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我為黃雀冷眼觀


    芳蕊夫人隻覺受傷之處陣陣刺痛,伸手一拔,見是一枚灰黑色長針。那針尖沾著的血跡亦帶烏青,她倒退一步,見那人發如烏雲,眉目淡雅,神態從容。芳蕊夫人背倚枯鬆,望著那婦人,忽而嗤笑道:“慕容槿,果然是你。這一雙玉墜,原本就是你與卓羽賢從鬼醫那得來的東西吧?”


    她說話的時候,卓羽賢一直望著身前的慕容槿,但很快便將視線移開,握著劍走上前,壓低聲音道:“你知道的不少!”


    “你這時才慌了?”芳蕊夫人倚著枯鬆,額間冷汗涔涔,頸側血痕漸漸隆起,腫脹成巨大的血塊。她卻好似不知痛楚似的笑了起來,“慕容槿,你當年死了丈夫,便說要在這峨眉金頂潛心守孝三年,可誰又會想到,一個身披重孝的寡婦,還跟人在丈夫靈位前偷歡……”


    慕容槿自來到此處之後,始終未曾正眼瞧過卓羽賢,此時亦幽幽望著遠山,仿佛沒有聽到芳蕊夫人的話語一般。倒是卓羽賢緊攥劍柄又迫近一步,厲聲道:“住嘴!我問你,這兩枚墜子,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芳蕊夫人吃力地望著慕容槿的背影,那兩縷紅線此時還垂在慕容槿的指間。一直沉默的慕容槿卻忽而攤開掌心,看著玉墜,緩緩道:“白蓮被子夜帶走,青蓮不是被你弄丟了嗎?”


    她的話音低沉,眼神雖望著玉墜,但餘光斜睨,分明隱含不屑之意。


    卓羽賢此時才瞟了她一眼,仰臉傲然道:“若不是你當初一時發昏,將白蓮給了韓墨,叫他去找殺手辦事,便不會惹來那麽多麻煩。”


    一絲微笑在慕容槿唇邊浮起,這笑意來得詭譎,加之她那雙沉定通透的眼眸,令人不寒而栗。


    “卓羽賢,你還是老樣子,出了事就隻會推卸責任。”她將玉墜握在手心,徐徐轉身,看都不看他,徑直走到芳蕊夫人麵前,微微俯身,低聲道:“你現在應該已經動不了了吧?若是想去得痛快一些,便告訴我實情。不然的話,隻怕要耗上幾天幾夜,才能咽下最後一口氣呢。”


    芳蕊夫人唇色發灰,雙膝慢慢無力,倚著枯鬆癱坐在地,但奇怪的是,她的眼神中卻沒有驚恐,有的隻是嘲諷。


    “你想知道嗎?當年子夜收了韓墨帶去的白玉墜子,但隨後又被你們追殺,你們以為他死在江中,但他卻被岐山鬼醫的弟子沐蓮所救。沐蓮將他帶回鬼醫那,想以玉墜作為代價,請鬼醫救治子夜……可惜,鬼醫不願出手,她隻好帶著重傷的子夜離去……”芳蕊夫人說到此,不由地咳了起來,“我本想找到他,問清楚當年的情形,但他既聾又啞,被我手下誤殺。真是天意……”


    慕容槿眼神生寒,盯著卓羽賢,一言不發。卓羽賢神態倨傲,唇邊帶著冷笑。


    “白蓮是你後來從鬼醫那裏找到的?”慕容槿蹙眉沉吟,忽又望著芳蕊夫人道,“那青蓮墜子呢?”


    芳蕊夫人抬起頭,眼角微微泛著血紅,她審視著麵前這衣冠楚楚的兩人,突然撐起身子,笑道:“很好,很好,一雙璧人,倒也真生下了一個聰明孩子。”


    慕容槿眼神收縮,手掌漸漸握緊。玉墜在她掌心發出刺耳的摩擦之聲。


    卓羽賢臉色晦暗,盯著芳蕊夫人道:“你是在這裏撿到了青蓮墜子?”


    她喘息著,聲音喑啞:“你想得太簡單了……”


    “什麽?”卓羽賢皺眉,氣息急促。


    “不是在峨眉,而是在……青城山。”芳蕊夫人說到這裏,眼裏流露得意的笑,她吃力地抬起長袖,掩住唇邊血跡,“卓羽賢,你與他見過數次,卻沒發現這人身上一直帶著青蓮玉墜……數天前,這個孩子為情所困,將墜子沉入青城山潭水中,以為這樣就可以忘記藍皓月……他跟你們,倒是不太相像呢……”


    卓羽賢滿眼驚愕,慕容槿表情僵硬,深深呼吸著道:“你說的是誰?”


    “問他啊,他應該明白,是誰闖入了青城山,為的隻是過去的一段情……”芳蕊夫人仰臉發笑,聲音漸漸細弱,話音未完便閉目倒在了樹下。


    “卓羽賢!”一直鎮定冷靜的慕容槿無暇去管她死活,陡然直視卓羽賢,眼神如冰刃鑽心。她咬著牙,狠狠道:“你明明告訴過我,你說那孽種已經掉下山被狼吃了!”


    “我下山找過,隻看到珍娘屍首不全,滿地是血……”卓羽賢聲音發顫,連連後退,“他怎麽會還活著?怎麽會是他?!”


    “是池青玉對不對?!他現在在哪裏?!”慕容槿一把揪住他的道袍衣襟,聲音嘶啞。


    卓羽賢緊握著她的手腕,手心發冷。“阿槿,你聽我說,他應該不知道,你不要這樣……”


    “廢物!”慕容槿將他用力一推,卓羽賢倒退一步,還待解釋,卻見慕容槿已然疾步離去。


    “阿槿!”他慌亂間想要追趕,卻不料身後疾風驟起,他隻覺咽喉處一緊,已被柔韌冰涼的彩緞死死勒住。卓羽賢運力反手一擊,卻覺掌心微微一麻。


    抬手之際,隻見掌心刺著一道灰黑細針。此時芳蕊夫人趁勢將彩緞拋過那枯鬆枝椏,拚命收緊。


    卓羽賢心驚,這細針分明就是剛才慕容槿射中芳蕊夫人的暗器。卻不料她拔下後偷藏在手中,趁機暗算了他。他一時分神,已被那彩緞死死勒住,呼吸困難。


    芳蕊夫人喘息著將彩緞末端係在後方鬆樹上,跌跌撞撞來到他身前,抬肘抵住他咽喉,憤笑道:“為了一時私情,栽贓給我弟弟,又害死那麽多人,你有何麵目修道?!”


    卓羽賢抬手扯著彩緞,嘶聲道:“你以為我願意?我本是獨自來到峨眉探望慕容槿,誰讓葉決明也到了白龍洞,還非要拉著我一同去鬆竹庵品茶!如果不是他出現,我就算殺盡鬆竹庵的人,也沒人會懷疑到我身上!”


    “混帳!”芳蕊夫人紅著眼摑了他一掌,卻不料卓羽賢一下子擒住她,雙手死死掐住她咽喉,咬牙道:“你這是自己找死了!”


    說話間,他手中發力,芳蕊夫人本就中毒,根本掙脫不了,眼見呼吸急促,身子直往下墜。她口中呀呀做聲,不知在嘶喊著什麽。此時卻有腳步聲從前方漸漸迫近,卓羽賢一怔,抬頭隻見有一人背負雙劍快步而來。


    眉黑眼亮,神色嚴謹,正是厲星川。


    “星川,你來得正好!”卓羽賢手臂無力,怕再運功反會加速毒性上行,便將已經瀕臨死亡的芳蕊夫人推倒在地。他喘息了一會兒,道:“將她殺了,再速將彩緞斬斷,我要去尋解藥。”


    “是。”厲星川抱拳應承,轉身蹲下,看著昏昏沉沉的芳蕊夫人。


    卓羽賢隻覺手臂越來越脹痛,不覺喝道:“為什麽還不動手?”


    厲星川卻未回身,也沒有做聲。卓羽賢心覺不妙,咬牙舉起手中長劍,忍痛便想削向頸下彩緞。卻聽風聲疾勁,厲星川猛然出手,一道白光正中他手腕,將那寶劍生生震飛。


    長劍刺入側旁古鬆,嗡嗡發顫。


    厲星川取下背後雙劍,緩緩走到他近前,還是恭恭敬敬地行禮,道:“掌門,救你可以,但有一個條件。”


    “你什麽意思?”卓羽賢冷汗涔涔,緊盯著眼前這個年輕人。


    厲星川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在他麵前抖了抖,道:“依照你和慕容夫人剛才所說,我已經都記下。這封信,可算作是掌門的懺悔書,再在最後加上您的印信,您便可退位讓賢了。”


    卓羽賢望著那白慘慘的信紙,見上麵密密麻麻寫著許多字,那字跡遒勁方正,竟不是厲星川的筆跡,而是與自己的一模一樣。


    “你……你早就知道這些事了?”卓羽賢吃力地道,“隻等著這一天?”


    厲星川將信紙仔仔細細疊好,放入懷中,淡淡道:“有些知道,有些是剛才才清楚。我不做無把握之事。”


    這時,芳蕊夫人撐起身子,虛弱道:“星川……不要與他廢話,快些殺他,我,我要看他先死在我之前……”


    卓羽賢一驚,盯著厲星川,道:“你……你是?”


    厲星川沒有回答,芳蕊夫人卻伏在地上,低聲笑道:“決明有個才三歲的兒子,因被母親抱到了鄰居家玩耍,逃過了一劫……我後來返鄉找他,村莊卻遭遇饑荒,人都死的死,散的散……可憐他流浪街頭,成了乞丐,幸好老天有眼,被我打聽到了下落……”她說到這裏,吃力地側過臉,望著眉目英俊的厲星川,喃喃道:“星川,那些年所受的苦,你現在可以向他索還了。”


    厲星川閉上雙眼,道:“姑姑,多謝你的養育之恩。”


    卓羽賢手腳發麻,咽喉處一陣發澀,唇邊流出汙血。毒性已經周遊全身,向著心脈侵襲,他再也無法鎮靜,啞聲道:“星川,星川,你方才不是說,隻要我答應退位,你便救我嗎?那印信就在我懷中……”


    厲星川望著他,忽而上前從他懷中摸出一枚小小的印子,托在掌中看了看,道:“這應該就是青城掌門的印信吧?掌門,難得你肯禮讓,在下感激不盡。”


    芳蕊夫人恨聲道:“還談什麽讓位?叫他向你父親謝罪,懺悔!”


    厲星川卻側過身子,以憐憫的眼神望著她,低聲道:“姑姑,謝罪、懺悔又有何用?不過一句空話,講得再多,抵不過堂堂掌門之位,可以高高在上,號令群雄。”


    “你……你怎麽能這樣說?”芳蕊夫人臉色慘白,伸手抓著他的衣衫下擺,“你要記得他是你的殺父仇人,你怎還要謝他讓位?”


    厲星川微微仰起臉,上方鬆柏蔽日,昏暗中幾乎望不見陽光。樹影斑駁,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


    “報仇雪恨又如何?難不成,殺了他之後,還做那見不得光的殺手,到處流浪?那麽多年吃盡苦頭受盡冷落,我厭倦了……”厲星川喟歎一聲,往邊上一退,踢開了芳蕊夫人枯瘦的手。


    她口角流血,眼睛通紅,掙紮道:“你,你這個不孝子……”


    “姑姑。”厲星川蹲□子,離她不遠不近,似乎不願聞到她身上的血腥味,“很抱歉,我一直有件事瞞著你……真正的星川,大概早就在饑荒中餓死了。”


    他頓了頓,沒有看芳蕊夫人的眼神,隻是望著地麵上的野草,低聲道:“你找到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想找一個長得跟我很像的孩子而已。我不願再沿街乞討,不願再被人打罵,於是,我哭著抱住你說,我就是葉星川。”


    芳蕊夫人喉嚨間發出可怕的聲音,她用力抓著地上的沙石,一雙眼睛死死盯著他,卻怎麽也說不出話來了。


    “奪夢樓,應該已經上青城了。”厲星川說罷,看了她最後一眼。


    她已經睜著眼睛死去,雙手緊握野草,身子僵硬。


    卓羽賢眼見這一切,心沉如石,卻還不忘要挾:“厲星川,既然你不是葉決明的親生兒子,那你還有什麽必要殺我?我可以讓位給你……若不然的話,隻憑一封信,你難以服眾……”


    “我不需要服眾。張鶴亭父子已死,青城派沒有人可以跟我競爭。”厲星川從容不迫地上前一步,“難道你以為鴻千那一群人可以活下來嗎?”


    “你?!你說什麽?!”卓羽賢怒道。


    “你剛才沒有聽到嗎?我說,奪夢樓的眾殺手,已經上青城了。”厲星川負手。


    “你要將青城派與你對立的人都殺盡?談何容易!奪夢樓隻是烏合之眾!”卓羽賢聲嘶力竭。


    厲星川取□後雙劍,展開雙臂,道:“我左手的,是今年新鑄的武器,如今青城上下,用的都是這一種。我右手的,則是現在奪夢樓的人所持的武器。你看好了。”說著,他右手一揮,劍鋒削過,左手中的短劍鐺的一聲便斷為兩截。


    卓羽賢呼吸急促,望著掉在腳邊的斷劍,似乎難以置信。


    “這兩種材質相克,平時他們練武時不會有什麽異樣,但隻要遇到了這……”他抬起右手明劍,震了一震,“即刻成了廢銅爛鐵。掌門,這三年來,我鑄的劍,已經握在每一個青城弟子的手裏了。”


    他說罷,右臂一探,便將那明晃晃的利劍刺入了卓羽賢腹中。


    “給你一個痛快吧,免得毒發而死,姿容不佳。青城派很快就成地獄,隻等著我回去,才能力挽狂瀾。”厲星川再一用力,利劍穿透卓羽賢後腰,將他釘在了古鬆之上。


    卓羽賢雙手緊緊攥著劍鋒,他眼神散亂,張著嘴想要喊出聲,但一股股淤血很快湧上,自唇角流出。


    厲星川迅疾收回短劍,在他衣襟處一抹,拭去了血痕,徑直朝著原路返回。長及腰間的雜草在他身邊分開,他的步履看似隨意悠閑,一步步卻像衡量過似的,不緊不慢,沉穩有力。


    作者有話要說:沒有像大家想象的那樣,卓羽賢跟小池決戰什麽的。他到死也沒有跟兒子相認。


    厲星川【葉星川】就是那樣的人,你如果回過頭去看看他最早跟皓月說過的那些話,也許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他與小池都有過流浪無助的童年,隻不過遇到的人不同,各自的性格也決定了各自的選擇。他的真實名姓,真實身份,已經不重要了。


    關於慕容槿跟卓羽賢以前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會在下一章裏說清楚,明天晚上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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