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早上睜開眼,隻要看到藍天,我的心情就會好上一整天,就算人家說旭川的夏天是酷暑,我還是喜歡夏天,特別是晴朗的好天氣。雖說陰天、雨天、下雪天各有各的好,但隻要碰上晴朗的夏天,尤其是一大早就萬裏無雲的晴天,我就會難掩興奮,忍不住想出去玩,更何況今天還是考完試的周末假期呢!我怎麽可能待在家裏?


    我努力存下零用錢,最近終於買下bianchi牌(義大利的喔!)的越野腳踏車。一個人騎車有點無聊,加上我還想去更遠一點的地方,於是馬上想到櫻子小姐,決定打電話問問她。


    婆婆的心情跟我一樣好,和我寒暄幾句後,便將電話轉給櫻子小姐,而她似乎正好要出門,真是天賜良機。


    「我等一下要去當麻,你要不要一起來?」


    「咦?當麻?」


    當麻町位於北海道上川地區中部,就在旭川隔壁,特產是黑色外皮、紅色果肉、口感清脆、多汁甜美的高級西瓜「傳助西瓜」,以及北海道數一數二的好米。隻要住過北海道的人,應該都在超市的食品專區見過「當麻」兩個字,不過當麻本身是個悠哉恬適的農村,隻有一望無際的田園風景。


    所以聽她要去當麻,我當下的反應是:去那裏幹嘛?


    「哦,我要去拿玫瑰花。薔子夫人家的玫瑰花季已經過了,不過她熟識的當麻玫瑰農說,有品質不錯的花可以分送給大家。」櫻子小姐如此表示。


    「當麻也有種玫瑰啊?」


    「當麻的夏季玫瑰可是全國之冠,你連這點『常識』都不知道?」


    何必這麽說我,我對花又不熟。


    「當麻啊……」


    有玫瑰花可以拿,聽起來還不賴,不過去程有點無聊,對我來說吸引力不大,還不如漫無目的地騎著腳踏車……對了!當麻除了西瓜外,還有另一樣東西值得一看!


    「能不能順道去鍾乳洞?」


    「鍾乳洞?」


    「是呀,路上有個大鍾乳洞,傳說有神龍夫婦住在裏麵,我小時候去過。」


    去那裏能看到罕見的北海道天然古跡鍾乳管(又叫通心粉鍾乳石),是一種從頭到尾呈現筆管狀的鍾乳石。我去的時候還很小,印象不深,希望有機會能再去一次。


    「嗯……好啊,走!我也想順道去一個地方。」櫻子小姐沉思片刻,興致勃勃地說:


    「我十五分鍾後去接你。」


    嘟……


    「咦?啊……」


    她搶在我開口之前掛斷電話。


    「十五分鍾!」


    我一大早就汗流浹背,趕緊以最快的速度衝澡換衣服,好不容易在十五分鍾內趕到會合的老地方——雙弦橋附近的速食店。但是櫻子小姐缺乏時間觀念,比約好的時間晚了二十幾分鍾才姍姍來遲,害我在冷氣房裏頂著沒吹幹的頭發苦苦等待,差點就感冒了。


    貳


    千萬別小看洗腦歌的威力!我本來覺得櫻子小姐愛聽的重金屬樂很刺耳,現在竟然沒那麽排斥了。按照行程收下玫瑰花後,我坐在櫻子小姐的車上,不自覺地哼起反社會旋律,和她一起前往鍾乳洞。


    車窗外左右兩邊都是翠綠的稻苗,在微風吹拂下揚起陣陣波浪,仿佛風是具有形體的。今年夏天天氣很好,應該是個豐收年,我聽說一碗飯大概需要一整株稻穗,不由得體會粒粒皆辛苦的道理。迪亞貝爾閣下的狂笑回蕩在車內,像在嘲笑我想太多,讓我非常不舒服,看來我還是討厭重金屬樂。


    鍾乳洞突然從田園風景中冒出來……不,正確來說,是通往鍾乳洞的路牌,洞本身位在更深的位置。田野小路上出現一根藍色鐵柱做的立體路牌,上麵有隻叼著金球的龍,乍看還真突兀。我們離鍾乳洞還有段距離,櫻子小姐的kangoo車按照路牌指示,開上群木環繞的山路,一會兒便駛進一座大停車場,我們要找的鍾乳洞總算到了。


    停車場已經有其他遊客先到了,才下車就聽見陣陣蟲鳴鳥啼,廣場上有三座栩栩如生的恐龍雕像,像在強調這座鍾乳洞早在一億五千萬年前的侏羅紀時代就已存在。因為怕小朋友看了會想坐上去玩,告示牌上寫著「請勿觸碰恐龍,不然恐龍會生氣喔」,我看了會心一笑。


    走過恐龍雕像與禮品店、登上樓梯,長廊前方就是售票亭。這裏沒有賣學生票,高中以上都是全票,我有點不甘願,付了一人五百日圓的入場費給麵無表情的售票阿婆,前往鍾乳洞的入口。原以為入口應該留有原始洞窟的樣貌,結果卻像人工隧道般工整地鋪設了石梯,心裏不免有些遺憾,但還是無損於我想進去探險的心情。


    讀國中的時候,我去過稚內市南方中頓別町的鍾乳洞,然而洞內禁止參觀,隻記得外麵盛開的芝櫻美不勝收。這座當麻的鍾乳洞空間相當寬闊,我們邊看地圖邊往洞裏走,洞裏能感受到冰涼的濕氣,原以為裏麵伸手不見五指,結果早就裝了燈光與踏階,讓遊客可以在裏麵安全地參觀。


    這座鍾乳洞完全成了觀光景點,到處裝了五彩繽紛的燈光和告示牌,讓我這個想要探索原始洞窟的人有一點點失望。鍾乳石的岩理宛如生物般平滑光亮,乍看像惡心的內髒,同時也很神秘,難怪古人會以為這裏是龍穴。


    櫻子小姐跟在我後麵,臉上不見絲毫感慨與感動,反而顯得厭煩,不悅地盯著低矮的洞頂。


    「啊!」


    她腳底突然滑了一下。


    「抱歉。」


    我連忙伸手扶住她,櫻子小姐回我一個微笑。


    「這裏路很窄喔。」


    我牽著櫻子小姐的手走了一段路,她的手相當冰涼。仔細想想,她今天隻穿了貼身的無袖上衣和黑色牛仔褲,在鍾乳洞裏肯定很冷,如果有什麽可以給她披著就好,但很遺憾,我今天把外套留在車上,隻穿了件短袖襯衫,隻好拉著她的手快步離開鍾乳洞,心裏覺得有點可惜。


    一出鍾乳洞,刺眼的陽光迎麵而來,熱氣裏住冰涼的肌膚,又刺又癢,有種起死回生的感覺,回頭一看,櫻子小姐再次露出笑容。


    「真的有點冷耶。」


    「是啊,把外套放在車上真是失算。」


    她在太陽下伸了個大懶腰,參觀鍾乳洞似乎讓她感到無聊了。


    「你看到這種自然奇景,都不會有什麽想法嗎?」


    「什麽意思?」


    「看你似乎沒什麽反應……」


    櫻子小姐聽我這麽問,眨了眨眼又聳聳肩。


    「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麽,如果問我感不感動,答案是『no』,那不過是堆碳酸鈣罷了。」


    不過是碳酸鈣?那可是擁有一億五千萬年曆史的碳酸鈣耶!


    「是沒錯啦……對了,鈣質不是跟骨頭的成分很像嗎?」


    既然那麽愛骨頭,應該會想多觀察一下鍾乳石吧?我忍不住鑽牛角尖,但她隻是淡淡地嘲笑我:


    「前提是,你得是無脊椎動物才行。我是脊椎動物,骨骼的主要成分不是碳酸鈣,而是一種叫氫氧磷酸鈣的磷酸鈣。」


    「無脊椎動物沒有骨頭吧?」


    「有喔。」


    無脊椎動物是指沒有脊椎、軟趴趴的生物,那至少水母沒有骨頭吧?但她露出輕蔑的笑容,接下來的話立刻否定我的想法。


    「隻是肉眼看不見,要用顯微鏡去看。連海綿這種生物都可以用顯微鏡找到骨片,隻是不像脊椎動物那樣連在一起,主要成分是矽酸鈣或碳酸鈣,就跟那些鍾乳石一樣。」


    「哦……所以我們剛才就像穿梭在一隻巨大無脊椎動物的骨片之間?」


    我回頭望著鍾乳洞說,櫻子小姐又眨眨眼,給我一個微笑,這次不是嘲笑,而是親


    切的笑容。


    「這種說法真極端……但我並不討厭。」


    「那要不要再走一趟?我還沒看到通心粉鍾乳石。」


    我伸出食指懇求著,反正再走一趟也花不了十分鍾。


    「你老是喜歡一些奇怪的東西。」


    「所以才能跟你和平共處啊。」


    「什麽意思?」


    她訝異地皺起眉頭,這次換我對她一笑置之,朝不開心的她揮揮手,再次回到龍穴的大門前,從頭到尾仔細端詳冰冷的鍾乳石,盡情欣賞罕見的通心粉鍾乳石,心滿意足。


    原以為不超過十分鍾,但我似乎在洞裏待了更久的時間,發現後急忙跑下樓梯,隻見櫻子小姐在底下的禮品店閑逛。我為耽誤時間向她道歉,她隻是淡淡點頭,不清楚我為何要道歉,甚至不把我放在眼裏,也或者她根本就忘了我的存在。


    總之我們回到車上,離開停車場,但很快又停了車,因為附近還有另一座停車場,大概是鍾乳洞的第二停車場,裏麵隻停了一輛小客車。為什麽要刻意停得比較遠呢?櫻子小姐手指著告示牌,解決了我的疑問。


    「稍微下車走走吧。」


    「咦?」


    「在這附近散個步。」


    「哦,原來是鍾乳洞綠色公園。」


    一看告示牌我便恍然大悟,看來這裏除了鍾乳洞還有登山步道,剛好趁午餐前運動一下。我這次記得把連帽外套綁在腰上,跟上櫻子小姐的腳步。登山步道有好幾條,櫻子小姐選了短程步道,走向鋪柏油的緩坡。


    「等等,你要去哪裏?」


    剛開始還一切正常,但走沒多久她就一臉理所當然似地偏離路徑,撥開虎杖草往山裏去,嚇得我驚慌失措。


    「真是的,等一下啦!前麵沒有路吧,這是獸徑耶!」


    我連忙披起外套追上去,拚命求她站住,可是她卻對我的呼喊充耳不聞,繼續大步邁進。


    「不行啦!碰到灰熊怎麽辦!」


    「那很好啊!獸徑碰到野獸很正常,當然包括屍體羅!」


    「你、你又在打歪主意!」


    果然,她的老毛病又犯了!不過,看在她陪我逛完冷颼颼的鍾乳洞的份上……我就陪她去吧,這就是互相嘛,隻希望別在午餐前撿到腐爛的動物屍體。


    「唉,幸好穿的是登山鞋。」


    我穿上外套,避免被草割傷,走在崎嶇不平的山徑上,看著櫻子小姐的背影喃喃自語。她總是這樣不按牌理出牌,難怪我會下意識地把球鞋換成堅固的登山鞋。


    「注意不要迷路喔!」


    她似乎找到什麽,停下腳步,我快步走去,看她蹲在地上找東西。櫻子小姐沒說話,對我甩了甩車鑰匙,我疑惑地定睛一看,鑰匙圈上掛著長方形的塑膠塊。


    「哦,是silva牌的指南針,我家也有一個。」


    「看你滿常去登山的,登山是你的興趣?」


    那是瑞典製的薄型油式指南針,轉得慢但準確度高,我經常帶去登山,便宜好用是它的優點。


    「沒有到很高段啦,隻是跟著爺爺爬爬初學者路線,譬如楓紅時節的黑嶽、赤嶽。」


    「那應該不用擔心會迷路。」


    「也不是這麽說……」


    不會迷路的前提是有帶精準的地圖跟gps。我看看四周,其實也沒跑到多深的山裏,但別忘了北海道的山很危險,隨便亂爬可是攸關性命的,即使現在是盛夏,裝備不齊全還是可能凍死,千萬不可以小看山林,要小心謹慎才不會迷路。


    抬頭一看,枝葉間可見深遂無雲的藍天,微風不時拂過發絲,濕潤的土壤與清香的草木令我心曠神怡,真是個好天氣。櫻子小姐正低頭尋找動物的屍骨,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現這種舒適宜人的氣氛?嗯,她應該很開心吧,隻是方向和我不同。


    我不由得感慨彼此間的差異,不過還是默默地感謝她今天帶我來這裏,如果隻有我一個人,才不會想走這麽遠的路,無論如何,隻要有她就不無聊。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都已經中午了,你不餓嗎?」


    走了一陣子,我看時機差不多了,便對她喊道。她手上有個透明密封袋,裏麵裝著幼鳥的屍體,應該是從鳥巢摔下來的。櫻子小姐說那可能是「灰頭鵐【※活動於海拔三千公尺以下的平原和山區的鳥類,又名青頭雀、蓬鵐、黑臉鵐。】」的幼鳥,我不清楚那是什麽鳥。


    目前幾乎沒什麽「收獲」,但至少櫻子小姐找到了狀態良好的小鳥,才心滿意足地準備離開。我隨口說,中午想去healthy-chateau溫泉旅館附近的餐廳,那裏有好吃的披薩和手工義大利麵,同時加快腳步沿原路下山。


    但是當我們回到原本的登山步道沒多久,就聽見「那個聲音」。


    「什麽聲音?」


    我剛開始也一頭霧水,仔細聽才發現是男女的尖叫聲。不知從何而來的尖叫聲,伴隨著草木沙沙聲,逐漸往我們靠近,接著突然出現一對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女衝上登山步道。


    「有、有、有、有死人!」


    男人看到我們顯得更訝異,講話口齒不清,連忙拉起脫到一半的褲子,紮好皮帶。我原本以為是碰到熊或野狗之類的危險動物才那麽緊張,看他的樣子,不難想像他們剛剛在那裏做什麽,不免搖頭歎氣。


    「骨頭!是骨頭啊!」


    緊跟在男子身後的女子也忙著整理橫紋罩衫的下擺,臉色鐵青地對著我們大喊。我重新詢問男子發生什麽事,男子說那裏有條荒煙漫草的小徑,往前走一點有塊空地,幾年前下大雨發生土石流,空地與登山步道分離,但景觀絕佳,所以才帶女朋友來「散步」,沒想到躺在地上的女友胡亂伸手一摸,就摸到了化為白骨的屍首。


    「那是人骨沒錯……」


    女子邊說邊發抖,猛搓著雙手想搓掉什麽看不見的汙垢。其實這兩人去那裏做什麽顯而易見,我原本想壞心眼地說「活該」,看到女方嚇得顫抖哭泣後,想說的話還是吞回肚裏。親眼見到屍體確實打擊很大,真可憐,這兩人恐怕一輩子都忘不了今天發生的事。


    「沒事吧?」


    我詢問哭泣的女子,以及在一旁臉色鐵青、忍住不吐的男子,還沒等到兩人回應,就發現櫻子小姐興致高昂地往草叢裏去。


    「喂!等等!櫻子小姐!」


    我很清楚無論怎麽喊,她都不可能等上一秒鍾,隻好邊喊邊緊跟在後。男人說得沒錯,往那方向走一段距離是一塊空地,來到山崖的中段,前方有路可以通往山頂,但走個幾公尺就被封鎖。


    「拜托你,不要一個人亂跑好嗎?要是出事了怎麽辦?」


    「要是真的出事了,憑你一個人也幫不上什麽忙吧?」


    她頭也不回地說,我聽了很不開心,心想才不是這樣,我應該多少能幫點忙才對。


    「算了,你先看看這個。」


    「不要。」


    櫻子小姐興奮地望著腳底,我一口回絕,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發現了什麽。


    「別擔心,一點臭味都沒有,已經變成幹淨的骨頭了。」


    「就說不要啦!」


    「看看嘛,這可是渾然天成的傑作啊。」


    她勾住我的脖子不讓我逃跑,硬是把我拖向屍體,我閉緊眼睛不肯就範。


    「聽好羅,屍體隻要暴露在野外三十秒,蒼蠅就會找上來,嗅覺真是令人讚賞啊。接著蒼蠅會在屍體的所有孔洞裏產卵,耳朵、鼻孔……任何小地方都不放過。更厲害的是,蒼蠅卵在氣溫二十度的環境下隻要二十四小時就會孵化;十八度頂多三十幾個小時;三十度以上還用不到十個小時呢。」


    櫻子小姐在屍體麵前開班授課,蒼蠅卵孵化得這麽快確實令我吃驚,但她柔軟的胸脯壓在我臉頰上,更令我心跳加速。


    「孵化出來的蛆會以屍肉為食物迅速成長,屍體隻要死個幾天就會長滿蛆,然後就會有以蛆為食的肉食蜂過來覓食,還會吸引其他喜歡屍體的昆蟲和小動物,一具屍體要不了多久就會成為生命的樂土,最後就像這樣留下幹淨的骨骸,當然還得要有微生物的幫忙才能分解得這麽幹淨,真棒啊,這就是大自然的奧妙!」


    櫻子小姐語氣高亢,感動地讚歎連連。人家說「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即使她說的是骨頭,我也忍不住跟著好奇,提心吊膽地張開眼。


    「嗚嘔……」


    她說得沒錯,草叢裏靜靜地躺著一具幹淨的白骨,而不是腐爛到一半的屍體。當然,白骨上沾了泥土,不像骨骼標本那樣潔白,但確實是不帶肉的純淨白骨,而且不是隻有頭蓋骨那麽簡單,下麵還有頸椎和破爛的衣服,衣服下應該還有肋骨、脊椎等等。再往下看有條褲子,附近掉了一支大腿骨,上麵爬著一隻黑亮的甲蟲。一股熱辣的胃酸衝上喉頭,我實在沒辦法繼續盯著屍體。


    「蛆這種生物最有名的就是生長過程非常精確,隻要比對蛆的大小跟氣溫,就能推斷屍體死了多久。像我叔叔那樣的法醫學者,還能算出死亡半年內的屍體身上的蛆是第幾代呢。」櫻子小姐根本不理會我,繼續講課,「人家說蛆會傳染疾病,看了不舒服,但它們也在生態係裏擔任重要的角色啊,這樣一想,你不覺得它們很值得尊敬嗎?我非常喜歡蒼蠅的幼蟲,它們食欲旺盛,一切演化的過程都隻為了生存,那不正是生命力的結晶嗎?」


    櫻子小姐陶醉而感慨地對我微笑,總算把我放開了,但下一秒又緊緊抓住我無力的肩膀。


    「小弟,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食物鏈是浩瀚的生命循環,就算肉體停止代謝、細胞崩解,這個循環還是會繼續下去!」


    她說得慷慨激昂、認真嚴肅,但現在實在不應該沉浸在偉大的哲理之中,我不禁收起笑容。


    「別板著臉嘛,你看完通心粉鍾乳石不是覺得很感動嗎?我也一樣,正從這具遺骨中感受到大自然哲理的奧妙!」


    「好啦,差不多可以報警了吧?」


    「什麽?」


    我拿出智慧型手機,以為這裏沒有訊號,幸好還有一格。櫻子小姐眨眨眼,似乎一時無法理解我剛在說什麽,隨即露出非常舍不得、非常難過的表情。


    「你想裝哭讓我打消報警的念頭也沒用,這是良好公民的義務。」


    「又不會怎樣!好吧,我不把它帶回家,隻要偶爾來看看它就好,所以你就別管它了,這樣好不好嘛?」


    「我發誓,我絕對不會那麽做。」


    我斬釘截鐵地說。


    「唉……你的左肺一定比普通人大。」


    櫻子小姐低吟著,聲音開始哽咽。


    「肺?為什麽?」


    「心髒大致位在胸腔中央,可是左肺會小一點,好包容心髒突出的部分,但你沒有良心,沒血沒淚!」


    我把她忿忿不平的怨言當耳邊風,話說回來……唉,我這是第幾次報警了?警方一定把我列入危險名單了吧?但現在這情況又不能不報警,隻能置個人名譽於度外了,我無奈地按下電話簿裏的警察局電話。


    警察大概過了兩小時才來,最先發現屍體的情侶早已離開,我們回到登山步道上時已經不見人影,最後隻好由我們兩個協助警方辦案。


    幾名警察先對遺體合掌致意,然後開始調查發現遺體的現場,並且確認我們的身分,問我們為什麽會來這種地方,我總不能說是來找動物屍體,所以這點沒提,隻說在散步途中撞見一對情侶衝出來,是他們發現了屍體,但警察似乎不相信。


    「情侶一定是騙人的,是你們發現的吧?」


    「才不是!」


    一名看來頗老奸巨猾的警察賊笑著問我,我滿臉通紅。人家常說奸詐的人是老狐狸,這人眼睛骨碌碌的,臉又像狸貓一樣圓得可愛,可是給人的感覺就是狡猾又精明,讓人不喜歡。


    「算了,問這個也沒意義。不過還是確認一下,請問你們認不認識往生者?」


    認不認識?都已經化為白骨了,哪裏還認得出來!看他問得這麽莫名其妙,我心情更差,沒想到櫻子小姐突然哼了一聲。


    「不認識,不過推測得出來。屍體身上穿的不是夏天的衣服,因此死亡時間不是春天就是秋天,但是這一帶春天有積雪不好攀爬,所以應該是秋天。屍體不是埋在地底,腐化速度比較快,不過秋冬之際再快也得花上幾個月。衣服底下有些部分變成肉幹,應該是在冬季化成了屍蠟後,天氣轉熱又被風幹。從這些線索來看,應該比對去年秋天之前失蹤的名單。」


    櫻子滔滔不絕地說著,警察們聽了目瞪口呆。


    「上位頸椎的椎體有骨折現象,死因八成是橫膈神經麻痹造成的窒息死亡……應該就是從那座山崖上摔死的吧。」


    櫻子小姐指著前方被封鎖的山徑,眼前十公尺左右有道突出的懸崖。


    「上位頸椎?」


    警察重複了一次陌生的名詞。


    「就是脖子斷了。」櫻子小姐麵露不悅,似乎覺得:「這點小事還要問我?」


    「那為什麽會是窒息死亡?」


    她顯然認為警察問了個笨問題,眉頭皺得更深,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脖子斷了死因是窒息。


    「這種程度的頸椎骨折不會當場死亡,重點在於骨折造成神經斷裂,一旦頸髓受損,大腦就沒辦法對全身器官下達指令,像這種上位頸椎骨折,會破壞橫膈神經所掌管的呼吸功能,當然沒辦法自主呼吸。」


    「所以才是窒息死亡……」我喃喃自語。


    「這具遺體是成年的黃種人女性,從骨盆來看有過分娩經驗,牙齒磨損程度顯示年齡在七十歲以上,死亡半年到一年,主要死因是上位頸椎受損,造成橫膈神經麻痹的窒息死亡。」


    「你、你怎麽這麽清楚?」年輕警察脫口驚呼。


    「小事而已。首先是性別,隻要看頭蓋骨和骨盆就能分辨。」


    「這又是何必?看衣服就知道啦。」老警察不開心地插嘴。


    「是啊,隻要死者沒有變裝癖,而且不是穿中性的衣服。」櫻子小姐說完,大步走到遺體旁邊,「這顆頭蓋骨可以說明一切,比方說前額骨,男性的傾斜角度比較大,眼窩上方也比較突出,再從眼窩和齒列弓的形狀就可以推斷人種。」櫻子小姐開心地微笑,手心朝上,這次優雅地指向頭蓋骨,「如果要謝查女性遺體就該看骨盆,女性若有分娩或懷孕經驗,骨盆與薦骨【※位於骨盆中央,尾椎的位置,其上連接脊椎。】之間的耳狀麵會有妊娠痕,妊娠痕的數量可以判定懷孕次數……其實也隻能判定多或少啦。至於妊娠痕的成因,是懷孕時的內分泌造成骨骼韌帶腫大。」


    櫻子小姐從口袋掏出橡膠手套戴上並拉整一番,我討厭拉手套的聲音,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她則毫不意外地蹲在遺體旁邊,開始翻動遺體的衣物繼續說:


    「再來是年齡,你們看看連結左右恥骨的恥骨結合麵,這部分的輪廓與表麵會隨著年紀產生變化,簡單來說,結合麵有一整條的平行隆起,成年之前的隆起相當清晰,年紀愈大就愈模糊不清,三十歲左右會磨平,四十歲之後會因為老化而開始侵蝕破壞,變得更粗糙不規則……懂了沒?」


    「啊?咦?呃……懂了。」


    年輕警察被這麽一問,嚇得打直身子回答,雖然嘴上說懂,實際上應該很茫然吧。櫻子小姐說是「簡單的道理」,但是應該也隻有內行人才能從骨盆看


    出年齡及分娩經驗吧。


    「不過這真的是個奇跡,屍體在荒野中竟然能保持得這麽完整,這實在相當罕見。暴露在荒野的屍體通常會被野獸叼走,可見這位女士運氣很好——當事人不這麽認為就是了。」她又接了一句:「因為已經死啦!」然後像是說了什麽世紀大笑話般放聲大笑,滿意地點點頭,對著遺體張開雙臂,幾乎就要給它一個熱情的擁抱。


    我這才發現櫻子小姐嗨過頭了(以白話文來說就是得意忘形),她好不容易見到朝思暮想的人骨,而且趁著警察來之前細細欣賞一番,以她的方式來說,就是感受到「大自然哲理的壯闊」而慷慨激昂,才會對平時敬而遠之的警察搬出長篇大論。


    「你想做什麽?」


    不出所料,警察把櫻子小姐當成可疑人物,抓著她的雙臂將她團團圍住。


    「懂了懂了,能不能請你跟我們回局裏一趟?」


    「什麽?居然要我配合?我才不要。憑什麽要我配合?我為什麽非得跟你們回局裏?我已經說明得很清楚了,你們卻笨得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櫻子小姐!」


    櫻子小姐輕蔑的語氣使警察們全都臉色大變,這下糟糕了,再這樣鬧下去,事情肯定一發不可收拾,我得在警察把她押走前說點什麽才好。


    「櫻子小姐的叔叔在法醫學教室工作,所以她才略懂這些,但這畢竟是外行人的推論,請別當真!我們隻是普通人,在做森林浴時聽到人家尖叫而已!」


    「什麽叫做『略懂』?」


    櫻子小姐不服氣地大喊,我瞪了她一眼。


    「總之這真的跟我們無關!」


    「好好好,回局裏我們會問個清楚。」


    老狐狸賊笑道,仿佛在說「你也得一起來」,我真的很討厭這種不由分說的態度,所以才厭惡和他們打交道。


    「請等一下,我有拒絕任意同行【※依個人意願與警方同行。】的權力,如果有必要,我希望能先找律師談過再向警方說明。」


    老狐狸聽我一說便訝異挑眉。


    「你從哪裏聽來這套說詞?別為難警察辦事!」


    老狐狸的口氣根本把我當小孩哄,完全不當一回事。首先,我早就過了可以被人哄哄就算的年紀。其次是,這很明顯是違法行為。生氣歸生氣,但是為了避免事情一發不可收拾,所以我努力保持冷靜,隻是內心還是憤怒不已。


    「我知道辦案的規矩是『先懷疑遺體發現人』,但那不是我們,你們應該去問最先發現遺體的情侶。」


    「除非你能證明真有這對情侶。」


    「好吧,那至少讓我連絡一個人,來證明我們的身分。」


    老狐狸冷冷地拒絕,我沒有其他選擇,隻好打電話給在原哥。多虧存原哥清楚證實了我們的身分,這群懷疑我們的警察才總算點頭放人,沒把事情鬧大。裏麵隻有老狐狸非常不甘願,滿嘴壞話念個沒完。


    一趟愉快的兜風,被櫻子小姐搞得烏煙瘴氣……不,這次也不全是櫻子小姐的錯……不行,還是要算在她頭上!而且最後竟然拜托在原哥搞定,也讓我不太舒服,因為,我也想證明自己有能力解決問題。


    櫻子小姐依然不甘心地自言自語著「早知道就撿支手指骨回家」,我聽了很生氣,回程途中完全沒說話。


    參


    去完當麻的隔天,我沒有安排行程。


    其實我本來跟朋友有約,但是對方最近從鼻子不舒服轉為發高燒——也就是感冒,難得我從折價券網站上弄到超便宜的票,打算整天泡在ktv唱歌、打保齡球、逛街買衣服,人家身體不適也沒辦法。


    我傳簡訊要朋友多保重身體,最後還是去了櫻子小姐家。其實我可以突擊其他朋友家,但想起昨天在車上的幼稚表現,還是去道歉才比較安心,畢竟「對不起」這三個字拖愈久愈難說出口。


    一到櫻子小姐家,就見到她噘嘴鬧脾氣。


    我連忙道歉,還以為自己又惹她生氣,她卻聽得一頭霧水。其實我多少猜得到,櫻子小姐根本沒發現我昨天在生氣。


    那麽櫻子小姐是為何而生氣呢?原來昨天的事情傳到婆婆耳裏,害她被婆婆和在原哥痛罵了一頓,昨天晚上在原哥還打電話來向我道歉,而從櫻子小姐鬧別扭的程度來看,一定是被罵得很慘。我對沒能阻止她失控這件事有點罪惡感,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在原哥和婆婆卻覺得年長的櫻子小姐才應該更成熟點。


    我已經是高中生了,還被當成孩子看待,心裏難免有些不開心,看來以後的言行舉止要再成熟一些。


    婆婆比在原哥更慚愧地向我道歉,並且非常感謝我的幫忙,才沒讓櫻子小姐被警察帶走。


    其實警察查過就會知道跟我們無關,但婆婆認為「九條家的大小姐被警察帶走」是驚天動地的醜聞,為了犒賞我盡力阻止最壞的情況發生,婆婆準備的午餐全是我最愛吃的東西。


    飯後甜點竟然是寶石紅肉品種的富良野哈密瓜!一刀切下立刻散發出垂涎的濃鬱香氣,鮮紅果肉看得我不禁傻笑,咬下後更是讚不絕口,濃醇甘甜的好滋味讓我忘了煩憂。我很意外櫻子小姐不怎麽愛吃哈密瓜(似乎是討厭它刺癢的口感),我偷偷瞥她幾眼,然後好好享用半顆的哈密瓜。


    「能不能安靜點?」


    在我大快朵頤的時候,櫻子小姐閑來無事,盯著電視機打發時間,聽我因為哈密瓜好吃而大呼小叫,不開心地瞪了我一眼,皺眉舉起食指抵住嘴唇,要我安靜點。當時電視正在播午間新聞,報導科學家發現一種物質,可能有助於治療罕見疾病als【※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又稱漸凍症。】,下一則新聞則是我們昨天找到的白骨遺體,我看了連忙閉嘴。


    「已經確認身分了。」


    「是啊。」


    我們發現的遺體,經查證是住在當麻町七十多歲的鴻上朝女士,警方認為沒有犯罪嫌疑,會從意外與自殺兩方麵著手調查。


    「七十多歲的女性啊,跟你說的一樣。」


    她聽了後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像在說「那當然」,很滿意自己昨天的推論。後來櫻子小姐的心情又好了一些,碰巧天氣也不錯,我們決定去旭川市科學館看看,在白天用天文望遠鏡觀星,欣賞圓頂天象圖,然後再到科學館附近的大型書店花了一小時仔細挑書,過得相當充實。雖然覺得這個假日過得很放鬆,但另一方麵聽到阿朝女士的名字,昨天的「白骨遺體」突然成了有血有肉的「女士」,讓我整天心神不寧。


    不過一兩天後,尖銳的記憶便逐漸磨圓、褪色。一星期後,我就完全忘記遺體,回到平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


    「館脇,外找喔!」


    暑假在即,我心浮氣躁,某天午休早早吃完便當和朋友一起聊電玩,突然有位班上的女同學笑咪咪地在教室門邊喊我。


    「外找?」


    我起身問道,同學隻是賊笑著招手,不肯告訴我來者是誰,我隻好扭扭脖子走向教室門口。


    「到底是怎樣啦……」


    經過賊笑的同學身邊,我發現眼前站了個別班的女孩。


    「啊,你是……」


    「不好意思,把你叫出來。」


    我對她有印象,但不太熟,頓時我們四目相接,無言以對。哇咧,你到底是誰?


    「啊……對不起,我有些事情想找你私下談談好嗎?」


    聽了聲音還是想不起她的名字,我應該連一句話都沒跟她說過,心頭七上八下,她則是為難地表示來意。


    「蛤?!」


    我不禁發出怪叫,因為這個女生……怎麽說呢,有著明顯的雙眼皮,鼻子有點塌,但嘴唇扁扁的很可愛,皮膚


    白裏透紅,總之就是超可愛,留著一頭沒染過的烏黑秀發,瀏海往旁邊撥、用發夾固定,身高大約一百六十出頭,站姿筆挺,裙子比膝蓋短一些,一雙腿又白又細,看得我心跳加速,想都沒想過會有這麽可愛的女孩來找我。


    「你不方便?」


    她看我一語不發,稍稍噘起嘴,看似為難或是不滿,這麽可愛的動作總算讓我想起她是誰。


    「鴻上?」


    我拚命翻找記憶,提心吊膽地說出自己想到的姓名。


    「啊,原來你記得我。」


    「呃……鴻上百合子同學……對吧?」


    「不用加同學啦。」


    看來是答對了,她嫣然一笑,雖然不如櫻子小姐迷人,但那笑容還是可愛得令我跟著嘴角上揚。


    「聽說你退社了?今居他很失望呢。」


    「嗯……因為有點狀況。」


    對,我想起來了,鴻上百合子是網球社的社員,我的死黨之一今居也在網球社,聽說鴻上的實力在同年級裏麵數一數二,幾個月前卻突然退社,讓今居非常失望,因為今居好像對她有意思。鴻上長得很可愛,國中時還當過學生會副會長,可見成績也不錯,而且做人誠懇、開朗討喜。聽說今居曾經細心收藏著鴻上送的情人節人情巧克力,結果被家人吃掉,失魂落魄好一陣子,當時我還難以理解,現在與她見麵後,似乎能體會他的心情。


    「那、那、那找我有什麽事?」


    發現是校園偶像鴻上突然來訪,讓我大吃一驚,就算我們之間有今居這個共通點,可是彼此世界落差太大,之前隻聽過名字,沒實際見過本人,連個想像空間都沒有。


    「我有事情想找你私下聊聊。」鴻上露出苦笑,重新說明一遍。


    「咦?啊,對喔,你剛剛說過。可以啊,什麽事?」我覺得自己簡直是白癡,隻好努力控製情緒,故作鎮靜回答。


    「嗯……在這裏不方便說,放學後一起喝個茶好嗎?」


    「放學後」跟「鴻上」「單獨」「喝個茶」?


    「可以啊,今天沒什麽事。」


    我一字一句咀嚼著她的話,吸收之後又故作鎮靜地點頭答應,不過當下肯定是麵紅耳赤,緊握的手心直冒汗。單獨聊是要聊什麽?難、難道是那回事?她早就認識我了?


    「謝謝!那放學見!」


    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現我的驚慌,笑著對我揮揮手,短裙飄飄地跑向走廊盡頭,我心裏覺得對不起今居,卻克製不住臉上的笑容。


    於是,我們放學後前往旭川的老牌紅茶專賣店,聽說這裏是北海道第一家成立的紅茶專賣店,可以品嚐各種好茶與美味點心,也是櫻子小姐(正確來說是婆婆)最愛的店家,店裏融合了英國與印度風情,有點奇妙但寧靜舒適。


    老板優雅地說「隨便坐」,我們選了靠窗的圓桌,鴻上似乎有些緊張,深呼吸一口氣才露出微笑,她這舉動反而讓我更緊張。


    「我好像是第一次跟你這樣聊天喔。」


    「呃……是啊。」


    鴻上靦腆地笑了,讓我語塞。


    「今居經常提到你……」


    她向老板點了一套戚風蛋糕配茶,我一邊擔心今居說我壞話,一邊點了杯焙茶,這是店家的獨門好茶,煮得芳香四溢,甘甜爽口,涼了一樣好喝。


    「那個……你記得學校前麵那隻貓嗎?」


    看老板走遠之後,鴻上才開口問我。


    「貓?」


    「被車輾死的貓,大家都不敢碰,隻有你幫它造了墓,我覺得你好厲害。」


    「哦!」


    我一時還想不起是哪件事,原來是上個月在校門附近有隻貓被車輾死,那還是隻小貓,被壓得肚破腸流,不用多看就知道沒命了。


    「因為很可憐啊。」


    大家都覺得可憐,但更覺得屍體惡心,我也覺得不太舒服,隻是實在不忍心看它在路上被車子來回輾壓。大概是受到櫻子小姐的影響,害我對生物的死亡有些冷感,說實話,那隻貓比起腐爛到一半、大卸八塊的動物,甚至人的屍體都要好得多,所以我用手帕將小貓包好,輕輕拖到路邊,然後取得班導師批準,在校園裏的懸鈴木下幫它造了墳。我沒想到會有人覺得這樣很厲害,不過這個話題真的不好聊,她自己也沉默下來。


    「那你找我談的是?」


    她恐怕會覺得我不夠貼心,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要跟她聊什麽,就在兩人一陣沉默之後,老板送上蛋糕套餐的大吉嶺紅茶,還有我點的一壺焙茶,我才忍不住開口問她。


    「這裏的戚風蛋糕很好吃對吧。」


    但她隻是盯著玻璃櫃上的幾種蛋糕,眼神遊移,口氣茫然。


    「嗯?是啊……」


    我們應該不是來聊這個的吧?我在失望的同時也有些煩躁,老實說,她不一定對我有意思,但是既然特別找我出來,就應該有重要的事吧?我這人有點急性子,一看對話毫無進展就有些不耐煩。


    「我奶奶也很喜歡這裏的戚風蛋糕。」


    「是喔。」


    我回得冷淡,手指捏著包在茶壺上的布條,開始覺得有些無聊。鴻上見了,也不斷摸著自己茶壺上的布條紅邊,我倆再度沉默以對。


    「警察說,發現我奶奶的人就是你。」


    我還等不及茶葉泡開,就拿開布條斟了杯淡淡的紅茶,這時鴻上突然拋出這麽一句話。


    「咦?」


    我差點手滑,連忙將茶壺放回桌上,想聽清楚她剛才說什麽。隻見她雙唇緊閉,低頭不語。


    「對喔,新聞說死者姓鴻上……」


    「嗯。」


    鴻上點點頭,我這才想起之前發現的白骨是「鴻上朝」女士,跟她同姓。竟然有這種事?如果我能先想到這點,或許就推敲得出來了。


    「所以我想和你道謝……」


    「道什麽謝,不用啦!」


    我突然覺得自己胡思亂想很丟臉,蠢到不行,忍不住想揍自己一拳,這下哪有臉提起差點被警察帶回局裏問話的櫻子小姐?


    「可是……啊,對喔,原來是這樣……」


    老板正巧送上戚風蛋糕,拯救了慌亂的我,鴻上一看盤中軟綿綿的戚風蛋糕、冰淇淋、鮮奶油和水果,又微笑起來。


    「我們一人一半。」


    戚風蛋糕已經切半,方便享用,鴻上指著蛋糕對我說。其實我也想點套餐,原本打算逞強請客,考慮預算才隻點了壺茶,套餐蛋糕好吃歸好吃,但一套將近一千日圓,對我這高中生的荷包不太友善,鴻上可能是看穿了這點,在自己的紅茶杯盤裏放了半塊蛋糕、一球冰淇淋,甚至還有水果,然後推到我麵前。我不知道該不該客氣,回絕了又尷尬,最後還是食欲贏了,隻好拿起湯匙來吃。


    「她去年秋天就失蹤了。」


    鴻上給自己斟著大吉嶺紅茶,喃喃自語。


    「呃……請節哀順變。」


    「沒關係啦,不必特別安慰我。」


    我真恨自己隻會講這種客套話,鴻上給了我一個苦笑。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鴻上停了一會兒,喝口紅茶,咬緊下唇,「畢竟自殺跟普通生病不一樣,所以朋友們都很擔心我,想盡辦法安慰我。老實說,整天被安慰也是很累。」


    「咦?所以不是意外?」


    「嗯……警察說是自殺。」


    死別總是令人痛苦,如果不是意外或疾病,而是自己選擇輕生,家人的情緒和親友關切的方向會變得更加複雜。我回想起同樣選擇輕生的清美小姐,還有跟著殉情的男友橋口先生,突然覺得胸口一陣疼,失去所愛的悲傷確實會造成連鎖反應。


    「雖然有點震驚,不過能找到遺體真的鬆了口氣,我跟爸媽一直都過得心浮氣躁,現在總算能平定情緒……不,應該說總算了結一件事,可以開始處理後續了。


    鴻上原本還算心平氣和,說到這裏卻忍不住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銀行帳戶裏的錢一毛都沒動過,大家都覺得奶奶應該是死了,隻是沒找到遺書,所以還抱著一絲希望,認為一定還活著,不肯放棄……」


    說到這裏,鴻上終於忍不住落下鬥大的淚珠,連忙捂著臉,我則是感到無地自容,要是沒有跟櫻子小姐發現遺體,她或許還能抱持奶奶活著的希望,這下我不就成了死神?


    記得有誰說過,美人哭泣的樣子也很美,但我看到人家哭,就是會跟著難過,拚命想要說些什麽來緩和她的情緒,沒想到她的手機突然響起,這家店裏禁止講電話,所以她嚇得擦擦眼淚衝出店門接電話。我一個人喝光涼掉的茶,順手再斟一杯,茶已經泡得相當濃,反正閑著沒事,順便幫她也倒一杯。


    「對不起,我有急事,先回家了。」


    當我吃著已經融化的冰淇淋,鴻上才總算回來。


    「沒關係,別在意。」


    「好像沒跟你好好道謝,對不起。」


    「哪裏……我沒做什麽啦。」


    「不會,我真的很感謝你,幫我吃了吧。」


    她把蛋糕推給我,最後整塊戚風蛋糕都讓我一個人獨享了。


    「跟你說喔,其實我……還想跟你多說幾句話……」


    鴻上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自言自語地說著。


    「咦?」


    我的心跳瞬間加快。


    「所以那個……如果你不介意,我們改天能不能再這樣碰麵?」


    「啊……方便的話,周末我去上個香吧。」


    既然她都這麽說了,其實我也想和這麽可愛的少女多聊聊,更希望去參加阿朝女士的喪禮,隻怕問多了被懷疑有什麽企圖,也不想再遇到那隻老狐狸,才沒有去參加葬禮。


    「如果不方便就……」


    「哪裏,奶奶一定也會很開心。我家最近有點兵荒馬亂,你不在意的話……」


    「我過去會不會打擾你家人?」


    「不會,真的不打擾,你來我會超高興。」


    原本她答得不幹不脆,我還怕硬要去人家家裏有點厚臉皮,但她紅著雙眼對我微笑。


    「啊,對了,發現當時是不是還有一個人?那個人方便嗎?」


    「咦?啊……應該不方便吧……」


    「要是那個人可以一起來就好了,我媽媽他們也想道個謝,要是對方不方便,那我們應該主動上門拜訪……」


    「不!不用不用!你們現在這麽忙,我還是帶人過去吧!」


    其實我非常不願意帶櫻子小姐同行,但要是鴻上家的人去了櫻子小姐家,誰知道櫻子小姐會說出什麽讓人困擾的話,使事情變得更棘手,也怕他們如果被帶到那個擺滿骨頭的客廳,肯定會受到不小的驚嚇。


    「那我們周六過去。」


    「嗯!」


    沒辦法,隻好帶櫻子小姐過去,趁她亂講話之前快點上好香回家吧……


    想著想著,我目送鴻上離開紅茶店,原本打算請她這一頓,卻在要離開前才發現她早就結帳了。唉,我今天簡直遜斃了。


    肆


    「為什麽我也得去?」


    櫻子小姐似乎很不想去鴻上家,要不是婆婆要她去打聲招呼,她肯定不答應,所以周六下午,櫻子小姐在抵達鴻上家之前都臭著一張臉。


    「他們說想向你道謝。不過現在人家在辦喪事,你千萬不要說些讓人困擾的話喔。」


    「你說得好像我整天找別人麻煩似的。」


    「你老是講些讓人困擾的話,我才必須警告你。」


    櫻子小姐聽我這麽說,不開心地瞪我一眼。


    「真是……今天本來說好要去大學幫忙組裝猴子的骨頭。」


    「上個香,馬上就回去了。」


    「反正那婆婆的家人是女孩吧?你這個年紀滿腦子t很正常,也證明你是個健康的年輕人,我隻好為你的健康感到高興了。」


    櫻子小姐哼了一聲,拋出一大串話挖苦我。


    「這種話請千萬別當著鴻上的麵說喔。」


    早知道就不帶她來了,我內心感慨萬千,按下玄關的對講機,幸好今天跟櫻子小姐約得比較早,現在算是準時抵達。鴻上似乎久候多時,馬上就開門出來,她身穿蕾絲邊的牛仔短裙,燈籠袖的黃色花紋罩衫,散發出不同於穿製服的亮眼光芒。


    「哎呀……我還以為和你同行的是男生呢。」


    我們在飄著清香的玄關脫鞋,聽見鴻上訝異地低聲說道。


    「呃……這是我朋友,九條櫻子小姐。」


    「朋友……女朋友?」


    「咦?不、不是,才不是,絕對不是!」


    我急忙撇清關係,看鴻上一臉狐疑的樣子,肯定很訝異我在談姐弟戀吧?不過話說回來,櫻子小姐確實是不輸鴻上的大美人,覺得我高攀不上也很正常。


    「還有,她已經有未婚夫了。」


    「未婚夫?」


    「對,所以硬要說的話……算監護人吧?」


    「她監護你?」


    「不是,我監護她。」


    「你監護她?」


    鴻上詫異地眨眨眼。


    「沒差啦,別想太多。」


    我套上拖鞋揮揮手,櫻子小姐對我倆的交談毫無興趣,隻是專心看著掛在門邊的油畫。


    「那是我爺爺畫的。」


    鴻上不好意思地說。


    「是喔,畫得很好。」


    我也望過去,那幅畫畫著兩匹馬在牧場上奔馳。我知道櫻子小姐絕對不說客套話,既然讓她感興趣,我還以為畫的是什麽白骨,看過去隻是普通的畫反而吃驚。


    「馬的肌肉畫得非常正確漂亮,肯定是仔細地觀察過才畫得出來。」


    「是嗎?我每天看都沒有這種感覺呢。」


    櫻子小姐的讚美很有個人風格,鴻上的表情靦腆又自豪,溫柔地用手指撫著畫框。


    「所以才會這麽有臨場感。」


    我說了又仔細端詳這幅畫,季節是冬天,棕馬與灰馬吐著白霧背對朝陽奔馳,身上的霜雪閃閃發亮,充滿著力與美,我仿佛能聽見畫中傳出踏雪而來的馬蹄聲。


    聽說鴻上的爺爺喜歡畫畫,屋裏到處掛著油畫,主題幾乎都是動物,也有幾幅風景畫,都是旭川近郊的熟悉風景,某幅夕陽下的山景應該是大雪連峰的其中一個山頭。


    我和櫻子小姐去靈壇前上香之後,被請到客廳喝茶,鴻上的媽媽說要親自道謝,但不巧有事外出還沒回來,我很想趁櫻子小姐說出什麽驚天動地的話之前回去,幸好櫻子小姐專注於繪畫,表現良好,就再等一會兒吧。


    「對不起,她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鴻上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是不是來得不巧?」


    「嗯,有一點……爺爺現在需要人看護,定期會去看護中心請人幫忙洗澡複健,今天也是一早就出門,媽媽就是去接爺爺回來。」


    「啊……原來是這樣。」


    「我覺得應該是洗澡花了點時間……真對不起,平常都是上午就結束,照理說該回來了。」


    原來如此,我總算知道為什麽鴻上聽我說周六要來上香會顯得猶豫,因為爺爺要人看護,難怪家裏兵荒馬亂。


    「別在意,反正我跟小弟今天沒事。」櫻子小姐說道。


    我今天確實沒事,但也不希望她把


    我說成遊手好閑的家夥,不過,至少比說她想回家要好些。


    「猴子不用管了?」


    「又不是今天非完成不可。」


    櫻子小姐聽我這麽問,看著牆上的畫回答。


    「猴子怎麽了?」


    「沒有啦……」我含糊其辭,總不能說是要剝肉抽骨,重新組裝吧?


    「你喜歡畫?」


    鴻上看櫻子小姐拿著茶杯獨自從沙發上起身看畫,這麽問道。


    「是不討厭,但也沒多大興趣。不過,我喜歡你爺爺的畫。」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櫻子小姐對畫這麽感興趣,其實她家裏也掛了幾幅畫,應該不至於討厭畫,而且我覺得她很適合搞藝術,看來鴻上爺爺的畫,正中她的藝術眼光。


    「大象啊……真懷念。」


    我個人並不懂畫,也不是真心認為畫功了得,不過掛在室內電話上方的大象油畫卻吸引了我的目光,讓我不禁心生感慨,想起旭山動物園的大象死了好一陣子,也想起自己從小就喜歡大象。


    「動物主題應該很多吧?我爺爺好像比較喜歡風景畫,不過畫動物奶奶比較開心,聽說這幅畫也是趁旭山動物園不像現在這樣熱鬧的時候去畫的。」


    「我不太懂畫,不過隱約感覺到這是為你奶奶畫的,總覺得畫中透露出畫家對看畫人的愛。」


    果然沒錯,這幅畫的主角就是我最喜歡的圓耳象,上揚的嘴角,低垂的鼻子,一雙無比溫柔的眼睛直盯著這裏瞧,讓我又懷念起圓耳象,同時覺得畫這幅畫的鴻上爺爺,眼神肯定也很溫柔,否則不可能畫出這麽溫暖的畫。


    「爺爺奶奶的感情好到連我這個孫女看了都會臉紅。」


    鴻上輕笑幾聲,臉色又沉了下來。


    「所以,我們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


    她輕聲說道,把茶杯放在大腿上,看著茶水裏的倒影,或許不是在看自己,而是看著奶奶留在心中的麵容。


    「爺爺八年前腦梗塞,身體有些癱瘓,老人家原本住在當麻,說不想離開家鄉,然後我叔叔做生意失敗,欠了一大筆債,人間蒸發……保人又是我爺爺,最後是我爸幫忙還了債。」


    鴻上語氣平靜,我從她平淡的表情中看見深深的悲傷與怒氣,於是告訴她不必勉強多說,但她搖頭拒絕。


    「我爸開的餐廳還算小有名氣,勉強把債還完了,可是必須比之前更努力工作。奶奶好像就是因為這樣,不方便請我們照顧爺爺,一直都是自己來。」


    我也聽說鴻上家是上過美食導覽書的西餐廳,座落在往動物園的路上,招牌菜是百分百富良野日本牛漢堡肉排。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我試圖安慰鴻上,但她卻氣呼呼地抬起頭來。


    「可是,我們連爺爺得了失智症都不知道!直到奶奶失蹤了才知道……要不是那天剛好看護一早就過去,真不知道爺爺會發生什麽事。」鴻上緊咬下唇,「奶奶應該是很累,累到受不了,但是又不敢找我們商量,才會逃家……」


    「鴻上……」


    鴻上又紅了眼眶。


    「要是我們多關心奶奶一點就好了,奶奶說沒事,我們信以為真,全都讓她一個人負起照顧責任,才會把她逼上絕路!所以奶奶死了是我們的錯!」


    說到這裏,鴻上終於忍不住掩麵痛哭,我隻能說些安慰的話,幫不上忙。站在一旁專心看畫的櫻子小姐看她痛哭失聲的樣子,隻是默默地用笨拙的手法泡了一壺新茶,幫她斟滿一杯,然後坐在她身邊喝起茶來,直到她哭累了停下來。


    「眼淚的成分就像去除血漿的血液,水分會隨著淚水排出,但血漿還留在體內,所以哭過會暫時提升血液濃度,最好補充水分,能加點鹽更好。」


    哽咽的鴻上撫著胸口,櫻子小姐遞給她一盒麵紙與一杯茶。


    真是的,什麽排放水分,眼淚又沒幾滴水,櫻子小姐安慰人還真是拐彎抹角,雙手靈巧但嘴巴笨拙得很。


    老實說,櫻子小姐泡的茶太濃,不太好喝,卻很溫暖。


    正好這時候大象畫底下的市內電話響了,是鴻上的媽媽打來的,說是爺爺血壓有點高,保險起見要去醫院一趟,這下我們也沒有繼續留下來的理由,所以決定改天由我單獨前來致意,今天就先打道回府。老實說,看著鴻上哭,我實在手足無措,這通電話讓我如釋重負。


    「今天真不好意思。」


    「不會啦!別在意。」


    鴻上哭紅了雙眼,一臉歉意,我連忙揮手表示沒關係。鴻上看向櫻子小姐,但她卻悠然自得地穿上鞋,盯著馬的油畫瞧。


    「對了,等一下喔。」


    我們正準備離開,送行的鴻上突然靈機一動,回到屋裏。


    「如果不嫌棄,請把這個帶回去。」鴻上片刻才回來,手上拿了個紙袋。「說謝禮有點奇怪啦……」


    看來她是想交給櫻子小姐,但是櫻子小姐似乎不打算收下,隻好由我代勞。袋子裏麵裝的東西,正是櫻子小姐喜歡的馬匹油畫。


    「這樣好嗎?」


    「嗯,我奶奶也很喜歡馬,如果九條小姐可以收下,爺爺一定也會很開心。」


    「這樣啊。」


    「希望你們能收下這幅畫。」


    「那真是太感謝了!」


    說完,我將畫作交給櫻子小姐,櫻子小姐訝異地看看我和鴻上,然後微微一笑,收下油畫,鴻上看了也會心一笑,但隨即臉色又正經起來,似乎下定什麽決心。


    「欸,館脇。」


    「嗯?」


    「那個,可不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


    「可以啊……什麽事?」


    答應人家之前當然要先問清楚內容,我把身體微微向前傾地詢問她,她則是看看我,又看看櫻子小姐。


    「希望你們帶我去奶奶被發現的地方……把事情說得愈詳細愈好。」


    「咦?」


    「我想知道奶奶死在哪裏……又是怎麽死的。」


    「可是……」


    鴻上凝視著我,口氣堅定不移。


    「警察說不必知道那麽多,解釋得不清不楚,我希望知道詳情。」說到一半,鴻上稍稍低頭,「不對,我認為非弄清楚不可。」


    「這……」


    這麽傷心的事情,真的有必要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能體會警察這樣說是為了體諒家屬們正逢惡耗,把真相輕描淡寫,所以鴻上提出的要求真是讓我為難。


    「可以啊。」


    「櫻子小姐?」


    沒想到櫻子小姐簡短答應,鴻上也點點頭。


    「既然本人說想知道,我們又何必隨便編個理由帶過?明天天氣應該不錯,早上我們來接你,好嗎?」


    「可是……」


    「沒關係,就麻煩你們了!」


    鴻上的回應消除了我的疑慮,我明明不想加深她的悲傷,當下的氣氛卻不好再多說什麽,我不想再次看到鴻上哭泣。


    「明天早上九點喔!」


    櫻子小姐上了車,從車窗探出頭這麽說。我心中五味雜陳,從照後鏡中看著雙眼紅腫的鴻上逐漸遠去。


    伍


    隔天早上,櫻子小姐依約來接鴻上前往當麻,隻是和平常一樣晚了幾十分鍾才到,我實在不放心放這兩個女孩到人煙罕至的地方,所以也跟著一起去。我問鴻上是不是真的要去?她點點頭,決心堅定不移。


    「我小時候來過很多次鍾乳洞,都不知道有這樣的地方,你們兩個來這裏做什麽?」


    在前往鍾乳洞綠色公園的登山步道上,鴻上百思不解地拋出了這個問題。


    「呃……怎麽說呢?登山訓練?」


    總不能說是來找動物屍體吧。


    「對喔,館脇會登山。」


    鴻上卻恍然大悟地點頭。


    「你竟然知道我會登山?」


    「對啊,今居說你的興趣是釣魚跟登山,好像老爺爺。」


    「不好意思喔。」


    今居,你給我記住!


    「我現在的興趣還有騎越野車、吹薩克斯風喔!」


    「薩克斯風?」


    我試圖爽朗地說,想讓人另眼相看,結果連一語不發走在前麵的櫻子小姐也訝異地回頭。


    「有這麽意外?」


    櫻子小姐沒說什麽,隻是挑眉聳肩。


    「不過,應該沒進管樂社吧?」


    鴻上也訝異地問我。


    「嗯,隻是有點興趣,吹吹爵士之類的。」


    「你會吹爵士?」


    「我吹爵士有那麽奇怪嗎?」


    我答得有些別扭,鴻上則是苦笑沉吟。可別小看我喔,我可是從小就跑四條通的老牌爵士咖啡廳呢!


    「不過,這些興趣感覺還是不太年輕。」


    「薩克斯風哪有分年紀?釣魚跟登山也都有年輕人在玩啊?」


    「可是~」


    鴻上不服氣地笑著抗議,我看她意外笑得這麽開心,也跟著笑起來,但笑聲隨即消失,我們又默默地走著。


    「原來奶奶跑到這裏來啊。」


    雖然隻是練習登山,坡度平緩,走久了還是會累,沒多久鴻上就吐了口氣,抬頭望著天空,今天的天空也是又藍又透,是夏天天空的顏色。


    「就快到了。」我說。


    「能一個人照顧半身不遂的丈夫,體力肯定很好。就連你們這些年輕人當看護都不見得輕鬆,虧她還能照顧好幾年。」


    我知道櫻子小姐沒有惡意,隻是誠實描述自己的想法,不是抱怨也不是嘲諷,但鴻上聽了仿佛受到責備,露出傷心難過的表情。


    「櫻子小姐!」


    「沒關係……她說得沒錯。」


    我連忙要櫻子小姐婉轉一點,鴻上卻拉拉我的登山外套衣角。


    「自從我們跟爺爺一起住,就很清楚奶奶之前有多辛苦。」


    「那當然,獨力照料一個人的生活起居本來就不輕鬆。」櫻子小姐說。


    鴻上抓得更用力了,不過沒有多說一句話,我聽見她在身後哽咽地歎了口氣。我們默默地走著,沒多久就看見警察綁在樹林中的黃色封鎖線。


    「就在前麵。」


    這樣進去好嗎?總覺得不太妙……但櫻子小姐不當一回事,拉起封鎖線往裏麵走,我和鴻上麵麵相覷,鴻上的表情很堅決,馬上跟著櫻子小姐進去,我莫可奈何地往四周看了看,確定四下無人才鑽過封鎖線、快步跟上。由於警察來來去去踏平了雜草,小徑變得好走許多。


    「到了。」


    我原本希望大家迷路也好,結果立刻就來到那塊小空地,櫻子小姐指了陡峭的懸崖底下,對鴻上這麽說。


    「在這麽冷清的地方……」


    眼前隻有沙沙聲響,空無一物,鴻上張望著喃喃自語。


    「哪裏冷清?這裏日照還算充足,而且景觀開闊。」


    「可是什麽都沒有啊……警察說奶奶離家那天,家門口的燈還開著,也沒拿早報進屋,所以是趁天還沒亮就出門,竟然會一個人死在這麽漆黑冷清的地方……太孤單了……」


    鴻上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而我也有同感。


    「你奶奶就趴倒在這裏,應該是從那裏跌下來的。」


    櫻子小姐走到懸崖邊,拍拍裸露的泥土往上看,鴻上跟著望過去,雙手環抱自己,微微發抖。櫻子小姐钜細魔遺地說明遺體倒臥當時的狀態,裏麵有許多專有名詞,鴻上也是聽得心不在焉。


    「是不是很痛?」


    鴻上臉色有些發青,低頭看著遺體倒臥處的壓草痕跡問。那一帶原本草就長得不多,浮現出清楚的人形看了更是難過。


    「至少沒有痛苦太久。」


    「這樣啊……」


    她低聲說道,像是鬆了口氣,但是並未舒緩一絲悲傷。隻見她雙手捂著口鼻,死命忍住淚水,接著做了個深呼吸。


    「可是……奶奶為什麽特地選這種地方尋短呢?與其死在這裏,還不如多找我們談……」


    我也是這麽想,聽說這條路已經封閉好幾年,為什麽特地選這種杳無人煙的地方自殺?難道就像櫻子小姐說的,不想讓任何人來打擾?我看著櫻子小姐,想要知道答案,但她反而一臉詫異地看著我們。


    「你在說什麽?」


    「啊?」


    「你奶奶怎麽會是來這裏尋死呢?」


    櫻子小姐歪著頭,像是完全不懂鴻上在說什麽。


    「這什麽意思?」


    「我奶奶不就是從那裏往下跳,才會死在這裏嗎?」


    這下換我們兩個搞不清楚,沒想到櫻子小姐還對我們嗤之以鼻。


    「往下跳?哪有啊,這根本不是自殺,是意外。」


    「咦?」


    我和鴻上不禁麵麵相覷。


    「可是,警察說是自殺啊!」


    「胡說,這哪是自殺?」櫻子小姐不以為然地回答,對著我們雙手一攤,似乎是要我們看清楚。「你們看,那座斷崖高度不到十公尺,差不多是兩三層樓的高度,拿來自殺成功率未免太低。清水舞台【※指京都清水寺大毆前方懸空的舞台,日本人以「從清水舞台跳下去」比喻破釜沉舟的決心。】可是有十三公尺,從上麵跳下來都還有八成以上的存活率,這裏的高度肯定更容易存活。不對,世界上哪有人會選隻有兩三層樓高的斷崖跳崖自殺?或許這附近景觀開闊,從上往下看感覺比較高,但也沒必要特地選這裏摔死吧?隨便找棟大樓的頂樓往下跳還更有機會送命呢。」


    「這……」


    我啞口無言,聽她一說才發現這座斷崖要拿來跳崖自殺未免太低,鴻上似乎也有同感,瞪大了骨碌碌的雙眼往斷崖上麵瞧。


    「你奶奶的確是爬上那座斷崖摔下來的,不過不可能是故意,隻是運氣不好才會送命。以這個高度來看,摔下來搞不好隻是皮肉傷呢。」


    「那,奶奶為什麽要去那裏?警察說隻有可能是自殺啊!」


    「這簡單,你上去就知道。」


    「咦……」


    「你不是想知道原因?」


    櫻子小姐指著一條圍了繩索、通往斷崖的登山步道,我正打算回頭問鴻上怎麽辦,她已經快步上前。


    「鴻上!」


    「我一定得去!」


    我明白她的心情,但是路已經封閉,爬上去搞不好有危險,然而她的表情十分堅決、哀傷,一步也不退讓。


    「那我走前麵。」


    最後我不再多說,決定先上前探路,避免她發生危險。要是鴻上發生了什麽意外,她的父母必定會更加悲傷,而她本人可能沒注意到這件事。


    這條路一看就知道已經許久無人通行,雜草長到膝蓋那樣高,我小心翼翼地撥開草叢,注意腳下的路況往上走,鴻上沒有多說什麽。


    「要注意腳步喔!」


    我提醒她,她緊張地點頭,嘴角不自然地往上拉,應該是想笑卻笑不出來。


    幸好小路左右兩邊樹木茂密,不必擔心突然沒路跌下去,但絕對算不上好走。我猶豫了幾秒,拉起鴻上的手往前走,常找動物屍體的櫻子小姐早就習慣了這種山徑,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前。


    「啊!」


    爬了幾分鍾的緩坡,眼前豁然開朗,當麻町的田園風景與白雪皚皚的棱線就在眼前,剛才從底下往上看到


    的突出斷崖應該就是這裏。風景這麽美,難怪會是登山練習的路線之一,要不是氣氛不對,我肯定會為了這片美景而讚歎不已。


    「這就是奶奶最後見到的風景……」


    鴻上低喃著,鬥大的淚珠滑落臉頰。我別過頭去,不忍心看她傷心的樣子。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環顧四周的絕美景色,我更加不明白鴻上奶奶送命的原因,忍不住開口詢問櫻子小姐。


    「你看。」


    櫻子小姐指向正前方,我和鴻上跟著望過去,注視著藍天與清晰的棱線,但還是不清楚櫻子小姐的用意。


    「咦,你們看不出來?」


    櫻子小姐看我們望著風景發呆,不耐煩地來回走了幾步,然後繞到我們身後,在我眼前用雙手圍出一個景框。


    「這樣呢?」


    這下我啞口無言。


    「啊……」


    鴻上也不禁驚歎。


    「爺爺的畫……」


    「應該是。」


    櫻子小姐點點頭。眼前被夕陽染紅的山頭,就和鴻上家客廳裏少數風景畫的其中一幅如出一轍。


    「我看過那麽多次,竟然都沒發現……」鴻上聲音顫抖。


    「原來那幅畫就是這裏的黃昏啊。」


    聽我一說,櫻子小姐臉色不太高興。


    「聽你在亂講,真是的,現在學校都不教學生日落的方向嗎?」


    「咦?」


    櫻子小姐對著愣在原地的我扔出指南針。


    「看仔細了,日落是哪個方向?」


    我連忙接住指南針,指針緩緩旋轉,紅色針頭指著我的左手邊,代表我左手邊是北方。


    「左邊是北……啊,那這邊是東?」


    再次確認指南針的方位,我們確實麵對東邊,既然是東邊,那當然是日出而不是日落。


    「原來那幅畫畫的不是黃昏,是黎明啊……」


    櫻子小姐總算滿意地微笑點頭。


    「接下來隻是我的推測,鴻上朝女士應該是照顧丈夫覺得身心俱疲,才會想去丈夫作畫的地點喘口氣。既然她知道正確地點,代表丈夫作畫的時候她也在身邊吧?這裏或許是兩人回憶中的一個特別的景點。」櫻子小姐從我手中拿回指南針,裝回車鑰匙圈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總之,她為了看日出,才會趁著天黑來到這裏,天黑的時候當然更容易失足,隻能說是一連串的不幸讓她跌落山崖摔斷頸骨。我看她的手腕沒有任何損傷,應該是連護著身子的空檔都沒有,直接頭部落地了。」


    「你是說……我奶奶其實隻是想來這裏看日出,不小心失足摔死,不是自殺,隻是意外?」


    「這純屬推測,事實我不清楚,但是就我來看,你奶奶的行動完全不像是放棄求生的人。」櫻子小姐用食指點點自己的太陽穴,「人腦隻要感受到日出就會分泌血清素,血清素俗稱『幸福激素』,可以穩定體溫與生理時鍾,同時還能避免正腎上腺素和多巴胺的過度反應。」


    「我記得……缺乏血清素好像會易怒喔?」


    我想起櫻子小姐曾在薔子夫人家裏對靈媒提過這件事。


    「嗯,簡單來說,血清素可以穩定心神,讓人心情愉快,所以人體隻要看見日出就會充滿活力。」


    看到日出就會充滿活力——所以晴朗早晨那股歡喜與衝勁是拜血清素所賜?不,不隻如此,黎明與日出自古以來就是希望的象征,我想起故鄉旭川的地名由來,日出之川——金光閃閃的河麵宣告著炎炎夏日已然到來。天寒地凍的一月,河麵上的水蒸氣凍結成霜,有如盛開在水麵上的冰蓮花,花朵在朝陽下閃閃發亮,任誰也無法抗拒如此美景,那肯定不是絕望,而是感動。


    「我奶奶確實是早睡早起的人,她最喜歡一大早出門種田,說那是活力的泉源……」


    鴻上聲音哽咽,櫻子小姐堅定地點頭。


    「我想你奶奶是為了采求些什麽來激勵自己,才會找上這個地方,絕對不是為了尋短,更不是對人生失望。鴻上朝來到這裏,是為了『活下去』。」


    「原來不是自殺……不是自殺啊,奶奶不是想尋短,不是想死啊……」


    鴻上終於忍不住跪了下來,放聲大哭,我知道她的心情一直很緊繃,在旁邊看了也心疼不已。明知道不是自殺,卻不能對她說「真是太好了」,畢竟就算不是自殺,鴻上女士也不會回來……即使想活下去,也回不來了。


    「你奶奶的事……真的很遺憾。」


    我這麽說,鴻上也哭著猛點頭。


    「對啊!太難過了!奶奶明明就想努力活下去,可是……」


    離別總是令人傷心,就算知道答案,也隻是稍微改變悲傷的型式,傷口仍舊無法痊愈,或許知道事實之後反而更加悲痛。


    我不禁又想,帶鴻上來這裏真的好嗎?看看櫻子小姐,她並不打算對鴻上多說些什麽,依然一臉悠哉地凝視著遠方連綿的山峰。


    終


    大約過了一個月後,我又和鴻上來到紅茶店。


    「後來警察重新調查一次,決定以意外來結案,家裏的人都鬆了口氣呢。」


    我這次爽快地點了司康餅套餐,免得又讓鴻上分我一半,但最後鴻上還是說了:


    「分你吃一半。奶奶告訴我,好吃的東西分著吃會更幸福。」


    她說得沒錯,兩個人互相分著吃也能多嚐點鮮,是種樂趣,對我這個從小跟哥哥搶東西吃的人來說,這句話真是醍醐灌頂。


    「是喔,總之警察能夠重新調查真是太好了。」


    我吃著冒熱氣塗滿奶油的司康餅,外酥內軟的口感令我不禁讚歎,鴻上也開心地笑了。嗯,一人吃一半感情不會散,鴻上奶奶說得真對。


    「說到這個……九條小姐是不是認識警方的人?」


    我們分著吃司康餅與戚風蛋糕,品嚐美味的斯裏蘭卡紅茶,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她突然問了個怪問題。


    「咦?怎麽說?」


    「因為警察稍微提了一下。」


    「哦……是沒錯啦。」


    我含糊帶過,又想起那隻老狐狸。肯定是在原哥或櫻子小姐的叔叔插手,這件案子才會重新偵辦,老狐狸一定不開心,說不定記恨到現在呢!我不禁覺得出了口悶氣。


    「真是個特別的人。」


    「櫻子小姐嗎?嗯……她是挺怪的。」


    關於這點,我無法完全否認。


    「可是她人很好。」


    「櫻子小姐嗎?」


    我差點把紅茶噴出來,她則微笑著緩緩點頭,看來不是客套話,讓我更加驚訝。


    「那樣子算人很好嗎?我隻知道她的價值觀跟別人不一樣就是了。」


    「我認為,不是隻有說好話的才算好人。」


    鴻上說著又點了一次頭,似乎不是對著我說,而是自己細細回味。


    「鴻上,你也算有點怪吧?」


    「有嗎?我想沒有你怪。」


    「我『普通』到可悲好嗎?」


    「咦,哪有~」鴻上偷偷笑著。


    「有啊!」我反駁之後也跟著笑了。


    「對了!我已經正式退社羅。」


    「咦?」


    「畢竟虎頭蛇尾不太好。」


    「可是……」


    鴻上的口氣就像繼續開玩笑一樣爽朗,不過退社肯定不是什麽開心的事。


    「啊!別誤會喔,我不是放棄網球,隻是現在想專心照顧爺爺,加上之前都沒有認真想過將來要做什麽,最近才開始想說當個照顧服務員也不錯。」她說到這裏,拉好椅子正襟危坐,「如果真的想做什麽,無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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