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越言始終沒走, 畢竟對外來看,他不僅是路若培的朋友,還是路若培任命多年的私人律師, 留下也不為過。而路若培從市政府離開時隻說了四個字——通知見霆。


    這四個字說出的時候, 路若培搖了搖頭。


    楊越言會意,馬上聯係了邱爸, “邱廳長, 我是楊越言,剛剛紀委那邊把路市長帶走調查了,估計您很快也會收到消息。打來是因為路市長囑托我通知您, 什麽都不要做,出什麽事兒都跟您沒關係。”


    邱爸的提醒電話隻比紀檢委的人早那麽一分半分,甚至差點兒趕不及, 電話裏邱爸說“聽到消息”, 現在想來這個消息是否故意讓他聽到也未可知。作為多年的好友, 邱爸絕對會上下活動, 而路若培也絕對不會讓朋友沾上關係。


    楊越言掛了電話, 手腳趨於冰冷。他知道路若培是出事兒會選獨自應對的那種人,隻是沒想過這麽一天會真的到來。下車跟在後麵, 他整理了一下領帶, 然後加快腳步趕了上去,那這條路就是他們一起走了。


    紀委的大樓前有幾十層台階, 誰知上到中間時, 路若培忽然停下, 很客氣地說:“楊律師,程序現在應該是初次談話,你不用跟著,早點兒回去吧。”


    楊越言頓住腳步,千言萬語當著其他人的麵也隻能縮減成一個“好”字。他甚至沒有多看路若培一眼,同樣不確定路若培是否會多看他一眼,轉身邁下台階,路若培也轉身繼續上台階。


    他們漸漸遠了。


    青園路燈火通明的那幢小樓已經漆黑一片,飯菜還在桌上擺著,不過徹底沒了熱氣。費原左手開車,右手牽著路柯桐,他沒說什麽話,一切安慰都在指腹對手背的溫柔摩挲中。


    “……我爸肯定沒事兒,”路柯桐愣愣地盯著前方的路,聲音也輕飄飄的,“他出車禍那次那麽險都捱過去了,關乎人命……這次肯定也沒事兒……”


    可他又想起邱駱岷說的,有時候不是故意要貪,坐在那個位子上,有太多身不由已。費原握緊他的手,終於開口說:“路路,凡事都要早做準備,沒事兒最好,但萬一有事兒,咱們也不能慌,知道麽?”


    路柯桐一口氣梗在喉嚨間,連點頭都困難,路若培每個月都給他一筆零花錢,哪怕他成年了,哪怕他都自己當老板了。另外除了青園路的新房,再加上市裏其他幾處,這些明麵上的資產有多少,他從沒計算過,那暗裏還有沒有呢?


    費原似乎看出了路柯桐在想什麽,沉聲說:“別自己亂想了,不管怎麽樣都會先調查的,既然有人舉報肯定對方已經有所準備,現在比擔心重要的是怎麽解決。”


    “嗯,我知道。”路柯桐咬咬牙,然後抽出手找電話,“我問問楊叔叔怎麽樣了。”


    裏麵響了幾聲,接通後傳來楊越言平淡的聲音。路柯桐說:“楊叔叔,邱爸讓我們去他那兒,你現在在哪兒?你還好嗎?”


    楊越言靜了幾秒才答:“我知道了,一會兒邱廳長家見。”


    邱家的餐桌上擺好了茶,邱媽坐在桌旁不住地看表,邱爸在客廳裏踱來踱去,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等費原和路柯桐到時,已經九點多了。


    “邱爸,”路柯桐壓抑著心慌,讓自己看上去很鎮靜,“我聯係了楊叔叔,他說等下也過來。”


    邱爸點點頭:“那正好,我有話要問,咱們都先別急,好好商量商量。”


    隨後楊越言到了,五個人坐在餐桌前說話,邱媽給大家添了點兒熱茶,說:“楊律師,你先喝一杯暖暖,你的臉色不太好。”


    “謝謝。”楊越言微笑了一下,仍盡力保持著禮貌。他把茶喝下,然後問邱爸:“邱廳長,您具體是什麽時候聽到消息的?還有是從什麽人那兒聽到的?”


    邱爸略微思索,回答:“今天和軍區那邊的領導開會,散會以後對方聊天提起。他們都不是紀委的人,沒道理知道得這麽清楚,所以我馬上聯係了若培。”


    楊越言不帶半分遲疑地說:“紀委不是最清楚的,誰舉報誰才最清楚。舉報的人明晃晃的拿這個聊天,就是想讓您聽見,等路市長出了事兒,您會第一時間有所動作,這也是為什麽路市長讓我通知您什麽都別管的原因。”


    邱爸一拍桌子,含怒說道:“這不是明哲保身的事兒!現在調查情況還不清楚,我也隻能安生等著,萬一真有什麽事兒,我不可能什麽都不幹!路若培的胡話別想讓我聽!”


    路柯桐雙手握拳放在腿上,彎曲的指關節都泛著白,他求救般看著楊越言,問:“楊叔叔,你是律師,你覺得這件事兒我爸會被怎麽樣?”


    “我現在也說不好。”楊越言回想起在台階上,他和路若培彼此客套的表情和對話,頓時渾身無力,“目前來看,紀委受理了舉報然後立案調查,你爸爸被帶走進行初次問話,這些都屬於黨內部的紀律審查,不是司法程序,所以我也無法介入。”


    一直沉默的費原終於開了口,說:“隻知道對方是軍區的,他們的舉報材料、了解程度我們都不清楚,所以得假設最壞的結果,然後再想怎麽辦。”


    當初道路整改的文件下來就可見端倪了,秀林街是塊兒頑石,因為有軍區的幹休所而多少年都拆不動,對方能辦,說明在軍區裏很有背景,至少軍銜不低。


    路柯桐心中一沉,警怕軍,再加上邱爸馬上就要退休,這幾年也在逐漸放權,他們還能有多少優勢和底氣?


    “路路,你聽我說。”楊越言看向路柯桐,神情嚴肅,“你爸爸做了這麽多年一把手,他有無數次機會往上升,但他都沒有,以他的能力這個位子應該隻是個跳板,而不是終點。所以這條路上,很多紅著眼往上走的人被他擋住了,他影響了別人的利益。我們商量了那麽多,也都是圍繞著對方使絆子來說,都沒涉及到你爸爸是否真的資產來源有問題,如果最後調查結果是肯定的,你會對他失望嗎?”


    “失望?”路柯桐看著楊越言的眼睛,他有些出神,語氣卻堅定無比,“任何人都能對他失望,我不能,也不會。不管對錯,他在我這兒都是好的,永遠不會變。”


    楊越言好像鬆了口氣,“其實最壞的打算是什麽補救都沒用,不過他聽到你這幾句話肯定很高興,覺得什麽事兒都不算太壞。”


    路柯桐卻更加難受,自言自語似的說:“為什麽不往上走,不然也不會被別人對付。”


    楊越言聽在耳中,沒有做聲。


    另一邊,路若培在紀委接受問話,他還沒吃晚飯,肚子很餓,杯中的茶也喝不下去。紀委的領導之一他認識,還一起切磋過國際象棋,就是來之前他過去握手的那一位,叫唐致忠。


    “路市長,我們這邊前兩天收到了舉報信,然後當天成立了調查小組,帶你來是按程序進行問話,不過咱們私下算是朋友,所以不必緊張。”


    路若培謙和地笑笑,唐致忠的話已經透露給他足夠的信息,紀委受理舉報後要寫初查報告,打立案請示,請示通過還要發決定書,然後成立調查小組。而紀委收到舉報信的當天就成立了調查小組,顯然不是因為他路若培特別,而是舉報的人太有分量。


    唐致忠說:“我們對你的資產進行了調查核算,幾處房產的價值都逾千萬,其中令子名下位於青園路的獨棟小樓是你前妻購買的,但是每個月你都會給她一筆錢,數目很可觀,十年來從未間斷。”


    “嚴謹點兒說,是贍養費。”路若培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神色如常,不過他忽然很慶幸,慶幸當初以溫凝的名義買了房子,那時他就想,要真有不好的一天,路柯桐也要有個風吹不動的安身之所。


    他主動開口,語氣與平時無異:“問話太耗時,我先主動說明一下吧,你們應該查到了我主要的財產流向,每月給楊越言楊律師的,因為他是我的私人律師,給他的是薪酬。每月給溫凝的,因為她是我的前妻,給她的是贍養費。還有就是不小一筆給我兒子的,這個見笑了,我特別溺愛孩子。”


    每筆款項來去都有依據,對方沉默思索,沒再糾纏。路若培交叉的雙手卻沒鬆開,他還暗自撐著一口氣。


    唐致忠忽然笑了一下,又問:“你在兩大銀行的高額存款也說明一下?”


    “這個,我覺得不用說明。”路若培淡淡地笑著,像是早就料到了,“光明正大擺在麵上的錢用說明麽?或許是你們沒有查到來源有問題,所以需要我說明?那我隻能說,這是我的積蓄。”


    這是一個心知肚明的事兒,人在高位有權有勢,想要錢的話路子太多了,隻有極度貪婪的人才會選貪汙受賄這一條。唐致忠把手放在材料上摩擦,像在思考著什麽。其實這個級別的官員,不透明的收入太多,查不出來的貓膩也太多。假借工程撈錢,或者是暗中與合作方互惠互利都沒什麽可奇怪的。唐致忠沉默了一會兒,很程序化又很沒勁地問:“你的高額存款的來源是否跟市政府的合作方有關?”


    “我否認,這需要證據,單純疑問的話我覺得沒什麽意義。”路若培微微頷首,“而且因果關係搞錯了,正因為他們被市政府選中,所以各方麵都有保證,值得信賴,畢竟我不是拿錢辦事兒,我自己審核過的肯定放心,這些年我負責的大小工程從沒出過問題就是最好的證明。還是那句話,有問題你們肯定已經查到了,不是麽?”


    十幾年的經營已經織就了一張密密實實的網,就算豁開一個小洞窺探,裏麵也仍有縱橫交錯的枝椏擋著,而路若培藏在枝椏背後的中心處。不單是他,任何一個職位的人都會圍繞自身形成這樣一張網,但被暴露的從來都是百密一疏的。


    唐致忠沉默片刻,然後合上了單薄的調查材料。


    後半夜,路若培憩在休息室裏,和唐致忠一起吃宵夜,兩個人都有些疲憊,此時難得放鬆一會兒。唐致忠笑言:“前一陣你還說得了副古董象棋,讓我有空去跟你切磋,誰知道再見麵成這樣了,真是世事無常。”


    “我都沒感慨什麽,你倒先歎上氣了。”路若培緩解了饑餓,神情放鬆了些。


    “確實有些荒唐,像走過場。”唐致忠壓低聲音,“我不方便說什麽,但是你心裏應該有底,你們市政府的事兒我也不清楚,隻想說你別太較勁。”


    “我知道,多謝。”路若培端起茶敬了唐致忠一杯。


    舉報的內容與實際調查到的事實相去甚遠,他能淡然應對也是因為他有足夠的把握,紀委之所以證據不足就風風火火立案問話,不外乎是對方施加了壓力。更重要的是,讓他知道勢力的懸殊,這件事兒結束,最好認輸讓路。


    楊越言和路柯桐接到消息已經是兩天後了,路若培從紀委回來沒有回家,直接去了市政府。市政府的會議室關著門,裏麵正在開會,路若培推門進去,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到最前的位子上,他清清嗓子,說:“一切照舊。”


    會後,一秘和幾個屬下在辦公室匯報工作,重點是討論接班人的調任事宜,路若培要讓下麵的人提前上來,牽動的關係都要一一顧及到。


    事情交代完,大家陸續出去,等到最後一個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路若培看著門緩緩關上,而在還有一條細縫的時候又忽然被人推開。


    楊越言站在那兒,問道:“路市長,方便說兩句麽?”


    辦公室又隻有他們兩個,跟那天晚上一樣。路若培把調查的細節全都講了一遍,楊越言靜靜聽著,等路若培講完,楊越言皺眉說:“這算什麽?滑稽戲麽?”


    “你這個反應我不是很喜歡,難道不應該阿彌陀佛嗎?”路若培看了眼手表,準備回家,“那天要一起吃飯也沒吃成,今天午飯補上,下午還能睡一覺。”


    楊越言跟著起身,神情依然凝重,對方按貪腐這個路子針對路若培無果,難道就這樣結束了?如果隻是為了警告,那沒有把柄又怎麽讓路若培服軟?


    “走啊。”路若培已經走到了門口,正準備開門,回頭發現楊越言還站在原地。


    “若培。”楊越言實在難以安下心,甚至很慌張,他聲音很小,“能不能擁抱我一會兒。”


    費原和路柯桐一直在家裏等著,將近一點的時候路若培和楊越言終於回來,路柯桐從路若培一進門就粘上了,拿包拿外套,說著胡話撒著嬌,等路若培把事情講清楚後,他立馬急道:“為什麽要和他們對著幹?你就現在退了不行嗎?”


    路若培擺擺手:“你以為普通工人下崗嗎,哪有那麽簡單。”


    路柯桐拉開椅子在旁邊坐下,看著路若培吃飯,說:“我不知道簡單還是複雜,我隻知道人家看你不順眼,情況對你不利,你就像邱爸那樣早點兒撒手,省心省力不好嗎?”


    路若培說:“你讓我好好吃個飯就是給我省心了。”


    費原拽著路柯桐上樓,餐桌上隻剩路若培和楊越言麵對麵坐著,楊越言沒什麽胃口,半天不動筷子。他忽然抬頭,問:“你為什麽隻做個市長?”


    “什麽?”


    “這些年,你有那麽多機會,可為什麽就止步於市長?長久地待在這個位子上比在更高的位置經營還要難,所以原因是什麽?”


    路若培大口吃飯:“怎麽突然問這個,飯也不好好吃,菜都涼了。”


    吃完飯,路若培洗了個澡,換了身幹淨的衣服,路柯桐好多話沒說完,就一直絮絮叨叨地講,大概快四點的時候,樓下響起了門鈴。


    “會不會是邱爸?”路柯桐跑下去開門,門外卻站著幾個陌生人,他問:“你們找誰?”


    站在最前麵的人說:“我們是檢察院的,請路若培路市長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


    “……為什麽?是不是搞錯了?”路柯桐刹那間沒了精神,目光也變得猶疑,他轉身看見路若培和楊越言已經下來,費原也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後。


    路若培和檢察院的人打了招呼,檢察院的人也說了來由,簡單的三兩句話裏,有一句仿佛一直回響在房間中,而路若培和楊越言也終於變了神色。


    “我們請您協助調查關於二十年前溫鶴來的案子。”


    路若培的目光直視對方,聲音低沉:“路路,給我把外套拿下來,我要出去一趟。”


    路柯桐沉默著上樓拿了外套,然後給路若培穿上。等扣子扣好,一直在路若培身後的楊越言上前一步,聲音不大不小地說:“我是路市長的代表律師,既然接下來走司法程序,我要求全程陪同。”


    變故來得太快了,路若培的“一切照舊”才說出口幾個鍾頭而已,對方已經走了第二步棋。他們都沒有想到,這樁陳年舊事會有被提起、被挖出的一天。


    路若培搖了搖頭,很平靜地說:“我快退了,我們的協議自然也快要終止了,這些年楊律師很辛苦,就到這兒吧,我決定提前解除合同。”


    楊越言喉嚨幹澀:“不,我不同意。”


    “抱歉,我和家裏人交代兩句就走可以嗎?”路若培詢問檢察院的人,對方點頭同意後就退到門外的台階下等候。路若培把門掩上,然後走向了路柯桐和費原,“不用擔心,照常工作,照常生活,用不著慌,記住了麽?”


    費原應了,路柯桐也輕輕點了點頭,然後他們往屋裏走,讓路若培好跟楊越言說話。楊越言目光低垂,說:“犯得著嗎?你怕我受牽連?誰用你操心。”


    “提前解除合同也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我不同意。這事兒過不去我就陪著你上法庭,還是你想直接認罪?”


    “你是不是還想讓我撇得清清的,說什麽都不知道,然後自己一攬?你別想,知情人隻有你我,連溫小姐都不清楚,除非我失憶。”


    “越言,”路若培走到門前,背影對著楊越言,“吃飯的時候你問我的問題我沒答,現在回答希望還不晚。這麽多年待在這個位子上,經常會想,奮鬥到這兒真的是終點麽?答案顯然不是。但我不想再往高處遠處走了,哪怕擋別人道也好,覺得乏味也好。因為官職有時候就像一件枷鎖,時刻束著我的手腳,比如想見你的時候,想和你一起在路邊走走的時候。”


    “越言,抱歉。”路若培說完,開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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