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皓月出了煙霞穀之後並未直接取道大路,而是兜了個圈子,又從祝融峰另一側的小路下山,冒著夜色策馬朝西北方向奔去。


    她在出穀之前便已經想好了去處。


    ——能夠收留自己,又不會引來父親責罵的,唯有蜀中唐門。


    二十多年前,藍柏臣還是籍籍無名的後生晚輩之時,因奉師命去蜀中一帶,巧遇唐門四小姐唐韻馨。那時他一無家業二無盛名,卻有著對劍術異乎尋常的專注和執著。或許正是這難得的堅韌正直,使唐韻馨對他有了好感。


    蜀中春雨綿綿,兩人情愫暗生,等到藍柏臣要回衡山時,唐韻馨便向父母說了此事。但其父唐仲嚴是唐門族長,見多識廣的大人物對藍柏臣這樣的晚輩自然是不放在眼裏。在他看來,這種初出茅廬的小子江湖上遍地都是,女兒隻不過是因為平時很少外出,才會被藍柏臣所吸引。


    於是一聲斷喝,阻止了唐韻馨的話語。


    唐韻馨有兩位兄長一位姐姐,還有一個五妹,均是對父親言聽計從,她自幼也很是乖巧,從不惹是生非。可就是那一次,她鼓起勇氣說出自己的心事,卻被父母嚴加製止,那種眼神甚至讓她覺得自己是犯了天大的錯誤。不僅是父母,連兄長與姐姐都或是勸解或是訓斥,總之都是告訴她一句話:藍柏臣配不上你。


    藍柏臣不卑不亢地前來拜見唐仲嚴,卻被拒之門外。原因是他還不夠資格。


    唐仲嚴夫婦認為隻要能阻斷兩人的聯係,韻馨最多是哭上幾次,過一段時間自然就漸漸淡忘。可他們都低估了這四女兒的韌性。


    十五之夜,明月當空,唐門眾人濟濟一堂,在大廳焚香禱告。被反鎖在閨房內的唐韻馨卻在其妹韻嵐的幫助下,跳出後窗翻過了高牆。


    四小姐坐在高牆上回頭一望,蜀中唐門樓宇連綿,在夜色下猶如巨獸聳峙,心中暗生寒意,不由向五妹韻嵐道:“妹妹,等我有了自己的家之後,一定會回來找你。”


    唐韻嵐那時尚年少,對每一個人的未來都充滿希望,她覺得能夠與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即便受點委屈,也總有撥雲見日的一天。


    她與四姐揮手作別,兩人都沒想到,這一別,便永無相會之日。


    唐韻馨逃出唐門後找到了藍柏臣,藍柏臣之前根本不知道她會做出這樣大膽的舉動,但抵不住情深款款,兩人最後還是一起逃離了蜀中。他又怕唐仲嚴追到衡山將韻馨抓回,因此便帶著她到了浙江,在北雁蕩好友於賀之處暫避了一陣。後來得知唐仲嚴大發雷霆,果然去過衡山要人,但因找不到女兒也隻能打道回府。


    數月過後,藍柏臣攜唐韻馨回到衡山,其師對他很是不滿。他自感慚愧,便與唐韻馨住在了祝融峰下的煙霞穀。此後夫婦兩人也曾托人傳信回唐門請罪,但均是石沉大海,毫無回複。


    唐韻馨知道父親性格剛硬,最是愛麵子,她這一出私奔鬧劇,在江湖中丟盡了唐門的顏麵,他是再也不會認這個女兒了。因此她雖與藍柏臣成親生女,卻始終懷有心事。而藍柏臣依舊專注於練劍,穀中大小事務都交由唐韻馨打理,數年之後,唐韻馨竟積勞成疾。


    一直到唐韻馨去世前,藍柏臣始終都以為她隻是思鄉情切,沒什麽大礙。她病故的時候,女兒皓月方才五歲,還不太懂得生離死別的涵義。皓月隻記得母親向來都很勤快,家裏家外布置得井井有條,清清爽爽。可不知怎麽的,母親忽而就臥床不起,這一病,便再也沒有好轉……


    母親去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皓月還是會搬著小竹椅子坐到床前,望著已經空蕩蕩的床板,想著母親當時就躺在這裏,怎麽會一下子就沒有了?


    可她不敢問父親,因為父親一提到這個話題,就會變得異常沉默,半天都不說一個字。她就在這樣的困惑與迷茫中度過了自己最難熬的那段時間,直到某天,很少有外客到訪的煙霞穀裏忽然來了一群說著外鄉話的客人。其中有一個中年女子,見了她,便攬進懷裏,嗚咽哭泣。


    他們告訴皓月,這是她的姨母。


    這群人都是來自蜀中唐門,也就是母親的娘家。


    藍皓月在七歲時,才第一次被接到了唐門,見到了許許多多的“親人”。


    或許是因為唐韻馨的早亡,以及之後唐門又接連不斷地發生了一係列的不幸,唐老夫人對皓月這個外孫女倒是格外的心疼。


    藍柏臣與唐門依舊關係冷淡,而皓月則會每隔一年就回一次蜀中,探望已經年邁的外祖母。


    所以這一次她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往唐門暫住,至少要讓頑固的父親知道,她並不願意做一個牽線木偶,任由他擺布。


    ******


    打定了主意後,藍皓月便馬不停蹄趕往蜀中。衡山離唐門相距甚遠,她從襄陽回來後都沒怎麽休息就又開始長途跋涉,經過了兩天之後,已經是疲憊不堪,白天騎在馬上也架不住睡意朦朧。


    因此她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半個月後,到了湘西一帶,以往她前去蜀中都是由父親派人護送,每到此地都要格外留心。湘西自古民風彪悍,尤其是在這本就不太平的亂世,更是盜匪橫行,時有殺人越貨之事發生。


    這一次藍皓月隻有自己一人上路,她先前幾天確實是小心謹慎,可過了幾個村鎮後發現事實上也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可怕。泛舟江上,賞著兩岸綿延群山,時不時與激流漩渦抗爭,既有悠閑之意又有新奇樂趣,反倒讓藍皓月鬱結的心緒得以放鬆了起來。


    兩日後的傍晚她上岸策馬,前方再過一個山頭便可進入蜀地,可惜天公不作美,才到山下便飄起細雨。藍皓月見雨勢不止,急忙尋找避雨之處,好在這裏有一個供給過往客旅歇腳的簡陋客棧,她匆匆下馬衝進店門,見裏麵燈火昏暗,隻有掌櫃的和一個夥計正在打盹。


    藍皓月放下包裹坐在了店堂內,掌櫃忙吩咐夥計上樓打掃,此時木門砰砰作響,又有人在外麵叫喊。夥計才一開門,風雨便斜斜地卷了進來,隨之而入的一群人衣衫盡濕,進門後便很急躁地要夥計帶他們進房休息。


    藍皓月見這群人身後皆背著長長的包裹,還有人抬著木箱,看那樣子像是販賣山貨的商旅。隻是他們上樓時個個腳步迅疾輕快,才隱隱顯露出原有的功底。她這一路上很少見到江湖人物,但在這荒郊小店卻偶遇如此一群喬裝改扮之人,不禁心生好奇。


    夥計帶著他們上了樓,藍皓月留在店堂吃飯,見夥計下來,便小聲問道:“剛才那群人是到哪裏去的?”


    小夥計詫異地望了她一眼,道:“姑娘,我隻管給客人們倒茶放行李,不會去問他們到哪裏去啊。”


    藍皓月想想也對,隻好道:“那他們應該也不是本地人吧?”


    小夥計這下來了興致,見掌櫃的去了廚房,便壓低嗓子道:“他們裝作是本地人,可我在這土生土長的,一聽就聽出來說的不是本地話。”


    說話間,掌櫃的在後麵喊他過去生火,小夥計隻好停了閑談,一溜煙去了廚房。


    藍皓月獨自上了樓去,經過那個大房間時,聽到裏麵似是正在低聲商談著什麽,她的腳步聲才一迫近,那些人便忽地閉口不語,再無任何動靜。


    她進了自己的房間,慢慢掩上了房門,關門的瞬間,斜對麵的那扇門被人悄悄推開了一道縫,房中人似乎也正在朝這邊窺探。藍皓月裝作不在意,大大咧咧地將門關了起來。


    這群人雖是行跡詭異,但藍皓月也並不想打草驚蛇。她本已舟馬勞頓,見到了床鋪便躺了下去。


    ******


    夜幕降臨,風雨聲漸漸停息,除了屋簷上偶爾滴下的一點水珠之聲外,周圍一片安靜。


    朦朧中,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將本已要睡著的藍皓月擾醒了。她揉著眼睛坐起來,發現蠟燭已經燃盡,屋內一片漆黑。而此刻那種細小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使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原本還迷迷糊糊的神智陡然清醒了過來,她下意識地抓緊了枕邊的劍柄,發現那聲音正是從門外傳來,喀拉喀拉的,像是有人在外麵想要撥開門閂。


    藍皓月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一群裝成商旅的人,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握著劍下了床,一閃身到了門後。


    一截白亮亮的刀刃自門縫間伸了進來,上下一劃,便貼住了門閂,隨後一分分地挪動了起來。


    藍皓月緊貼在門後的牆角,眼看那刀刃將門閂慢慢撥開,手中寶劍不由出鞘。就在外麵那人悄然推門而入的瞬間,藍皓月叱了一聲,劍尖疾顫向對方麵門。


    那人似是未料到門後有人,一怔之下急忙抬起手中鋼刀抵擋。刀劍相交之際,發出一陣龍吟,藍皓月手中長劍忽而一彈,直挑向那人手腕。那人迅疾後仰飛腿一踢,藍皓月趁勢將劍身一沉,順著那人身子就探刺過去。


    那人還未及起身,見劍招又至,單手將鋼刀自下而上一撩,抵住了藍皓月的劍刃,借力縱起,左袖中寒光忽現,叮然飛出。藍皓月水袖一卷,將那暗器反震回去,那人見勢不妙,虛晃一招便掠向樓梯口。


    藍皓月稍一猶豫間,那人已奔下樓去,她不及多想便飛身追上。左手一按欄杆,翻躍過樓梯直落於地,卻不料此時背後疾風大作,她聞音飛縱而起,兩道刀光堪堪從她腿邊劃過,險些就要了她的性命。


    藍皓月人在半空,劍尖一點對方的刀身,旋身橫掃向後方。長裙飛舞似雲,明劍勢如長虹,耀出一道白光,一時間屋內乍現數道黑影,齊齊向她迫來。


    她不知這些人究竟是何身份,更不知他們為何要對自己下手,但情勢緊急,已容不得她細想。那些原先隱藏在樓梯之下的人現已都兵刃在手,漆黑的店堂內寒意凜凜,當先一人長刀呼嘯,朝著藍皓月右肩劈下。


    她撤身一讓,劍勢卻絲毫不弱,連連數招大開大合,剛勁如空中飛龍,虯曲騰躍,忽而一聲斷喝,劍影幻化成無數白光,紛紛然灑落天際,猶如大雪壓頂,又如群星璀璨。


    叮叮數聲,那群人攻來的刀劍被這一氣而成的劍勢所震,不由得為之一滯。藍皓月趁勢出劍,直挑向當先之人胸膛。那人卻忽然驚呼道:“煙霞劍法?!你是衡山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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