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一塵抬起眼,人在下方,視線卻絲毫不像仰視,反而被嘴角的似笑非笑襯托得無比高傲。


    花無計看著蘇一塵的樣子,心裏明鏡一樣。他這位朋友雖然從來不太謙虛,但也並不是虛張聲勢之人,今天這副張揚而不內斂的樣子,顯示是為了故意激怒魔尊而為之的。


    花無計不露痕跡地瞥了一眼身後稍遠一些的樂正長楓,接著就看到了蘇一塵快速遞過來的眼神。


    與在千絕海邊一樣,那是一個讓他伺機帶著林語思和樂正長楓離開的訊號。


    花無計看著蘇一塵又轉了回去的後腦勺,苦笑了一下。


    蘇一塵並不是一個感情細膩的人。他平時總是笑吟吟的,和什麽人都容易做朋友,看起來豪氣萬千,但是,真正交心的卻少。花無計與蘇一塵交好,好到推心置腹,所以才更知道,蘇一塵行事的準則。


    比如現在,他一定暗自想著,什麽除魔衛道啊、邪不勝正啊,都是廢話,他才懶得理。然而,即便是這樣,他卻又每次都挺身而出,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方。


    那個漫不經心的蘇一塵身上,大概有一種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深入骨髓的責任感。


    花無計當然不會離開。


    在千絕海邊的那一次,除了他大概沒有人注意到複生的並非魔尊、而是蘇一塵本人,那種狀況下,花無計判斷蘇一塵應付得來,才帶走了一眾仙門弟子。可是今天的情況又大大不同,蘇一塵再怎麽厲害,讓他與魔尊單打獨鬥,恐怕也占不到上風,更何況,邊上還有一個心機深沉的歟墨。


    所以花無計仍然站在原地,沒有半點退卻的意思。


    他隻是覺得遺憾。雖然自己的修為在同輩弟子中也算湊合,但是,他並不是那個可以和蘇一塵並肩作戰的人。


    蘇一塵身形頎長,但是有些瘦削,每一次麵對強敵的時候,他仿佛都是孤軍作戰,仙門已經沒有人的修為可以與他相提並論了,在他的身側,是一片孤獨的空白。


    ◎


    蘇一塵與穀殘秋天上地下對峙了一會兒,見對方沒有動作,一哂道:“怎麽,魔尊大人是來放風的?”


    穀殘秋浮在半空,周身散發著黑色的微光,轉了轉脖子道:“我倒不知道,你是個這樣急著送死的人。”


    蘇一塵其實有點奇怪,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麽認得我?”


    穀殘秋聞言,古怪地笑了一下,“這得多虧給我輸送魔息的甘野了。他好像是你的朋友?”


    提起甘野,又想到他被縛魔鎖捆在不寒山下的模樣,蘇一塵的笑意頓時淡了兩分。


    穀殘秋倒像是很有興致的樣子,“嘖,你到底是怎麽將我魔族中人騙得死心塌地的?莫不就是憑一張小白臉?”


    蘇一塵聞言挑了挑眉,也不動怒。


    穀殘秋身形向下一飄,靠近了蘇一塵幾分,“長得倒是不錯,就是這沒有三兩肉的模樣,看著都硌手。”


    他話說得不輕不重,裏麵侮辱的意味卻明明白白,林語思先聽得怒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蘇一塵卻是心念一動,忽然想到了一個撩撥穀殘秋情緒的方法。


    他仰起頭,作出略帶疑惑的表情問道,“以穀前輩的喜好,就不用特地揣測這些了。”


    穀殘秋眼睛眯了一下,“什麽意思?”


    蘇一塵將手伸入衣袖中,握住了一塊不大的玉飾,在穀殘秋咄咄逼人的目光中,緩緩把它拿了出來,還放在麵前端詳了一下,“可真是一位美人啊。”


    不錯,他拿出來的,正是在魔界穀殘秋住處的床頭暗櫃中,找到的那塊玉石。


    除了穀殘秋本人,剩下的三個人一時都有些莫名其妙。


    而穀殘秋在看清了蘇一塵手中的玉石後,一直掛著譏笑的臉龐頃刻沉了下來,一瞬間,仿佛那個沉默又陰鷙的楚未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裏,隻不過周身如海潮般湧起的魔息在宣示著,這個人,就是三百年前站在魔界最頂點的人。


    蘇一塵目的達到,毫不耽擱,雙足一點,向著花無計和樂正長楓幾人的反方向急掠而去。


    他前腳才剛離開,後腳穀殘秋裹挾著殺氣的利爪已經落下,他手中帶起的風勢仿佛都能削金斷玉,瞬間就將土地劈裂了開來。


    蘇一塵手無寸鐵,又想將穀殘秋從幾位道友身邊引開,因此完全沒有回身抵擋,一陣發足狂奔。


    然而他跑得快,穀殘秋追得更快,他右眼本來是普通的人類眼珠,現在怒氣上衝,黑色的瞳孔邊緣,居然已經泛起了一圈紅色的光。


    穀殘秋的鋼爪左右揮動,將蘇一塵背後的衣衫都劃裂了,花無計和林語思二人對視一眼,提足追去,卻被一旁的歟墨攔了下來。


    “魔尊殿下要收拾人,你們就別去湊趣了。來來來,不是要找我報仇麽?”


    林語思一咬牙,朝著歟墨就撲了上去,他的思凡劍早已消失,戰力跌至穀底,花無計歎了口氣,隻好揮動天下第七扇與他聯手。


    ◎


    蘇一塵跑出沒多遠,就被穀殘秋用魔息整個包圍了起來。


    他視野受阻,隻覺得四麵八方俱是風沙,空氣中充滿了壓抑的感覺,連呼吸都不夠順暢了。


    冷不防,頭頂傳來一聲低喝:“給我!”


    蘇一塵右手握著那塊玉石,不禁笑了。他像是挑釁一般以兩根手指夾住那塊玉,一副碰一下就會掉到地上摔碎的樣子。


    “蘇、一、塵!”穀殘秋咬牙切齒地道,“你真的以為我殺不了你?”


    “不敢不敢,”蘇一塵語帶笑謔,說的卻是實話,剛才一番追逐,他已經知道自己不是穀殘秋的對手了,“這本來就是魔尊之物,因緣際會才到了我手裏。想要我還給你也可以,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穀殘秋冷笑一聲,“你從我這裏偷走了玉,還敢跟我談條件,好大的膽子!”


    說完,他竟似不再顧忌那塊玉石,身如鷹隼,向地麵直衝而下。


    這一下,連蘇一塵都吃了一驚。


    他猜測玉上畫的是穀殘秋的意中人,而且在魔尊心中分量十分重要,否則也不會在墮魔之後還將她的畫像藏在身邊。


    事實上,穀殘秋剛才的反應幾乎已經印證了他的想法,所以他才進一步以玉石來做要挾。卻沒有想到,魔物行事果然不按常理出牌,穀殘秋一見無法順利取回玉石,索性撒手不管,蒙頭來戰了。


    蘇一塵反手一抄,讓玉石重新落回袖中,緊接著振臂提氣,一瞬間就用真氣將自己環繞了起來。


    他雙掌平推,與空中疾馳而下的穀殘秋硬對了一掌,鋼製的利爪撞上掌心,逼得他倒退三步,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已經頂到了喉結。


    穀殘秋毫不停歇,伸手朝他衣袖處抓去,蘇一塵連忙側身避過,身形靈巧地左移右動,每次都堪堪避開了穀殘秋的抓取。


    穀殘秋抓了幾下,沒能成功,眼神越發狠厲了。他停下急轉的身姿,雙掌自丹田向上平推,麵不改色地將魔息又提高了數倍。


    此舉之後,蘇一塵隻覺得更加難以應付。仙門內練真氣,在外總有一種禦氣的方法,刀槍棍棒、手足拳腳,這些都不足奇,但隻要選定了一種,必定就要專心研習此道。


    蘇一塵也不例外,他練的是劍術,以劍為媒,才能將修為發揮得淋漓盡致,此時手中無劍,僅靠催動真氣禦風,威力實在差得太遠了。


    師父的小冊子上說,千方破雲劍就在這十裏劍塚中,為什麽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到呢?


    蘇一塵一邊飛快地動著腦筋,一邊繼續與穀殘秋纏鬥,又過了一炷□□夫,身上已經被劃破了好幾處,藏著玉石的衣袖更是整隻被穀殘秋抓了下來,看起來好不狼狽。


    穀殘秋拿回玉石,卻絲毫沒有放過蘇一塵的打算,反而嘴角一勾,攻勢更疾,擺明了今天就想做個了斷。


    蘇一塵手臂和肩頭都受了傷,血水順著他的動作落到地麵,一點一點洇了進去。過了一會兒,他覺得腳下竟然起了一點輕微的顫動,血泊中的土地慢慢拱起,像是有什麽東西要破土而出。


    蘇一塵注意著腳下,忍不住就有些分神,穀殘秋趁勢挺進,一連三掌,掌掌都直拍他的胸口。


    蘇一塵被迫疾退數步,他與穀殘秋一個正飛、一個倒走,顯然速度上吃虧了一大截,眼看就要被追上了。


    穀殘秋露出了鎖定獵物的眼神,鋼爪並不著急揮下,反而頓在空中,讓蘇一塵親眼看見魔息在上麵繞了一層又一層,最後,簡直像是一個漆黑的巨錘一般。


    他全神貫注地盯著麵前的蘇一塵,嘴角掛回殘忍的笑容,揮手之間,已然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了。


    就在那一瞬間,蘇一塵看到穀殘秋背後那塊一直不斷湧動的地麵上,冒出了一個銀色的劍尖,冰冷的光澤仿佛穿透了泥層,霎時在地上蔓延開來。


    他心裏一陣驚喜,身體側到最大的幅度,隻要穀殘秋這一擊無法讓他立時斃命,他就有機會繞過去拿起那把劍。


    可是,比蘇一塵的心思更快的,是一個白袍藍甲的身影。


    蘇一塵沒有看到他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甚至連穀殘秋都沒有看到。


    樂正長楓橫空出現,一下子就撲到了蘇一塵的前方,被魔尊右手重逾千斤的一錘,直接砸中了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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