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過半,窗外漆黑一片,隻聽得見呼嘯的風聲,不見半輪明月,雲漠一個人靜靜的躺在床榻之上,心思百轉,眉頭緊蹙。


    芙淩這個女人到底對於他意味著什麽?


    結發妻子?


    陌生路人?


    他對於她的記憶並不多,對於她的印象隻有一些模糊的片段罷了,那些掩埋在記憶深處零零碎碎的影像不足以讓他與和風一樣對她有著深厚的愛念與親近之感,與她成親的“那個他”是和風而不是此刻對過去一無所知的自己。


    他一動不動躺在床榻上,毫無睡意,想起過往種種隻剩淡淡的疲憊,忽然之間想到若那時他再果決一些,殺了芙淩他便不會再如此刻便糾鬱鬱心,可轉而一想,若芙淩真的被殺,他當真不覺得遺憾?


    夜風似乎更大了,如同狼嚎一般陣陣出聲,窗欞打開著,被吹得撲哧作響。


    驀地,他神情一凜。


    然而他卻無任何動作,目光依舊在隨風搖曳的床幔之上。


    “既然來了,那便進來吧。”


    再無他人的屋子裏,他淡淡開口。


    一個身影從窗外飛身而入,下一瞬一個消瘦人影站在了他的榻前。


    來人一身黑袍遮蓋了大半個身軀,隻看得見肩側花白的頭發與下頜處同樣花白的長須,他微微躬身道:“教主。”


    這個稱呼有多長時日沒出現在耳旁了,他一時竟有些恍惚,險些忘記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玄靈教教主———東方漠。


    老者人雖清瘦,然而聲卻洪亮,“教主,您與曲鬆已多日不見了。”


    東方漠從榻上坐了起來,指了指對麵的椅子,“曲長老,坐吧。”說著,他淡淡一笑,“我猜著,依著長老您的性子,今夜也該現身了,您比我預想的可是來晚了半個時辰,長老這是去哪裏夜遊去了?”


    曲鬆猜不透他此刻心思,他的主子一向喜怒不露於色,他得到消息教主放過了芙淩,猶豫再三,終是決定今晚前來見他。


    “教主如今是不打算殺了芙淩麽?”曲鬆皺了皺眉,開門見山地道。


    “曲長老性子一如既往這般直接。”雲漠淡淡一笑,“長老為何如此問?”


    曲鬆頓了頓,一臉肅然之色,“教主,您是屬下看著長大的,屬下知道您性子沉穩,絕不會草率行事,可芙淩之事教主所為卻讓屬下想不通,三月為期,必取芙淩性命,這是教主曾親口所說,如今教主卻救她於人前,難道教主覺得芙淩該留?”


    雲漠沒有看他,目光靜靜的看著漆黑的窗外,過了片刻隻聽他輕聲道:“留下她的性命又有何妨?”


    曲鬆身子一震,不可置信的看著他,眼前這個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人,在說起芙淩名字時眼神似乎有一絲柔和,他知道他這年輕的主子一向內斂,情緒極少外露,因而在人前的印象都是冰寒而冷漠,可如今他目光裏的溫柔是怎麽回事,他的主子……


    曲鬆沉下聲,說出了心中猜想:“教主是對芙淩……動情了?”


    雲漠心口不覺快了幾分,動情?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對於芙淩,他隻是不想她喪命於他人的劍下,他不願看到她受傷,甚至不願看見她尋不到和風後的失望傷懷,難道這便是所謂的動情?


    他一聲低笑,慢慢垂下了眸子,曲鬆看不到他的神色,隻是感覺他的身影似乎隱約蕭索了起來。


    動情……


    這兩個字對於他來說是如此陌生,他的二十三年裏從未想到這兩個字有一天會用在了自己身上。


    “曲長老,你是知道我修煉的功法的,你認為我會為了一個女人棄我多年大計而不顧?”他的內心深處一片翻騰,然而麵色卻再正常不過。


    曲鬆疑惑的看著他,“那教主為何會護她性命?”


    東方漠聲音清淡,麵無表情地道:“殺了她可惜了,她畢竟是和風最親近的女人,而且芙淩這個人比你我想象的都要聰明,紫龍玉事關重大,我看這些時日她倒也沒疑心和風身份,既然沒有做出對玄靈教不利之事,這條命還是暫且留著,或許以後用得著。”


    曲鬆見他眉目坦蕩,疑慮漸消,教主所修功法講究六根清淨斷是沾不得情愛的,隻要教主心裏沒有那個女人,留她一命也不是難事。


    到底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曲鬆目光在東方漠身上掃了一眼,他知道他近些年來極難睡熟,低歎一聲,神色頗有些憂心,“教主最近看著清減不少,我們籌謀大計雖是重要,可教主還是應以身子為重,切不要憂思過重。”


    曲鬆對他而言一向是嚴師,他自七歲開始便由曲鬆教養長大,為了讓他學有所成,曲鬆對他極為嚴苛,他雖身為教主,然而若是曲鬆不滿意他所下之令因著教養師父的身份也會公然反駁於他,對於曲鬆,他一向寬容,可因著他與曲鬆都是冰寒的性子,他們之間極少溫情,然而此刻曲鬆這一番話卻讓他不禁稍稍動容,這麽多年來,他已然從七歲的稚嫩幼兒成長為統領一教的至高者,而曲鬆卻也不知何時兩鬢漸白,東方漠和緩了臉色,“長老莫要擔心,我自有分寸,夜深了,長老辛苦,還是回去歇著吧。”


    曲鬆應了聲是,“曲鬆這就告辭了。”轉而消失在夜色之中。


    來得快,去得也快,能僅為了一個不能肯定的猜想便深夜見他,這便是曲鬆執著的地方,曲鬆是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沒有什麽深沉心機,有時卻也固執的讓人頭疼,東方漠微微揉了揉眉心,他剛才那番說辭不過是為了讓曲鬆相信他對於芙淩沒有任何情意,曲送對芙淩殺心甚重,隻有讓曲鬆心底的懷疑消除,芙淩才能真的安全。


    為了救一個女人,他竟欺騙了教養他長大的恩師。


    芙淩……


    想起那個纖細的身影,東方漠一聲低歎,他怎麽就遇見她了呢?


    和風愛她,他呢?那日,當他從河岸邊爬起來後,和風便消失在了這個世上,取而代之的是他玄靈教教主東方漠。


    和風不過是因他練功走火入魔而丟失心性才成就的一個人,他知道他與和風並不同。


    他重新想起了之前在玄靈教中的一切,卻很難再憶起有關和風的一些人事,讓他驚詫的是他的腦海深處卻清楚記得芙淩的麵貌,他知道她是和風的妻子,卻不知為何他們會成親,他不記得任何一件和風與她平日相處之事,隻單單記住了芙淩這個人。


    那日他從水中上了岸,本該即刻回到教中卻鬼使神差的又回到了村子,他站在樹後靜靜看著她,彼時她正在晾曬衣物,她手上拿著一件應該是和風的外衫,她的樣子頗為認真,將那衣物一點點展平,明明是有些舊的普通料子她卻像是拿著珍貴之物,動作甚是輕柔,他一動不動的看著她,隻記得那時印入他眼簾中的是她平靜而溫婉的麵目。


    他一向是謹慎的人,這個女人與和風關係匪淺,和風本就不該存在於這個世上,與和風有關的一切也不該留在這個世上,一招取了她的性命對他來說易如反掌,然而最終他卻放過了她,那時他給自己的理由是讓她多活一兩天就當是因她照顧和風他施地恩惠罷了。


    他毫不猶豫的回到了玄靈教中,彼時曲長老已尋他數年,他很小便失去了母親,義父東方青在母親離世後不久也追隨而去,是曲長老親自教養他長大,他對曲長老的敬重自是不在話下,當下便也沒有隱瞞,將失蹤緣由告訴了他。


    曲長老在聽說他與芙淩成了親之後便沉默下來,而後隻叮囑他要好生休養,可誰知曲長老在第二日忽然跪在他修煉功法的密室門外,自稱芙淩留不得。


    也是在那時他才知道芙淩的身份竟也如此不簡單,芙淩乃是玄靈教的暗衛之一,數年前在一次執行任務之後便再無蹤影,教內眾人隻當她任務失敗被人所殺,畢竟每月一發的蠱毒威力無人敢輕易忽視,暗衛部的人自小便被種下蠱毒,芙淩自是也不例外,可誰知她無懼蠱毒噬骨之痛,仍然冒險逃了出去。


    暗衛部一向是由曲長老負責,他一向並不多問,也從未踏足暗衛部,此前對芙淩也並無認知,而芙淩也從未見過他,卻不想走火入魔後的他竟然與芙淩走到了一起,世事無常,皆於偶然,後來他對暗衛部有了一探究竟的興趣,進而才認識了疏影,這些都是後話了。


    芙淩欲脫離暗衛部,曲長老自是不肯放過,且他曾走火入魔之事決不能泄露出去,芙淩的存在終究是一個威脅,曲長老對芙淩是存了必殺之心,彼時曲長老已調動一批人前去刺殺芙淩,他那時聽聞這個消息後想起芙淩溫婉的側臉,隻是覺得有些可惜罷了,並無多大傷懷。


    然而曲長老卻終究低估了芙淩,她憑借一己之力躲過了刺殺。


    而在那時他卻忽然發現從不離身的紫龍玉不見了蹤影,他不曾將紫龍玉帶往別處,唯一的可能便出在了和風身上,芙淩是和風最親近的人,也許是和風將紫龍玉交給了她。


    當下他便告訴曲長老要親自去尋紫龍玉,至於取芙淩性命一事,他向曲長老承諾便以三月為限,三個月期限一到,不論他是否得到紫龍玉下落,芙淩這個人都留不得了。


    他所練功法乃是襲自母親一族,然而這功法至今卻沒有一人練至最後一重,無心無欲,世上又真有幾人能做到,要修煉自是難上加難,之前他在修煉至第八重之後便難再有所突破,後來一時情急催動內息欲強力突破卻不甚走火入魔,而紫龍玉是修此功法的關鍵所在,傳聞紫龍玉中攜帶著練成這門功法的精髓,其重要性,自是顯而易見。


    他的決定,曲長老自是不敢不遵從,他改頭換麵帶著何洛出發刻意接近芙淩,然而芙淩卻似絲毫不知紫龍玉下落,時至今日,紫龍玉未尋到,他的心境卻似乎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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