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半垂著頭,脊背繃緊站得筆直,隻當身外的人、事全不存在。


    他和宋子寧分別時,正在少年成長期,如今身高體型都已不同,哪怕長相還有三分原來模樣,但是頂著女子身份,再加上血族體質帶來的根本性變化,就不信宋子寧一個照麵能認出他來。


    琪琪卻是笑容微微一僵,臉色立刻就冷了下來。


    宋閥這位七公子在女色上名聲不太好,頗有些風流不羈處處留情的傳聞。當著她的麵盯著她的女伴看呆掉本就很沒禮貌,偏偏琪琪和宋子寧做了二十多年表兄妹,決不相信這個裝模作樣已成習慣的家夥,真會為了一個女人失態,這分明是當麵給她難堪。


    這時,旁邊響起一聲輕笑,葉慕藍走了兩步站到宋子寧身邊,伸手牽牽他的衣袖,然後語調輕快地說:“看著真是個可人兒,難怪我家子寧會一時忘了禮數。”她明明是在誇千夜,說話的時候卻盯著琪琪,“如此濯濯若花的美人,暖房嬌養著都嫌不夠周到,琪琪你倒也舍得帶出來餐風露宿。”


    琪琪的臉色立刻沉下去。葉慕藍這幾句話背後的意思異常刻薄陰毒,隻差直接指著琪琪說她把內寵帶到大庭廣眾來。周圍陸續有人發現這邊氣氛不對,聞言頓時興奮起來,準備看一場好戲。


    殷家和宋家雖然是姻親,琪琪的母親還出自宋家,但她和宋子寧不睦已經是公開的秘密。每次兩人同在的場合都會看到琪琪不斷表示對宋子寧的厭惡,宋家七公子卻從不會失禮,每次都彬彬有禮熱情周到,盡管總會遭到琪琪各種冷嘲熱諷。


    被葉慕藍莫名的刺了幾句,琪琪可不是那種會當麵吃虧的人,她冷冷斜了葉慕藍一眼,漠然地道:“什麽時候區區一個士族女人也能先說話了?你家裏沒教過你禮數嗎,野丫頭!”


    葉慕藍抓住宋子寧衣袖的手一緊,一張精致美麗的麵孔頓時氣得鐵青,看來要比嘴上功夫,琪琪可是絲毫不弱於她。而且士族出身是葉慕藍的大忌諱,琪琪卻是那種哪個傷口最痛就往哪裏撒鹽的人,每次都一腳踩在她最大的不甘和隱恨上。


    宋子寧這才回過神來,手一抬,不讓葉慕藍說下去。


    葉慕藍一臉委屈,她凝視著宋子寧的時候,平日裏的清冷驕傲如冰消雪融般無蹤,帶了幾分小兒女嬌態,柔聲軟語地道:“子寧,她……她羞辱我……”


    宋子寧一雙如春水般溫柔的眼含笑向她看了一眼,葉慕藍立刻就不再說什麽了,一次可以撒嬌,再來一次就是不知進退了,她可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宋子寧這才轉向琪琪點點頭,說:“琪琪,許久不見,近來可好?”


    琪琪一雙嫵媚的鳳目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地說:“聽說七表哥最近需要打理的事務又增加了,肯定不會像我待在永夜大陸那個鄉下地方般無聊,還好有曉夜陪我。”她微微側身過去,伸手撩起千夜垂落肩上的一縷散發,在手指間卷了兩轉。


    “曉夜?”宋子寧微微一怔。


    琪琪卻在看他身邊的葉慕藍。葉慕藍雖然努力保持麵無表情,隻是眼中那熊熊燃燒的怒火怎麽都壓不下去。


    琪琪先是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隨即恍然大悟他們聽岔了什麽,哈哈笑起來,“不,不,不是,我的曉夜,是拂曉的曉,永夜的夜。”然後歡暢地看著葉慕藍不但沒有恍然之色,反而更加憤怒,顯然她已經認定,琪琪身邊這個內寵名字‘夜’和‘葉’同音,就是為了羞辱她的。


    琪琪眨眨眼睛,突然下了點猛料:“七表哥,如果你是真心喜歡曉夜,我也可以把她讓你給哦!我可還沒用過她呢!”


    此話一出,千夜立刻覺得周圍落在身上的目光頓時多了無數道,灼熱了不知多少倍,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淩厲殺氣大盛。


    而宋子寧不由自主地又把目光落到千夜身上,神色再次變得有點恍惚。千夜如柱子般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雙目自始至終都不曾抬起來看他一眼,心裏則早已煩躁無比,很想一腳踹到宋子寧肚子上。雖然千夜知道這是遷怒,但這一切確實是因宋子寧而起。


    葉慕藍在旁邊實在忍不下去了,冷冷道:“琪琪小姐,對子寧你起碼應該有些尊重吧?你這樣子,不會讓天行大人失望嗎?”


    琪琪看了她一眼,說:“我和七表哥談家事而已,你在旁邊多什麽嘴?還口口聲聲天行大人,這麽說你是覺得七表哥已對閥主之位誌在必得,要天行大人來才能說話了?”


    此話一出,葉慕藍立刻就是滿身冷汗!而一邊熱鬧看得津津有味的旁觀者也多半色變,有些士族和小世家子弟甚至開始往遠處退去。閥主之爭,這不但是不能摻合,連聽都不能聽。


    葉慕藍臉色慘白,心下大恨,她沒想到殷琪琪竟然抓住一句話頭,硬生生把話題扭到極為凶險的方向。


    宋閥整體風格看似少有的溫和,可實際上門閥世家的繼承權之爭哪有弱的,與廟堂之爭也不遑多讓,殘酷狠辣自不必多說。


    宋子寧得以躋身繼承人序列本來就已夠讓人意外,而他本人和他所在的那房都對閥主大位從未表現出任何爭勝之心。若因葉慕藍一句話被推入漩渦,弄不好宋子寧這一房會直接退婚,那對葉慕藍來說就是滅頂之災。


    葉慕藍捏緊拳頭,指甲深深刺入掌心,讓疼痛催促思緒飛速運轉,沉聲說:“子寧從來沒有這個想法。倒是琪琪你好象對殷家的繼承人大考誌在必得。這次春狩正是關鍵,可要好好表現。”


    不料琪琪用看白癡的眼光瞥了她一眼,淡笑道:“區區一個繼承人大考,有什麽難的?隨便花點力氣,就能贏下來,那用得著那麽重視。”殷家和宋閥情況不同,琪琪已經進入最後四人大考之列,這時再裝淡然已經毫無意義。


    葉慕藍暗暗咬牙,眼光一轉,道:“可是我怎麽聽說,有人在大考中出了紕漏,使得遠征軍損失慘重。這事鬧得沸沸揚揚,很多人都知道了呢!”


    琪琪若無其事地說:“是呀,最近血族都閑得無聊,連親王後裔都跑去底層大陸的窮鄉僻壤亂竄。我一次帶隊突襲,就有十三氏族的門羅精銳衛隊恰好在路上堵截。這事確實鬧得挺大,不過在我看來還不夠大。不管是誰賣消息給吸血鬼,我都會一查到底,此事絕對沒完。那怕那人是某個門閥子弟的老婆,也逃不過我殷家的追殺!你說是不是,葉小姐?”


    葉慕藍臉色一寒,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最好說得清楚些!”


    琪琪向她看了一眼,淡淡地說:“讓我說得清楚些?你還不配!”這句話絲毫不留情麵,就象一記耳光直接抽在葉慕藍臉上。


    此時一直裝柱子的千夜聽到這裏,心中微微一動。當琪琪說那番話的時候,他感覺到葉慕藍的心跳和血流加快了一點點,看來土城堡一戰背後的勾心鬥角比想象的更加複雜,季元嘉也沒有告訴他全部。


    千夜心中隱隱浮現殺機。然後感覺到宋子寧的目光又轉了過來,他幾乎忍不住要爆粗口,隻能堅決不抬頭。


    “琪琪,你行事說話這樣霸道,如果被你執掌殷家,還會把誰放在眼裏?”葉慕藍咬牙切齒地道。


    琪琪冷道:“殷家不管霸不霸道,都不會讓一個小小的葉氏踩到頭上去!”


    武安堂這個角落裏此時一片寂靜,不敢摻合門閥世家內務的之前就借故遠離,大膽留下來看熱鬧的此時連議論都不敢了。眾人完全沒有想到轉眼之間二女就是如此劍拔弩張,連最後的體麵都徹底撕擄開了。


    宋子寧眼中忽然迷茫散去,露出懾人光芒,剛想要說什麽,院門處忽然又是一聲拖長的通傳聲:“趙閥二公子,趙君弘到!”


    宋子寧凜然之意頓時盡去,又恢複了春水般溫柔含笑的模樣,說:“難得君弘也來了,三表妹,我們應該去迎一下。”


    琪琪也點了點頭,和宋子寧並肩向院門走去。葉慕藍此時也已經鎮定平靜下來,若無其事地退後兩步,跟在宋子寧身後,可是偶爾投向琪琪的目光中,卻是充滿了怨恨和不屑。


    門口一隊貴胄青年拾階而上,如眾星捧月般環繞著一人走了進來。那人大約二十四五年紀,生得十分俊美,比宋子寧還要勝出半分。他有著一頭淺色短發,雙瞳黝黑深邃中透著點紫色。


    他一現身,人群中立刻就是議論紛紛。


    “竟然真是趙閥二公子!這生得果如傳言般俊美無儔。”


    “早就聽說趙閥嫡係子弟男的俊秀女的清麗,聞名天下。年輕一代更有四位公子最為出眾,趙君弘可就是其中之一啊!”


    有人為之神往,問:“不知這位君弘公子是否婚配?”


    旁邊立刻有人譏笑他道:“就憑你們也想攀上趙閥?別作夢了!”


    那人立刻脹紅了臉,不忿道:“有什麽不可能的?高門大閥都有和士族通婚的傳統,我家有女初長成,天資聰穎,麗質無雙,你怎知道趙二公子就一定看不上她?”


    另一人好心拍拍他的肩,用惋惜的口氣說:“四閥之中,惟有趙閥從來不與士族通婚。趙閥中人最是心高氣傲,又確是代代能人輩出,千年來家聲如日中天,從無墜落隱憂,自然有本錢說這種話。”


    那人立刻垂頭喪氣,不再多話了。


    趙君弘跨過門檻時略略一停,已把廳內情勢盡數看在眼中,隨從們不用吩咐,就把想要圍攏過來的人全部攔在一邊,他本人徑自大步走到宋子寧和琪琪麵前,張開雙臂和宋子寧一個擁抱,笑道:“子寧,上次壩下遊獵之後,好久不見,你實力更進一步了。”


    宋子寧微笑道:“還是較君弘兄差了一點。”


    趙君弘搖頭自嘲道:“隻不是用藥多了些,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哪裏及得上子寧每一步都不假外力來得紮實。”


    宋子寧歎道:“君弘兄過謙了,誰不知道趙家四公子個個都注定是戰將之才,用不用藥根本沒有區別。”


    “什麽四公子不過是玩笑著稱呼一聲罷了,慚愧得很,我倒是天資最差的一個。”


    宋子寧立刻道:“哪裏,君弘兄太過謙了。如果你都算天資差的,那當今之世就沒有幾個敢稱天資好的了。”


    兩人你來我往,根本就沒有盡頭的樣子。


    琪琪在旁邊翻了個白眼,喝道:“行了,你們兩個有完沒完,再互相吹捧,天都要亮了!”


    趙君弘和宋子寧全無慚色,相視一笑,這才停下了自謙和吹捧對方的循環。


    趙君弘對琪琪微笑招呼,道:“許久不見,琪琪你又變漂亮了。聽說你在底層大陸遇到了一點麻煩?有沒有我可以效勞的地方?”


    琪琪顯得很是頭痛,立刻搖頭道:“不需要!我完全可以自己搞定!”


    接下來三人從各自家族聊到親朋好友,又從共同參加過的社交活動扯到未來的日程,趙君弘那骨子裏的傲慢漸漸浮現出來,除了子寧和琪琪等寥寥數人之外,其餘人他看都不看一眼。


    此時忽然鼓樂聲響起,在眾人簇擁下,從屏風後走出一個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穿著以帝國軍服為底的服色。他食中二指上戴著兩枚巨大的翡翠扳指,戒麵上刻著陰文的衛字。


    這就是衛國公,此次春狩的組織者。


    衛國公目光徐徐掃過全場,當他目光掠過時,千夜竟有種被雷電擦到的感覺!立刻知道衛國公是極為可怕的高手。


    千夜立刻收斂心神,保持氣血穩定,讓早就縮進心髒深處的血氣和符文藏得更深些,生怕被衛國公給看穿了底細。好在衛國公的視線在千夜身上如看其他人般一掃而過,根本沒有停留,這才讓他鬆了一口氣。


    這時有侍女端了酒上來,衛國公執杯在手,朗聲道:“各位皆是帝國棟梁之材,我等已經老了,這無盡星路,浩然天下,遲早都是屬於你們的。不過黑血諸族依舊強橫,各位仍需努力。終有一日,我們會將黑暗種族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滅幹淨!帝國長存!”


    所有人共同舉杯,齊聲道:“帝國長存!”


    晚宴結束,千夜隨著琪琪回到院落,然後在踏入臥房前猶豫了一下。琪琪卻一把將他扯進來,然後關上了房門。


    “我去洗澡,你也去吧!然後早些休息。”


    琪琪指了指門廳右側的一扇門,說罷自己就徑自走進裏間沐浴,她似乎有心事,再沒心情調戲千夜。


    千夜也鬆了口氣,主臥的內外兩進居然有各自獨立的浴室和更衣間。


    這個晚宴,實在是過得讓人疲累,千夜沐浴更衣上了床,就沉沉睡去。在進入夢鄉之前,他忽然有陣突如其來的心悸,好象有些什麽不好的事就要發生了。


    在殷家所住院落東側,隔著一條青石小徑和兩排疏落花樹就是另外一個院落,規模更大一些,那是宋閥落腳處。


    此刻書房中燈火如晝,宋子寧正在提筆作畫,生宣紙麵上一幅仕女圖已經有了大致樣子。他下筆不疾不徐,然而腕下筆意卻極為靈動,粗細、抑揚、頓挫、濃淡變化無方,筆墨淋漓,氣韻生動,畫中人呼之欲出。


    這是一幅工筆與寫意結合的畫法。身姿衣飾濃筆寫意,雖然隻是一個最簡單的站姿,卻是氣勢驚人,凜冽殺意仿佛要透紙而出。臉部卻用淺線細細勾勒,連眉間一個小小的微蹙表情都栩栩如生。畫中人的麵容竟然和女裝的千夜有三分相似。


    宋子寧執筆而立,雙唇抿成一道銳利的弧線,神情肅然,絲毫不見平時人前溫潤謙和的氣質,整個人象一柄飲血無算的上古神兵,危險一如畫意中透出的凜冽殺氣。


    他忽然搖頭,將這幅沒完成的畫扔到一邊,重新鋪上一張紙,又開始了新的一幅畫。仍然是同樣的仕女圖,身姿衣飾一般無二,隻不過臉部神態容貌都和上一張有小小差異,乍眼看上去,依然和女裝千夜有三分相似。


    在書桌邊上,已經有了五六張作廢的畫稿,每張都是臉部略有差異的仕女圖,全和千夜有三分相似,差異則是在眼眉頰唇等不同地方。如果讓千夜自己來看,肯定會吃一驚,那些地方全是他修飾過用以柔和麵部棱角鋒芒的部位。


    宋子寧眼底突然閃過懾人冷芒,身周淩厲的氣勢瞬間消散。


    有人輕輕敲響書房的門,宋子寧恍然未聞,默不作聲地提著筆凝視畫紙。


    門被輕輕推開,葉慕藍走了進來,她手裏端著一個托盤,上麵放著茶壺和茶杯,還有一個熱氣騰騰的燉盅。她把東西放到寬大書案最靠外的一角上,隨即輕手輕腳地站到了宋子寧身後,靜靜看著他作畫。


    宋子寧一筆忽然下得重了,留下一道頗粗的墨跡。他歎了口氣,又將這幅廢了的畫稿扔到一旁。


    葉慕藍輕柔的聲音這時幽幽響起,“子寧,你很喜歡這個曉夜嗎?”


    ps:周末出差,今晚不能上線更新。所以5000字大章,一次性發出,還剩1000字明天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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