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青蓮未展終成殤


    了意等人尋至舍身崖的時候,藍皓月已經昏厥過去。醒來之後,她隻是直著眼要往崖下去找。眾人見狀,強行將她抱住。正慌亂間,厲星川來到她身後,輕輕一指,便點中了要穴。


    她失去了知覺。了意與其他弟子來到崖前,隻見白雲皚皚,壁立千仞,一眼根本望不到底,哪裏還有什麽人影。眾人悵然遺憾,站在風中默然無言。


    厲星川緩緩上前,抱起了藍皓月:“師太,皓月雖私自逃出喜堂,但總還與我有過婚約,我想將她帶回青城。”


    了意不想插手這男女之情,但來時路上見卓羽賢已死,又聽藍皓月口口聲聲說舅媽和青玉一起墜下舍身崖,心中甚是震驚疑惑。厲星川看出了她的心事,便道:“掌門與芳蕊夫人同歸於盡,芳蕊夫人本是葉決明之姐,特為尋仇而來,這其中很多事情都是由她挑撥而起。我作為一個普通弟子,有時也隻能聽命於掌門,這次闖山之事,厲某在此先替青城派向師太賠罪了。”


    “但皓月說過,那鬆竹庵之事,原本就不是葉決明所為,而是……”了意皺眉道。


    厲星川抱拳道:“不管是誰所做,總之是我青城派的不對,但此事已過去多年,如今卓掌門也去世,希望師太能寬宏大量,不計前嫌。”他又頓了頓,上前一步道,“之前卓掌門指責師太殺了我張兄弟,我也覺得有點武斷,以我來看,從泰他或許是在中了其他人的暗算,比如奪夢樓……因而才觸發了傷勢,清早便暴斃。”


    了意眼見卓羽賢死在了峨眉,心想即便是他當年殺了峨眉女尼,也算償命抵過,便歎氣點頭:“我佛慈悲,死者已矣,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唐夫人會和池青玉一起跌下懸崖。皓月像是受了很大刺激,我也問不出究竟……”


    “青玉……”厲星川望著雲海,“或許是,他自知無法與皓月廝守,便選擇了那條路吧。”


    ******


    他將藍皓月帶回了青城。


    被奪夢樓重創的青城急需統領人物,卓羽賢門下弟子死傷大半,有人便提出由厲星川接替掌門之位。唐寄瑤得知丈夫暴斃,氣急攻心,抱著兒子來質問厲星川究竟發生了何事。正聽到眾人推舉厲星川擔任掌門,唐寄瑤悲痛之餘口不擇言,質疑他是否害死了張從泰。


    那派中原本也有一些看不慣厲星川左右逢源的人,聽了唐寄瑤的話,便或是冷眼旁觀,或是煽風點火。


    “嫂子畢竟不是本門嫡係,還請先行回避。”厲星川一揮手,讓人將唐寄瑤強拖了出去。她猶在門外哭罵,厲星川從懷中取出那封懺悔信,攤在了眾元老麵前。


    看筆跡分明是卓羽賢親手書寫,又兼有掌門印信。眾人看了上麵的內容,麵色忽白忽青,個個目瞪口呆。


    “諸位前輩,星川本不願將此事公布,卓掌門一生清譽也不能毀壞,但我親耳聽到他承認此事,為洗雪罪孽,他在臨終前寫下懺悔信。我倒不是要做那掌門之位,但他既然將印信交給了我,星川便有責任與眾前輩一起重振綱紀,否則青城就此衰敗,諸位又有何顏麵再在江湖立足?”


    厲星川侃侃而談,手中印信擺在桌麵,令那幾個不服之人無話可說。


    “既如此,等星川剿滅了奪夢樓餘黨,再來談此事吧。”有人最終提出條件。


    厲星川微笑。


    不出十日,他帶領群雄找到了奪夢樓餘黨藏身之處,連夜斬草除根,一個不留。


    他成為了青城派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掌門。


    有人偷偷告訴唐寄瑤,張從泰死得蹊蹺。但厲星川卻審時度勢,要與峨眉修好關係。唐寄瑤沒了依靠,眼看厲星川一步登天,心中極為不服,便更加懷疑是他從中作祟害死了從泰。


    她不停地到青城派其他元老那去哭訴、喊冤,但那些人或是不信,或是不願出頭,沒有人替她撐腰。厲星川不慍不怒,隻派人將她帶回唐門。她拚了命地不從,但又怎抗得過幾個男人的力氣,被人強行拉上馬車,卷了些許衣物,便被“請”出了青城山。


    短短幾天之內,唐寄瑤蒼老了許多。她本是個富貴之身,平日順風順水,連兒子都有奶娘照顧。如今坐在馬車內神誌不清,懷中孩子先是不斷啼哭,後來便昏昏睡去,她也無心去管。


    但等回到唐門,唐旭坤等人出來接她下車,才發現孩子已經高熱抽搐,臉色發青。心急火燎地請郎中醫治,卻被告知耽擱太久,已回天無術。


    唐旭乾痛失女婿與外孫,責罵唐寄瑤一路上竟不知照顧孩子,她隻是垂著頭,抱著孩子不放手。等到父母過來要將孩子奪走,她忽而又發出哀號,以頭撞地,血淚俱下。全家上下哭成一團亂做一團,老夫人臥在床上也隻是垂淚,這赫赫唐門,竟成了悲天戚地的光景。


    ******


    唐門忙著料理孩子的後事,沒人去想到留在青城的藍皓月。


    她回到青城後雖是蘇醒了過來,但始終不發一言,好似再也沒有了靈魂。厲星川曾去看過她,她睡在原本為他們準備好的新房中,兩眼怔怔地朝著屋梁。那雙曾經明亮璀璨的眸子,如今像是兩個空洞,黑,沉,冷,寂,連淚水都沒有。


    “皓月,我不會怪你。”厲星川坐在床邊,伸手想去摸一摸她的臉頰。原本像個死人似的她,卻忽然驚恐得蜷縮起來,緊緊地攥著被子,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床角。


    厲星川陪在她身邊,坐了許久,都不見她回過神來看他一眼。紅木雕花床欄飛龍戲鳳,緋色簾幔流蘇輕垂,這房間雍容華貴,滿室生香,他卻陪著一個活死人。


    他轉過身,望著窗外一輪明月,眼神悵惘。


    青城派百廢待興,厲星川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務,他還是養成了習慣,早間來看她醒未,午後派人送來羹湯,也不管她究竟吃與不吃。他每夜都回到新房,卻也不與她同床,隻是支起了床鋪,睡在她邊上。


    長夜更漏一聲聲,紅燭照影空成雙。


    一個月後的某夜,厲星川睡在床榻上,吹滅了蠟燭,寂靜中,忽而道:“皓月,明日是繼任大典,我要正式成為青城掌門了。”


    藍皓月睡在黑暗裏,也不知有沒有聽到他的話。他頓了頓,還是顧自道:“我一直希望你能親眼看到這一天的到來。”


    他說完了,屋中依舊死寂。隻有山野間風雨淅瀝,野鳥驚飛。


    ******


    四月初十,南風微雨。


    良辰吉時,群英匯聚。


    厲星川身著青衿長袍,發束白玉簪纓,在青城派宗祠前三跪九拜,焚香祈禱。藍皓月被人扶到宗廟邊,安安靜靜地坐著,眼神依舊渺遠。


    他登上高處,腰間雙劍流轉明光。意氣風發,身姿挺拔,整個青城山中回蕩著慶祝的鍾聲,年長年幼者盡依照規矩整齊叩拜。


    “恭賀厲掌門接任,光耀我青城一脈……”呼聲雷動,震得滿山縈回。


    四方賓客上前祝賀,厲星川一一應答有禮,時不時還望一望樹影下的藍皓月。


    “唐門來客!”遠處有人喊著,眾人略感詫異,皆朝後看。


    有人認出了那個徑直走來的女子,急忙跑到厲星川身邊低聲道:“掌門,是唐寄瑤,要不要攔住她?”


    厲星川手裏按住劍柄,緩緩步下高台,悠然道:“不必做得太過分,她奈何不了我。”


    唐寄瑤身穿素服,頭簪白花,麵容消瘦得不成樣子,隻一雙眼睛幽黑尖利,像深井一樣。人們看到她,紛紛閃避退後,不願或不敢太過接近。她沒有佩戴任何武器,連腳步都是虛浮無力,好似大病初愈一般。


    厲星川整了整衣衫,大步上前,滿臉微笑:“大嫂,你身體可好一些了?前幾天我還準備派人去探望你……”


    唐寄瑤的臉上僵硬地浮出一絲絲的笑意,她沙啞著聲音道:“我來看看皓月。”


    “皓月?”厲星川一怔,忙轉身道,“很好,她現在已經能出門了,等會兒你可以去陪陪她。”


    唐寄瑤卻沒有理會他,隻是一步一搖地走到藍皓月身前,望著她,低聲道:“皓月,你願意跟他在一起嗎?”


    藍皓月還是怔怔地坐著,連她來到麵前都沒有察覺。


    唐寄瑤默默站著,厲星川忖度一會兒,負手走到她身後,“她一直沒有開過口,想來是受了太大刺激。但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是嗎?”唐寄瑤緩緩轉過身,望著他道,“我很後悔。”


    “什麽?”厲星川一怔。卻在這一瞬間,唐寄瑤雙臂一震,兩道明晃晃的利刃自袖底彈出,直刺而出。厲星川冷笑一聲,似是早已預料,右手輕輕一劃,便擒住她手腕,將她的雙臂緊緊扣住。


    “你想殺我?”厲星川擰眉鄙夷。


    唐寄瑤麵色慘白,忽然一笑,隻聽一聲輕響,她的心口猛地炸裂,青煙與汙血噴射而出,紛紛揚揚落了一天一地。


    厲星川大吃一驚,急忙撤身閃避,但兩人原本離得極近,自唐寄瑤心髒噴出的鮮血正打在他的臉上頸側。一時間,厲星川成了血人一般。


    “掌門!”眾人驚呼著衝上,藍皓月目睹這駭人的場景,眼睛睜得極圓,爆發出一聲尖叫。


    厲星川勉強笑著後退,抹著臉上血汙,道:“沒事,沒事,隻是濺到了血而已……快將夫人帶回房間休息!”


    唐寄瑤已經倒在地上,鮮血順著石板縫隙緩緩流淌,染紅了青草。厲星川望著這場景,隻覺目眩,連連後退,揮手道:“將她拖出去……”


    “是……”有人忙著去扶藍皓月,也有人去拖屍首,卻又抬頭看見厲星川的麵容,猛地一驚,“掌門,你的臉?!”


    厲星川怔了怔,又抬手摸著自己的臉頰,他的手上還盡是血跡,此時再抹了一把,卻見掌上發黑。


    他猛然一驚,用力擦盡了手,再摸上臉龐。


    整張臉已經麻木無覺,沾手之處,盡是黑血。


    此時的他,臉上千瘡百孔,血中帶黑,止也止不住。他自己卻還不知道,隻是一個勁兒地撩起衣袖往臉上擦,周圍眾人驚駭著後退,那幾個去搬動唐寄瑤屍首的人忽然慘叫。


    “有毒,有毒!”他們的手上隻稍稍觸及血痕,便已經腫脹不堪。


    厲星川心緒狂亂,倉惶之際推開人群,跌跌撞撞地朝著不遠處的幽潭奔去。他大意了,唐門著名的不僅是暗器,還有一種便是淬毒之技。


    那一汪幽潭寂靜澄澈,他奔到那裏的時候,已經手足麻木,連聲音都發不出了。


    一頭栽倒在地,卻還吃力地往那池水邊緣爬去。竹葉幽綠,清水無痕,他掙紮著爬到水邊,照見了自己的模樣。


    滿臉血汙,潰不成容。


    最後的時刻,厲星川顫著手想去掬一捧清泉,以洗去自己汙血,但他的手隻微微觸到一絲清涼,便無力地垂下。


    他伏在那竹林間的幽潭邊,斷了氣息。


    ******


    那年初冬,寡居的藍皓月因為要祭奠亡父而回到了煙霞穀。


    僅存的幾個侍女老婦還留在那裏,等著她的歸來。她們自給自足,過著貧寒的日子,但始終未曾離開。


    這半年來,青城派重新又選出了掌門。藍皓月目睹寄瑤慘死,雖經受巨大刺激,但反倒從那種木木呆呆的狀態中驚醒了過來。因厲星川去世,唐老夫人派人將她接回了成都。


    在她回到唐門的時候,峨眉了意師太前來探望。了意從袖中取出一個白布帕子包著的物件,交予她手裏。


    “我們曾攀著鎖鏈想去尋找……”師太垂目遺憾道,“但你也知道,舍身崖乃是萬丈深淵,底下深不可測,即便是我,都無法下到一半。卻在那懸崖上的古鬆上,找到了這個。”


    藍皓月攥著那布帕中的小小物件,用盡了全身力氣。


    ……


    她回到煙霞穀的時候,天色已晚,暮靄四起,遠山如煙。


    在父親墳前祭奠之後,侍女將她送回房休息。暮色漸漸濃鬱,窗外竹葉沙沙拂過,藍皓月披上衣衫,獨自出了房間。


    從前的圓石小徑飄滿落葉,踩在腳下,發出輕微的聲響。繞過一道斜坡,前方就是落梅溪。而今遍地荒煙蔓草,隻有潺潺溪流依舊清澈,在殘陽下閃著微光。


    她慢慢地走到那一株大樹下,坐了下來。


    冷冷餘暉透過樹葉縫隙落下斑駁影痕,四周靜謐無聲。她取出從房中帶出的小小竹哨,含在唇間,嗚嗚咽咽地吹響,曲聲宛轉輕緩,飄散於沉沉古木間。


    她想念這林中的一群小鳥兒了。


    但吹了許久,它們都沒有出現。


    直至曲聲終至,才從密林深處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她抬頭望去,淡紅色夕陽下,有小小的影子在翠竹梢頭倏忽一躍,一隻青羽鳥兒躍到了近前。她輕聲喚著,拈著糕點碎屑灑在地上,那隻小青鳥遲疑著在原地站立,似是忘記了她,又似是從來都不曾見過她。


    它已經不再稚嫩,身上的羽毛顯得稀疏,長長的尾羽也失去了以前的光彩。寒冷的冬天就要來到了,藍皓月不知它還能活多久,來年春天,又能否再見到它。


    她靜靜地望著它,不敢有所驚動,但它還是沒有上前來,隻踟躕了片刻,便展開雙翅,緩慢地、吃力地,沒入了叢林深處。


    藍皓月怔怔地坐著,握住了頸下的紅線。


    那殷紅絲線係著碧青玉墜,溫潤柔和,又帶著微冷。她將它取下放在掌心,許是經過了劇烈的碰撞,玉墜上有一道隱隱裂痕。但中間的那朵蓮花依舊靜靜含苞,它就像是在初時被永遠凝結在了湖水中央,一生不得開放。


    忽然想到了很早以前的那個月夜,她嘟著嘴地追隨於他身邊,好奇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他隻是顧自數著步子走路,並不願意理她。


    “我叫藍皓月。”她隻得給自己解圍。


    青衫白袷的少年這才不緊不慢地道:“池青玉。”


    淚珠自藍皓月眼中滾落,滴落在那枚玉墜上。有風吹過,她在淚眼朦朧中,感覺到掌心微微一顫,然後,在一片寂靜中,青色玉墜間的裂痕自內而外漸漸延伸,穿過了始終不會開放的蓮花,隨著一聲輕響,最終碎成兩半。


    【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池青蓮待月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紫玉輕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紫玉輕霜並收藏一池青蓮待月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