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趙君弘後,宋子寧和千夜沒再回大殿去,兩人也不乘車,沿著上山的大道步行。站在半山腰回頭望去,月色下的瀾江波光粼粼,恍若舞姬的廣袖起伏,雲山直到水邊都是星羅棋布的燈光,端的是一幅繁華盛景。


    忽然一道紫火在夜幕中連綿閃現,高速接近,連空氣都翻騰起來,好像瓦片激打在水麵上擦出的片片漣漪。


    千夜看到紫火,當即踏前一步,擋在宋子寧麵前。


    趙君度在數步外筆直落地,完美的麵容上一片冰雪之色,冷道:“區區一個宋七,何德何能,讓你甘心為他驅使?”


    千夜皺了皺眉,緩緩道:“趙四公子,我不知道你誤會了什麽。我和子寧之間如果要細算利益得失的話,從第一條命開始,就是我欠他的。而且你以為,我會任由他人左右?”


    宋子寧歎了口氣,忍不住說:“我聽說趙閥族規,男子成年或是修煉有成後就必須上戰場。就算將來千夜肯跟你回去,難道你就能夠讓他一輩子都不再與人生死搏殺?這究竟是保護,還是害他?”


    趙君度聞言不語,垂目靜立片刻,然後方張開雙眼,注視著千夜,道:“一年為期,你若不來,我會去找你。另外,若是過了一年,你就再也見不到那塊水晶鎖片了。”


    千夜深吸一口氣,指尖微顫,卻沒有做聲。


    趙君度也不等千夜回答,冷冽的目光掃向宋子寧,道:“宋子寧,有件事你應該還不知道,張伯謙即將挑戰定玄王,一月之後,這消息就會傳遍帝國。”


    宋子寧驀然一震,臉色陡變。


    定玄王是帝室血脈,亦是人族四大天王之一。正是有四王坐鎮,與黑暗諸大君遙相對峙,相互製衡,帝國才能維持大局不崩。


    現在張伯謙竟有意挑戰定玄王,無論勝敗,都是撼動帝國內部格局的大事。此戰無論成敗,隻要張伯謙展現出足以和定玄王匹敵的戰力,都能夠成為第五位天王。而張伯謙一旦晉天王之位,那就算安國公夫人尚鎮得住場麵,宋閥的日子必然不會好過。


    這個消息可謂石破天驚,就是以宋子寧的城府,也為之變色,一時間竟是心中空白,完全沒了想法。等他回過神來,趙君度早已遠去。


    “走吧。”宋子寧招呼一聲,聲音卻突然變得十分幹澀。


    於是千夜和宋子寧繼續往山上走去。過了許久,宋子寧才打破了難堪的沉默。


    “千夜,你有沒有想過今後的路怎麽走?”


    “如果隻有一條路,那就往前走,如果有幾條路,那就選一條往前走。”


    “怎麽選呢?”


    “通往結果的那條。”


    “如果分不出哪個才是想要的呢?”


    “最靠近腳邊的那條。”


    結束了這段近乎廢話的對話後,宋子寧忽然笑起來,“眾生繁蕪,而大道至簡。路一直都在那裏,是我多慮了。”現在想來,其實千夜的一生也並沒有太多選擇,那麽他這個實際上一直有選擇的人反而不會走路了嗎?


    “千夜,你都這麽說了,現在前麵就有兩個選擇,挑一個吧!”宋子寧的聲音又重新輕快起來。每當他這麽說話的時候,千夜往往不會遇到什麽好事。


    千夜一抬頭發現已經走到“雲深堂”的大門口,兩個一模一樣的美麗少女正從側院裏笑著推門而出,站在廊下對他們躬身行禮,烏鴉鴉長發垂落胸前,露出頸後一段白得令人目眩的細膩肌膚。


    這對少女的相似程度比阿七阿九還高,而且受過專門訓練,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甚至說話的聲音都出奇一致,宛若一人,就好像醉酒後看到的重影。


    千夜感到額角有點抽痛,這個家夥該不會真打算一人分一個吧?


    宋子寧壞笑道:“十六和十七我還沒用過,不過隱泉的女師說,她們惟一不同的地方是在床上。”


    千夜突然有種危險臨近的不妙感覺,還不等他側移,背後一股大力推來,把他撞進一堆溫香軟玉。兩名少女看到宋子寧的手勢,嬉笑著攀上千夜身體,把他從前到後摟了個結結實實。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宋子寧是斷不會容千夜退縮的。


    片刻後,正屋內間和外間,一簾之隔,全都響起戰場之音。


    果然,十六和十七雖然連說話都沒區別,此時妙音卻有顯著不同。一個如空穀黃鶯,婉轉清脆,偶爾聲入雲際。另一個卻如絲竹綿綿,低沉逶迤,仿佛月夜春江之水拍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這場混戰激戰未酣之時,西陸叛軍盤踞的幽南行省千裏疆域上,一座宏偉要塞矗立在夜幕中,指揮室的原力燈亮如白晝。


    林熙棠負手站在長桌前,注視著沙盤,正陷入長久的思考。


    長桌一角放著一個外觀陳舊的木頭盒子,手工頗為粗糙,木質卻十分結實。這是林熙棠隨身物件之一,無論走到哪裏,都會放置在案頭上。有人曾偶爾瞥見,裏麵是一些破損的銘牌,很像軍隊的身份牌,每個都帶著硝煙灼過的痕跡,很多已經殘缺不全。


    林熙棠忽然神色一動,走過去推開通向露台的長窗,隨即身形騰空而起,直升上月光流溢的蒼青天穹,一頭銀發在夜色中飛揚起來。


    數百米高空中,一個籠罩了方圓百丈的雲團在緩緩旋動。


    雲團中央有一人正席地而坐,一腿平伸,一腿曲起,那自然的姿勢仿佛身下不是虛空,而是真實的大地。那人仰頭喝了一大口酒,少許猩紅酒液沿著下巴淩厲的輪廓滴落,姿態極為不羈,他突然把酒壺擲了出去。


    林熙棠凝立在雲團外,伸手抓住迎麵飛來的酒壺,並沒有猶豫地仰頭飲了一大口,然後把酒壺扔了回去。


    那人低低地笑起來,微沉的聲音若有磁性,“吸血鬼沒有別的好東西,但是曆史夠久,五百年的佳釀,除了帝宮,也隻有他們那裏才能夠找得出來。”


    林熙棠淡淡一笑道:“恭賀張帥再建武功。”


    張伯謙緩緩站起。這位帝國雙璧之一的傳奇人物身量雄偉,容貌峻毅,每一根線條都有崖岸險峰的陡峭之意,尤使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一雙鳳目,神采飛揚,煌煌然有天地倒覆的可怕威壓。


    “你在這個鬼地方已經待了兩年。很有意思嗎?”


    林熙棠目光平靜,毫無波動,“戰事頗有艱難之處,所幸在永夜戰爭中有了些進展。”


    張伯謙嘲意十足地笑起來,“一些螻蟻,能有多艱難?給我一月時間,保證他們絕不會剩下一個。”


    林熙棠微微斂目,道:“這是我的戰區,張帥若有想法,請先向帝國軍部呈文,然後再議。”


    “林帥又何必如此藏頭露尾?你賴在此地不走,還不就是為了避開未央宮那攤子爛事,儲位……”


    林熙棠靜若止水的雙眼波瀾陡起,厲聲打斷了張伯謙,“張帥!”


    張伯謙鳳目中如有漫天電光閃過,他身周旋動的雲團驀然賁張,隨即又緩緩平息,無趣地道:“算了,不說這個。我這次來,是給你送一份大禮。”


    林熙棠微微一怔。


    “宋閥在大漩渦的那個天孫草場,出產各種珍稀藥物,你不是一直需求量很大嗎?一個月後,去向他們索取,宋仲年絕對會雙手奉上,他們的守衛力量馬上就要不足以防守界外之地了。”


    宋仲年正是現下的宋閥閥主,而天孫草場所在的大漩渦與宋閥領地並不接壤,日常防務需要比本土更多的兵力。


    林熙棠雙眉緊皺,安靜等候。他知道張伯謙既這麽說,必然還有下文。


    張伯謙道:“一個月後,我要挑戰定玄王。”


    林熙棠沉默了一會兒,說:“恭喜張帥,突破天王之境。”


    張伯謙行事全無忌憚,連巍然朝堂也視同如入無人之境,隻要決定之事,就會做到極致。如此性情,卻養成了他舍我其誰的煌煌大勢。就算修為略勝張伯謙的強者,真到生死決戰,也往往敗下陣來。


    是以張伯謙此去挑戰定玄王,獲勝可能很大。


    想到宋閥,林熙棠心中歎息一聲,若張伯謙成為第五天王,宋閥或許真會向自己這個張伯謙最大的政敵靠攏。


    “你的大衍天機訣為什麽會在星月齊輝之境止步不前?既然你當年就已能推演甲子流年,就應該知道,我的路才是正確的。”


    林熙棠淡笑,輕輕道:“我們的路本就不同。能夠推衍天機,不就是為了逆天而行嗎?如若不然,要這樣的能力何用?做天道的傀儡嗎?”


    張伯謙陡然一震,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昔年黃泉同窗,這個被譽為帝國天演之術第一的帝國元帥,居然走的是這樣一條路。


    “為什麽?!”


    “既然得蒙陛下信任,惟當為帝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你的帝國是什麽?”張伯謙緩緩再問。


    他一揮袖,雲團頓時被撕成片片飛絮,隨即洇墨般迅速染上一層鉛灰,這片高空都仿佛旋轉起來,一個巨大陰沉的漩渦正在成型,把林熙棠一起卷了進去。


    林熙棠張開雙手,陰暗的雲層突然明亮了刹那,星芒點點閃爍,好像瞬間小行星帶從世界頂端穿梭而下。


    有星墜如雨,在巨大漩渦中,林熙棠筆直屹立,鋒銳如出鞘利劍,即使折斷都不會稍有彎曲。


    張伯謙突然深吸一口氣,揮手間,頓時雲開月現,天地恢複了原有的寧靜,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他的一雙鳳目中滿是飛揚的桀驁,“我等著看你的帝國之道!”轉身在虛空中漸行漸遠。


    林熙棠目送他的身影遠去,清澈的雙眼倒映著天地星雲,世相萬物,惟獨沒有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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