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節,豔陽高照,蟬兒拚了命似的唱個不停,山林中便少了寂靜。好在這幽穀綠樹成蔭,臨近潭邊更有幾分清涼。雖如此,一到午後,藍皓月還是懶懶地不肯動彈,池青玉便會陪著她躺一會兒,等她睡著了,再悄悄起身去屋外忙碌。


    這天依舊如此,兩人正倚在床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有人在輕輕敲門。池青玉起身出去問了問,回來對她道:“有個老人不能走動了,我過去一下,你自己休息吧。”


    “早點回來。”她習慣性地給他整整衣衫,看他背起藥箱,開門後跟著山民走了。


    這遠近幾座山裏的人平時難得去鎮上,若有頭痛腦熱或是跌傷扭傷,都願意來請他去看看。很多時候,他巧施銀針便可緩解病痛,且又並不一定要收錢,隻是憑著病人的財力物力,即便無錢無物,他也沒有什麽怨言。


    盡管他目不能視,但這裏的人都很信任他。


    對於他所做的這些事情,藍皓月也不會埋怨。想到以前初次到羅浮山,便聽說他跟隨師兄去了深山替人看病,那時候,還覺得這冷漠孤傲的人,倒也有另外一麵。


    她想著想著,不覺側臥於竹席間,倦意襲來,便漸漸熟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隱隱聽到屋外有說話聲。她昏昏沉沉地睜開眼,起初以為是池青玉已經跟著山民回轉,但再一聽,卻不是這閩北方言,而是她自小便熟悉的川蜀之語。


    藍皓月一下子坐了起來。


    這時候,門外傳來問話聲:“有人在家嗎?”


    她急急忙忙來到門口,一開門,隻見一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拄著拐杖站在簷下,身後還有兩名仆婦和兩個抬著竹榻的轎夫。


    藍皓月驚呆了:“外祖母?!”


    “皓月……”唐老夫人望著眼前這個衣著簡樸的外孫女,一時悲喜交加,不免濕潤了雙眼。


    ******


    藍皓月在來到武夷之後便寫過信給外祖母,老夫人也曾回信勸她回去,但她還是留了下來。成親之後,她原本想親自回去跟外祖母稟明原委,但想到路途遙遠,若是將青玉帶回,隻怕再遇到風波,便打消了這個念頭。隻寫信托人捎去,想等到以後有空時再去一次唐門。但誰知,年邁的外祖母竟來到了這桃花洞畔。


    仆婦與轎夫在屋前大樹下乘涼,藍皓月忙不迭將老夫人迎進屋子。夏天衣著輕薄,老夫人起初還未在意,待到進屋後才發現藍皓月臉龐更圓,小腹微微隆起。


    “皓月,你莫不是?”老夫人坐在堂屋中,審視著她。


    藍皓月臉頰微紅,站在一邊,“嗯,已經三個多月了。”


    “真是沒有想到……”老夫人喟歎一聲,眼中雖帶著無奈,但卻也難免驚喜。她環顧四周,見這小屋擺設極為簡單,看得出日子過得並不寬裕,不禁又問道:“怎麽隻有你一人在家?”


    “他出去給人治病了。”藍皓月唯恐外祖母不滿意,又忙補充道,“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老夫人緩緩點頭,讓她坐在一邊,溫和道:“我看你上次信裏說,他已經將過去都忘記了?”


    藍皓月猶豫著道:“差不多吧……有時候好像隱隱約約還會想起點什麽,但是我不跟他多說,他便也就隻好作罷了。外祖母,雖然如此,但我們過得很好。”


    當日藍皓月回到唐門後,曾將舍身崖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老夫人,對於慕容槿的死,老夫人的心情也很是複雜。


    “大老遠的,您怎麽來了武夷?”藍皓月不由道。


    “你又不回來,我惦記著你,怕你在這裏受苦。”老夫人頓了頓,又道,“之前七星島曾幫了我們的忙,你走後,我讓韻蘇去東海拜訪一下連家的人,但她後來卻怏怏而回,說他們婉言謝絕,連公子不在島上,連小姐也並不願相見。這些日子來我心頭始終牽掛此事,便想再順道親自去問問。”


    藍皓月點頭,老夫人又由此與她談及唐門的近況,兩人談話間不知不覺時間流逝。唐老夫人正說到想讓皓月回蜀中看看,卻見她不由自主地望向遠處。


    桃林間,池青玉由人送到了屋前,聽到不遠處有人交談,不禁微微一怔。


    “我到家了,你請回吧。”他低聲向那樵夫說著,便自己走向小屋。


    老夫人從未曾見過池青玉,此時見這麵貌清秀的年輕人快步而來,雖手握竹杖,但也許是離家近了的緣故,走路還算方便。他還未到家,便微微一停,道:“皓月,有人來了嗎?”


    “嗯,是我外祖母。”藍皓月迎出門去,拉著他的手,將他帶至老夫人麵前,在他腰間悄悄一捅。池青玉很少聽她提及家人,這時不免驚訝,但還是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禮。


    “起來吧。”老夫人看著他,這五官神韻之間,確也與慕容槿有幾分近似,不免心緒紛雜了起來。


    ******


    老夫人在這地方隻住了一天,時間雖短,倒是看到池青玉始終都跟皓月一起做著家務。他看不見,做事是慢了一些,但皓月並不在意。他在竭盡全力地替她分憂,即便生活略有艱難,她也甘之如飴。


    因為不想讓這外孫女婿記起以前那些事情,老夫人與池青玉交談得也並不多。次日午後,仆人們重新上山接她,她便要離開了。隻是臨行前,想將兩名仆婦留下伺候皓月。藍皓月謝絕,老夫人不悅道:“你現在還好,等到快要生養時他一個人怎麽顧得過來?這深山裏又沒幾個人居住,到時連幫手都找不到。”


    藍皓月辯解了幾句,見外祖母心意已決,便隻好答應了下來。唐老夫人再三叮嚀之餘,才滿懷心事地離開了小屋,臨出門前,望著池青玉道:“青玉,要好好照顧皓月。”池青玉認真道:“外祖母,我會的。”


    老夫人走了。藍皓月帶著池青玉送到山穀口,望著外祖母步履略微沉重的背影,心中也不禁酸楚,竟不由落下淚來。


    池青玉聽她抽泣之聲,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別哭,等生了孩子之後,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探望唐老夫人。”


    “嗯……”她拭著淚,哽咽著回過身,往屋子走了幾步,忽又一省,抬頭望著他道,“我跟你說過外祖母是唐老夫人?”


    池青玉也一怔,蹙眉道:“沒有嗎?”


    她深深呼吸,挽著他徑直回家,邊走邊道:“池青玉,你以後要對我更好,不然外祖母現在認識了你,以後會來找你算賬。”


    他淡然一笑:“我一點兒也不心虛。”


    “越來越自負。”她雖是這樣嘀咕著,唇角卻不由揚起笑意。


    ******


    因藍皓月並不願意從現在起就被人伺候著,唐老夫人留下的兩名仆婦先去了山下居住,每過一段時間會進山來幫著做些家務,也教給她如何做小孩子的衣帽。藍皓月對此倒是很感興趣,催著池青玉去給她買布料。他自是不敢拖延,臨出門前,藍皓月一遍一遍地交待他要買哪些東西,見他隻顧著換衣服拿錢,不禁在背後嘮叨:“跟你說話呢,也不好好聽著,等會兒買錯了怎麽辦?”


    “記著呢。”他披上青色長衫,看上去有些漫不經心地道,“你不要總覺得我腦子不好。”


    “那你跟我說一遍?”她又戳戳他腰間。


    他不緊不慢地往邊上讓了讓,道:“皓月,我發現你現在越來越嘮叨了,這是要當娘的跡象嗎?”


    “胡說,還有好幾個月呢!我不叮囑你幾遍,你不會忘記嗎?”她氣哼哼地。


    池青玉隻笑了笑,從桌邊拿著竹杖便出了門。她的肚子已經大了不少,不能像以前一樣追著鬧他吵他,隻好乖乖地坐在家裏等。


    原以為他會在午飯前回轉,但等了好久也不見他的身影。藍皓月不免有點擔心起來,獨自來到山穀口等待。站得腿腳有些發麻了,才聽到遠處傳來那熟悉的竹杖點地之聲。


    “青玉!”她大聲喊著。


    池青玉原本好好地走著,忽然聽到她的叫聲,還以為出了什麽事,驚了一下,急急忙忙往前趕,險些撞到山岩。她不顧勞累疾步過去,拉住他的手,道:“你怎麽才回來?”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倒是急切道:“你又怎麽到了這裏?”


    “誰讓你回來晚了……”她揉揉後腰,挽著他慢慢朝家裏走。池青玉歎道:“我聽到你叫我,還以為有什麽急事……”


    進了家門,他便解下肩後包裹,攤在桌上,將東西一樣一樣排開。“這是你要的花布,白布,青色絨布……還有這些絲線和珠子,紅的,綠的,黑的……”他仔細地摸著那些布料絲線,一一給她看,木桌上堆出了五色斑斕的小山。


    “我沒有叫你買那麽多啊,怎麽還買了珠子?”藍皓月坐在一邊,擺弄著一團團的絲線。“還說自己記得,明明就是忘記了,然後隻好全買了回來,浪費!”


    池青玉卻毫不在意地收起布包,道:“我怎不記得,那些彩線珠子是我特意買來的。”


    “買來作甚?”


    他略微得意地笑了笑,從懷裏取出一對小小的虎頭鞋子。那虎頭雙目炯炯,英武神氣,嘴巴兩邊還翹著幾縷胡須,儼然百獸之王,不可一世。鞋麵上大紅大綠,間有各色珠子點綴,繡工精美,別有生趣。


    藍皓月驚喜地拿過去翻來覆去看,“哪裏來的?”


    “自然是買的,我還會做不成?”池青玉好似抓住了她的把柄,反擊道,“剛才還說我走路磨蹭,我隻不過是多去了幾家店而已。”


    藍皓月捧著這虎頭鞋愛不釋手,哼了一聲:“那跟你買絲線珠子又有什麽關係?”


    他摸著珠子,道:“給你買個樣兒回來,你不是常愛做些小玩意兒嗎?我聽人說,孩子都愛穿這種鞋子,看上去也好看。”


    藍皓月不禁道:“對啊,我小時候也有,後來我還看到過。”她說著,本想問問他是否也穿過,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青玉。”她有些心疼他,握住了他的手,“我會學著做的,做好幾雙,給我們的孩子穿。”


    ******


    那年除夕,藍皓月在燈下剪著鞋樣,桌上已經擺著好幾雙各色虎頭鞋,池青玉便在一邊靜靜坐著。山外鞭炮聲縈繞在夜空,他曾想也為她買來鞭炮煙花,她卻說,不要驚擾了即將出世的寶寶。


    於是兩個人便在這安靜小屋裏度過了屬於他們,也屬於那很快就要見麵的寶寶的除夕夜。


    坐得腰酸了,她便扶著桌子起身來到門前。北風卷過,鬆濤綿綿,藍皓月將門稍稍打開一些,望著漫天星光。池青玉來到她身後,道:“不怕冷嗎?”


    “還好。”她微微笑著,回過頭去摸摸他的臉頰,“青玉,你很快就要當爹爹了。”


    池青玉心裏暖暖,他低頭,從背後輕輕擁住她。山外自有別人的熱鬧與繁華,但此地,此時,隻有他們。靜謐夜空深藍如幕,寒星璀璨,宛若浩渺大海間點亮了無數盞遙遠的燈。


    ******


    新春還未過完,藍皓月便生了孩子。


    幸虧老夫人留下的仆婦知道日子快要到了,提前便住在了山裏。那日天還未亮,藍皓月剛想側過臉親親他,隻覺身下一熱,起身一瞧,就驚叫了起來。於是兩個身強力壯的中年婦人趕緊點火燒水,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物件,忙而不亂地裏外奔跑。


    當然,還不忘將驚呆在一邊的池青玉趕出了臥房。


    藍皓月雖說也在江湖闖蕩過多時,刀尖上打過滾兒,但這種緊張與痛苦還是頭一遭遇到。其實肚子還未痛得厲害,但她見池青玉不在身邊,更覺無助與慌張,便大聲叫嚷。


    可憐那被趕在外麵的男人剛才急忙起床時連衣衫都沒穿好,此時聽到了藍皓月的慘叫,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推開門就往裏走。


    “姑爺哎,您怎麽不聽話,不能進來!”一名婦人抬頭看見了,急忙將他往外推。


    池青玉急道:“為什麽不能,我又看不到你們在做什麽,站在邊上聽聽也不行?”


    “不行喲,血光之地,男人不要進來!”婦人可不管他的心情,將他又趕了出去,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池青玉拍門,裏麵正忙得不可開交,哪裏還有人管他。他自覺無奈,也不敢給她們添亂,隻好躲在屋門口。前幾日還母性滿滿的藍皓月此時儼然進了油鍋,又急又痛又躁。外麵的池青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衣衫不整地倚著門,耳聽得屋內一會兒哭一會兒喊,一會兒還在叫他罵他。他卻沒得辦法,隻好默默受著同樣的煎熬。


    他本沒有什麽時間的概念,在這樣的焦急等待中更覺黑暗無止盡,也不曉得到底過了多久,就在他幾乎按捺不住的時候,裏麵的喧鬧到了頂點。


    然後,便是一聲從未聽見過的,響亮的啼哭。


    本來已經亂作一團的心,猛然間好似被遠山鍾鼓震醒。那一刹那,他仿佛靈魂出體,但就在再一刹那,那紛雜不堪光怪陸離的思緒盡數歸一,像無數的碎屑齊齊拚接而起,重新回到了他的心底。


    “生啦生啦!”原本凶巴巴的婦人笑哈哈地打開門,一把將他拉進去。


    另一名婦人還在收拾清理,池青玉幾乎不知道自己怎麽到了屋內,隻覺有人拉過他的手臂,將一個軟軟圓圓的布包塞到他懷抱裏。


    “抱住,別鬆手啊!”耳邊有人大聲叮囑。


    懷中那布包裏散發出溫熱氣息,小小的身子不斷掙紮,一邊握著拳,一邊哇哇啼哭。池青玉愣愣地抱著這個繈褓中的小生命,一動不動,忽聽藍皓月微弱的聲音:“青玉,青玉,過來。”


    他緊緊抱著繈褓,一點點都不敢動,生怕自己走錯,撞到了什麽東西。


    那仆婦隻得扶著他,將他帶到藍皓月跟前。藍皓月吃力地抬起手,他這才意識到,忙抱著孩子蹲了下去。


    “皓月,生好了。”他呆呆地說了一句,便覺得有些哽咽。


    “傻子,怎麽還要哭了呢?”藍皓月臉色發白,但還是努力笑著,看著他懷中的小娃娃。


    那小娃娃雙眼緊閉,鼻子眉毛皺皺的,一張嘴兒張得老大,依舊哭個不停。池青玉此時才微微回過神來,懷裏這份沉甸甸的感覺是如此奇異。他想要伸手摸一下孩子的臉,卻又怕碰壞了這柔嫩的小生靈,便側過臉,小心翼翼地,輕之又輕地,用自己的臉頰貼近了孩子的小小麵龐。


    肌膚相觸,溫暖襲來。


    二十多年的生命中,從此多了另一份牽掛。與他至親,至愛,至深,至厚的血脈之情。


    “青玉,這是你的兒子。”藍皓月微笑著看他。


    “我的兒子。”他低語,撫過孩子的臉頰,又握住了藍皓月的手。這個溫暖的小生命,與身邊的最愛,值得用盡全力去嗬護,即便風霜侵襲,天地淪陷,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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