


    “你在院子裏老老實實呆著,再不許出去,以後也不用來正遠請安了,就當,就當我沒有生過你吧!”


    隨著房門再次被打開和關上,房間裏隻剩下了秦方文一個人,她攤在地上,胭脂被淚水衝散,黑一片紅一片攤在她的臉上,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她雙眼空洞,傻傻盯著緊緊關閉的房門,良久,淚水衝刷而下。


    從那天起,秦府大小姐得了重病,需要靜養的消息不脛而走,凡外出應酬,府裏熱鬧皆不見秦府大小姐的蹤影。


    她像一個牢犯一樣被死死關在了那個小院裏。


    那天過後,除了妹妹來看過她一趟外,再沒有人來看過她,仿佛集體把她遺忘了似的。


    而妹妹,來她房裏,隻是溫和又決絕地拿走了一串罕見的楠木珠,整個過程,她一眼都沒有瞄她,好像看她一眼就會髒了她的眼。


    那串楠木珠是哥哥去普陀寺主持那裏得來的一件意外之寶,主持說這件寶貝注定該落在秦家小輩裏,保持珠之人貴不可言!


    她被關在那裏,身邊照顧的丫頭也縮減成了兩個,一個是剩下的貼身丫鬟紫英,一個是院裏的雜役丫頭寶兒,兩個人一個是忠心可見,一個是沒有門路可跑,都選擇了留在她身邊。


    秦方文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麽過去的,整日裏起來就望著窗外發呆,吃從未見過的餿飯,喝從井裏打出來的冰涼冰涼的井水,沒有新衣服,沒有好看的首飾,日子比府裏最不受寵的庶出女孩還要不如。


    她一度想過去死,但是隻要看到床上的戲本子,她就放不下,放不下她的夢想,放不下她的堅持,放不下,那個唯一沒有在府裏的親人。


    五個月後,哥哥從京城回來,回來第一天就直奔她的小院,被門人攔著,一拳搗爛了門人的肚子。


    再次見到那個好像成熟了許多的親人,秦方文不爭氣地落下了淚水。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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