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逆天倫


    一處放置雜物的廂房,雁九氣息奄奄,心中悔恨萬分。


    方才得意忘形之下,忍不住想要賣弄一番的心思,對丁承宗稍稍露了一些口風。丁承宗心思縝密,以他的機警,心中此時縱然沒有十分把握,必然也已料到幾分,難道自己處心積慮,算計一生,如今竟是竹籃打水,一場夢幻?


    正急急轉著念頭,丁承業也被丟了進來。一見兒子神色萎頓,雁九立即強撐著坐起,關切地問道:“二少爺,你……怎麽也被抓來了,可曾吃了什麽苦頭?”


    丁承業本來以為自己弑父害兄的罪行被揭發,官府前來拿他,唬得他心膽欲裂,可是那公人不往府衙裏去,卻帶著他出了城,他又以為是歹人冒充公人綁票勒索,及至被帶到王下莊丁家別院,他的心中不禁奇怪起來,這時反倒拿不準這幾個大漢的來路了。


    正一頭霧水的當口,他便被帶進了這處房子,被推進房去,見雁九嘴角凝血,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丁承業不禁大驚失色:“九兒,你也被抓來了,到底是誰在對付我們?怎麽……怎麽這裏竟是王下莊咱們家裏的別院?”


    雁九慘然一笑:“二少爺,你還不明白麽?我們會被抓到這裏,那下手抓我們的,還能有誰?”


    丁承業又驚又怒,憤然道:“是姐姐使人抓我?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她不但抓了我來,那些人對我還好不客氣,姐姐這是瘋了麽?”


    雁九輕輕搖頭,低聲道:“不是大小姐,而是……大少爺。”


    丁承業一呆,奇道:“你說是誰?”


    “大少爺……”


    丁承業一聽如五雷轟頂,整個身子都站不住了,顫聲說道:“你……你你……你說甚麽?大……大哥……怎麽……怎麽可能……”


    “他已醒了……”


    丁承業登時一屁股坐到地上,失魂落魄地道:“他醒了,他醒了……”


    有雁九慫恿,再加上對父親和大哥的嫉恨,他可以默認雁九對父親下毒,可以脅迫陸湘舞對大哥下毒,可是隻有躲在陰暗處時他才有這份勇氣和膽量,一旦站在明處,他就像一粒軟殼蛋,完全喪失了勇氣。哪怕大哥雙腿俱廢,在丁承宗麵前,丁承業也沒有那個膽量,心中有愧的情形下更加膽怯。


    一見兒子心驚膽戰的模樣,雁九不禁暗自慶幸還沒有把自己的身份和整個計劃透露給丁承宗知道,既無人證、又無物證的情形下,就算那句含糊其辭的話引起了丁承宗的警覺,他也不敢傷害自己兒子的性命。不然,縱使他將全部理由公開出去,天下人又有幾個信他?隻會認為他是挾怨報複,捏造理由陷害自己的兄弟。


    至於不經官府而動用私刑,雁九並不十分擔心,丁家是霸州的士紳名流,丁承業在霸州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而他雖是一介家奴,在霸州府誌裏也是有名有號的義士忠仆。這樣兩個人物,丁承宗人一醒,便突然間一起消聲匿跡,官府豈能不起疑心?丁承宗對祖宗基業的重視,遠遠超過他的個人恩仇,他絕不會不計利害,孤注一擲。


    隻是,丁家重新回到丁承宗的掌握之中,自己策劃半生的大計毀於一旦已是不可避免的事,自己已說出對丁庭訓和丁承宗下毒的事,也是萬難幸免的了,如今隻能將罪責全都扛下來,無論如何保全兒子的一條性命,


    萬幸自己未雨綢繆,吩咐二弟盧一生另僻蹊徑,如今他在北國位居將軍,兒子和二弟若是匯合一起,未必不能東山再起。就算兒子不爭氣吧,隻要盧家香火得以延續,複起的機會也還是有的。


    正思索著,丁承業突然回過神來,他絕望地嚎叫一聲,猛地撲到了雁九身上,揪住他的衣領,氣極敗壞地叫道:“是你,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我怎麽會有今天,你這個賤奴,你說、你說……”


    雁九肋骨已被楊浩打斷,再被丁承業這樣一壓,頓時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他剛想張嘴說話,就聽外麵有人叫道:“丁姑娘。”雁九心中一凜,登時咽回了話去。


    側耳聽聽,外邊傳出一陣私語聲,雁九趁機小聲對丁承業道:“我方才……說漏了嘴,已告訴大少爺和老爺被下毒的事,不過……不過你不要擔心,我沒有說出你來,你要不動聲色,尋個機會逃出去。”


    丁承業紅著眼睛,恨極說道:“我本是錦衣玉食、體體麵麵的丁家二少爺,你讓我逃到哪去?就算大哥他……他不知道我做的那些惡事,卻也知道我與嫂嫂通奸的醜行,他……他豈會放過了我?你這老殺才……”


    雁九突然憤力一掙,揚起手來“啪”地一記耳光,丁承業從不曾被他打過,這一下竟然呆住了,雁九喘息了幾下,凜然喝道:“從今往後,你再不得對我無禮!”


    丁承業先是被他凜凜的神色所懾,神誌一醒後卻是惱羞成怒,這條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後麵搖尾乞憐的狗也要落井下石了麽?他咬牙切齒,剛剛攥緊拳頭,就聽雁九低聲急急說道:“隻要逃出去,未必不可為。你記著,一旦逃走,中原無處容身,便徑往契丹去,契丹南院大將軍盧一生,是我的胞弟。你告訴他,我死在丁承宗、丁浩手中,他會替我報仇,會照顧你的。”


    丁承業先是有些吃驚,隨即冷笑道:“放屁,你兄弟是契丹的大將軍,你會在少爺府上做一個家奴?”


    雁九這時也不管無憑無據,他會不會相信自己的話了,剛要將他身世秘密吐露一二,柴房門扉一響,丁玉落走了進來,雁九急忙閉口不言。


    “姐姐,姐姐……”一見丁玉落進來,丁承宗眼珠一轉,趕緊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抱住她的大腿痛哭流涕地懺悔起來:“姐姐,弟弟年幼無知,被這老奴蠱惑,做下許多錯事,如今大哥醒來,必不饒我,姐姐救我,姐姐救我呀……”


    丁玉落見他模樣,鼻子也有些發酸,本來還有的怒氣也散了,輕聲說道:“你也知道自己做了多少混帳事麽?如今大哥雖然醒來,丁家也已被你折騰的元氣大傷了。你是丁家男兒,你做得那些混帳事對得起丁家列祖列宗麽?”


    丁承宗流淚道:“弟弟知錯了,求姐姐救我……”


    丁玉落看他此時就像一個在外麵闖了大禍,嚇得六神無主,逃回家中向父兄長輩乞饒的孩子,不禁輕歎道:“你呀,隻有惹禍的本事,卻無一分闖禍的膽子。你也不必嚇成這般模樣,雖然你的所作所為叫人痛恨,畢竟與大哥一母同胞、骨肉相連,大哥縱然恨你不成器,還能怎麽樣你?頂多教訓你一頓、吃一頓家法罷了。如果大哥真的怒氣不息,要嚴懲你時,姐姐自會……”


    她剛說到這兒,就聽外麵小青的聲音急道:“穆小哥兒,丁……楊大人喚你去,好象我丁家老宅出了事情……”


    丁玉落心中一驚,連忙轉身又趕出房去。


    大門外,丁家來報信的家丁急得團團亂轉,可那耳背的老門子聲若洪鍾,隻是大聲嚷嚷著九爺馬上就出來,吩咐他好生候著。結果等了半晌還不見出來,那家人暗自納罕:“九爺怎麽這般沉得住氣,難道是因為老宅已經售賣與他人?可這宅子還不曾交付出去呀,若是真被陸家的人砸得稀哩嘩啦,豈不還要破費許多銀錢?


    耳旁老門子聲如咆哮,那家人被震得耳朵癢癢,他正不耐地掏著耳朵,就見大門“轟”然一聲左右分開,一個布衣葛袍的漢子抬腿走了出來,後麵兩個大漢抬著一張藤椅,一眼看清了坐在藤椅上的人,那家人頓時驚得目瞪口呆,正掏耳朵的手又趕緊地揉起眼睛來。


    揉了半天眼睛,隻見早已成了活死人的大少爺還是端端正正坐在椅上,丁承宗向他隻是森然一笑,那家人便唬得雙腿一軟,“卟嗵”一聲跪到地上,顫聲叫道:“大……大大……大少爺……”


    如今留在丁府的人都是丁承業和雁九寵信的家人,可是他們畢竟隻是尋常百姓,是丁承業和雁九的使喚人,而不是他們陰謀的同謀者。原本他們就敬畏丁庭訓和丁承宗,隻是如今丁庭訓和丁承宗一死一病,丁承業掌了大權。可是丁承業當家做主才隻半年時間,他們對舊主的敬畏之心猶在,一見丁承宗竟然活了,一時駭如五雷轟頂,嚇得哪裏還說得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丁承宗哪有閑功夫跟一個下人擺威風,淡淡說道:“我們上車。”


    當下也不另套馬車,就喚過雁九所乘的那輛馬車,一陣風般向丁家老宅去了。那跪在地上的家人好象見了鬼,直勾勾地看著遠去的馬車,突然怪叫一聲,跳起身來拔腿便跑,追著那輛車子去了……


    柴房內,丁承宗見姐姐被她哭軟了心,有意要為他求情,心中稍稍一安,可是一轉眼看到雁九,心中又是一驚:“不成,不成不成,我再怎麽胡鬧,終究是丁家子孫,與大哥是一母同胞,我與嫂嫂通奸,大哥縱然打殘了我,至少也不會取我性命,可是一旦曉得我不但對他下了毒,還對爹爹也……,他……他怎麽可能饒我?那時就連姐姐都有殺我的心了。”


    這樣一想,他的目中頓時露出一抹凶光,突然兔子一般跳了起來,紅著眼睛狠狠撲到雁九身上,雙手便去扼他喉嚨。雁九方才被他一壓,觸發內腑傷勢,正俯頭嘔血,丁承業猛地撲到,雁九不禁露出驚詫神色。


    待丁承業目露凶光,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嚨,他才明白過來,使勁地掙了兩掙,丁承業的雙手就像一對虎鉗,緊緊扼住他的咽喉,重傷之下哪裏掙得動分毫,唇邊反而溢出血來。


    丁承業低聲咒罵道:“我本好端端地做我的二少你,都是你這個災星,都是你,都是你,你去死、去死,你死了,少爺才能活……”


    雁九本來還使雙臂去使勁掙紮,聽到這話忽地呆了一呆,雙手慢慢垂了下去,因窒息而漲紅的臉定定地看著丁承業,目中驚詫憤怒的神色隱去,緩緩露出釋然的笑意。


    丁承業被他怪異的目光看得心中發虛、雙手發軟,他不敢再看雁九,猛地閉上了眼睛,使足了全身氣力,竭力地扼著他的咽喉,用力、用力……


    雁九定定地凝視著兒子的模樣,漸漸凸出的雙眼已難讓人看得出那深藏的一抹憐惜與慈祥。死就死了吧,總有一天,我的兄弟會告訴你,我是誰,你是誰。到那時,你會知道爹爹的一番苦心。希望那時候,你能幡然悔悟,洗心革麵,肩負起重振盧家的重任……


    “隻可恨,出師未捷身先死,半生綢繆盡成空……”


    雁九帶著淺淺的笑意溘然長逝,他嘴角向上彎著,可是因為窒息,麵容扭取的可怕,再配上那笑容,一張滿是刮痕傷疤的臉顯得比鬼怪還要滲人。


    丁承業微微一睜眼,看到他那可怕的模樣,登時心裏一寒,又趕緊閉起了眼,拚盡了全身氣力,使勁地扼著他的喉嚨,隻聽“嚓”地輕微一響,雁九的喉骨竟已在他大力之下被生生扼碎,鮮血順著已窒息而亡的雁九微張的嘴巴一絲絲地淌了出來……


    丁承業好似脫力一般,整個人都癱在雁九的身上,喘息了半晌,丁承業始終不敢抬頭去看雁九,他的目光一垂,就見雁九的手垂在身子一側,地上被他用指甲劃出來幾個潦草的字來,仔細一看,寫的竟是:“去契丹,盧一生,報……”


    “報”字的一撇拖得歪歪扭扭,有氣無力,顯然寫到這裏時他已氣絕身亡。


    丁承業看見這行字,突然還了魂似的跳起來,將那行字匆匆抹去,又將雁九擺成一個俯臥歇息的動作。剛剛做完這一切,丁玉落便走了回來,也不知她聽了什麽消息,看著他時,滿臉怒氣,丁承業連忙撲到她麵前“噗嗵”一聲跪倒在地,叩頭如搗蒜地道:“弟弟做下了不可原諒的醜事,姐姐若不救我,兄弟必死無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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