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夜行


    汴梁城夜不閉市,城門不鎖,是一座沒有夜晚的光明之城。


    此時,直通城內的汴河水道上就有一條燈火通明的大船乘風破浪而來,兩岸,還有許多乘馬的、坐轎的,步行的人,俱都手執燈籠,燈籠的式樣五花八門,色采繽紛,但是每個燈籠上都有“如雪坊”三個清晰可辨的大字。


    這是楊浩從現代一些企業為了營銷客戶,向客戶提供帶有自己企業標誌的雨傘、紙袋等創意而想出來的,花錢不多,效果卻極好。


    汴梁的夜市本來就極為繁華,突然有這樣一條火龍入城而來,登時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幸好楊浩早已知會了開封府的衙差,俱都知道今夜有這樣一番舉動,否則難保不會有人趕回府衙擊鼓示警。


    大船上處處燈火,亮如白晝,船首一枝高杆,上邊一串紅燈,懸掛的也是“如雪坊”的大字,船頭,以柳朵兒為首,無數妙齡少女頭戴杏花、梨花的花冠,在燈下扶欄而望,笑語鶯聲。兩側汴河堤岸上,卻有無數提著燈籠的舉子高歌而行。


    寶馬雕車香滿路的汴梁街頭登時又添一道風景,燈火通明,宛如人間天堂的畫樓鬧市上,許多人都擁出來,看那在兩條火龍拱衛下入城的華麗畫舫。青樓妓坊中絲竹管弦不絕,觚籌交措不止的客人們都聞聲擁著妙齡少女的腰肢登上小樓,驚訝地看那汴河兩岸的歡聲笑語在朦朧的夜色中響徹全城。瓦舍勾欄裏也有許多攜兒掣女的百姓興衝衝地向汴河兩岸跑了過來。


    往日汴河上船來船來十分稠密,今夜似乎有了約定一般,許多船隻不見了蹤影,俱都為那畫舫讓路,寬宏澎湃的汴河上,隻有那一條大船踏著滾滾流水,帶一船燈火雅樂,攜兩岸無數星光般的燈籠,浩浩蕩蕩而來。倒影入水,光影交輝,畫意詩情,賞心悅目……


    清爽的夜風、迷離的燈光,算命先生也丟下自己的攤子,右手提著金紙糊成的太阿寶劍,左手撐著“斬天下無學同聲”的幡子,擠到人群裏看起了熱鬧。適時的,船上突然放起了焰火,頓時千樹萬樹梨花開,盡開在高高的夜空之中,把百姓們的歡樂推向了一個新**。


    宋朝重商,但宋朝的商業氣氛與文化品味十分融合,富裕而不粗俗,豪放而不小氣,水乳交融相得益彰,憑添許多情調,難怪有人說:“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對汴梁的繁華景像念念不忘……


    舉子們盡量歡樂,並不怕有人會告他一個荒誕無行耽擱了前程,過於愚腐的的禮教大防在如今的大宋是沒有市場的,從官家到百姓,提倡的就是一個樂,官樂民樂,天下共樂,不讓百姓過的快活,要你何用?


    “拆,給我繼續拆!”無邊無際的歡歌笑語聲中突然傳出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程德玄灰頭土臉地從一條小巷子裏鑽出來,方才也不知是誰把一包灶灰從暗處擲到了他的臉上,他怒氣衝衝的跑出來,聽到汴河上喧笑之聲,忙站到巷口拆了一半的矮牆上向那裏張望。


    他也知道楊浩今夜邀了“如雪坊”的柳行首踏青野遊,知道他今晚回城的安排,眼見汴河上駛來的畫舫,兩側絡繹不絕形成兩條火龍,便曉得是他回來了。遠遠的,他似乎能夠看到站在船頭,眾香環繞,滿麵春風的楊浩,一股無名怒火不由直上心頭。


    他站在那兒咬牙切齒,一句國罵剛要出口,“嘩!”也不知從哪兒衝出來一個百姓,端了一盆水,登時全潑到了他的身上,“呃……呸呸呸,誰拿洗腳水潑本官,來人,把那個刁民給我抓住!”


    程德玄吐著髒水,勃然大怒,那個因為被拆了他家柴棚伺機報複的小老百姓丟了瓦盆,一溜煙兒地逃開去,鑽進了熙熙攘攘在汴河邊上看熱鬧的人群不見了。


    “氣殺我也!”程德玄像月圓之夜即將變身的人狼,仰天望月嗥叫一聲,扭過頭氣極敗壞地命令道:“拆拆拆,繼續拆!片瓦~~~不留!”


    同樣的夜晚,一艘大船悄然駛進了石頭城。石頭城就是後世的南京,如今的金陵,南唐的都城。


    船上隻懸幾盞燈火,照著一杆大旗上隱約的一行大字:“鎮海節度”,船舷兩側有許多衣甲整齊的士兵靜靜峙立,船到碼頭,悄然停靠,碼頭守軍勘驗了來人的身份,立即將跳板搭上船去,一個甲胄鮮明、深紅披風的將軍便登上岸來。體魄雄健,龍騰虎步,睥睨之間,威風極盛。


    船頭暗處,一雙明媚的眼睛看著這位大將軍迎風獵獵的大紅披風像一隻蝙蝠似的消失在夜色當中,喃喃低語道:“但願林虎子此行,能說服李煜,則我大計售矣!”


    石頭城此刻已進入沉睡當中,滿城寂寂,唯有急馳的一行車馬直趨皇宮,馬蹄聲敲碎了一巷的寧靜。


    皇宮裏,唐帝李煜尚未入睡,罷了朝政,換了僧衣禮罷了佛,念過了經,李煜又沐浴更衣,換了一套寬鬆適體的道服,與皇後正在後宮下棋。


    他如今的皇後,被宮外的人稱為小周後,因為這位皇後的姐姐周娥皇原本是李煜的正妻皇後,周娥皇死後,李煜續弦,納的便是她的妹妹周嘉敏。


    這位皇帝與小周後的結合,其實唐國官紳士子頗為不滿。因為先皇後周娥皇端莊賢淑,在國中是極孚人望的,但是皇後生病期間,小妹嘉敏入宮探望,卻與姐夫李煜有了私情,李煜為此還寫了一首兩人偷情尋歡的詞,並把那首香豔狎昵的《菩薩蠻》製成樂府,毫不在乎地傳揚了出去,國中上下也隻瞞著皇後一人而已。


    皇後最終還是知道了實情,皇後是病死的,但是許多人認為要不是皇帝如此風流,在她病重期間與她的妹妹尋歡作樂,使得皇後鬱鬱寡歡,未必就會病情加重,溘然長逝,因此對李煜再納小周後多有不滿。


    唐國例代君主都是未做皇帝前娶的正妻,此前還沒有一個皇帝是在位時娶的皇後,因此皇帝如何納後,在唐國史無前例,無法遵循舊禮,為了泄憤,在商量納後之禮時,朝中大臣們便藉故不諳納後之禮扯皮推諉起來。


    李煜的生活怎麽能離得了歌舞絲竹,美人環繞?皇後病逝,他循古禮已過了三年冷冷清清的宮廷生活,眼見大臣們扯皮推諉,成親之日遙遙無期,這時再也顧不得裝矜持了,便親自出麵過問,急三火四地定下了吉期。


    因為時辰選的不對,大雁早已南飛,李煜幹脆就用白鵝頂替大雁納采,至於禮樂則連本不適宜的鍾鼓都用上了,迫不及待地在冬雪飄起的時候迎了小周後入宮。


    皇帝大婚之夜,朝中重臣韓熙載、許鉉則聚友飲宴,當眾寫詩嘲諷他,其中有“四海未知春色至,今宵先入九重城”等尖酸刻薄的詩句,他也滿不在乎。不過他對小周後倒真是迷戀的很,兩人已成親兩年有餘,諸妃之中他最為寵愛的,始終還是這位小皇後,兩人一起禮佛、一起下棋,他還幫著皇後研製染衣的色料、敷麵的粉餅,真是恩愛的很。


    此時,李煜正與小周後在後宮“錦洞天”裏下棋。李煜與小周後都是一身的浪漫因子,春天百花盛開,他們夫妻倆把宮殿的屋梁、窗台、牆壁、台階等各個地方都插滿鮮花,連宮女們都鬢插插花,又在花叢中搭建許多裝修精美的小巧亭子,四麵用輕薄半透的紅色絲羅一圍,裏麵很是狹窄,隻能容下兩下,興致一來,他們就躲進這二人世界喝酒吟詩、下棋對奕,恩愛纏綿起來,也不避宮人。


    鎮海節度使林仁肇風塵仆仆夜入皇宮,聽說皇帝還沒有歇息,不禁大喜,連忙道:“煩請都知稟奏官家,林仁肇有十萬火急的大事求見,請官家馬上接見。”


    內廷都知知道林仁肇手握重兵,乃唐國第一武將,他深夜趕來必有要事,倒也不敢怠慢,立即入後宮去見李煜,到了一處小亭,隻見薄薄一層絲羅圍成一個小帳,帳中掌著燈火,兩個人影兒清晰地透了出來。


    絲羅後有一抹纖細窈窕的朦朧儷影,他也不敢多看,忙垂首道:“官家,鎮海節度林仁肇將軍有要事求見。”


    絲羅錦帳中傳出格格一聲嬌笑,如黃鸝般悅耳:“官家,這一步棋,你無路可走了吧?”


    李煜的棋麵正被小周後困住,正苦思冥想如何解圍,聽了內廷都知的稟告,隨口應道:“林仁肇來了?他不好好守在自己的地方,這麽晚跑到都城來做什麽?”


    內廷都知陪笑道:“奴婢不知,林將軍風塵仆仆,似有極重要大事,奴婢不敢問起。”


    李煜輕笑一聲道:“能有甚麽要緊事?”他擺了擺手,內廷都知不敢再言,苦思半晌,李煜雙眼一亮,拈起一枚棋子“啪”地一放,哈哈大笑道:“皇後,這一來不就解了圍嗎?”


    林仁肇一身戎裝,在一座偏殿裏急急往複行走,帶得銀燭台上呈梅花狀的五支紅燭也隨著他的身影來回擺動。不時他會衝到殿口,向後宮翹首張望一番,急得連連搓手,又複回來踱步。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燭淚滾滾,蠟燭已燃過半,可是還不見那內侍都知返回,林仁肇雙眉一挑,怒氣勃發,心中暗忖:“這些豬狗不如的閹人,好利貪鄙,不知厲害,莫非因為沒有許他好處,有意拖延於我?”


    林仁肇驍勇善戰,乃南唐第一武將,素有“虎子”之稱,軍中則敬稱“虎帥”,性情剛烈,幾時受過這樣的醃臢氣,可是這裏畢竟是皇宮,他縱然一肚子火,也隻能忍耐,唯有時時駐足,仰天長歎而已……


    這盤棋終於下完了,李煜贏了嬌妻,哈哈大笑,外邊久候的內廷都知長長鬆了口氣,連忙又喚一聲:“官家。”


    “哈哈哈,皇後棋力長進真快,現在要贏你一子半子大不容易了。唔?什麽事?”


    “官家,鎮海節度林仁肇將軍有要事求見,已等候多時了?”


    “哦!”李煜這才想起來,一拍額頭,滿懷歉意地對小周後道:“如今夜深,林虎子還來擾人,真是個煞風景的,皇後且回殿歇著,朕去去就來。”


    偏殿中,林仁肇已急得滿身大汗,那內侍都知急匆匆走來,喜道:“教林將軍久等了,官家在澄心堂見你。”


    “哼!”林仁肇臉色鐵青,拂袖而去,把個莫名其妙的內侍都知丟在了那兒。


    澄心堂內,李煜屏退了左右,聽林仁肇的密奏。待聽到林仁肇的驚人打算,正捏著眉心閉目養神的李煜大吃一驚,一下子站了起來,失聲道:“怎可如此,這不是引火燒身嗎?”


    李煜隆額駢齒,右目雙瞳,按照相學,是天生聖人之像。隆額竟是額頭寬廣,駢齒就是比較整齊的齙牙,雙瞳按照後世的醫學解釋,是瞳孔發生了粘連畸變,俗稱對子眼。但是在古書上,卻認為這是天生異像,貴不可言。


    李煜雖生具異相,但是這些細微處不仔細觀察卻也看不出來,他如今才三十四歲,體態豐滿,相貌堂堂,身著一襲道服,盡顯雍容之氣,但是此時驚愕不已,兩髭翹起,美髯凜然,真的是被林仁肇嚇住了。


    林仁肇向他提了一個驚人的計劃:江北宋軍,如今正伐南漢國。在滅南荊、後蜀等國之後,宋國兵馬勞頓,糧草不多,如今又抽調大軍長途奔襲去赴南漢,這正是唐國天大的機會,林仁肇請旨要帶兵伐宋宋,收複失地,扭轉局麵。李煜如何不驚?


    林仁肇解釋道:“官家,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這是難得的好機會,如果我們能一舉收複失地,就不必倚大江為唯一憑仗。如果能順利北伐,直取汴梁,整個天下唾手可得,即便不成,遠伐南漢國的宋軍聞訊也必驚惶回援,往來奔波,疲憊不堪,我們可以聯絡南漢國,使其追殺,而我則設伏,宋國必大傷元氣,我唐國之危可解。”


    “不成不成,”李煜把手連擺,連連搖頭:“宋人不來南侵,我們卻要貽人把柄,主動去攻麽?這樣不智之舉,斷不可行。”


    “官家!”林仁肇一急,當即跪了下來:“官家,趙匡胤野心甚大,他不是不伐唐國,如今隻是力有不逮而已,一旦讓他滅了南漢騰出手來,下一個就是我唐國了。官家若是擔心宋人報複,臣願一力承擔,隻求官家允臣虎符令箭,讓臣率兵出征,供給軍需糧草,如果成功,自不待言,如果失敗,請官家治臣一個謀反之罪,殺掉我全家向趙匡胤謝罪便是,如此,可保我唐國無虞。”


    “豈有此理,這麽做斷不可行!”李煜唬起臉道:“去去去,自回你的營寨,安份一些,切勿給朕招惹是非,否則,朕決不輕饒。”


    李煜說罷抬腿便走,林仁肇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膝行兩步,虎目含淚道:“官家,天縱良機,事關我唐國國運,還請官家三思啊。”


    李煜惱怒地道:“朕早就三思過了,若宋人敢來伐我唐國,朕披甲執銳,親臨大江,率我唐國虎賁之士,斷教他們有來無歸。但是宋國未與我唐國交惡,卻趁機興兵,無端為自己招惹事端,豈是智者所為?休要再說,朕不想聽!”


    李煜將衣袖奮力抽回,拂然而去,林仁肇緩緩站起,仰天長歎……


    李煜惱怒不已,汴梁城那頭大老虎,他是真的不想去招惹,林仁肇竟出這樣的蠢計,真是愚不可及。他急急而行,那內侍都知不知林仁肇何事惹得皇帝惱怒,也不敢多言,隻是亦步亦趨地隨在他的身後。


    李煜走了片刻,忽地臉色一變,仰起臉來看著天下的明月,捋須沉思片刻,說道:“宣旨,令皇子仲寓……唔,不成,他年紀尚幼,擔不得重任,令吉王從謙任鎮海軍監軍,立即趕赴鎮海,監控三軍,不得有誤。”


    “遵旨!”內侍都知惶恐地看了他一眼,急急轉身而去。


    李煜有兩子,次子四歲時早夭,長子李仲寓如今已十四歲,李煜雖有心培養,但是監軍之職責任重大,他還不敢交給這尚未成年的兒子,斟酌一番,還是選擇了自己的九弟吉王李從謙。


    林仁肇連夜返回碼頭,隻見自己的大船就像一頭伺伏於地的猛獸,正隨著水浪一起一伏,似乎時刻等待著他的命令,張牙舞爪擇人而噬。他腳步沉重地走上踏步,行至一半,回首望向黑壓壓莊嚴峙立的石頭城,不禁潸然淚下。


    船頭暗處,那雙明媚的眼睛看到林仁肇沮喪的神情,不覺為之一黯……


    當此時也,汴河中大艘畫舫已駛到了“如雪坊”後,興猶未盡的舉子們提著寫有“如雪坊”三字的燈籠,散向汴河兩岸,像一群群流螢一般把“如雪坊”的名字散向整個東京城,待明日,今夜的烈火豔舞、白衣聖歌,還有天外飛仙般的璧人劍舞,就會通過他們的口、他們的筆傳誦開來。


    崔大郎笑望楊浩,問道:“今日大獲成功,明日君待如何?”


    楊浩微笑道:“明日麽,明日你就曉得了。”


    崔大郎目光一閃,笑道:“若是銀錢方麵有些匱乏,嗬嗬,我便入夥如何?”


    楊浩哈哈笑道:“今日之事,全賴大郎,就算銀錢方麵並不匱缺,我也願意拉你入夥,有錢……大家賺。”


    崔大郎也哈哈笑道:“大家一起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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