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飛的竹刀宛若風車一般飛速旋轉著打到了天花板上,然後發出結實的一聲,落到了木地板上。


    屁股坐在地上的紫神樂,一臉驚愕地看著在腳旁自己的竹刀,然後抬頭看著她的對戰者。


    少年用肩膀扛著竹刀,帶著冷冷的目光俯視著妹妹。


    “你在宮裏都在幹什麽?就這樣也能作親王的對手嗎?”


    神樂咬著嘴唇,立馬膝蓋觸地直起身來撿回竹刀,拜托少年道,


    “兄長大人,再來一次。”


    哼,他鼻子一響,紫雪平回到開始線,將竹刀尖重新對準九歲的妹妹。


    神樂還從來沒有戰勝過這個大她三歲,現年十二歲的哥哥。可是,她這兩年一直與在箕鄉宮內居住的與她同年的大威德親王共同致力於劍術修行。今天,在許久未歸的自家中,她原本想著能打哥哥一個措手不及。


    “啊!”


    雪平的竹刀一閃,再次將神樂的竹刀打向天花板,再次讓神樂以同樣的姿勢屁股著地。


    盯著自己那滾落在腳下的竹刀,抬頭看著哥哥那毫不留情的含著輕蔑的視線,視野不禁氤氳起來。


    “不許哭,太難看了。”


    雪平歎著氣,同時伸出了一隻手。


    “我沒有哭。”


    她迅速用手臂擦幹眼角,抓住伸出的手站起身來。他帶著與自己名字一樣,如雪一般無瑕,冷澈而純真的表情低頭看著神樂。


    “女人要使劍根本不行。”


    “沒有,那回事。”


    “還是更適合去玩布偶。”


    被自己憧憬的哥哥當麵否認劍術,神樂再次露出了要哭的表情,此後表情中迅速映出了慍怒。


    “為什麽兄長大人總是說些過分的話呢?”


    原本就是為了助將來會是“暗之名門”紫家繼承人的兄長一臂之力,神樂才完全對有女孩子風格的遊戲視而不見,而夜以繼日地修行著。可雪平卻不給她一點兒鼓勵,豈止如此,隨著年齡增長,他對神樂的態度也越來越差。


    “再來一次。”


    神樂撿起竹刀,再次懇求道。


    “別總想著能向同一個對手幾次三番地挑戰,對決隻有一次。”


    “可是”


    “在戰場上沒有‘可是’。你已經被我殺死兩次了,沒有第三次。”


    她也明白哥哥是占理的。然而,她火大得沒有辦法。那難以抑製的東西,終於從兩隻眼睛溢出來了。


    “嗚哇啊啊——哇啊啊——”


    她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抬頭看著天花板,十分不成樣子大聲哭了起來。為了被哥哥承認而苦心積澱的兩年鑽研被無情地否定,她悔恨不甘到了極點。


    雪平突然扭曲了他那貴公子哥的表情,不耐煩地道,


    “所以說我才討厭女人,總覺得隻要哭,什麽都會如她所願。”


    “兄長大人你個笨蛋——壞心眼——不是人——”


    神樂滿臉浸透了淚水與鼻涕,也不管什麽羞恥以及名聲,大喊起來。


    雪平低頭看著哭個不停的妹妹,表情逐漸變得愈發可怕了;他吃驚的神色逐漸消失,而像冰原上的野火一樣,憤怒之色頓時爆發。


    “給我適可而止。確切地說你也是繼承紫本家血液的人,不許為此等無聊之事大哭小叫。”


    很難得見的哥哥的劍幕,讓神樂的哭聲停了下來。


    “武士是不可以哭的,無論何等狀況都需泰然自若。吾等為天命而生,絕不能沉淪於私情。”


    雪平那凜然的聲音,響徹隻有兩人的道場。


    那突然湧上來的悲傷,神樂硬是將之壓回了喉嚨深處。


    雪平的背部看上去好像背負著不動明王的火焰一樣。盡管哥哥一直冷淡而無法窺視其感情,但如此生氣她還是第一次見到。神樂明白如果再哭下去的話,她就真的會被哥哥放棄,於是拚命吞飲幹淨個人的悲傷。


    “……站起來。”


    被這麽靜靜地敦促道,神樂默默地站了起來。


    “剛剛那是最後一次。不要再在別人麵前哭泣。”


    “是!”


    “如果再哭的話,就和你斷絕兄妹關係。”


    “我不會再哭了。”


    神樂發自內心地起誓道。如果跟最喜歡的哥哥斷絕關係的話,她覺得自己就活不下去了。


    看著止住眼淚和鼻水,一本正經地收起仍然濕潤的麵孔的神樂,雪平的口氣終於緩和了下來。


    “……你變強了。我想,你還會一直變強下去的。”


    哥哥將手伸到了她的頭頂,溫柔地摸了摸。神樂立刻就忘掉了剛剛還在號啕大哭,立刻浮現出燦爛的笑臉。


    “是。我會為有朝一日戰勝哥哥而努力的。”


    雪平的笑流露出看開的意味,那是一種他自己終於理解對這個妹妹如何曉以道理她都無法放棄劍道的呆呆的笑。


    “我可不想讓你與我沿著同樣的道路前行啊。”


    雪平有些陰鬱地這麽沉吟道。神樂無法認同,帶著不滿意的神色問道,


    “這是為什麽?”


    雪平的麵頰隱隱浮現出一絲悲傷之色,開口說道,


    總覺得這樣的話,你會死去——


    感覺好像是吹拂過的風組織起來的話語一樣,紫神樂睜開了雙眼。


    看樣子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


    所做之夢的餘韻,穿過了七月的晴空。


    “兄長大人……”


    她短短地低語道。現在身為京凪離宮親衛隊隊長,紫雪平正在慧劍皇王近旁侍奉。


    如果神樂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話,等著她的將是她哥哥的劍。


    “………………”


    神樂閉上眼睛,甩掉這份痛苦,站起身來。


    盛夏的陽光,將神樂的全身照射得閃閃發光。紊亂的溫泉表麵色彩斑斕地返照著陽光,打在她無垢的裸體上。她緊張而柔軟的的身體充分沐浴在陽光中,單手放在灼熱的岩石上從溫泉中起身仰望著天際,任由箕鄉郊外的空氣深深地拂動著她的胸際內側。


    神樂一邊遠遠地聽著圍牆對麵有些聒噪的蟬聲,一邊用雙手拍了拍自己的麵頰——今夜,就在這個驛站將進行的“喜宴”已準備妥當。


    帝紀一三五一年,七月,慧劍皇王國首都,箕鄉郊外——


    距離在皇宮的瞭望塔與大威德親王兩人交談,受到那雷鳴般的“天啟”以來,已經過了一年零一個月。


    在這期間,神樂一直擔任著守護箕鄉皇宮的“神明隊”隊長的職務,成果頗為顯著(譯者注:最後一個分句原文「その成果を十二分にあげていた」)。她得到親王親自下達的“神明隊由汝統帥,汝可按一己之意調動”的命令,在接下來的小一年時間裏,這二百五十名精英都寢食與共,忍耐著極其殘酷的訓練,現在都有了與神樂一心同體、同生共死的覺悟。


    於是——靠著親王的人脈,經過秘密調動而來的“同誌”們現在正在這箕鄉郊外的溫泉旅館中集結著。盡管表麵上是為從河南戰線生還歸來的同事們舉行慶祝儀式,但其內詳則是“讓位詔書”草案的確認,以及以京凪離宮急襲作戰計劃的完成為目的的會合。


    “嗯,很不錯的草案,沒有問題。”


    閱罷神樂以及幾名隨從官員經過一年時間共同推敲琢磨而成的“讓位詔書”草案全文,那些同誌中的一人——慧劍近衛師團第四大隊長重重地點了點頭。


    “也就是說隻要在最後的空白加上皇王的署名和玉璽,以及內閣總理大臣的署名,就可以當成正當的詔書宣布出去了嗎?”


    在一旁,同屬近衛師團的空挺大隊長問


    道。由於表麵上看是在擺宴席,因此都是觥籌交錯,但集合起來的二十三名將校、侍從、公卿們卻一口不沾。他們十分清醒,帶著認真的表情過目詔書草案。


    “正是。隻要有了署名,便可馬上將詔書送回箕鄉宮中,依照古時儀式在麒麟之房間大威德親王麵前宣布,將踐祚(作者注:就是指皇子繼承皇王之位。譯者注:也就是即位、登基)公之於眾,然後向各中央省廳、地方廳以及各種報道機關附上詔書的照片,第二天便可舉行即位大典了。”


    質疑神樂話語的是其中一位箕鄉皇宮的隨從官員,是公卿人脈中的一名文官。


    “時間不會太緊了吧?按照慣例,從詔書宣布到即位大禮,至少也需要兩個月的準備時間。”


    盡管這意見切中肯綮,然神樂搖搖頭說道,


    “要將最高戰爭指導會議的三人拘禁長達兩個月,那是不可能的。我們將武力急襲京凪離宮,將久遠寺首相兼陸海軍大臣、南正覺陸海軍總長、馬喰外務大臣三人拘禁,獲得皇王的玉璽以及總理的簽名,一天就舉行即位大典,使得讓位成為已定的事實。然後登基以後的大威德親王則將下聖斷,提出與聖·沃爾特帝國休戰。當協定已締結下來,可以確認聖·沃爾特軍從秋津大陸撤離,再將最高戰爭指導會議的三人釋放,之後由我去向憲兵隊出頭,承擔一切責任。我相信除此之外,沒有能終結戰爭的方策。不知還有意見與否?”


    在場的所有人都以深深的沉默,去應對神樂的話語。


    誰都沒有反駁,也無法反駁。全員無不是做好死的覺悟集中在這旅館的憂國之士,此時他們再次咀嚼到了自己誓師“叛亂”的沉重。


    拘禁久遠寺內閣,以及令其在詔書上強製署名,這是毫無爭議的國家反叛罪。


    迄今都蒙著雲霧,十分模糊的“軍事政變”,現在眾人們正在為其賦予清晰的輪廓。


    而且,一旦開始就沒有退路了。


    究竟是得以讓位於親王,戰爭終結。


    還是在此的全員被處極刑,戰爭繼續呢。


    二者將擇其一。


    慧劍近衛師團情報部局長說出了疑慮。


    “此事的懸念在於戰局的膠著。恕我失禮,但決心打倒現任政府的一年前的狀況與現在的狀況完全不同。聖·沃爾特帝國現在明顯在密特朗本土被哈爾蒙迪亞皇國壓製處於劣勢。現在,帝國在密特朗戰線被皇國,而在多島海戰線被我軍施加了兩麵作戰,其狀況苦不堪言。如果繼續這場戰爭的話,我們不是能戰勝帝國嗎?現在我們軍中充斥著這樣的氣氛。這樣的話……”


    有必要進行政變嗎?


    這場革命,一定要使之成行嗎?


    突然截斷的局長話語的末尾,神樂也好在場的所有人也好都聽得清清楚楚。


    “正因為如此,”


    神樂擲地有聲的說道,


    “現在才更要這麽做。如果是一年前的話,即使我們提出休戰,帝國也會不屑一顧的吧,在我國徹底化為焦土之前,應該不會停止戰爭。但如果是現在的話,我們隻要伸出手,帝國便一定會回握住。對於帝國軍來說,將在秋津大陸登陸的一百七十萬將士平安無事地撤回,並送到密特朗大陸去奪還本土這是眼下得急務。希望能盡早一刻切斷多島海戰線的,正是帝國。”


    其他將校語氣強硬地反駁著神樂。


    “故意將能贏的戰爭帶入休戰,這讓我們怎麽有臉麵對在與帝國的戰爭中死去的同胞們。繼續這場戰爭,將在秋津大陸登陸的帝國兵全部殺死,這樣一來那些英靈們的挺身而出才能得到回報。”


    在旁邊的行政官也點點頭道,


    “正是因為忍耐至此,時局才向我們傾斜,可白白扔掉到手的勝機,卻對瀕死的敵人伸出援助之手,這樣究竟有什麽意義,這就是我所持有的疑問。”


    對著這番話,在場的數人也點頭表示讚同。


    “下士官們和士兵們能接受得了嗎?即便為了戰死的同胞也想要戰勝帝國軍,他們可是為此一直拚死奮鬥到今日的啊。正在這番努力即將得到回報的現在,為什麽我們一定要收手呢。我覺得他們一定不會讚同的。”


    這些話語都切中肯綮。


    士兵們一直戰鬥著直到今天,就是為了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從帝國掠奪領土和巨額賠償金,變得富裕起來。正在他們得到了哈爾蒙迪亞皇國參戰的天佑,這目標已經不是不可能的現在,突然卻告知他們要休戰,很難推斷他們是否能認同。


    ——然而。


    神樂攥緊了拳頭。剛剛反對派所說的內容,她在來此之前當然已經反複考慮過很多次了。深思熟慮之後,她清楚自己應該走什麽樣的道路。


    她的回答,帶著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的平靜。


    “如果想要報答那些英靈的話,如果要告慰死者的話,就更應該盡早讓這毫無意義的戰爭完結。”


    這人類曆史上究極的愚蠢竟然一直持續著,究竟有什麽意義呢?


    “如果為國著想,為家著想,為了還活著的人們著想的話,吾等就更應該盡早放下幹戈。”


    在神樂的腦中,箕鄉空襲第二天的情景蘇生了。被火燙腫不堪入目的屍體,橫在河中的上前屍骸,以及因為機槍掃射妹妹遇害的少年那悲傷的敬禮。


    那曝露在無差別轟炸中,成為木炭的親子屍骸;死去母親的旁邊,一動不動蹲著的少女身影;還有背著死去的孩子,在廢墟中彷徨前行的母親的樣子。


    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家庭、沒有吃的東西、毫無希望可言的孩子們的眼神觸動了神樂。


    “如果為未來著想,如果為孩子們著想的話,難道不應該放下武器,竭盡吾智去思考一切方策嗎?”


    在現在這個時代,要說仍在戰鬥的意義的話。


    “不僅是我國,還包括聖·沃爾特帝國以及海德拉巴群島上的所有國家。為了活在當下的人們,為了今後即將背負未來的一切人們。”


    為了這一線希望。


    “希望戰爭能在此時此刻就告一段落。這正是我願望的全部內容。”


    神樂環視這在座鴉雀無聲的人們。盡管她的話語一直保持著平靜,但其中所蘊含的發自靈魂的祈禱,卻正感染著每一個在場者。


    “這也正是獻上吾身的意義。”


    她的眼神中充滿了力量,傳達了她真正的心情。


    連一聲咳嗽都沒有。


    誰都無法開口。


    現在壓在這個國家身上的事態太過沉重,應該選擇的通向未來的道路實在太過險峻。


    打破沉默的是草薙航空隊司令官扇穀晴彥上校那頗為大氣的聲音。


    “雖說帝國也苦不堪言,但我們這邊的戰鬥力也消耗殆盡,國庫中糧食儲備也空空如也,綜合艦隊更是形同虛設。即便進行決戰戰勝了帝軍,如果此後烏拉諾斯出現,也無法與他們抗衡。對於烏拉諾斯來說,多島海戰線帝軍與皇王軍互相消耗戰鬥力的現狀,可謂再謝天謝地不過了。如果雙方盡可能地自相殘殺,將對方榨得個精光,那可真是幫他們大忙了。然後他們再走到氣力耗盡的勝者跟前,稍打一下就是烏拉諾斯的勝利。我讚成在此收手。這是最佳時機,休戰的機會,隻此一次。”


    大家麵麵相覷,再次重重地點頭,對神樂送出充滿決意的表情。


    “……我也讚同休戰。久遠寺內閣是亡國政府,他們腦子裏現在隻有拉著人民一起滅亡的念頭。為了消滅狂熱信仰者,隻有依靠無力了。”


    “現在我們應該忌憚的是烏拉諾斯啊。如果地上國家相互爭鬥的話,那就正中他們下懷了。我相信與帝國化幹戈,對抗天地領有,這才是我們應該


    前進的道路。”


    “或許在這裏休戰,然後讓帝國與烏拉諾斯打起來,這反而對我國有利吧。趁著帝國專注於密特朗戰線的時候,我們剛好可以重整態勢。”


    讚同聲紛紛而至。原本動搖的氣氛,由於神樂與扇穀的意見,便一下子就向休戰傾斜了。神樂對扇穀還以微笑。守護著帝都箕鄉的草薙航空隊能支持政變,這實在是太可靠了。


    “……那麽,我可以說……這裏的所有人都讚同興師了嗎?”


    對神樂的確認,在座人員都帶著做好覺悟的表情回應。


    神樂已經步入了,無法歸還的道路。


    剩下的隻有毫不迷惘地向前突進了。


    向那破壞久遠寺內閣的道路突進。


    向那修羅之道突進。


    “……那麽,請過目作戰計劃草案。由於是草案,恕我僭越,請允許我來給各部隊分配任務,分配給各隊的任務可能合適或者不合適,無需忌憚,盡管提出意見。”


    神樂開陳著自己與自己信賴的神明隊隊員一同提煉的政變當日各隊的目的以及行動的草案。在場的所有人都探出頭來,反複確認、精查、咀嚼著長卷軸上用墨書寫的行動計劃。


    眾人議論紛紛。


    在場的每個人都是軍事、行政、通信宣傳的專家,每個人都提出各自擅長領域的視點,關於如何迅速而確實地進行各個事項,從箕鄉壓製到京凪離宮的強襲,從軍高層的人身拘禁到玉璽奪取,從讓位詔書宣布到即位大典,都詳細地錘煉著計劃。


    最初的草案原形已蕩然無存,而經過提煉逐漸演變為更加切實可行的計劃。由於各方麵的專家們都帶著真摯和熱情出著點子,雖然免不了有所衝突,但那都是為了最終研究出洗練的方策。唾沫星子不斷飛出,一直不停地議論著,空中都泛起了魚肚白,計劃還未能統一;眾人都未合眼,連早飯都沒有吃,一直到第二天的過晌才斟酌出細節。


    盡管聽到了躺在榻榻米上幾個同誌們的鼾聲,但神樂還是反複地幾次三番地對作戰計劃加以推敲,然後搖醒睡著得同誌,征求他們的意見。


    稍許銜接不力以及各隊間聯絡的不協調都是萬不能有的。如果失敗的話,不要說在場的全員都會被處以死刑,好幾百萬兩方士兵們都會悲慘地失去性命,市民們被殺害,家被焚燒,而孩子們會被餓死。


    未來之門,就關閉了。


    ——皇王軍的士兵們也好,帝國軍的士兵們也好,以及無罪的市民們也好。


    ——不會再讓任何人喪命了。


    神樂在榻榻米上盤腿坐著,重新審視著計劃書細節中的細節。或在桌子上趴著或在座墊上橫躺睡著的同誌們就在她眼下,她精神高度集中,精細地檢查著。


    ——絕對要成功。


    ——改變這個世界。


    她在腦中描繪著不久要來臨的政變的藍圖,不斷尋找著可以應對一切不可估量的事態的對策。


    然而,無論作戰計劃已提煉得多麽完全,有一點擔心她卻揮之不去。


    慧劍近衛師團長,大威德親王。


    必須要讓親王處在於本次興師毫無關係的立場上。


    如果不讓他以絕對幹淨純潔的立場即位皇王的話,就沒有任何意義。


    可是那位體貼的青年,根本不會讓部下蒙冤而自己獨享清白,說不定會在緊要關頭做出讓這邊無法預測的舉動。最壞的情況下,說不定還會自己來承擔部下們所犯的國家反叛罪。


    那可就麻煩了。


    她希望親王能不問是非,對部下們見死不救。如果他不能將處以極刑的神樂屍骸拋進無銘墓地,然後佯裝不知地坐上寶座君臨天下,政變就沒有任何意義。


    照目前這種狀況,親王絕對不會對神樂見死不救。


    從孩提時就一起鑽研劍術的“摯友”身上所沾的汙水,那位體貼的青年一定會選擇一同沾染上吧。如果無法僅僅讓神樂在曆史上流下國賊之名而親王身為偉大的中興之祖被永世讚頌的話,這次興師的意義就完全不在了。


    為了回避這樣的事態。


    ——需要直接和他交涉。


    ——為了將我個人的存在,從親王的內心消除。


    神樂為了徹底清除唯一的顧慮,這樣決意道。


    去看看箕鄉吧。


    在辦公室聽完了神樂敘述的大威德親王,這麽說道,從椅子上起了身。


    他沒有帶侍從,僅僅與神樂兩個人,登上了兒時就經常去的十分中意的瞭望台。


    地麵高度大約二十米。從台頂,被焚盡的帝都以及美麗的夕陽景觀盡收眼底。越往深處,那些重疊的雲就像是爐灶一樣,將太陽向爐口吞噬進去。陽光在雲之褶皺中纏繞著,被切斷,成為黃金之光束而向天頂直衝而去。將將在路口外麵的雲呈現出紫色、淡粉色以及暗紅色等多種色彩,薄薄地飄在神樂和親王的頭頂上。


    身著近衛師團軍服的親王不無憐愛地眺望著在七月夕陽映照下的箕鄉街道,並沒有轉過身來看著在他身後的神樂,說道。


    “從小時候起我就一直信任閣下,就是因為閣下絕對不會故意將勝利讓給我。”


    神樂默默地看著親王的背部。他又瘦了,她這樣想道。


    “我每一個劍術修行的對手,都會鑒於我的身份,而故意輸給我。他們都以為我沒有察覺到他們防水了吧,一個個隻是稱讚著我,因此我的劍術根本不可能有長進……而隻有閣下才會動真格地和我頂撞,能夠認真地向我進攻。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將閣下留在我的近旁。”


    蘊含著夏夜氣味的風,在兩人之間拂過。那風非常溫暖,帶著濕潤的青草的氣味,而似乎又微微夾雜了些蟲鳴,非常舒適而讓人懷念。


    “閣下一點也不顧忌我的身份,而是以共同踏在劍道上同行者的身份對待我。正是因為閣下如此行止,我得到了多大的救贖,閣下知道嗎?”


    盡管她想說些什麽,但喉嚨似乎被堵住了一樣,就是說不出來。


    湧動上來的感情,似乎就要掩蔽住了冷靜的話語,這著實可怕。


    因此神樂才無言地佇立著,看著宛若小樹一般細的親王的背部。


    聽侍從們說,第二次多島海戰爭爆發以來,親王的夥食就與庶民無異——如果端上雞鴨魚肉的話他就會怒斥侍從,他隻會吃些薯類、菜粥以及碎蔬菜什麽的。嚴格禁止鋪張,而時時刻刻銘記國民痛苦的窮困狀況,這樣的親王在一直不停地摸索著終結這場戰爭的途徑。也正是因為打從心裏敬愛這樣的親王,神樂也好,神明隊也好,近衛師團的將士們也好,才決定發動政變。


    而且,正因為她知道這份體貼——才必須要對他傳達這殘酷的要求。


    這要求正是——舍棄身為國賊的我,而你一人成為英雄。


    這要求正是——你將這次興師中流下血與汗與淚、可能會殞命的同誌們當成“國賊”來彈劾,然後佯裝不知地坐上寶座。


    對於親王來說,這要求恐怕再殘忍不過了吧。


    “我可是為這個國家的國民服務的人啊。”


    親王沒有看著自己,而是對著箕鄉的傍晚景觀這麽說著。


    盡管他抑製著自己的感情,但親王的激憤之情很明顯地充斥於話語之間;他之所以一直背對著神樂,大概就是無法從自己的表情中掩飾那種憤怒吧。


    “排除一己之私,靈魂都在為民奉獻,祈願著悠久的和平,正因如此,我才無愧為本國的王族。”


    親王的聲音,一直是靜謐的;可在那響動的細微之處,卻洋溢著慧劍皇家的尊嚴受到損傷的憤怒。


    而繼承了守護慧劍皇家長達一千年以上的“暗之名門”紫家血


    脈的神樂,當然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家人們的內心。


    要說慧劍皇家究竟因何而生,正是將個人之喜完全舍棄,也無所謂自由,而將一生的所有都獻給了黎民,他們正是這樣尊貴的一族。在接受這樣天命的過程中,也一定會有旁人無法想象的苦痛以及煩悶,但慧劍皇家的人們對這種作為人類理所應當的苦痛卻隻字不提,他們在今天也一直在靜靜地祈願著黎民的安定。


    透過那種憤怒,親王那過於瘦小的後背好似在鳴泣。


    他麵對著箕鄉,組織起了充滿覺悟的話語。


    “我不會舍棄任何人。”


    她已經想到他一定會這麽說。


    “我不會讓任何一個人這麽無緣無故地死去。”


    正因為你比起任何人都要體貼。


    “我也不會讓閣下背負汙名,不會讓閣下死去。像閣下這樣體查黎民塗炭之苦而又在我近旁的人,竟要被當作國賊處以極刑,這都是很久以前王族的奇聞異事了。”


    那氤氳的話尾,究竟源自憤怒,還是源自悲傷呢。夏日的雲彩在不斷變紅的天空中,不斷改變著形態,飄了過去。


    “閣下,你真的是要對我說,墮為野獸吧——是這樣嗎?”


    親王緩緩地轉頭看向神樂。


    “青梅竹馬”的這種表情是她未曾見過的僵硬而扭曲的表情。


    神樂一個勁兒地隱藏著心中的眼淚——麵對一介護衛,竟然說出這番話語的皇子究竟哪裏找得到啊。如果可能的話,她真想當場跪倒下來,震顫著身體收回那些過分的話語,然後流著眼淚,回以感謝。如果真能那麽做的話,該多麽輕鬆啊。


    然而在現在的這種狀況下,如果讓對方察覺出自己感情的話,與同誌們一起積累的一切就都打水漂了。


    因此,必須笑著搪塞——搪塞親王的真心。


    她調整了心緒,浮現出了微笑,說出了事先準備好的台詞。


    “是的。請殿下給我變成野獸吧。”


    為了不讓對方察覺自己的真心,她盡可能用輕鬆的語氣說道。


    “既然說了‘排除一己之私’,當然也能變成野獸吧。”


    我知道你為黎民流的眼淚。


    “此次壯舉,若從天空的視角眺望的話,一定是我是為國獻身的救國聖人,而殿下則是舍棄臣下的大罪人吧。”


    正因為變得如此瘦小而體查黎民之苦如你。


    我才將身家性命托付於你。


    “我可不想將勝利讓給你。殿下你啊,就給我去抽下下簽吧。”


    為了生活在當下的數十萬、數百萬的生命。


    為了豐饒之未來。


    “等殿下何時結束了在這世上的職務,來天上報道的時候,我會向你道歉的。希望你能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不斷忍耐著各種艱難困苦。”


    清爽而凜然。


    神樂露出了那樣的笑容。


    “雖說在地上的職務艱苦而沒有回報,等有朝一日回到天上,再卸下重擔吧。在雲之上,沒有身份的區別。”


    盡可能帶著開玩笑的意味,如同夏日之風一般超然,為了堅決不讓對方察覺立馬就要從自己雙目溢出的眼淚。


    “在無限的天空中,我們再次用劍來交談吧。殿下的恨也好怨也好,都由我用劍來接。到那時你就可以充分發泄對我的憤怒了。”


    因為除你以外,沒有任何人能終結這場戰爭,能給予黎民安定了。


    請將我舍棄,扔到無銘墓地中去。


    請不要為我獻一束花。


    “即便抽中了下下簽,為了黎民而走在無私的道路上,那正是殿下的天命。我相信殿下一定能好好地完成這樣的職責。”


    因為你太過體貼了,一定是這樣。


    而我相信你一定會聽取任性如我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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