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旭川人的三大靈魂食品就是「烤香蕉」「熱狗飯團」和「熱狗」,少了任何一樣我都活不下去。


    不過,一般旅遊和美食雜誌,隻要介紹到旭川當地的美食,總是愛寫「旭川拉麵」「新子燒【※旭川名產,嫩烤半雞。】」和「鹽味內髒燒肉」就是了。旭川不靠海,自古以來畜牧業興盛,養豬的曆史尤其悠久,所以旭川拉麵的湯頭都是用豬骨熬製而成的,此外,這裏也是豬內髒料理和豬雪花的發祥地。


    基於這樣的背景,旭川市民非常喜歡烤肉,假日還會在自家院子或河畔架爐,碳烤蔬菜魚肉,大快朵頤一番。我們不想用「巴比q」這種流行用語,所以會直接說「烤肉」或「野烤」。旭川市民有多愛烤肉呢?我這樣說吧,隻要碰上溫暖晴朗的假日,在下午到傍晚這段悠閑時光裏,你一定能從鄰居或自家院子聞到烤肉的香氣。


    旭川超市也理所當然地擺著烤肉用的鐵網和木炭、大包的醃漬肉片、炒麵用的麵條、羊肉、牛肉、豬肉、海鮮,而且不隻肉販,連普通燒肉店都會賣生肉,比一般在店裏吃的還要便宜呢!由此可見,假日烤肉是旭川市民用來聯係人際關係,一種既美味又歡樂的最佳溝通工具。


    就是因為這樣,剛放暑假沒多久,我便受邀前往薔子夫人家享用超好吃的戶外烤肉,裏麵包括旭川的嵐山草食豬、西班牙黑毛豬、稀有的短角牛,以及士別【※士別市,知名農產地,位於北海道上川區北部。】的黑麵羊。沒想到貴婦也對戶外烤肉有興趣,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而且肉的品質也果真不是蓋的。


    此外還有從院子裏摘來的多種夏季蔬菜,抹上以蒜泥、鹽、各式調味料加橄欖油調配而成的特製烤肉沾醬,烤起來的美味度完全不輸肉類,太好吃了!我最愛的甜椒和玉米就不用說了,夏季南瓜才真的是令人驚豔,不僅香氣撲鼻,趁熱送進嘴裏,熱騰騰的瓜肉入口即化,好吃得要命,讓人幸福得飛上天啊!


    「感謝招待。」


    「很高興你吃得一幹二淨,我聽說直直不來,還怕會剩下呢。」


    吃了一肚子烤肉之後,我把剩下的木炭收進炭桶,薔子夫人開心地說。但老實說,我吃得太撐了:心裏總覺得這麽好吃的東西吃不完很浪費,於是就拚命猛塞;反觀櫻子小姐,來這裏幾乎不吃肉,婆婆曾經抱怨櫻子小姐從小就偏食,老是愛吃甜點,看樣子,她是真的不太喜歡吃肉。這麽好吃的肉,不吃太可惜了!我莫名的怒氣似乎轉化為過盛的食欲,害我現在飽到食物都快滿出喉嚨了。


    「在原哥老是在工作,真沒口福。」


    我盡可能放輕音量,免得把東西吐出來。薔子夫人坐在長凳上遺憾地點頭,華麗的金色湯匙在玻璃碗裏敲出清脆的聲響,玻璃碗裏裝的是手工的草莓奶酪,現在隻剩底部殘留著些許紅色痕跡。


    「真傷腦筋,他老是在工作,今天要是換作別人當他的未婚妻,早就拒絕他了。」


    「是喔?」


    我反倒訝異地想,多虧在原哥是好青年,才肯娶櫻子小姐。薔子夫人麵露苦笑,坐在她旁邊的櫻子小姐則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吃著第三碗奶酪。


    「你看他成天工作,沒什麽機會見麵,哪家大小姐受得了啊?櫻櫻不會因為他臨時取消約會就放在心上,也不怕連絡不到人,總是老神在在地等著他,直直實在太幸福了。」


    薔子夫人說完籲了口氣。這麽一說,櫻子小姐就算被人放鴿子也沒什麽反應,頂多說句「這也沒辦法」就輕輕帶過,很少看她打電話或傳訊息之類。


    「見不到麵,你都不會寂寞嗎?」


    她是真的不在意嗎?說不定隻是愛逞強?我突然有點興趣。


    「不會,健康平安就好。」


    櫻子小姐還是一如往常,毫不在乎地簡短回答,專心地吃著草莓奶酪。工作繁忙的在原哥聽了這番話應該會鬆一口氣,但他自己會不會孤單呢?


    「可是……你偶爾也該主動連絡吧?」


    我是為了在原哥著想才這麽說,但薔子夫人又是一陣苦笑,眼神讚同我的說法,我才想到這不是我該插手的事,反正當事人都不在意了,真尷尬。


    「真傷腦筋啊,我們下星期約好要一起去慶祝爺爺生日的,結果直直又說要出國,沒說什麽時候回來……真是的!」


    由於氣氛顯得有些凝重,薔子夫人刻意提高音量,並敲了一下長凳的扶手。


    「時候快到了?」


    「是啊,我也不想去,甚至想裝病躲掉,但實在說不過去。」


    薔子夫人眉頭深鎖,顯得非常不甘願。我自己是天下公認的「爺寶」,爺爺過生日不是好事嗎?光想著要送什麽禮物就會很開心才對啊。


    「是特別的慶祝活動嗎?」


    「是啊,親戚們開派對,慶祝他九十大壽……」


    「是哦!」


    薔子夫人又大歎一口氣,看來是真的很不想替爺爺慶生。仔細想想,她最近也是諸事纏身,她先生意外身亡所造成的一連串事件,已經不是她一個人的問題,與親戚碰麵自然會尷尬,但慶祝九十大壽這麽重要的日子,缺席也太突兀了。


    「說不定在原哥的時間忽然空下來,就可以一起去啦。」


    「我也希望……」薔子夫人垂頭喪氣地說。


    我也覺得那樣的機率不大,為了不使氣氛更加凝重,我趕緊用炭夾翻攪烤爐裏的餘燼來轉移焦點,烈日與殘留的炭火烘烤著我的臉頰。


    「欸,櫻櫻呀~」


    過了一會兒,薔子夫人在長凳上轉身,輕聲細語地對著櫻子小姐說。


    「不要。」


    櫻子小姐在她開口之前就斷然拒絕,真冷血。


    「哎唷,我什麽都還沒說啊!」


    「你八成是說,不想一個人去吧?」


    「既然你知道,就跟我一起去呀。」


    「不要。」


    「櫻櫻!」


    櫻子小姐把奶酪吃個精光,盯著玻璃碗,似乎意猶未盡,薔子夫人則是不停追問一臉不悅的櫻子小姐,而她怎樣都不肯答應。


    「說真的,他們根本不歡迎我去。」


    「哪會,你是直江的未婚妻,名正言順啊。再說,你爺爺跟我爺爺又是多年好友,你去了,我爺爺肯定也很開心,對不對?去嘛去嘛。」


    「不要就是不要。」


    我能體會薔子夫人不想隻身赴約的心情,也懂櫻子小姐不喜歡麻煩又耗費心力的社交場合,卻隻能在旁邊提心吊膽地看著她們爭辯,然後想起一件事。


    「那個……帶櫻子小姐去,會不會反而惹出麻煩呢?」


    櫻子小姐常會不自覺地引起戰火,就像法老王給盜墓者下的詛咒,不斷引發爭端與混亂,我知道她本人沒有惡意,這就是她特有的處世之道,但被牽連的人總是受不了。


    「……」


    薔子夫人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靜靜地看著我和櫻子小姐。


    「也是啦……」沉默了片刻,她又說:「那正正你也一起來吧。」


    「什麽?」


    「你說得對,隻有櫻櫻來,有點不放心。」


    「啊?」


    「有你跟著,櫻櫻也會來對不對?」


    薔子夫人笑咪咪地對我說,接著又對櫻子小姐撒嬌,輕輕頂了一下她結實的肩頭。


    「誰來我都不去。」


    「就是說啊!我去了才真的是不遠之客吧?在原哥要是跟櫻子小姐結婚就是親家了,我根本沾不上邊啊!」


    沒想到矛頭竟然指到自己身上,我根本始料未及。


    「沒關係,說你是我的小情人就好。」


    「小、小情人?!」聽你在胡


    說八道!「這也太牽強了吧……」


    「有必要這麽不甘願嗎?」


    薔子夫人看我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便噘嘴鬧脾氣。回頭想想,我這麽說確實有些沒禮貌。


    「沒有啦,不是不喜歡,隻是有點勉強……吧?」


    畢竟薔子夫人比櫻子小姐年長許多,說不定年紀比我媽還大,不過看起來比我媽年輕可愛,真要說的話,我確實很喜歡,也想幫她的忙,不過裝成情侶實在……


    「年紀會不會差太多了?」


    我可是未成年的高中生耶!


    「你比較老成,說你二十歲,人家隻會覺得你是娃娃臉啦。」


    我是不討厭老成這個說法。我有個總是被罵長不大的老哥,所以特別有感觸,但因為老成就要出席貴婦派對,我真的無福消受。


    「總之不行啦!」


    「是喔……」


    即使是違心之論,我也無法大方說yes,隻好稍微強硬一點拒絕了。薔子夫人的表情就像玫瑰凋謝一樣慢慢沉了下去,眉頭皺得仿佛隨時要哭出來,鬥大的雙眼淚眼婆娑。


    「我真的很怕回娘家,之前是因為明人陪著才撐過去,這次要我自己去,實在很不舒服……」薔子夫人雙手掩麵,口中喃喃自語:「因為發生了那件事……」


    我連忙望向櫻子小姐求救,但她不知不覺已經離開長凳,背對我們仰望一株水楢樹。


    「你們看,樹上有天蠶蛾的繭,繭變透明了,不會錯的。每到這個時期,蛾就會大量孵化,聽說紋別【※紋別市,由北海道鄂霍次克綜合振興局所管轄。】那邊已經孵出很多吉普賽蛾,旭川也差不多要冒出滿天飛蛾了。」


    「呃……蛾不重要……」


    「蛾跟蝴蝶在生物學分類上沒有太大差別,比方說,德國和法國就把蛾跟蝴蝶歸成一類,稱做schmetterling跟papillon。國語課本裏提到,赫曼·赫賽【※hermann hesse,德國文學家,一九四六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的……」


    我原本就不抱希望,而櫻子小姐也確實不站在我這一邊,對憂愁的薔子夫人視若無睹,望著水檜樹上的蛾繭高談闊論,或許是在裝傻吧。


    「櫻子小姐去我就去。」


    我受不了櫻子小姐的態度,忍不住這麽說,這麽做一方麵是為了幫薔子夫人,另一方麵也是故意的。對,我就是想讓櫻子小姐傷腦筋。


    「我不是說了不去嗎?」


    「別擔心,婆婆一定會讚成,還會幫你打扮得漂漂亮亮。」


    「這是哪門子論調?」


    「薔子夫人這麽煩惱,婆婆要是知道你裝傻不想陪她去,不知道會怎麽想呢。」


    「你……你在威脅我?」


    「不,我隻是實話實說。」


    櫻子小姐氣得滿臉通紅,她這個人就怕婆婆。婆婆要是知道薔子夫人有難,無論櫻子小姐多麽心不甘情不願,當天早上都一定會把她打扮好、送出門。我不禁奸笑。婆婆完全就是我的王牌啊。


    「真的?你們兩個都要來?太棒了!」薔子夫人立刻抬起頭,露出燦爛的笑容,「也是,帶櫻櫻一個人去很不放心,隻帶正正去又不好解釋,這樣子剛剛好。我奶奶最喜歡招呼客人了,一定會好好歡迎你們!」


    薔子夫人興高采烈,掩麵的雙手改在胸前拍了一下。櫻子小姐對我們視若無睹,額頭靠向水楢樹喃喃自語,八成是在說我的壞話。


    太好了!難得是我贏!我心情大好,卻沒想到當天直到搭車回家為止都不得安寧。


    貳


    一星期後,我們三人搭著櫻子小姐的車,前往薔子夫人位在劄幌的娘家,計劃當天要在劄幌過夜,原本不知道怎麽跟媽媽交代,幸好薔子夫人代我解釋了。薔子夫人平易近人,三兩下就跟我媽混熟,畢竟兩人都失去了摯愛,或許有什麽共鳴吧。


    我們走高速公路下劄幌交流道,沿著河岸的大馬路筆直前往市中心。我知道這條河叫豐平川,旭川是河流城市,所以我一看到河岸風景就很放鬆。


    車子在豐平川畔的公路上開了一陣子後進入市中心,電視台的電波塔是當地地標,坐落在高樓大廈之間,當時間來到中午十二點半,高聳入雲的紅色鐵塔便近在眼前。


    劄幌市離旭川市約兩個小時車程,搭jr電車還不用一個半小時,是著名的北海道第一大城,旭川則是東京以北人口第三多的城市,但這並不代表旭川就比劄幌落後,劄幌確實有形形色色的商家,我也不敢說旭川跟劄幌是同一個等級,隻是真心覺得兩者的街景差不多。當然,劄幌和旭川還是不太一樣,出了郊區看不見田園風光,無論走到哪都是大片住宅,當中穿插著超市、便利商店、餐廳、小吃店,人口高達一百九十萬,即使車子開往山區,沿路依然是「劄幌市」的景色。


    但或許大城市都有這個問題,劄幌的房子感覺都很小,院子小,停車場也小,跟旭川可差多了。旭川人總覺得地坪要有八十坪,最好能上百坪,因此這種擠沙丁魚式的高密度住宅,令我有些透不過氣,可見凡事總是有好有壞。


    想著想著,車子經過萬紫千紅的大通公園,愈來愈靠近山區。我們半路上去薔子夫人常去的超豪華料亭(正確來說好像是壽司店)吃過午餐,接著進入宮之森地區,這裏徹底顛覆我「劄幌房子很小」的刻板印象,是個一流的高級住宅區,裏麵有許多比薔子夫人和櫻子小姐家更豪華的大別墅,看得我下巴差點掉下來,劄幌的有錢人實在不是普通有錢。


    最後,我們的車子開進其中一座特別大的日式莊園。北海道以西式洋房居多,但眼前的日式建築堪稱一絕,比其他豪宅都要壯觀。我心裏知道薔子夫人的老家絕對是座豪宅,不過親眼見到果然不同凡響啊。


    車子一停,立刻有個矮小的老先生快步上前,他身穿高貴的黑西裝,我還以為這就是薔子夫人的爺爺,趕緊打起精神,後來才知道他是管家金澤先生。薔子夫人說,金澤先生已經在東藤老家工作很久了。


    「你一定累了吧?來來,快跟大小姐們一起進來喝點冷飲。」


    我慢吞吞地從車上卸下行李,金澤先生輕推我的背,請我先進屋,此時櫻子小姐她們已經前往玄關。我們這次要來參加派對,所以準備了正式服裝,行李多到不像三個人過一夜的分量,我不好意思讓頗有年紀的金澤先生拿這麽多行李,於是婉拒了他的好意。


    「沒關係,這很輕。」


    我吃力地從車上卸下薔子夫人的沉重行李箱(裏麵到底裝了什麽?),馬上拆穿了自己的謊言,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搬,金澤先生一時麵有難色,我給他一個微笑,他也莫可奈何地對我笑。看來我的笑容似乎也有魔力,隻是比不上櫻子小姐。


    「我陪你搬到玄關,之後再交給其他人。」


    「好的。」


    我一說,金澤先生便展露笑顏。把行李搬到玄關的路上,他不斷貼心地說著「讓客人幫忙真不好意思,多謝你的幫忙」「請小心腳下有落差」,我真心覺得這個人真不錯。


    把行李搬到玄關後,果真如金澤先生所說,有其他人來接手。他們幹嘛不來外麵幫忙啊?想歸想,或許金澤先生有自己的規矩,堅持獨自出來迎賓吧。


    他領著晚到的我前往會客室,屋裏從玄關到走廊都擺滿了繪畫、陶瓷與精美的插花,看得我不禁脫口讚歎。不過,雖然每樣東西看來都很貴重,卻不合我的品味,薔子夫人家的藝術品比較順眼。


    其中獨有一幅酷似塗鴉的古老貓畫像,吸引我駐足欣賞。是這家人小時候的塗鴉嗎?沉思之際,金澤先生笑著對我說:


    「你看得懂啊!這當然是真跡,還是藤田老師親


    自送的,老爺年輕的時候去過法國不少次,跟老師交情匪淺呢。」


    「哇……好厲害喔。」


    聽我這麽說,金澤先生顯得既開心又驕傲,就像婆婆聽到櫻子小姐被人誇獎那樣,他一定很喜歡老爺——薔子夫人的爺爺吧。我當下不好承認我不知道藤田老師是誰,所以沒說出口,隻覺得我在金澤先生心中的分數愈來愈高,似乎有點尷尬。


    來到會客室,薔子夫人和櫻子小姐正捧著漂亮的藍玻璃方杯喝茶潤喉,另外還有一位身穿清爽紗質和服、滿頭白發的女士,我一眼就知道她是薔子夫人的祖母,因為容貌有幾分神似,尤其那尖下巴和丹鳳眼更像在原哥。


    「大家好……」


    這下眾人全往我這邊看,我支支吾吾地低頭敬禮。


    「歡迎,過來吧,想喝點什麽?男孩子比較喜歡喝果汁?」


    薔子夫人的奶奶優雅地起身對我招手,一股溫婉的香氣隨著氣流飄過來,突然喚醒我腦中已故奶奶的記憶,我最喜歡的奶奶也經常穿著和服。


    「這不是宗太郎弟弟嗎?你們兩個都長得好大羅。」


    奶奶看著我和櫻子小姐,露出懷念的笑容,表情開心又慈愛,讓我心跳加速,仿佛奶奶的靈魂附在薔子夫人的祖母身上。


    「啊……那個……」


    但是不對啊,我見過這個人嗎?


    「奶奶、奶奶……?」


    薔子夫人回過神,連忙拉拉奶奶的和服衣袖,奶奶似乎沒發現。


    「哎呀,你小時候不是跟直江他們一起來逛過雪祭?不過也對,你當時還小,或許不記得了,那個時候啊……」


    眼看這位老奶奶愈說愈開心……


    「奶奶!」


    薔子夫人看我尷尬地發愣,不禁提高音量,奶奶這才驚覺到什麽似的,表情一僵。


    「對喔,是這樣啊……抱歉,我真是的……」


    氣氛有些詭異,奶奶看看櫻子小姐,再看看我,櫻子小姐別過頭,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我的表情一定很困惑吧。奶奶用一種複雜的神情看著我,似乎是想問你是誰?然後又看看薔子夫人。


    看來奶奶把我錯當成別人,而且這人的名字還跟我有點像,感覺真奇妙。


    「奶奶,我來介紹,這位弟弟姓館脇,是我的小情人。」


    薔子夫人重新介紹,還硬是拉著我的手,一副親密的樣子。


    「情人?」


    奶奶的眼神果然瞬間露出狐疑。


    「是呀,很可愛對不對?」


    「這樣啊……」


    奶奶看薔子夫人笑得很自然,於是緩緩閉上眼睛;再次張開眼睛時,換上了一副冰冷僵硬的笑容,肯定是非常不歡迎我。這對一個愛孫女的奶奶來說也是合情合理。


    「我是薔子的奶奶君子,孫女受你關照了。」


    奶奶——君子夫人即使不喜歡我,還是保持著長輩的風範,對我客氣地致意,我又聞到那股懷念的香氣。


    「你們從旭川過來一定累了,我請人準備房間,晚上你們就好好休息吧。」


    內容聽起來很客氣,但或許是不想跟我說話才打發我走。君子夫人突然變得很冷淡,我沒有理由拒絕,薔子夫人似乎也怕穿幫,點頭接受好意。


    君子夫人接著帶我們前往客房,來到走廊最裏麵兩間對門的房間,我和薔子夫人住靠庭院的房間,櫻子小姐住對門。


    「原本是準備在耳房,不過七緒先來占了位,所以給你們準備庭院景觀最好的一間。」


    君子夫人招待我們進房,沒想到裏麵還隔成起居室和臥室,似乎還有獨立浴廁,房裏是西式裝潢,簡直就像飯店套房。


    奶奶瞥了驚訝的我一眼,拉開窗簾展示庭院。難怪會說是景觀最好的一間,我不禁暗暗讚同,原以為日式庭園應該隻有鬆樹、庭石之類的景色,沒想到看見的是盛開的繡球花,白色、藍色、紫色的花朵爭妍怒放。


    「謝謝奶奶。」


    喜歡園藝的薔子夫人自然開心不已,緊繃的表情又恢複以往可愛的自然笑容。君子夫人看她露出自己期待的笑容,也開心地笑開了。嚇死我了,她是個好奶奶嘛,薔子夫人說很怕回老家,我還以為她的家人很嚴肅哩。


    「如果想換房間就跟我說,雖然耳房不能用,不過有必要可以準備todo(東藤)飯店的房間……」


    「沒關係啦,奶奶。」


    或許每個奶奶都疼孫子,君子夫人看起來就是這樣,隻見薔子夫人苦笑著婉拒。這房間這麽漂亮,卻因為不是常用的房間就要特地改訂飯店?上流社會實在太豪奢啦!


    「可是……你真的不用勉強啊。」


    「嗯,我明白。」


    「真的?」


    君子夫人反複確認,薔子夫人則堅定地點頭。猶豫片刻後,君子夫人以手背溫柔地撫著薔子夫人的臉頰,動作優雅並充滿憐愛,她是真的很擔心薔子夫人。明人先生都已經過世了,應該沒有親戚還會說他壞話吧?


    「還……還有我!」我受不了這坐立難安的氣氛,不禁脫口大喊,「我會保護薔子小姐!」


    「……」


    現場一陣沉默,薔子夫人和奶奶訝異地看著我。


    「啊……」


    我竟然一時衝動,說了這麽丟臉的話,不禁羞得滿臉通紅。我以為薔子夫人和君子夫人會不高興,沒想到她們竟同時笑出來,聲音帶著善意。


    「呃,不……我想說的是……請奶奶不用擔心……」


    我紅著臉含糊其辭,君子夫人笑說她都明白,薔子夫人的臉也紅得可愛,但應該不是害羞,而是拚命憋笑造成的,我真想立刻逃離這裏。


    不過,君子夫人的表情總算比剛才和緩了幾分,要我們輕鬆待到晚上,然後就離開了。房門關上後,過了一分鍾,薔子夫人果然捧腹大笑。


    「何必笑成這樣?」


    「對不起喔,你真的太可愛了。」


    「就說情侶的說法太勉強了……」


    剛才幹辛萬苦才搬到玄關的行李已經整齊地放進房間,我鬧起別扭,走到自己的運動背包前。


    「沒那回事,別擔心。」


    「是嗎?你奶奶看起來很擔心、很排斥的樣子。」


    「不會,沒事……尤其在這裏更不用怕。」


    「這裏?」


    我在離開旭川前,去環狀線上的書店買了新的懸疑小說,正從包包裏掏出來,聽到她這麽說,不由得疑惑地歪頭。


    「是呀,我家不置喙這種事,應該說不敢多說些什麽吧……總之麻煩事交給我處理,你隻要閉嘴、微笑,跟緊我就好。」


    「那我跟來還有意義嗎……」


    「這群人罵起人來毫不留情,不過隻要看到你和我在場,就不會多說閑話,我們隻要靜靜待著就夠了。」


    回過神來,櫻子小姐已經在房門口靜靜解釋。她什麽時候出現的?


    「哦,原來如此……」


    家醜不可外揚,我剛剛看奶奶把薔子夫人當毒瘤看,不小心生起氣來。看來我的作用已經很明確了。


    「有時候,親戚也是挺麻煩的。」


    「每個家族都有令人頭痛的親戚。」我苦笑說道,櫻子小姐挑起一邊的眉毛,是讚同我說的話,還是覺得我不該把話說得太直接?總之對話就在詭異的氣氛中結束。


    我很想問誰是「宗太郎」,但是一直找不到時機問,隻能悶著頭假裝看書。


    參


    「祝會長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在一聲高呼之下,眾多玻璃杯高高舉起。


    玻璃杯的清脆碰撞聲、氣泡聲以及如浪潮般的笑鬧喧囂,讓我有


    些頭暈。


    聽到家族派對竟然要穿正式服裝,我不禁感到驚訝,然而眼前派對的規模如此之大,這點更讓我驚訝。薔子夫人爺爺的生日派對辦在主屋旁邊的西式宴會廳,是豪華又正式的自助餐派對,嚇得我旁徨無措。


    我還是個學生,正式服裝隻有高中製服,根本不可能有禮服,正在煩惱的時候,幸好櫻子小姐請在原哥出借一套西裝給我。聽說在原哥雖然身高比我高,但肩寬似乎差不多,隻要收一點褲腳起來應該沒問題。沒想到他送來的不是一般西裝,而是正式的男用禮服,褲腳看來也不用收,據說是在我這個年紀去訂做的,薔子夫人說款式有些老舊,但質地很好,看起來很大方,我自己一穿也覺得判若兩人。


    話又說回來,我換了衣服還是我,待在宴會廳裏感覺就像跌入異世界,獨自站著發愣,望著豪華的大吊燈、落地窗外的漂亮庭園……還有其他更驚奇的事物。


    「聽說來的全都是親戚……真的嗎?」


    「是啊,都是親戚。」


    「所以遠親都來羅?」


    「沒有,照這人數來看,應該隻有今天的壽星東藤清治郎先生,和他的兒孫與家人。」


    「什麽?」


    我喝著柳橙汁猛眨眼,因為大廳裏至少擠了將近一百人,這個陣仗怎麽看都不像隻有兒孫!


    「東藤先生是出了名的兒孫滿堂,聽說如果加上正在做dna鑒定的人,還會更多。」


    「那……光兒女就有二十個以上了?」


    櫻子小姐點頭。


    「哇……那真的光親戚就不少人耶……」


    身為要角的薔子夫人立刻被拉去跟人寒暄,隻剩我和櫻子小姐被排除在外。


    薔子夫人出國旅行的時候,買下一件愛不釋手的禮服,回國送給櫻子小姐,櫻子小姐穿起來真的、真的——我知道很羅嗦,但真的很美。


    顏色是櫻子小姐喜歡的白色,款式是魚尾,上半身的設計像無袖襯衫,腰身收窄,往下連著及膝的短裙,雖然剪裁樸素,但也很清爽,能夠突顯出櫻子小姐修長的手腳與圓潤的身體曲線,卻沒有低俗的暴露感,緊致的臀腿曲線在比平時更高的高跟鞋與貼身禮服的襯托之下,描繪出美麗的s形。


    能跟這麽美的櫻子小姐一起出席派對,我覺得十分驕傲,但也不禁感到別扭。


    「哎喲!這不是九條家的大小姐嗎?」


    身後突然有人喊了一聲,回頭看去,是名四十歲左右的女子,身穿和櫻子小姐一樣的連身白禮服,但質地異常光亮。櫻子小姐似乎也認識她,對她點頭致意。


    「我是八千代,薔子的阿姨,那個老頭最小的女兒……當然是大房的啦。雖然輩分算阿姨,其實年紀跟薔子差不多呢。」


    名叫八千代的女人一手拿著香檳杯,另一手朝櫻子小姐揮了揮,然後對我揚起嘴角。她的妝化得很精致,總之就是個搶眼的人。


    「你好……」


    「聽說薔子帶了小情人回來……該不會就是你吧?」


    「是我不好嗎?」


    被人家這麽瞧不起;我也認真起來。


    「當然呀,媽媽他們說你二十歲,其實你未成年吧?」


    「不,我隻是娃娃臉。」


    「人的年紀我還看得出來,年輕人的皮膚比較嫩,而且你的氣質就是個小弟弟,喝的還是果汁……」


    聽她說了這麽一大串,我氣得伸手去搶櫻子小姐手上的氣泡酒,但她不肯給我。


    「不行,未成年的人喝酒會加快大腦萎縮,阻礙骨骼成長,甚至還會大大影響荷爾蒙,你知道喝下這一口酒,會造成多大的影響嗎?我是長輩,有義務留意你的健康。」


    櫻子小姐「啪」地拍開我的手,這是她教訓人的方式。她被我監護這麽久,竟然還有這樣的責任感,真是令人感到欣慰啊……不對!不是說好了今天劇本上的我是二十歲嗎?


    「可是……」


    不過我也想不出其他理由,隻好盯著櫻子小姐,希望她能幫我說話。看她氣鼓鼓地噘嘴,我無可奈何,隻好給八千代小姐一個無力的笑容,想也知道敷衍不過去。


    沒想到八千代小姐非但沒有責怪我,反而給了我一個微笑。


    「我自己知道就好,反正一定是她不想一個人來,才硬拖著你們來的吧?」八千代小姐意有所指地挑眉,「她也有不少苦衷,我還以為她不會過來,這次願意出席還真是了不起……啊,我不是在挖苦她,是誇她願意硬著頭皮過來,實在很有膽量。」說到這裏,她往大廳裏望了一圈,「尤其她在這裏的立場特別尷尬。」


    「尷尬?」


    「對。」


    八千代小姐簡短回答,看起來是急性子,說話雖然不算太直接,但是速度很快,動作也大,感覺就像……不吐不快似的。


    「不過呢,今天來的人也都有自己的苦衷啦。」


    「是這樣嗎?」


    「是呀,所以今天在場的所有人都不覺得慶幸,每個人都想著『臭老頭還不快點死一死!』」


    「什麽?」


    我不禁嚇得噴出嘴裏的柳橙汁。這麽說太過分了吧?但是櫻子小姐卻隻是聳聳肩,似乎並不否認。我回頭看八千代小姐,她則是一臉嚴肅地盯著某個方向。


    她看的不是別人,正是今天的壽星東藤先生。他穿著時髦的咖啡色西裝,胸口別著花,手拿拐杖,有兩人分別從左右攙扶,一邊是君子夫人,另一邊是比夫人年輕的女士,其實東藤本人的腳步並不蹣跚,反而穩如泰山,看不出有九十歲高齡。


    「之前那個死老頭心髒病緊急送醫,大家簡直歡天喜地,沒想到竟然康複了,真是禍害遺千年啊。」


    「這麽惹人厭啊……」


    「不然咧?那老頭現在還生龍活虎,到處吃嫩草亂播種,這樣怎麽賺都不夠花啊。」


    八千代小姐語氣非常不屑。所謂「吃嫩草」……應該就是「那回事」吧?如果我爸也像這樣拈花惹草,感覺確實會很差,更別說還搞出一大堆弟妹來。不過,我對她後麵那句「怎麽賺都不夠花」感到厭惡,這應該不是錢的問題吧?


    「大家都受夠再來更多的弟弟妹妹和叔叔阿姨了,希望他快點退位,就算這個公司是家族企業,也總該有個限度吧?大家都為了幫他收拾殘局,像工蟻一樣沒日沒夜地工作。」


    八千代看著自己的父親嘖了一聲,對他恨之入骨。我也覺得為了這種家人努力工作很辛苦,以前新聞節目報導過某知名運動員的離婚風暴,贍養費的金額會隨著支付人的收入高低而改變,住這間豪宅的富豪,贍養費金額肯定是天文數字,更別說還有十多個老婆,難怪八千代小姐會這麽生氣。


    此時,我聽見清治郎先生洪亮地笑說:「我一輩子不退休!」八千代小姐聽了,不顧旁人眼光地再次狠狠咂舌。


    「你也看到了,大家都知道他要等到化成白骨才會安分。他一直都是這麽胡作非為,看樣子別說九十歲,活到破百都不成問題了。」八千代小姐大大歎了一口氣,「媽媽也真是的,不是很討厭聽『杜蘭朵公主』嗎?」


    「杜蘭朵公主?」


    「是契尼的歌劇。」


    櫻子小姐聽膩了八千代小姐的話,打個嗬欠簡短地說。


    「對,她是傾城傾國的美麗公主,心卻跟冰一樣冷,不斷拒絕每個人的求愛。老頭也經常誇說,以前為了娶媽媽費了多大工夫。」


    原來如此,既然君子夫人是薔子夫人的奶奶,不難想像年輕時肯定是大美人。不過君子夫人那麽溫柔,我不太能理解為什麽要形容她內心冰冷。


    「結果現在落得要伺候老頭,照顧老頭的情婦跟私生子,甚至還得管理老


    頭的身體健康,或許以前的人認為這很光榮,在我看來這簡直是奴工。」


    「奴工是嗎……」


    「尤其老頭心髒衰竭病倒後,媽媽還去學營養學,說什麽要采用飲食療法,每天親自決定菜單,想辦法讓老頭更長命。」


    八千代小姐的口氣很毒辣,像在責怪媽媽多管閑事。


    「唉,或許媽媽認為當個完美的賢妻良母是一種尊嚴,真無聊,慎太郎也是一樣不像話。」


    「慎太郎?」


    「對啊,剛才舉杯慶祝前,最後一個致詞的人。」


    「哦……」


    我這才想起剛才幹杯前,有幾個人上台致賀詞,但都是些吹捧和空洞的無聊老話,隻有最後一個男人的致詞特別有說服力,吸引我專心傾聽。


    他的年紀應該比薔子夫人和八千代小姐稍微年長,西裝筆挺,後梳油頭,乍看有些做作,但其實帶著洗鏈的氣息,並不討人厭。


    「他就是這個家的繼承人,雖然不算嫡子,卻是爸爸願意交出東藤集團的其中一個人,也是目前真正掌控大局的人。」


    「真了不起。」


    「會嗎?他隻是對爸爸言聽計從,還開了這什麽蠢派對……」


    八千代小姐討厭慎太郎先生?隻見她不開心地喃喃自語,看著人來人往的大廳。


    「不過,這也是親戚齊眾一堂的好機會吧?先不提令尊的事,兄弟姐妹聊聊天,家人交換近況,不是也很開心嗎?」


    「家人啊……不知道個性會不會遺傳喔?」


    「咦?」


    八千代小姐像是自言自語,這時,望著氣泡酒發愣的櫻子小姐突然哼了一聲。


    「答案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什麽意思?」八千代小姐問。


    「有一部分的個性的確是由遺傳決定的,比方說血清素分泌量少,就比較容易感到恐慌,不過也隻是比較級而已。『個性』不單是由遺傳造成,環境、經驗才是培育人格的最大因素。」


    親子之間的個性確實容易相似,但我認為個性就跟身高一樣,會受到遺傳和生活習慣影響而各有不同,像我從小在爺爺奶奶的疼愛之中長大,就變得有點少年老成。


    「哦……環境啊。所以無論從哪個方麵看,我們家的人都不可能有美滿的婚姻羅。」


    聽了櫻子小姐的話,八千代小姐不禁垂頭喪氣。


    「一定是爸爸害的,大姐一美被人退婚,其他哥哥姐姐不是分居就是離婚,慎太郎今年應該也五十歲了,還是工作比愛情優先,孤單一人,我想我們家族裏麵肯定沒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您結婚了嗎?」


    看八千代小姐說得這麽生氣,我忍不住問,結果她捧腹大笑,好像我開了什麽玩笑一樣。


    「我可是這家族的一分子,不想結婚才算正常吧?」


    說到這裏,八千代小姐又望向別處,一口氣喝了半杯氣泡酒,做個深呼吸。我跟著望過去,隻見薔子夫人被幾個人圍著聊天,臉上雖然掛著笑容,卻似乎有些不太自然。


    「啊……」


    我不自覺地想衝上去,卻被櫻子小姐拉住肩膀擋下來。回神一看,八千代小姐已經俐落地撥開人群趕往薔子夫人身邊。


    「這個人嘴巴壞,人卻不壞。」櫻子小姐低聲解釋,微微一笑,表示不必擔心。「你看,薔子夫人沒事的。機會難得,我們自己好好玩吧。」


    櫻子小姐指著山珍海味,微笑變成賊笑,我當然沒理由拒絕。


    櫻子小姐說,常參加派對的人不會吃主菜,這麽一說我才發現,大家隻拿服務生手上托盤裏的小點心來享用,對一旁成排的山珍海味視而不見。


    「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吃起來不方便,站著沒辦法用刀叉,邊吃邊聊也不禮貌,畢竟這種場合的重點是在聊天。」


    難怪聽說聰明人會在參加派對前填飽肚子。聽到這麽多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根本還沒機會取悅任何人就要被丟掉,我內心的憤怒更多於訝異。聊天竟然比師傅們辛苦準備食物、調理佳肴更重要?如果真是這樣,我寧願一輩子發不了財。


    櫻子小姐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又對我微笑。


    「該怎麽說呢?總之今天晚上這些大餐就由我們獨享羅。」


    當然不是所有派對都隻聊不吃,隻顧著吃也很沒禮貌,不過櫻子小姐特別強調,今天晚上沒有人會責怪食客、況且東藤家準備的菜色真的很豪華。


    自助餐每盤可以裝四樣菜,分量各占一點點,不過一盤裝兩樣菜是比較聰明的做法。順序則跟一般的全餐差不多,從開胃菜吃到主菜,冷食與熱食不會放在同一盤上——櫻子小姐邊教我自助餐禮儀邊猛吃蛋糕。老實說,我一直以為櫻子小姐跟禮儀沾不上邊,現在又再次想起她是個大小姐,今天晚上真是驚奇連連啊。


    東藤家的人似乎對菜肴視而不見,對我們也視若無睹,唯一來招呼我們的是東藤家長女一美女士,她禮貌性地寒暄幾句又立刻走開,感覺禮數周到卻很疏遠,是我討厭的類型。她跟人講沒幾句話就摸一摸拿玻璃杯的那隻手,給我一種神經質的印象。


    多虧這群人,我可以從頭專心吃到尾,由於午餐沒吃飽,我決定晚餐要吃個痛快,邊吃邊觀察東藤家的人。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東藤清治郎先生超有活力,怎麽看都不像九十歲高齡,氣勢完全壓過眾人,光聽他說話就會頭暈。


    「結果,我好像也沒必要來。」


    「不能這樣說,八千代小姐也不是每次都會出現,就當是來吃飯的,沒什麽不好啊。」


    我露出苦笑,櫻子小姐吃著灑金箔的巧克力慕絲斜睨著我。


    「特地跑來劄幌吃飯?」


    「那回程我帶你去圓山動物園玩吧,那裏展出的網紋蟒標本是用蛋白質分解酵素製法做的,美得不得了,簡直是神作,你就當成是來欣賞它好啦。」


    「呃,我幹嘛千裏迢迢跑來劄幌看標本……」


    聊著聊著,薔子夫人正好擺脫群眾,快步走向我們。她今天穿和服:步伐較小,穿起來很好看,草綠底繡著白色與桃紅色花朵,挺符合她熱愛園藝的風格,紅色的腰帶結也很可愛。


    「對不起喔。」


    薔子小姐喝了酒,臉上有些紅暈,向我們低頭賠罪。


    「不會啦,我們才是沒幫上什麽忙……」


    這時,我突然想知道八千代小姐在哪裏,她正在和慎太郎先生說話,我還以為這兩個人關係不好,看來並非如此,這就是關係好到可以百無禁忌的意思?


    八千代小姐也是喝酒喝到臉紅,開心地對慎太郎先生說話。慎太郎先生邊聽邊喝著褐色的汽水,起初他給我的印象就像一美女士那樣嚴肅,不過現在跟著八千代小姐有說有笑,表情相當柔和。


    「你們也聽八千代阿姨說了不少吧?」


    薔子夫人似乎發現我看著誰,尷尬地對我說。


    「是啊……真的不少。」


    「對不起喔,她不是壞人,隻是……」說到一半,她含糊其辭,「不知道該怎麽應付。」


    「是啊……」


    因為,口氣溫婉、態度柔和的薔子夫人和八千代小姐簡直完全相反。見她凝視著八千代小姐好一陣子,微笑著回答:


    「但是呢,我並不討厭她。」


    「了解。」


    這應該是真心話。雖然不討厭,但卻不太會應付——至少八千代小姐還算站在薔子夫人這邊。


    「她從以前就讓爺爺操心,之前好像在東京當模特兒還是演員……現在是在薄野【※北海道劄幌市中央區附近的鬧區,酒店聚集地。】開店做生意,因為講話心直口快,聽說也惹過


    不少麻煩。」


    「啊……可以想像。」


    我非常理解這種感覺,毫不客氣地讚同道。


    「不過,我想她本性並不壞,明人過世的時候,第一個趕到的就是她。」薔子夫人說著,喝了一口氣泡酒,「其他親戚都隻是打電話過來,連葬禮也是,沒幾個人願意出席,隻有八千代阿姨從頭幫到尾。我那時候手足無措,她真的幫了大忙。」


    原來是個好人啊,我不禁微笑說:


    「但你還是怕她就是了。」


    「嗬嗬嗬。」薔子夫人促狹地笑笑。


    此時,清治郎先生洪亮的笑聲響遍全場,還以為發生什麽事,隻見他看著我們——正確來說,是看著薔子夫人說話。我突然覺得氣氛緊張,立刻發現薔子夫人最不會應付的不是別人,正是清治郎先生。


    「九十大壽真了不起。」我說。


    「是呀。」


    「氣勢強到不像九十歲。」


    「是呀……」


    薔子夫人的目光與清治郎先生短暫接觸,邊對他客氣微笑,邊回應我的話題,聽來有些心不在焉。接著,清治郎先生招手要薔子夫人過去,我眼尖地發現她露出一抹哭喪的神情。


    怎麽辦呢?我環顧四周,希望八千代小姐能夠幫忙,幸好她立刻察覺情況不對,給了我一個「放心吧!」的眼色。我鬆了一口氣,後來不僅八千代小姐,連奶奶君子夫人也靠了過去,大家有說有笑,看來真的不用擔心了。


    清治郎先生又開心地放聲大笑,薔子夫人也跟著微笑,不過笑容看來很勉強、空洞虛偽,連八千代小姐和君子夫人都是如此。


    「遺傳啊……」我不禁喃喃自語。


    「我並不否認血濃於水的說法,但絕不代表水就比較差,像我跟婆婆就沒有血緣關係。關係的強弱並不是重點,重要的是花多少時間去培養感情……隻是血就是濃於水,才更容易濁。」


    櫻子小姐如是說。


    「比水更容易濁嗎……」


    我似乎跌落一灘濁血之中,再也沒有胃口享受美食了。


    肆


    清洽朗先生一說「累了想休息」,這場仿佛永無止境的派對,突然像是咒語失靈一般宣告結束,我本來以為家族派對在壽星休息後還會繼續,但清治朗先生一回房間,剛才的談笑就像海市蜃樓般消失,眾人接連打道回府。


    「所以其他人沒有要過夜羅?」


    「當然是想趁臭老頭來羅嗦之前,盡早離開這裏啊。」


    「你不回去嗎?」


    我們回到主屋,看著金澤先生送走一道道車尾燈。八千代小姐似乎沒有離去的打算,我忍不住這麽問。


    「我才不管人家念我什麽呢。」


    八千代小姐賊笑說,但或許是擔心薔子夫人才會留下來,她為人心直口快,卻還是懂得說話的分寸,不會刻意邀功,或是暗地裏來陰的。我感受到八千代小姐悄悄護著薔子夫人的心意,不由得微笑。或許是因為兩人年紀相仿,關係就像姐妹一樣親密吧,我想到我家那個笨老哥也還是有善良的一麵。


    「不過嚴格來說,是爸爸喜歡薔子才不讓她回去……薔子,你說對不對?」


    薔子夫人苦笑以對,沒有點頭而是默認了,看來她今晚在這裏過夜的最大原因,就是清治朗先生的要求。


    「啊,七緒姐姐家那兩位可就不一樣了。」八千代小姐下巴指著經過我們麵前的中年夫妻,使了個眼色,「七緒姐姐大我一歲,她先生的公司不知道能不能撐過這個年頭……姐姐開的美容沙龍也是門可羅雀,大概是沒什麽理財概念吧。」


    說到這裏,八千代小姐似乎想起了什麽。


    「啊,對了,耕治好像也還在喔?」


    八千代小姐一說,薔子夫人和櫻子小姐立刻麵麵相覷,表情詭異。


    「幸好直江沒來。」


    「是啊,真的。」兩人互相點頭。


    我訝異這個耕治是何方神聖,薔子夫人注意到我的疑慮,再次苦笑道:


    「是我堂弟,四叔叔的兒子,不知道為什麽,老是喜歡欺負直直,真討厭。」


    難得看到薔子夫人這麽明確地說「討厭」,究竟是她真的很討厭這個人,還是特別喜歡在原哥?或許兩者都有。


    「不過耕治現在是東藤集團裏最能幹的年輕人,還在讀大學的時候就成立了it公司,公司研發的軟體目前還受到全球矚目呢。」


    「就是那個語音辨識係統?」


    記得最近在網路上看過這條新聞。


    「對對,好像是用在手機app上麵。」


    「我也有用todo的app喔。」


    todo語音郵件app不僅可以輸入電子郵件,還可以語音輸入推特和部落格,相當方便。這個app不僅單字辨識能力強,還會定期自動更新網路上的常用字匯,或是記住其他互動app輸入的詞匯,所以連網路流行語都能流暢轉換。它還有個自己的形象角色叫「言音」,會用很可愛的聲音讀出文章,也是一大賣點,影音網站上常有人貼出「讓言音說〇〇」的自錄影片。


    「東藤總公司的股價就是托他的福才扶搖直上,爸爸非常喜歡他,他現在還著手經營連鎖觀光飯店呢!剛開始大家都說隔行如隔山,不看好他,現在業績好像成長不少。」


    「是喔……」


    「你知道我哥——耕治的爸爸體弱多病,不適合做生意,他一定從小看著自己的爸爸被我爸痛罵,所以才會想闖出自己的事業,讓人刮目相看。」


    我還是對這位「耕治先生」沒什麽好印象。


    「記得他以前很愛打電動……」


    「我明天要跟慎太郎三個人一起去打高爾夫球,希望別鬧事才好。」


    八千代小姐嘴上這麽說,表情卻很期待,難道心裏希望事情鬧大?我的腦海裏浮現大公司間的種種鬥爭,當有錢人真辛苦啊,還是窮一點比較輕鬆。是說,我這輩子也不可能當暴發戶啦。


    「慎太郎三十年前比現在好很多,是個皮膚黝黑的棒球少年,和現在簡直判若兩人……」


    八千代小姐喃喃自語,深深歎了一口氣,我想起她在派對上跟慎太郎先生談笑的樣子。慎太郎先生應該比較年長,她卻不叫他哥哥,而是像朋友一樣直呼名字,難道同父異母立場也會不一樣嗎?這個問題閃過我腦中,但這並不是我該深究的事,東藤家的關係很複雜,不適合過問。


    「今天還留在老家的,就隻有君子媽媽跟最大的一美姐姐了,姐姐被退婚後就成了老媽子,在家作威作福,煩死人了……留下來的都是些蛇蠍,小心別被咬羅。」


    我們走回主屋後,八千代小姐丟下這句話便離去了,她的房間似乎在隔著院子的對麵。


    「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出事,真擔心啊。尤其是爸爸,隨時被人害死都不奇怪……」八千代小姐邊走邊嘀咕著可怕的話。回過神來,櫻子小姐已經不見了,我以為她先回房間了,去找卻是空空如也。


    「櫻子小姐去哪了?」


    「喔,她剛才自己先走了。」


    「我去找她。」


    放著櫻子小姐自己到處亂跑肯定沒好事,我連忙穿著禮服就衝出房間。


    「爺爺的房間在二樓,不可以上去喔!」


    薔子夫人像是在叮嚀小孩一樣,在門口提醒道。希望櫻子小姐別上二樓才好。


    真是的,難得今天對她刮目相看,怎麽又到處亂跑啊?真像個需要大人看著的小鬼……我一邊咒罵,一邊趕往陌生的走廊,想要用跑的,又怕會打擾到其他人,更怕撞壞了什麽昂貴的藝術品。


    我克製著心中的焦躁,快步通過走廊,在轉角處碰見一位縮


    在牆邊的女人,一時還擔心是櫻子小姐,不過對方的身材比櫻子小姐矮小很多。


    「你、你怎麽了?」


    「不好意思,我不太舒服……」


    這個女人好像是東藤家的女傭,意外的年輕,年紀應該跟我差不多,或許還不到二十歲,頭發綁成包包頭,身穿素麵白圍裙,戴著眼鏡,下巴尖細,看起來弱不禁風,而且應該是真的不舒服,臉色相當蒼白。


    「你臉色不好耶,要不要休息一下?」


    「可是,我還得把這個送給老爺……」


    「是藥嗎?」


    她伸手拉來放在腳邊的托盤,托盤上放著小水壺、藥包,和一瓶維他命加鈣片之類的綜合營養品。


    「老爺幾年前得過心髒病,所以有吃心髒方麵的藥,和一些維持健康的營養品。」


    「那……不然我幫你送去好了?」


    我並不愛管閑事,但是看她真的很不舒服,忍不住開口問。擔心櫻子小姐是一回事,看到別人有難,我不能不幫。


    「不不不,那怎麽行。」


    她堅決地說,額頭上卻冒出冷汗。


    「我很敬佩你的工作態度,不過身體不舒服,還是不要逞強……」


    「奈奈子?」


    說到一半,身後突然傳來女性的嗓音打斷我的話。


    「夫人!」


    回頭一看,是薔子夫人的奶奶君子夫人,身邊還跟著櫻子小姐,讓我鬆了口氣,希望她別惹出什麽麻煩而被罵了才好。


    「怎麽了?」


    「她看來很不舒服,我有點擔心……」


    我趕到櫻子小姐身邊。這位名叫奈奈子的女傭看來有苦難言,我趕緊幫她解釋。君子夫人聽了靜靜對我點頭,緩緩屈膝拿起托盤。


    「今天你先下去休息,藥我拿去就好。」


    「夫人,真對不起。」


    「沒關係,健康最重要,快回房裏吃點東西,如果明天還是不舒服,我陪你去看醫生。」


    奈奈子小姐這麽緊張,我還擔心她會被罵,但是聽見君子夫人語氣柔和,我就放心了。當然也可能是因為當著客人的麵才比較克製……不過仔細想想,這年頭傭人的工作環境應該不會太差。


    可是奈奈子小姐依然哭喪著臉不斷道歉,一副很驚恐的樣子;相較之下,君子夫人對奈奈子小姐說話的態度卻溫柔得嚇人,我隱約覺得不對勁,一時之間也說不上來為什麽,隻能目送君子夫人捧著托盤上樓,奈奈子小姐則是低著頭離開。


    「薔子夫人的奶奶人真好啊……」等夫人走遠,我這麽說。


    「……」櫻子小姐也盯著君子夫人,但沒說什麽。


    「櫻子小姐,你怎麽了?」


    我又問了一次,她還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君子夫人離去的方向。我覺得不太對勁,這時突然聞到她身上殘留著一絲淡淡的香氣。


    「咦?在原哥來過啦?」


    我嗅了嗅問,她總算瞥了我一眼,給了一個「算你聰明」的眼色。這很簡單,因為我聞到了在原哥常用的香水,清爽的橙香後接著甜甜淡淡的花香,就我所知,大概隻有在原哥擦這種香水不會討人厭。這個味道是我對在原哥的印象之一,也算是某種憧憬吧。


    「他剛才來過一趟,到門口送完祝壽酒就離開了。」


    「送酒啊。」


    「科涅克白蘭地,出廠年分和東藤先生的生日同年。」


    「哇……」


    看來區區一瓶酒也馬虎不得。不過,九十年的老酒一定很難找,這麽獨特的禮物果然很有在原哥的風格。


    「他已經回去了?」


    「他說可能趕不上班機時間。」


    那就是趕著離開羅……


    「這樣喔,真可惜。」


    至少打聲招呼嘛……想著想著,我完全忘了剛才感覺到的詭異氣氛與疑問。如果這時候腦袋清楚一點,是不是就能改變未來了?


    ——不,應該改不了。


    因為,我並不是名偵探。


    伍


    不管怎樣,我都不能跟薔子夫人一起睡,隻好請櫻子小姐和我換房間。今天正好是滿月的隔天,拉開窗簾,月光如流水般緩緩灑落,晚上我喜歡像這樣拉開窗簾睡覺。


    「睡不著……」


    薔子夫人和櫻子小姐立刻躲進房間,我閑著沒事,懊惱自己竟然忘了帶智慧型手機的充電器,買來的小說也看完了,真希望能快快睡著,可是白天聽八千代小姐說了那些話,薔子夫人的神情久久揮之不去,害我半睡半醒,被幾個朦朧的夢境糾纏。


    因為拉開窗簾睡覺的關係,天亮後陽光毫不留情地灌進來,如果是在自己家裏,陽光會被隔壁人家擋住,不至於太猛烈,但東藤家的窗戶周圍卻沒有任何遖蔽物,我淩晨好不容易快睡著,就被強製曬醒。


    「真是的……」


    切記,下次去陌生的地方過夜,千萬別拉開窗簾睡覺。我又抓抓一頭亂發,想拉上名貴的窗簾,不經意地看向時鍾,清晨五點二十二分。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敲的不是我的門而是其他房門,我好奇地開門,發現是奈奈子小姐在敲櫻子小姐她們的房門。


    「怎麽了嗎?」


    不知道她身體好點沒?感覺臉色比昨天更差了。


    「啊,請問……」


    「奈奈子,醫生怎麽說?」


    奈奈子小姐還來不及回話,穿著就寢用浴衣的君子夫人就快步趕來,對她大喊:


    「他說馬上趕來!」


    「醫生?」


    我立刻從兩人焦急的對話中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應該是有誰生病或受傷了。


    「奶奶,到底怎麽……」


    薔子夫人睡眼惺忪地從房裏探出頭來,隻在睡衣外披了一件薄外套,我趕緊別過頭去。


    「你爺爺的狀況不太對,我想九條家的小姐或許知道該怎麽做,聽說她有個親戚是名醫?」


    「是這樣沒錯……」薔子夫人含糊回應。


    親戚是醫師,不代表一定具有醫學知識吧?更別提櫻子小姐的叔叔是法醫,櫻子小姐的知識確實連專家都刮目相看,但並非針對活人,而是死人。


    「我已經叫了救護車,不過還是希望有人來看看……」


    「可是……」


    君子夫人語帶懇求,但也不能怪薔子夫人猶豫,我想她一定不希望君子夫人或其他人看見在原哥的未婚妻「平時的模樣」。


    「走吧。」


    然而櫻子小姐完全不在意薔子夫人的顧慮,突然從身後冒出來。


    「啊!櫻櫻!」


    薔子夫人驚聲叫道,我一時不知發生什麽事,定睛一看才嚇一跳!睡眼惺忪的櫻子小姐一如往常地穿著男用白襯衫,但下麵沒穿牛仔褲,露出白色蕾絲內褲和若隱若現的屁股。


    「櫻子小姐!這樣不行啦!」


    眼看櫻子小姐就要上樓,完全不以為意,薔子夫人一把抓住她,硬是推回房間裏,應該是要叫她套上牛仔褲。


    「爺爺他身體不舒服嗎?」


    隻剩我麵對手撫胸口、臉色蒼白的君子夫人,她似乎隨時都會暈倒,真令人擔憂。


    「是啊,他突然就沒了氣,慎太郎他們正在給他做心髒按摩呢。」


    「咦!」


    ——尤其是爸爸,隨時被人害死都不奇怪。


    我嚇壞了,原本以為隻是身體不適,此時腦中想起八千代小姐的嘀咕。


    「附近沒有aed嗎?」


    櫻子小姐總算穿好牛仔褲,走出房門問。奈奈子小姐急忙離開去找,我們隨後趕往清治郎先生的臥室。


    「早上奈奈子照常去你爺


    爺房裏拉開窗簾,發現你爺爺倒在書房的書桌邊……」


    君子夫人聲音顫抖:


    一到書房裏,隻見沙發椅被搬開,清治郎先生躺在地上,臉色鐵青得讓人恐懼,雙眼渙散地望著天花板。


    「這……」


    我不禁語塞。這已經沒救了,就連我看了也知道為時已晚,清治郎先生已經開始散發微微的屍臭。他身邊有兩名男子,一位是慎太郎先生,另外一位染著棕發的青年應該是耕治先生,耕治先生正用雙手重壓清治郎先生的胸口,拚命按摩心髒,櫻子小姐看了卻板起臉來。


    「你的節奏太快了,心髒按摩每分鍾的次數是一百次,看過卡通吧?貓型機器人、紅豆麵包英雄之類的,照那個主題曲的節奏去按剛剛好……不過現在已經跟節奏無關了。」


    櫻子小姐冷冷地說。


    「你這是什麽意思?」


    「這條命應該救不回來了。


    「你怎麽這樣說?還不確定沒救吧!」


    耕治先生氣急敗壞,但連我都知道清治郎先生已經撒手人寰,隻有他們不知道,或者說是不想承認。


    「我來解釋給你聽。」


    櫻子小姐回應,並且跪在清治郎先生的頭部右邊,作勢要他讓開。她先看看清治郎先生圓瞪的眼睛,再緩緩抬起他的頭檢查下巴與脖子,最後哼了一聲。


    「角膜還沒開始混濁,身上有屍斑,不過隻要移動身體就會跟著改變位置。顎關節產生僵硬,四肢也出現輕度僵硬,從這些跡象來看,應該死亡四個小時左右。」


    「昨天晚上還喝酒喝得那麽開心……」


    身後傳來顫抖的聲音,回頭一看是金澤先生。


    「最後見到老爺是午夜十二點剛過,酒也沒有喝太多,稍微小酌幾口而已。」


    「死亡時間應該是在那之後的一到兩個小時。咳嗽呢?晚上他有沒有咳嗽?」


    「似乎有一點……」


    「嗯,我大致檢查後,沒見到什麽外傷,最引人注目的頂多是嘴角幹掉的白沫。」


    櫻子小姐為清治郎先生闔眼,此時八千代小姐和她姐姐匆匆忙忙地衝進來,接著是君子夫人,以及隨便換過一套衣服的薔子夫人。


    「爸爸!」


    姐妹倆推開我和櫻子小姐,上前緊抱清治郎先生。櫻子小姐似乎還想多看看清治郎先生的遺體,不過今天實在不適合,隻好無奈地跟我退到房門口,邊走還戀戀不舍地回頭看了好幾次。


    「發生什麽事了?爺爺的狀況呢?」


    薔子夫人一看我們離開書房就追上來問,櫻子小姐搖搖頭。


    「應該是右心衰竭,我沒辦法做更詳細的診斷。聽說他從幾年前就心律不整,還有服用心髒病藥物,可能是慢性心髒衰竭突然迅速惡化吧。」


    總之就是症狀突然惡化?薔子夫人雙腿一軟、跪坐在地,明白清治郎先生已經回天乏術了,她很清楚櫻子小姐絕對不會誤判死亡。


    「沒救了對不對?」


    但她似乎還想再次確認,抱著櫻子小姐的膝蓋,像是用盡全力般勉強擠出這個問題。


    「很遺憾,他體內所有細胞正在崩解。」


    「怎麽會……啊,怎麽會這樣……」


    薔子夫人趴倒在地,難過地呻吟,此時救護車的警笛聲傳到我們耳中,從走廊的窗戶往外一瞧,紅色警示燈已經來到附近,有人高喊救護車來了,結果卻來不及了。


    「我……去換件衣服。」


    我這才發現自己還穿著睡衣,低聲告知櫻子小姐便悄悄離開清治郎先生的臥房。我不忍心看到他們被急救人員告知殘酷現實的模樣,隻想盡快離開現場。


    陸


    清治郎先生被送往東藤家指定的醫院,按流程進行急救,最後還是宣告不治。我不懂為什麽身體都已經僵硬了還要急救,櫻子小姐解釋這隻是讓家人安心的程序。


    「醫生的說法跟櫻子一樣,是心髒衰竭。」


    薔子夫人接了八千代小姐的電話之後,靜靜地告訴我們。由於所有家人都要趕往醫院,留薔子夫人獨自看家,等大家都離開後,她坐在自己房間的沙發上沉默了好一陣子。


    她並沒有哭,隻是茫然地看著自己的腳趾,教人看了更加不忍心。我去廚房想請人泡茶,奈奈子小姐正好在那裏,她的雙眼紅腫。


    「老爺……是不是過世了?」


    聽她這麽問,我猶豫了片刻才點頭。她哀傷地低頭,幾秒鍾後做了個深呼吸,振作起來為我們泡茶準備早餐,我感覺食不下咽,但一聞到薄片吐司、煎蛋與培根的香氣,突然又餓了起來。


    我在廚房隨便吃了點早餐,捧著托盤回去找薔子夫人,托盤上是櫻子小姐也喜歡的東西——熱紅茶與布丁。


    「要不要吃一點?」


    我勸薔子夫人吃點東西,她不解地抬頭看著我,然後問道:「為什麽是布丁?」


    「一部分是我自己愛吃……不過……傷心難過的時候,吃點甜食心情會好一點。」


    我也認為空腹喝茶對胃不好,但是現在誰還有心情吃早餐?那至少吃點好人喉的東西。薔子夫人聽了訝異地看著我,然後自嘲地笑了笑。


    「其實我沒那麽傷心,隻是有點恍神。」


    「咦?」


    看我有些吃驚,她又微微一笑。


    「其實……君子奶奶不是我的親生奶奶。」


    「呃……這是什麽意思?」


    我還以為她要談清治郎先生,怎麽話題突然跳得這麽遠?這突如其來的坦白讓我一時會意不過來,結結巴巴地問。


    「不過,我奶奶也不隻是小妾,而是君子奶奶的親妹妹……也最得爺爺寵愛。」


    「妹妹……」


    我心頭一驚,看君子夫人跟薔子夫人長得有點像,又這麽疼薔子夫人,還以為兩人是親祖孫呢。


    「聽說以前她們姐妹倆感情很好,君子奶奶結婚之後,我奶奶也經常上門玩,結果被爺爺看上……趁君子奶奶懷孕的時候硬是對我奶奶……」


    薔子夫人說得斷斷續續,有氣無力。


    「這真是……」


    我再次語塞,這時候到底要說「太過分了」還是「不用勉強說」?我一陣混亂,不知道該不該讓她繼續說下去,而她沒有停下來。


    「後來聽說親奶奶產後月子沒坐好過世了,但其實是自殺。君子奶奶雖然對我媽媽還算不錯,媽媽還是在這裏吃了不少苦頭……所以我很恨爺爺。」


    啊……原來如此,難怪薔子夫人不喜歡回娘家……


    我能體會薔子夫人的心情,也能感受到她心中的堅強、溫柔與深思熟慮,這或許是她與生俱來的本事,也或許是身世鍛鏈出來的能力。


    「我長得跟親奶奶很像,所以爺爺很疼我,或許也是因為這樣,才對我幾乎視同己出,可是媽媽不喜歡我這麽受寵,每天痛苦不堪……抑鬱而終了。」薔子夫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或許歎的不是氣,而是沉重的心情。「其實爺爺過世,比起傷心,我更覺得是鬆了口氣,所以才會有點恍神……人是不是都會這樣毫無預警地就走了呢……」


    薔子夫人說完,表示想要獨處一個小時左右,我擔心她會不會想不開,幸好等她走出房間已經恢複平靜,代替還沒回家的君子夫人打理大小事。


    「聽說要辦個盛大的告別式,明天早上先火化。」


    「咦?不先辦家裏的守靈、出殯之類?」


    「因為爺爺不信教。」


    就因為這樣不辦喪禮?真令人吃驚,不過我相信清治郎先生確實不信教,他看起來就不信神,也不需要什麽心靈寄托。


    下午兩點左右,清治郎先生的遺體被


    運回東藤家,我們不好繼續打擾,想打個招呼就離開,可是附近一帶的親戚接連趕來吊唁,東藤家裏明顯人手不足。我不希望讓傷心的人們更加忙碌,於是盡力幫忙辦點雜事,不知不覺就忙到傍晚,又要在這裏過一夜。


    到了晚上十點左右,已經沒人上門,東藤家恢複寧靜。今晚不用守靈,雖然來了很多不熱的人,但君子夫人迅速打發他們,於是今晚豪宅裏的成員和昨晚相同。吃完晚餐不久,有人敲敲我的房門、找還在想是誰,原來是八千代小姐。


    「君子媽媽說,要找大家一起喝酒,昨天直江送來的酒幾乎沒動呢。」


    由於晚餐大家各自用餐,趕在火化前追思一下也很合理。我和櫻子小姐明明算是外人,君子夫人卻堅持邀請我們,實在是盛情難卻。我小心隱藏自己不能喝酒的事,但她似乎已經發現我未成年,其他人則對我毫無興趣,再來隻要櫻子小姐乖乖的就好……


    我和櫻子小姐前往餐廳,東藤家長女一美小姐、慎太郎先生、耕治先生和君子夫人已經到了,每個人都滿臉倦容,氣氛很冰冷。


    七緒女士夫妻會晚點到,於是我們先開動。就座喝點東西後,氣氛還是一樣陰沉,眾人不發一語,卻不是失去親人的傷痛,而是像薔子夫人一樣恍神。


    「那……就舉杯慶祝吧。」


    八千代小姐似乎受不了這陣沉默,用開朗的聲音試圖改變氣氛。


    「是舉杯默哀!」


    一美女士出言訓斥。她是兄弟姐妹裏的老大,年紀應該六十多歲,長得比較像爸爸清治郎先生,聲音卻像媽媽君子夫人,乍聽還以為是君子夫人。


    「為什麽?慶祝應該沒關係吧?大家不都辛苦這麽久了?」


    「有些事情不能開玩笑。」


    這次換君子夫人開口,但八千代小姐毫不覺得慚愧,隻是聳聳肩。


    「如果是玩笑話就好羅。是說,遺囑還沒改好,耕治應該覺得很可惜吧?」


    話題突然轉向耕治先生,他先嚇得抬起頭,接著一臉懊惱。


    「其他人心裏也都很開心吧?終於不用為爸爸的事傷神。再說,爸爸也不喜歡這種死氣沉沉的環境,他這個人一輩子為所欲為,算得上了無遺憾吧?笑著送他走就好啦。」


    八千代小姐說完,自顧自地舉起啤酒杯,爽快地一飲而盡,君子夫人看了這樣的女兒有點啞口無言,表情卻逐漸緩和下來。


    「這麽說也是。」


    「連媽媽也在胡說!」


    一美女士不由得尖叫,差點就要暈倒。


    「我隻是覺得笑著送你爸爸走,比較符合他的風格。」


    君子夫人卷起礙事的和服袖子,伸手要替八千代小姐再斟一杯酒,坐在八千代小姐和君子夫人之間的慎太郎先生輕輕接過酒瓶,幫八千代小姐斟滿酒杯。


    「那就幹杯慶祝吧。慎太郎?」


    八千代小姐對慎太郎使了個眼色,要他帶頭,正好金澤先生送上新的啤酒,慎太郎先生把自己的酒杯硬是推給金澤先生,抓起啤酒瓶看看君子夫人。夫人點頭,他便站起身來將酒瓶舉在胸前,宛如舉著寶劍的騎士,閉上眼睛深呼吸。


    「敬會長……我們的唐璜【※don juan,西班牙的傳說人物,一生風流,也是情聖的代表。】。」


    唐璜……記得是歐洲的傳奇風流男子。慎太郎先生高舉酒瓶,眾人一片笑聲,舉杯慶祝,隻有金澤先生一個人拿著酒杯,低頭強忍淚水。慎太郎先生好心地拍拍他的背,用啤酒瓶碰了他的酒杯一下,然後直接對嘴喝上一口。


    氣氛似乎突然輕鬆了起來,就像普通的小型守靈夜,隻有耕治先生一個人不是滋味,想要和坐在旁邊的櫻子小姐說上幾句話,櫻子小姐不理,隻好鬧起別扭。不過,當八千代小姐拿來幾瓶酒壞心眼地說:「我們來喝爸爸珍藏的酒!」他也突然心情大好。


    「這是但丁的酒。」耕治先生說著,拿起一瓶葡萄酒,「但丁是『神曲』的作家,這是他的後代釀的酒。爺爺是個法國通,就隻有葡萄酒獨愛義大利釀造生產的,尤其這家酒莊的老酒更是他的最愛。」


    他一邊賣弄知識,一邊從金澤先生手上搶過開瓶器,自認熟練地拔開軟木塞,大剌剌地倒了杯酒,看來就像個自以為很懂葡萄酒的老粗。


    接著,他開始對薔子夫人炫耀自己的分公司開到國外,前幾天還在新加坡,今天特地搭飛機趕回東藤家,薔子夫人當然是充耳不聞。


    這時七緒女士夫妻總算姍姍來遲,看來似乎吵了個架,夫妻之間有點疏遠,難道真的是錢關難過?


    「好了,喝杯葡萄酒吧。」


    櫻子小姐和薔子夫人都不理會耕治先生,他隻好把矛頭轉向七緒女士夫妻,斟了一懷紅酒遞給七緒女士,此時金澤先生終於按捺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好啦,別哭了,病死的有哪裏不好?我還以為爸爸哪天會被人殺死呢!」


    不出所料,說這種難聽話的果然是八千代小姐,我以為君子夫人或一美女士會出口責備,卻突然聽見碰撞聲響。


    「咦?」


    我嚇得往聲響的方向看去,坐在正對麵的七緒女士胸口一片紅,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抖,我嚇得寒毛直豎,她那仿佛胸口冒血的模樣,看得我頭暈目眩。


    「不是血,是紅酒。」


    櫻子小姐看穿了我的驚慌,冷淡地解釋。原來是七緒女士沒接好耕治先生遞來的葡萄酒杯,把胸口與桌上的餐點染得一片紫紅。


    「糟糕,這樣會洗不掉。」


    薔子夫人一聽不是血就鬆了口氣,連忙拿出手帕起身上前,一時緊繃的氣氛舒緩下來,眾人繼續談笑,七緒女士身邊的丈夫也拿起桌上的白布幫忙擦拭,還不禁抱怨:「你在搞什麽啊?」


    「別碰我!」


    「七緒?」


    沒想到她甩開丈夫的手,還一把推開他拉開距離。眾人再次望向七緒女士,君子夫人發現女兒的臉色異常緊張,憂心地走上前去。


    「媽,對不起……」


    七緒女士突然高喊一聲,伏在君子夫人胸前。


    「什麽對不起?」


    七緒女士身上沾滿紅酒,但君子夫人似乎不在意。


    「是爸爸的事情……」


    她的聲音因恐懼而顫抖,直指著丈夫說:


    「爸爸是被謀殺的……凶手就是這個人,俊之!」


    柒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使餐廳裏頓時鴉雀無聲。


    七緒女士的丈夫俊之先生一時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先愣了一下,然後氣得渾身發抖,滿臉通紅。


    「七緒!你在胡說什麽!」


    他一邊動手想要抓住七緒女士。


    「不要!」


    七緒女士突然放聲尖叫,仿佛自己即將遇害一樣,君子夫人也挺身而出,護著女兒,果然姐妹情深,八千代小姐和一美女士也趕上來保護七緒女士。


    「媽,對不起,爸爸是俊之殺的,昨天晚上我們在談事情,說爸爸既然不肯借錢,還不如死了好……這樣就能分到遺產,對不對?」七緒女士躲在君子夫人背後,邊說邊發抖,「我當然隻是開玩笑,可是他很認真,說公司可以弄到砒霜,假裝食物中毒要他的命……所以他一定是昨天晚上……趁我不在房間……」


    「別亂講!」


    俊之先生大吼。


    「叫警察!」


    耕治先生也大吼回去,一把抓住俊之先生。


    「不對!不是我!七緒騙人!她才是凶手!」


    俊之先生氣得太陽穴爆青筋,扭著身體想甩開耕治先生,並指向七緒女士,七緒女士也漲紅著臉反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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