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醇酒來了,美人何在?


    一言有誤,頓生旖旎。眼前素來嬌蠻的唐大小姐難得地露出羞怯的模樣,貝齒輕咬紅唇,杏眼朦朧如煙,楊浩也不免有點心猿意馬。兩個人隔著楚河漢界的捉對兒廝殺,似乎也帶上了些抵死纏綿的味道。


    這樣的曖昧福氣不好享用啊,眼見著唐大小姐扛著大‘軍’走起日來,楊浩也不敢指其錯誤,正覺尷尬萬分的時候,‘及時雨’壁宿一溜煙跑進來,大叫道:“府台大人,木恩兵困東陽寨,賊酋即將授首啦。”


    “甚麽?”楊浩大喜,一躍而起道:“好,哈哈,馬上就能畢全功於一役了。快,帶上我準備的幾件禮物,我們馬上上路,去東陽寨。”


    楊浩如釋重負地對唐焰焰道:“唐姑娘,楊某要馬上趕赴軍情收拾殘局,這盤棋……”


    唐焰焰剛把大象飛過了楚河漢界去,一聽這話竟也鬆了口氣,忙道:“公事要緊,大人請。”


    楊浩拱拱手,連忙隨著壁宿走了出去,走到門口下意識地回頭一看,隻見唐焰焰正似笑非笑地瞟著他的背影,不由心頭一跳,再也不敢回頭。


    候他離開了,唐焰焰返身走到榻邊,自被褥中摸出一口瓶兒,抱在懷中思忖:“這一仗要打完了?好!等他回來,我便鼓動商賈們向他獻酒以賀,嗯……就用這瓶兒敬酒,待他喝了,我反瓶兒一砸,折子渝……哼哼!”


    剛剛開心一笑,忽想起那夜驚見的‘一大砣’來,男女之別實在奇妙,害得她不知翻了幾本《**經》一類的書來了解男女之情,明白倒是明白了,但那可惡的‘一大砣’自此便常入春夢,此時想起,便似好事臨近,一時意亂情迷,那顆芳心便如小鹿一般亂撞起來,禁不住的嫩臉生起紅霞,一雙腳就像踩在棉絮裏似的,軟軟的使不上出力,虛虛的踏不著地,左思右想,忽然有點害怕起來……


    東陽寨是橫山羌東陽氏的駐地,方圓十裏,族帳八百,在橫山諸羌部落中並不算最大的,但是實力亦已不容小覷。在諸部之間的爭戰之中,東陽氏還很少吃虧,更沒有人敢提大軍直取東陽寨,要消滅一個擁有千名以上青壯勇士的部落,大大小小數百個橫山羌部落中,也隻有野離氏才禁得起這樣的消耗。


    東陽寨除了自己的八百族帳,此時還匯聚了各處逃來的大小部落難民,這些人中亦不乏勇士,要湊出千名勇士也不為難。對這樣的局麵,東陽寨大頭人日麥丹增非常歡喜。那些逃難來的族人,他們原本的部落和村寨都被徹底夷平了,從今以後,他們隻能依附於東陽氏。東陽氏將因此濟身於一流的大堡寨,他的地位也將水漲船高。這種財富,比他的族人自蘆嶺州掠來的財富還要龐大百倍。


    但是,他的歡喜隻持續了幾天,這天一早,他剛剛起床,就接到一個消息:東陽寨被包圍了。滿懷疑惑的日麥丹增登上堡寨箭樓,才發現包圍東陽寨的竟然是漢人,來自蘆嶺州的漢人軍隊。


    大頭人日麥丹增勃然大怒,立即命人吹響號角,召集武士,出城與來敵決戰,他決不容許別人侵上門來挑戰他的權威,區區一千漢人騎兵,就敢侵上門來,向自幼生活在馬背上的而且兩倍於他的羌人勇士們挑戰?


    但是一戰之下,他才驚愕地發現,來自蘆嶺州的這一千名騎士,遠比他們更精於騎射,他們生活在蕃漢混雜地區,半牧半耕,騎射本領雖未摞下,比起逐水草而居的草原大部落,弓馬嫻熟的程度卻有不如,然而這一千名騎士卻比草原上最善戰的部落還要驍勇。


    要知道李光岑這些年是流落在吐番草原上,帶著幾十名貼身侍從,一步步從無到有發展起來。夏州草原上的諸羌部落之間雖也時有戰爭,但是大致的地盤領域是比較穩定的,彼此之間很少會發生你死我活的殊死戰爭。而李光岑這支部落卻不同,他們要逃避夏州拓拔氏的追殺,要與吐番人爭奪草場和水源,他們不是一輩子生長在馬背上,而是一輩子戰鬥在馬背上,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他們不但沒有被消滅、吞並,反而漸漸壯大,那些族人該何等驍勇?


    但是也正因為這種生活太過艱苦,族人整日整生活在戰爭的陰影下,而且隨著他們的壯大,漸漸引起了吐番大部族的警覺,所以李光岑自知來日無多,而族中又缺乏一個智勇雙全的領袖時,才千方百計,一定要為這些族人們尋找一條出路,安排一個穩定的生活。


    這些騎士的戰鬥力,比起東陽氏引以為傲的騎士自然更加高明。但是盡管如此,東陽寨占據著地利,且戰士一倍於來敵,日麥丹增乃無所懼,他傾巢而出,欲一戰之下便將這股來敵全部擊潰。不料,兩千精騎掩殺出來,將來犯之漢人軍隊迫退,正欲趁勝追擊之時,竟然又有兩支驍勇不下於正麵之敵的騎兵從天而降一般從左右兩翼掩殺過來。


    若非日麥丹增的族人見機得快,立即護著大頭人後撤,連他這個大頭人都要葬命在這突如其來的兩支精騎箭雨之下。三千對兩千,單兵戰力又遠勝於他們,而且是以有備算無備,這場仗還怎麽打?活著退回東陽寨的騎士竟不足七百人。


    這樣殘酷的絞殺,隻一戰就把東陽寨迎戰的勇氣徹底打沒了,失去了兒子、丈夫、父親的族人放聲大哭,整個堡寨中到處都是嗚咽的哭聲,狂妄的日麥丹增頭一次開始正視起這些對手來,而且從心底裏產生了一種恐懼。


    他派了近百名親信的族人,由自己的長子紮西親自率領,趁夜突圍出去,向附近兩個大部落乞援,代價是讓出兩塊本屬東陽氏所有的豐渥草場。這些豐美的草場是東陽氏的根本,他是真的不舍得啊,可是這些煞神似的漢人,已不是他能抵抗的了,如果求不到援兵,東陽氏也許就會被人從橫山抹掉,二十年後,再也無人記得這裏曾有一座東陽寨,曾有一群東陽氏人。


    紮西回來了,近百名勇士,一出一進,活著回來的隻剩下五人。他的兒子,驍勇的東陽氏戰士紮西,斷了一臂,瞎了一眼,血人一般殺回寨子,帶給他的卻是一個令他更為絕望的消息:那兩大部落竟然是按兵不動,見死不救。甚至在紮西擅自作主,讓出了四塊,已是近乎整個東陽氏全部草場的條件時,他們仍然不為所動。


    日麥丹增傻了,他呆呆坐回虎皮的椅子,聽著堡寨外的廝殺聲,已經不知該如何解決眼前的困境。漢人軍隊正在製造草原部落所不擅長的那些攻城武器,東陽寨沒有漢人那樣的深壘高牆,不需要太巨大的攻城車和雲梯就能攻得進來,今夜,他還守得住,明天呢?現在可是連老弱婦孺都派上了用場。


    “阿爹,我在齊封氏部落中,看到了野離氏的信使,會不會是野離氏從中搗鬼?也隻有野離氏才能脅迫他們兩大部族拒絕對我們伸出援手。”一身是血的紮西看著就叫人怵目驚心,可他也不包裹,就帶著一臉一身的血大聲咆哮道。


    日麥丹增用呆滯的目光看著兒子,低沉地道:“野離氏?我們的族人與野離氏無怨無仇,他們為什麽要幫漢人?如果野離氏要對我們動手,又何必要假手他人?”紮西無言以對了。


    沉思半晌,日麥丹增抬起頭來,用痛苦的聲調說道:“我們……獻寨乞降……”


    “甚麽?”紮西勃然大怒:“阿爹,我們不能降,一旦降了,從此我們還能昂起頭來稱好漢麽?橫山諸部落都要看輕了我們,我們不能降,誓死不降!”


    日麥丹增卻不像他的兒子那麽沒頭腦,他苦澀地答道:“如果不降,也許正合他們的意。他們現在擺明了是要把我東陽氏斬草除根。兒啊,情勢所迫……”


    一旁,前來投靠他的笞摩氏頭人紮可特爾眼珠一轉,上前說道:“丹增大人,我倒是有主意……”


    “嗯?”臉色灰敗的日麥丹增轉頭向他看來,紮可特兒的雙眼微微眯起,眸中閃爍著縷縷殺機道:“咱們……詐降!”


    壁宿嘻皮笑臉地道:“紮可特爾大人,我們楊浩大人其實也不願與橫山諸羌兵戎相見的。不瞞你說,現在已經有一些羌人部落投靠了我們大人,我們大人對他們可是優容禮遇,一視同仁的。你既引人來降,又要幫我們詐開堡寨,這是大功一件,一旦事成,我們大人必定向朝廷保薦,朝廷對你們是一向恩撫的,怎麽著也會委你一個都指揮使的官兒啊,到時候,在下見到你,也得畢恭畢敬稱一聲大人啦。”


    “不敢不敢,壁大人客氣了。”紮可特爾陪笑道:“天兵天威之下,紮可特爾隻求能保全自己的族人,這官可是不敢想了。”


    他不放心地回頭看看,疑惑道:“壁大人,天色已經晚了,我這時帶你們去詐寨門,借夜色掩護,你們不是正好埋伏左近以便攻進寨去麽?我選的那個地方,距西門很近,左近又全是樹林,非常易於埋伏,怎麽……反而要我把人都帶到這兒來啊。”


    壁宿笑道:“這個你不就不懂了吧?其實我也不懂,我們大人說,淩晨時分,才是一個人最困倦的時候,等天快亮的時候再去詐門,咱們取這東陽寨就更容易了。你們先在這穀中歇著,我們木大人準備了許多酒肉,供你們吃個飽,歇息到天將微明時,咱們再行動。”


    “好好好,木將軍真是高明,真是高明哇……”紮可特爾回頭看看自己那兩百多人,心中暗暗焦急,在西門外密林中,早已秘密埋伏了許多箭手,就等著他引這些漢人去詐寨,到時猝然下手,以他們的箭術,絕對可以以少勝多,把還未入寨的漢人殺死大半。到時再把寨門一關,寨中密集的箭網足以把進寨的漢人也殺個精光,那時敵我之勢必然逆轉,誰想那個愚蠢的木將軍居然自作聰明,要搞什麽淩晨攻擊,看來一會兒得找個機會,派人回去送個信兒。


    紮可特爾正轉著心思,壁宿忽然捂著肚子道:“哎喲,有些內急,你們等會兒,我到旁邊方便一下。”


    “好,壁大人請便。”紮可特爾大喜,連忙答應一聲,等壁宿鑽進了草叢,他立即招手喚過一人,急急囑咐道:“你快潛進草叢中藏起來,一會兒我們繼續前行,你摸回去,告訴丹增大人,漢人將於淩晨才去詐城,叫他小心戒備著。”


    “是。”那人撫胸一禮,一貓腰便向另一側草叢中鑽去,紮可特爾微笑著轉回首,看著蹲在草叢中的壁宿,許久許久,他忽然心潮洶湧,油然升起警兆。他不安地叫道:“壁大人,壁大人?”


    壁宿蹲在那兒一動不動,紮可特爾臉色一變,快步走過去,到了近前一看,不由勃然色變,那裏隻有一件衣衫,掛在半人高的蒿草上,那個如女子般俊俏的壁大人早就連人影兒都不見了。


    “不好,快快散開,伏倒,準備撤退!”


    紮可特爾一連串下了幾個命令,聽得那些族人一臉茫然,就在這時,左方二十餘丈外的草坡樹後忽地閃出數十人來,一個個彎弓搭箭,一雙雙大眼凶狠地盯視著他們,作勢發箭。


    緊接著,右側,前方,後方,無數的漢人士兵持弓搭箭,在草叢中、密林中,排著密集的隊形向他們四麵圍攏過來。


    一個虎目怒張、虯須滿腮的大漢提著一柄砍馬刀出現在穀口,舌綻春雷般大吼道:“爾等鼠輩,竟敢詐降,殺無赦!”


    紮可特爾認得此人是那位木團練使身邊偏將木魁,急叫道:“將軍且慢,我等真心實意要投效楊浩大人,將軍不能誅殺我們啊。”


    木魁仰天大笑:“紮可特爾,你以為我們都是漢人,穿了這身衣服隻是為了一路上遮人耳目易於行動嗎?哈哈哈……,你的伎倆,瞞得過旁人,又怎麽可能瞞得過我?”


    他把刀往前一指,大喝道:“我羌人但有締約結盟的重大事宜,莫不對白石大神盟誓明誌,你既來降,為何提都不敢提起白石大神?我羌人部落,家中沒有刀的大有人在,卻無一家沒有弓箭,何以你們人人佩了近戰的彎刀,弓箭卻寥寥無幾?你既來降,夜晚殺進城去,誰也無法顧得旁人周全,為何你帶來的人個個都是精壯的大漢,全無一個家人,而且一個個毫無為家人擔憂之色?”


    “我……”紮可特爾還待辯解,木魁已大喝道:“殺!”


    一名兵士指扣一鬆,一枝狼牙箭應弦而出,箭發似流星,一二十丈距離,弦響即至,“噗”地一聲貫入了紮可特爾的左胸,紮可特爾仰麵摔倒,一陣天昏地暗,耳邊隻聽箭嘯不絕,慘叫四起,那些佩刀的死士根本沒有機會衝到四下合圍的箭手們麵前,紛紛栽倒於地。


    片刻的功夫,穀中地麵上已再無一個囫圇站著的人,四下的箭手們一言不發,默默地把弓背回肩上,令人聽著牙酸的嗆啷聲中,自腰間慢慢拔出刀來,一步步向前走,見到還有喘氣的,便像殺雞似的補上一刀,或割喉、或穿胸,俐落非常,那種冷血、冷靜、冷酷的神情,看得蹲在一棵大鬆樹上的壁宿也不免為之變色。


    木魁聲震屋瓦的大嗓門又響了起來:“留下一隊人打掃戰場,其他的人隨我往東陽寨西門去,東陽氏的埋伏人馬,必已被阻在寨門外麵了……”


    數百裏內最強大的東陽氏部落被消滅了,楊浩趕來的時候,寨中高過車輪的男子已被木恩盡皆斬首,血腥塗地,屍橫遍野,看來真是怵目驚心。


    木恩在自己的女兒麵前是一個慈父,在自己的族人麵前是一個寬厚的長輩,在李光岑和楊浩麵前是一個忠心的仆人,但是在敵人麵前,卻如一個殺神,那心腸仿佛就是鐵做的。在草原上的亡命生涯,錘煉出了他這種特殊的性格,部落中每一個戰士,似乎都與他一樣,就像一匹狼,對伴侶和夥伴至情至性,對敵人,無所不用其極。


    倒是他們俯首聽命,甘願效忠的那頭“狼王”楊浩,目中露出了一絲不忍之色。楊浩能在運籌帷幄時冷靜地做出正確的判斷,也能在唐焰焰麵前把大是大非、大仁小仁分析的頭頭是道,但是他畢竟還是缺乏足夠的戰場錘煉,當那血淋淋的場麵被他親眼目睹時,情緒不可能不受到影響。


    但他什麽都沒有說,木恩所做的,才是適合草原生存原則的:弱肉強食,你既然要樹立一個敵人,就必然要應對一旦失敗所要受到的懲罰,如果楊浩是失敗者,他的下場不會比對手好上半分,所以,他隻能遵循這原則,適應這原則,而不會愚蠢的跟狼講仁義,把自己人送進火坑。


    日麥丹增的大屋中一切器具,財富,全都已經被搬空了,屋中丟著一些引火之物,這裏將被夷為平地,整個東陽寨,都要變成一片廢墟,他要讓所有經過這裏的人都記得這裏發生了什麽事,都要記著一旦冒犯蘆嶺州就可能遭受的懲罰款。


    楊浩從日麥丹增的大屋中出來,對走在他半步之後的木恩說道:“讓木魁押著女人和孩童先回去,你和壁宿留下,陪我往齊封氏、摩狐氏部落走一遭,這次攻打東陽氏部落,他們按兵不動,沒有給予援助,雖說是因為野離氏出麵威迫,也算是我蘆嶺州承了他們一份情。


    恩威並用,恩威並用啊,這威已經用了,現在該是用恩的時候了,不過我這恩撫不是用在敗在我們的對手身上,是用在那些還不曾與我們為敵的部落身上。這兩個部落不算小了,我帶些禮物去拜訪一下,請他們與橫山諸羌各部的大頭人們往野離氏部落聚會,效仿與黨項七氏結盟的故事,和他們攀攀關係。”


    看見木恩詫異的神色,楊浩笑道:“嗬嗬,當然,和這些大大小小,星羅棋布,綿延於整個橫山山脈的遠近部落,是不可能建立什麽同盟推舉什麽共主的,我是要以交易羈縻住他們,利益一體,他們的戾氣自消,至少也要站在我們一邊。目前,隻要能讓他們不給我們惹麻煩,就達到我們的目的了。”


    說到這兒,他忽地站住腳步,看向旁邊長長的木廊下的被兵士們看守著的一些人,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比起他剛才在前寨見到的那些東陽氏族人,這些人看起來衣衫襤褸,麵有菜色,就像一群難民似的。楊浩奇怪的是,整個東陽寨處處伏屍,高過大車車輪的東陽男子盡數伏誅,可是這廊下的人卻有許多成年男子。


    見他向那些人注目,木恩忙解釋道:“大人,這些人不是東陽氏族人,他們是其他部落與東陽氏做戰時被擄回來的俘虜,淪為了東陽人的奴隸,在寨中做苦工的。”


    “哦?”楊浩目光微微一動,揚聲吩咐道:“叫人退開,不要把他們當成奴隸看待,東陽氏族人,既是被你們所俘獲,盡可按你們的規矩分配各帳為奴,但是他們不同,這些人也要遷往蘆嶺州去,但是卻須做為平民,州府會安置他們的生活。”


    木恩目中露出不解之色,卻還是不折不扣地執行了他的命令,擺手令那些持刀荷弓的士卒們退了開去,大聲向他們宣告了楊浩的命令,那些神色木訥的奴隸們聽了又驚又喜,片刻的騷亂之後,便向楊浩跪了下去,頂禮膜拜著,嘴裏念念有詞,楊浩與羌人交往多了,雖聽不懂他們在說些甚麽,也知道是讚美祝福的意思。


    在他腳前跪著的是一個身量奇高、骨骼巨大的男子,比別人憑空高出近兩頭,自然特別引人注意,楊浩不免多看了他兩眼,見此人至少也有四十五六,身材還算結實魁梧,兩鬢卻有了絲絲斑白,黝黑的臉上坑坑窪窪,似乎有些麻點。


    這人也同別人一樣跪倒叩謝,眼睛卻偷偷向楊浩瞟來,兩人的目光一碰,那人不由吃了一驚,頓時驚慌起來,伏在那兒再不敢抬頭。楊浩微微一笑,說道:“你們不用謝我。這天下是大宋的天下,你們不管是漢人羌人,都是大宋的子民,像東陽氏這樣刁頑不法、明為民暗為匪的,本官才會嚴厲製裁。隻要你們循規蹈矩,遵守王法,本官就絕不會為難了你們。都起來吧。”


    說罷,楊浩滿臉微笑,俯身將那魁梧大漢扶了起來。這大漢身材雖魁梧,卻沒有木恩木魁那樣一身的霸氣,看起來非常的憨厚老實,楊浩親自去扶他,令他大為意外,站起身後,他囁嚅了半晌,似乎想表示一番恭敬之意,結果半晌也沒說出一個字來。


    楊浩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你們不必拘束,這東陽寨馬上就要不複存在了,本官要把你們帶去蘆嶺州,到了那裏,你們將不再是奴隸,不管是放牧、狩獵、放牧,打漁,亦或是做些甚麽其他營生,本官一定會妥善安置你們的。”


    這人的手滿是厚厚的老繭,虎口和指根的硬繭堆起老高,掌心和指肚都是肉墊似的厚皮,不知平時是做些什麽活計的,聽了楊浩的話,他隻會把腦袋使勁地點著,以表示自己的恭馴,楊浩向他和氣地笑笑,便轉身走開了。


    “大人,俘虜的俘虜,充為奴隸亦是理所應當,大人不需對他們這般客氣的。”真到離開了那馬廊似的地方,木恩才對楊浩道。


    “他們都是世居橫山的羌人,蘆嶺州要在這裏站住腳,就得跟當地人打交道。本府與各部落頭人的往來,那是一時利害,浮雲而已。隻有百姓間相處的水乳交融才是根本。與其他諸族的密切往來還需要大量時間,通過這些人,溝通上便會快上許多。”


    木恩想了想,若有所悟地道:“大人說的是。”


    就在這時,甜酒風風火火地跑了來,大叫道:“爹,我找到一些寒瓜種子,拿回去種,明年夏天就有寒瓜吃了。”


    楊浩往她手心一看,分明就是西瓜種子,想起在丁家的時候,各種時令瓜果倒也見過,就是不曾見過西瓜,搜索丁浩的記憶中,也沒有西瓜的記憶,看來這東西現在還不曾在中原流行。命運啊,還真是奇妙,如果一無所有的自己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就看到了這西瓜種子,今天自己是個什麽樣兒?大概正在中原某地栽植西瓜,做個瓜農,以種瓜賣瓜為在?


    楊浩想的好笑,木恩卻不看那瓜種,板起臉道:“沒大沒小的,在大人麵前,也不知道見禮。”


    甜酒吐吐舌頭,左右看看不見旁人,便向楊浩撫胸施禮道:“甜酒見過少主啦。”


    木恩見她敷衍的態度,無奈地搖搖頭,問道:“逃走的那些人可曾抓到?”


    甜酒搖頭道:“沒有,他們對這裏太熟悉了,在樹林裏左轉右轉,就轉得沒影兒了,我們隻抓住一個受傷落後的,逃走了二十多人,裏邊有一個是日麥丹增的兒子紮西,不過他已經斷了一臂,還瞎了一隻眼睛,諒他也折騰不起什麽風浪啦。”


    楊浩聽了問道:“怎麽,還有漏網之魚?”


    木恩道:“是,紮西因為受傷,當時既未在外設伏,也未在前寨埋伏,而是留在後寨歇息。我們攻進寨後,他知已不可為,便糾集一些部下逃出去了。”


    甜酒搶著道:“不過逃走一二十人,不打緊啦。”


    木恩截口道:“斬草要除根。昔年你爹我保護主上逃到吐番人的地盤,還不是有了如今的三千精騎?大意不得。”


    楊浩點了點頭,徐徐說道:“繼續打探他們的下落,尤其是……要看看有沒有哪個部落肯收留他……”


    木恩目光一閃,沉聲道:“大人放心,屬下懂了。”


    齊封氏、摩狐氏兩部頭人對楊浩這個一窮二白的漢人知府非常客氣,做為橫山山脈左近的兩個強大部落,盡管他們與橫山第一大部族野離氏互不統屬,但是彼此之間的聯係還是非常密切的。


    野離氏鄭重地派出信使,警告他們置身事外,絕對不要參與到蘆嶺州與劫掠蘆嶺州諸部之間的戰爭中去時,他們就察覺內中大有蹊蹺。本來他們的族人看著其他部族劫掠眼紅,也有些蠢蠢欲動的,立即被兩部族的大頭人嚴厲製止了。


    果不其然,漢人以從不曾有過的反應速度,從不曾有過的報複手段展開了反擊,打擊接踵而來,令人目不暇接,東陽諸氏的下場,連他們看了都覺心寒。如今見到楊浩這個臉上笑吟吟的,總是一團和氣的蘆州知府時,兩個大頭人對他已是從心底裏產生了敬畏。


    草原上尊重的是絕對的實力,野離氏可以對他們施加影響,阻止他們的一些行動,卻不能讓他們對一個人產生敬畏,這敬畏隻能來自於這個人自己的所作所為。楊浩現在已經有了這個資本。


    對楊浩的邀請,他們欣然應允了。如果這邀請地點是在蘆嶺州,他們還真的有些擔心,但是在橫山第一羌野離氏部族中召開,安全問題他們就不用擔心了。兩人答應赴會,並且代為通知其他諸部頭領,合作的態度非常明顯。


    楊浩此來,就是為了促請這兩位大頭人,通過他們,聯係更多的頭人,表達自己的善意。沒有無謂的戰爭,戰爭必為其政治目的、經濟目的而服務,這場戰爭本身已經達到了他想要的結果,而且擄得了大量的財富和人口,現在是利用這個結果,進一步擴大影響,謀求更多的政治利益與經濟利益的時候了。如今達到了目的,楊浩便辭別兩位頭人,帶著壁宿、木恩等人和近千人的侍衛隨從趕回蘆嶺州。


    回程路上,楊字大旗一打,真有“太公在此,諸神回避”的氣派,即便是不識字的人,也已識得了那麵“楊”字大旗,這一路太太平平地已到了蘆嶺州地界,前麵再繞過一座山彎,就到蘆河穀口了。


    左側是傾斜的小樹與岩石的山壁,右側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前方視界有限,山路盡頭要向左伸展,才能看到穀前地勢。山壁是波浪狀延伸的,於是山腳下的隊伍也是蛇行前進。前行導引的警衛已經到了轉折處,正勒馬往回看著,就在這時,異變陡生,岩壁上突地站起幾個人來,彎弓搭箭便向隊伍射來。


    楊浩走時匆匆忙忙,回程時心情放鬆,不免左顧右盼,看看風景,也虧得他正在東張西望,這幾個人一冒頭,便已被他發覺,他的周圍都是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戰士,將他護得周全,本來受襲的範圍就小的多,那些人隱在山壁上,又隻敢偶爾偷窺一眼,估量他的大致位置,倉猝站起時射得不準,隻有兩箭射到了近前,卻被楊浩的神來之劍給撥了開去。


    “護住大人!”幾名侍衛一下子擠到了楊浩身前,幾隻皮盾也麻利地摘了下來,將他頭頂牢牢護住,隊伍頓時大亂。山崖上冒出一條大漢,口中咬著一口刀,單臂在岩壁上一撐,縱身向下跳來,六七丈的傾斜石壁,他帶滾帶爬,裹著一身的傷痕頃刻便至,自口中取下彎刀便向楊浩的所在猛撲過來。此人獨臂獨目,正是那個逃走了的紮西。


    其他的刺客也紛紛從山嶺上跳下來,悍不畏死地撲向楊浩。“閃開!”楊浩推開護頂的盾牌,縱身下馬,持劍迎向獨臂刀客紮西。劍術就是劍術,哪怕再漂亮,還是要用來殺人的,要錘煉自己的劍術,也隻有在戰鬥中才能提高。


    紮向單臂使刀,火刺刺地撲向兩個侍衛,勢如瘋虎一般,彎刀一揮間便斬斷了兩條馬腿,戰馬嘶叫間,他在馬頭上一踩,已縱身撲向楊浩。


    木恩驚見刺客,想也不想便擎起弓來,左右開弓,利箭連珠飛出,弦聲狂鳴,箭嘯聲令人聞之頭皮發緊。那些刺客還未跳落地麵,便有六七人被射死在岩壁上,跳下來的不過一二十人,迅速便被淹沒在人海之中。


    楊浩一聲低喝,劍光驟吐,一道劍虹揚起,“錚”地一聲便磕開了紮西的彎刀,挺劍一撩,挑向他的咽喉。此時,另一個刺客也撲到了近前,楊浩運劍回轉,隻聽“嗤”地一聲響,一劍已貫入那刺客的心口。於此同時,壁宿的刀也自側翼紮入了這名刺客的小腹。


    紮西被楊浩一劍迫退,踉蹌幾步,雙目赤紅,如瘋魔一般撲來,這片刻間,他已被楊浩身邊驍勇的戰士在身上砍了一刀,刺了兩槍,這時他的攻擊已毫無威勢,隻是那浴血模樣,必殺楊浩的酷厲之氣看來驚心。


    楊浩運劍如飛,側身出劍,身頸拔直,仍是飄逸瀟灑的很,倒不是他成竹在胸,實在是這倒黴劍法被呂祖一改,除非你使得走了樣,否則哪怕是死到臨頭,也會飄逸的很。


    這一劍堪堪刺至紮西胸前,紮西竟擋也不擋,反而加速向前衝來,看來他是拚了一死,也要與楊浩同歸於盡,楊浩一驚,萬沒料到他竟是這般打法。這也是他臨戰經驗不足,當下便欲縱身後退,就在這時,紮向卻猛地向後退了開去。


    抱著必死之心全力撲來,竟還能及時止步後退?楊浩橫劍當胸,護住要害,定睛看去,卻見人群中探出兩把撓鉤,分別鉤住了紮西的兩條大腿,鉤刃深入肌肉,將他整個人拖死狗一般拖曳了回去。


    “且……”


    一個“慢”字還未出口,五六柄彎刀就落到了紮西身上,把他剁得不成了人形。楊浩摸摸鼻子,暗暗搖了搖頭:“這幫家夥平時在我麵前,溫馴的跟綿羊兒似的,可這殺起人來,動作也太快了些。”


    行刺的那些東陽氏餘孽,被那些驍勇的戰士們圍住,猶如七八頭獅子吞吃一頭羚羊,片刻的功夫便把他們的身子撕扯得七零八落。木恩急急趕到楊浩麵前,惶然道:“下官失職,大人受驚了。”


    “無妨,誰也做不到天衣無縫的,你們應變的本領,我已非常滿意了。”楊浩笑了,他不怕這些人來襲,就怕他們逃走。既然他們孤注一擲,那就沒有甚麽可以畏懼的了。東陽氏至此,已是真的被他抹殺了最後一絲痕跡。


    穀口,百姓和留在蘆嶺穀中不敢出去的商賈們正翹首企盼著知府大人歸來。蘆嶺州軍隊的反擊,令得他們揚眉吐氣,如果說這些百姓們心向楊浩,原本隻是衝著他的恩情,如今才是死心踏地,甘願為他獻了自己性命。在他們眼中,楊浩已不僅僅是他們的父母官,而且還是他們每一戶人家真正的頂梁柱、主心骨,他們不會再質疑楊浩的任何命令,他們相信楊浩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好。


    楊浩的隊伍出現在穀口了,眼看著穀口歡聲雷動的人群,楊浩微微一笑,說道:“吩咐下去,遇襲一事,這時都不要漏了口風,免得大煞風景。”待木恩依言將命令傳達下去,楊浩一提馬韁道:“走吧,百姓們迎的是我,也是你們,百姓這份擁戴感激,是每一名勇士用鮮血和性命換來的,都打起精神來,接受百姓們的歡迎!”


    “大人,府台大人!”李玉昌攔在馬前,心中有些尷尬:“這小妮子,讓我代表商賈們向大人敬酒致謝,這倒使得,可是用杯嫌小用碗總成了吧?怎麽……怎麽非要我用這瓶兒呀。雖說這瓶兒不是很大,至少也能裝一斤酒,莫不成楊府台剛一進穀,就要把他灌趴下?”


    這酒是真正的陳年佳釀,本來是李玉昌自己留著平時飲用的,剛剛眼瞅著唐焰焰捧著口壇子,滿滿地倒了一瓶兒,還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勸楊浩喝的越多越好,李玉昌莫名其妙,卻也隻好答應了下來。


    “大人為保我蘆嶺州平靖,為保我蘆嶺州百姓安危,親率大軍出征,圍剿匪盜,勞苦功高,老朽受百姓與商賈公推委托,向大人敬酒致謝,向眾將士們敬酒敬謝!”


    李玉昌把手一揮,百姓和商賈們便一擁而上,向一個個戰士遞出碗去,又倒上美酒,李玉昌則老臉微赧地捧起那隻比觀世音的柳枝淨玉瓶兒大不了多少的瓶兒,很尷尬地遞向楊浩。


    楊浩忙不迭跳下馬來,雙手接過瓶兒來,心中也覺奇怪:“別人都是用碗,怎麽給我弄了個瓶兒?莫非為了以示與士卒們的區別?”


    人群中,唐焰焰小臉緋紅,雙眼放光,攥緊了雙拳,緊緊地盯著楊浩捧著瓶兒的雙手,禁不住嬌軀直顫,心中的小惡魔嬌聲呐喊道:“喝!喝!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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