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桂棹悠然心事遠


    次日清晨,池青玉很早就起床,他站在門口的時候,聽到藍皓月走過的聲音。他猶豫了一下,打開了房門,但他還沒想好怎麽開口,藍皓月已經很快走下樓了。


    他有一瞬間的發怔。


    就好像,小時候別人原本是歡笑著的,等他一出現,就都紛紛遠離。


    他問自己,當初不是你自己要她不要接近你的嗎?為什麽人家現在真的遠離了,你又這樣思前想後?


    沒有答案。


    他悶悶地關上了房門。


    ******


    一連好多天,藍皓月不在他麵前說一句話,連笑聲都沒有。但他有幾次遠遠聽到她與唐寄瑤、唐寄勳,甚至也與顧丹岩說過話,聲音很小,他隻能隱隱約約辨清是她。


    眾人似乎並沒有詫異,他們照常行路照常說笑,足以證明藍皓月隻是在他池青玉麵前不出聲而已。


    他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他們都可以看得到她,甚至她也許早就告訴過他們中的任何人,她不願意跟他說話。可他卻還一直待在這裏,連她的聲音都聽不到。


    他強裝著不動聲色,每次休息時安靜地坐在一邊,聽著大家的談話。他們有時會爭論不休,或者撫掌大笑,他變得很沉默,沉默到想讓別人忽略他的存在。


    從顧丹岩的話裏知道,這段路還至少需要半個月才能走完。


    於是他開始一天一天地減,分不清白天黑夜地減,他不知道這樣的煎熬他能承受到幾時。


    可有一點,他不想提前離開。


    ——既然答應了要護送她回去,哪怕再難堪,他也不能走。


    直到那一天黃昏時分,他們在野外休息,池青玉獨自坐在遠離了眾人的地方,過了很久,他聽到有兩人朝河邊走去。從他們的話音聲裏,他知道是唐寄瑤與唐寄勳。


    兩人先是談了一會兒,唐寄勳忽然歎氣道:“皓月姐這回真的是倔到底了,我看她一句話都不跟池青玉說。”


    “這個池青玉,我從一開始就看不順眼,明明是個瞎子,還清高得要命!”唐寄瑤惱怒道,“其實本來我們走得更快的,現在白白耽誤那麽久。”


    唐寄勳道:“這也沒辦法,他眼睛看不見,當然不能跟我們正常人一樣行路方便了。”


    “既然這樣,他就不應該跟著!現在皓月天天悶悶不樂,我們還要被他浪費這些時間,這不是幫倒忙嗎?!”唐寄瑤哼了一聲。


    他們邊說邊走,不一會兒就遠離了這個冷清的角落。


    池青玉呆呆地坐著,他一直盡力控製著自己的呼吸,才不至於讓他們察覺到他的存在。


    原來,他在這裏,不僅是對自己的煎熬,也是對藍皓月的煎熬,更是對別人的拖累。


    他聽著河水流動的聲音,忽然很想羅浮山的山泉。


    天黑的時候,他回到了客棧,對顧丹岩說:“師兄,我要走了。”


    顧丹岩自然很驚訝,他還以為池青玉是不是又和藍皓月或者唐門的人發生了爭執。


    “沒有什麽。”池青玉顧自到了床邊,摸過包袱,整理起衣裝。


    “那你到底是怎麽了?”顧丹岩一把搶過他手裏的衣服,“青玉,你要回去我不反對,但你別這樣什麽理由都不給就走。”


    “我隻是覺得,我在與不在,也沒什麽區別。”他淡漠地道,“我走了,你們可以行進得快一些。”


    顧丹岩一怔,道:“你是不是聽唐門的人議論了什麽?”


    他笑了:“哪裏會有這樣的事?其實我待在這裏也尷尬。”


    “是因為藍皓月?”


    池青玉淡淡地道:“可能我與她犯衝,每次遇到就會吵起來,既然這樣,還不如我走了吧。”


    顧丹岩無奈,他想了想,覺得確實如此。以往一直很淡泊寧靜的師弟,自從認識了藍皓月以後,時不時地會受氣,又時不時地會發怒。看來果然還是不能讓他與這姑娘多接觸。


    “但是此去博羅也已經有一段距離,你一個人怎麽回羅浮山?”


    池青玉停下手中的動作,道:“我可以問路,反正這邊也是粵地,方言我都聽得懂。一路上經過了哪些城鎮我也都記得。”


    顧丹岩沉吟片刻,還是不放心:“要不我去跟唐門的人說,我也陪你一起回山。”


    “真的不必如此,你與我一起走了,好像顯得我們半途而廢。”池青玉蹙眉道,“大不了我找不到羅浮山了就留在龍津渡那邊,你再來接我。”


    顧丹岩歎道:“你先別忙著決定,容我想想。”


    ******


    豈料次日一早,顧丹岩到他房中,卻發現早已整理一清,古劍亦不在桌上了。


    他急得奔下樓去,問了掌櫃與夥計,才知池青玉在淩晨時分已獨自離去了。


    顧丹岩隻得上樓去找唐寄瑤與唐寄勳,告知他們自己因為要找師弟,所以不能一同啟程。


    “他怎麽會默不作聲就走了?”唐寄瑤很是驚訝。


    顧丹岩欲言又止,此時藍皓月聽到聲音,便從房中出來,見他神色焦慮,不由道:“出什麽事了?”


    “他說池青玉走了。”唐寄瑤轉身向她道。


    藍皓月一愣,低著頭不說話。顧丹岩向他們道:“我先出去找找,若是到中午還沒有回來,你們就先上路吧。”


    唐寄勳道:“要不要我帶人跟你一起出去?”


    “不用了。”顧丹岩匆匆說完,便飛奔下樓去了。


    藍皓月望著他遠去的身影,唐寄瑤聳聳肩:“你瞧,我說的沒錯吧?池青玉這人真是古怪。不過我聽說,一般這種有殘疾的人都性格偏激,倒也沒辦法。”


    “寄瑤姐,”唐寄勳壓低聲音道,“會不會是他聽到了我們昨天在河邊說的話,所以才走掉?”


    唐寄瑤推了他一下,道:“怎麽可能?”


    唐寄勳猶猶豫豫道:“其實,我後來好像覺得有人在周圍的……”


    “那也不關我的事。”唐寄瑤氣呼呼說著,關閉了房門。


    藍皓月拉過唐寄勳,小聲追問緣由,這才知道了他們那天在河邊議論了池青玉。


    唐寄瑤在屋內聽到唐寄勳說此事,生氣地道:“寄勳,你怎麽在我背後亂嚼舌?!”


    唐寄勳對她有些畏懼,急忙回房去了。


    藍皓月兀自發了一陣呆,忽而轉身回房卷起包裹,徑直下樓而去。


    ******


    她騎著馬在城中轉了一圈,也沒有遇到池青玉。心中仍是極不寧靜的,向街邊行人打聽了要離開此地的路徑,說是直接出城便是官道,或者也可以去城北渡口。


    藍皓月本想沿著官道找他,但想想顧丹岩定是這樣想的,倒不如自己另去渡口,看看池青玉會不會到了那裏等船。


    她騎著馬趕到渡口時,正有一艘渡船自遠處緩緩而來,岸邊的人們挑起行李抱起孩子紛紛朝著前方跑去。


    就在這擁擠的人群之中,她望見了池青玉。


    他獨自站在通往渡口的路中央。兩邊的人匆忙向前,生怕錯過了上船的機會。他負著古劍,肩後又背著包裹,一手拄杖,走得有些困難。但他還是仔細聽著四周的動靜,向著眾人跑去的方向緩緩而去。此時渡船已經靠岸,搶先過去的客旅紛紛擠占位置,艄公等了一會兒,高聲喊道:“還有沒有要上船的人了?沒有我就走了!”


    池青玉此時才確定渡船的方位,不禁加快了腳步,船家環顧四周,又喊了一遍,池青玉隻得道:“等我一下。”


    他還未走到,身後卻有個貨郎疾奔而來,邊跑邊叫道:“船家,我要過河!”


    那船家本來看見池青玉拄著竹杖,是個盲眼的少年,就皺起了眉頭,這時那後來的貨郎跑來,船家便讓他上了船,對池青玉大聲道:“小道長,你眼睛不方便,我隻怕你上了船會出事。你還是另找去處吧!”


    說罷,便直接吩咐眾人坐好,將船駛離了渡口。


    池青玉背著行囊站在渡口,聽著船槳劃水的聲音慢慢遠去,又聽到身邊人議論紛紛,總離不了故作小聲的“瞎子”二字。


    他沒有生氣,也沒有沮喪,隻是用竹杖探著路,一個人走到了邊上,依舊站在渡口處。


    ******


    藍皓月就站在不遠處,目睹了這一切,看他很平靜地走離了人多的地方,站在風口。江邊風大,吹得他青袍飄動,他卻一如既往沉靜無言,像孤高絕世的青蓮。


    藍皓月本已冷硬的心忽而柔軟了下來,還有些許的酸澀。她穿過人群,慢慢走到他的身後,躊躇片刻開口叫他:“池青玉。”


    池青玉握著竹杖的手顫了一下,但很快就恢複了平靜。他沒有說話,隻是迎著江風站著不動。


    她伸出手,拉著他的竹杖:“走吧,不要等了。”


    他很輕但很堅定地道:“等一下也許會有另外的渡船過來。”


    她搖著頭,看著他的眼睛,道:“他們不會讓你上去的,你為什麽非要這樣倔?”


    池青玉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想坐船。”


    “為什麽一定要坐船?人家都那樣對你了,你還不死心?”藍皓月忍不住抓著他的手臂,就要往後拽他。


    池青玉動也不動,任由她發火。


    “我從來沒有獨自坐過船。”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隻是想試試,我不知道為什麽他們覺得我不行……不過沒有關係,我自己知道我不會有事就行了。”


    他說著,微微側過臉,朝著她的方向,道:“你終於肯跟我說話了。”


    藍皓月咬著唇,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清俊的麵容,整潔的衣衫,碧綠的竹杖。


    “你是聽到了寄瑤說的話,所以不願意再留下跟我們一起了對嗎?”她再也按捺不住,徑直道,“她不應該背後說你壞話,可你為什麽總是一言不發就走?要不是我聽寄勳說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又在想些什麽!”


    他深深呼吸,隨即道:“我能說什麽?我隻是覺得,自己下山就是錯,來到這裏也是錯。既然我留下隻能拖慢行程,我又何必耽誤大家?”


    “那如果我不知道這件事,你就一直這樣不說是不是?!”


    池青玉淡淡道:“本來就不是什麽大事,說與不說,也沒什麽要緊。你也不用跟他們生氣。”


    “你就不在乎你自己在我心裏的形象?”藍皓月聲音發緊,微微顫抖。


    他似是略有驚愕,隨即淡漠地道:“我知道本來就已經很差了,再壞一些,又能如何?”


    “你!”藍皓月被他噎得說不出話,竟用力在他手臂上擰了一下,他皺著眉要去拉開她的手。此時卻聽不遠處又傳來船槳破浪聲,渡口處人聲又起。


    藍皓月將他手臂挽住,拉著他朝那邊走去。


    池青玉手臂上這時還是隱隱作痛,他不由負氣道:“你隻要把我送上船就可以。”


    藍皓月哼了一聲,也不回答,等船客都下了之後,便在身前拉著他,一步一步走上舢板。


    撐船人見狀,便道:“姑娘,是你陪他一起坐船?還是小哥一人?”


    “我們一起啊!”藍皓月沒好氣地說著,扶著池青玉坐在船頭。


    “你幹什麽?”池青玉一怔。


    “你沒聽見嗎?陪你一起啊!”她仍帶著怒氣,搶過他肩後的包袱,抱在了懷裏。


    ******


    渡船駛離河岸,池青玉幾次想要開口,但周圍還有其他人坐著,他隻得隱忍下去。好不容易到了對岸,他聽到旁人紛紛上岸,便也隨之站了起來。


    “藍皓月。”他沒聽見她說話,不由又有些著急,“我到對岸了,你回去吧。”


    藍皓月這才站起身,渡船上現在隻剩他們兩人,艄公見對岸沒幾個人,便顧自下了錨,到一邊休息去了。


    “藍皓月!”他無奈地往前走了一步,又道,“你又要不說話了嗎?那我走了!”


    “誰叫你走的?”她一把扯住他的袍袖不放手。


    “我要回羅浮山。”池青玉甩開她的拉扯。


    “這就被我氣跑了嗎?”她又一次抓著他袖子。


    “跟你沒有關係,跟你們都沒有關係!”池青玉還想用力去掙脫,卻被藍皓月按住了手臂。


    “你答應過要送我回衡山的,言而無信!”她近乎無賴似的道。


    池青玉別過臉,負氣道:“你不是也口口聲聲說不回衡山的嗎?是誰言而無信?”


    “你送,我就回去。”藍皓月湊近一步,直直望著他道。


    他的心猛然一跳。臉龐邊幾乎能感覺到她的呼吸。


    池青玉忙不迭地後退一步,船兒卻為之一晃,在水上蕩蕩悠悠。


    “小心!”藍皓月急忙一把拉住他,但情急之下,抓住的卻是他的手。


    兩個人都同時一愣。他正待發急,藍皓月卻搶在他之前又迫近一步,故作惡狠狠地道:“你要是走了,我也不回衡山,現在就跑掉,即刻、馬上!”


    她那溫軟嬌小的手掌緊緊覆在他手背上,池青玉臉上微微有些發燒,這才奮力抽回了手,滿不在意地道:“你回不回衡山,與我有什麽關係?”


    “好!”藍皓月用手中的包裹撞了撞他,“碰到了吧?這是我的包裹,我現在就走,你也可以回你的羅浮山,大道通天,各走一邊,再見!”


    說罷,竟“蹭”的一下躍上岸去,朝前飛奔。


    “藍皓月!”池青玉在船頭愣了一下,一時之間竟忘記了自己在哪裏,隨著她的聲響奔過去。舢板狹窄,他雖探著路,卻腳下踉蹌,此時忽又覺身前風聲一起,有人如急旋風一般卷過來,托著他的手肘,斥道:“瘋子,不要命了?!不怕淹死?!”


    他一驚,隨即板著臉道:“我懂水性。”


    “又自以為是!”藍皓月強行將他拖回船上,按他坐在船頭。


    “為什麽又回船上?”他摸著船舷道。


    她睨著他,竊笑了一下,道:“你不送我回衡山了嗎?”


    池青玉氣結,索性不回答了。


    這時艄公伸著懶腰過來,老頭兒早就在一邊看著這兩小兒吵吵鬧鬧氣氣笑笑,不覺道:“兩位,還走不走了?”


    “送我們回對岸吧。”藍皓月得意地道。


    池青玉生著悶氣,坐在一邊不吭聲,聽到水聲又起,才語重心長地道:“你要答應我,不要再跑掉。”


    藍皓月一笑,露出兩頰小小酒窩:“池道長,好像每次先跑掉的都是你啊!”


    江風悠悠,吹起萬般漣漪,送著船兒搖搖晃晃駛向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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