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異曲同工


    得知是魏王一行人馬趕到,鄧知府趕緊張羅著迎接他們進城,如此情形下自然談不上什麽儀仗,隻叫人把他的那頂綠昵小轎抬來,魏王坐了轎子,其他人步行相伴,好在這裏距泗州城已不遠,這些人乘了幾天的船,身子骨早已閑得發癢,權當是散步放風。


    泗洲城麵臨淮水,距盱山二裏,為夯土建築,城池周長九裏,城牆高約兩丈五尺,環城皆水,將整個泗洲城完全圈在當中。城牆上共開有五處城門,進出城池均需通過吊橋。因為這裏是水陸要衝,商賈雲集,所以相當的繁華,一進城去,寺、廟、塔、樓、觀、庵、祠、壇等優美的建築處處可見,城內河溝交縱,舟楫通行,溝渠之上盡是橋梁,仿佛東方威尼斯一般。


    泗洲府衙建的也十分氣派,到了府衙,鄧祖揚吩咐大開中門,將魏王一行人恭恭敬敬迎進客廳,先上了茶來,這才告一聲罪,匆匆下去更換衣裳。由於天氣炎熱,也不需準備熱水,鄧祖揚匆匆用冷水衝洗了一番,換上官服,又趕到客廳正式參見魏王千歲。


    這鄧祖揚在堤壩上一身褶皺衣裳、衣上俱是泥巴的時候,完全看不出一點官員的模樣,這時匆匆打扮一番,穿上官衣、戴上官帽,靠著衣裝,倒是立刻有了一方大員的雍容氣度。鄧祖揚匆匆拜見了魏王趙德昭和三司使楚昭輔兩位上官,又與程羽、楊浩等人拱手施禮,大家重新落座。


    趙德昭對他親臨碼頭督建堰壩讚許了一番,順口又問起鄧祖揚的從仕經曆,以及泗洲情形,鄧祖揚如同述職人,將自己的履曆和在泗洲為官幾年的政績一一回稟了,趙德昭便問起此地蓄購糧草的進度。


    鄧祖揚道:“千歲,朝廷的旨意一到,下官便立即部署人馬,緊急搶購糧食,前幾日已收購了一批糧草,加上府庫中原有的糧食,大約已經完成了規定征糧數目的四成。本來,府庫中應該保障一定的存糧以防災情,不過如今已臨近秋收,如果無甚變故的話,這存糧也可上繳朝廷,泗洲府的存糧,下官可俟秋收之後再做打算。”


    和趙德昭說了這一會兒話,鄧祖揚緊張的神態漸漸鎮靜下來,他喝口茶水潤了潤喉嚨,又道:“不過,糧商們俱都十分機警,下官隻收購了兩天,盡管極力做出尋常姿態,這樣大批購糧,還是讓他們察覺了情形有些異常,糧商們紛紛封倉停售,四處打聽消息,緊接著開封府缺糧的消息就傳出來了,這一下想要按時價收糧可就為難了。”


    趙德昭聽了不禁緊張起來:“鄧知府,朝廷此番征購糧草,不比尋常年份正常征糧可以徐徐圖之,商賈唯利是圖,借機漲價取利之舉本在朝廷意料之中,是以,朝廷特許各地官府酌情提價,但是不能任由糧商們漫天要價,否則朝廷府庫是承擔不起的。如此,就需地方官府多方籌謀,鄧知府親赴碼頭,督建河堤,如此克盡職守,本王是十分讚許的。不過,修好了河道,還是要有糧可運才成的,這糧草既已收不上來,鄧知府可有什麽對策?”


    鄧祖揚聽他有責怪自己舍本逐末,不急於解決糧草收購、卻跑去築堤建壩的意思,忙解釋道:“王爺,下官趕赴碼頭督建堰壩,是因為泗州南瞰淮水,北控汴流,這堰壩水閘不僅關乎我泗州一地,江淮各地糧草都要通過我這泗水碼頭來運往京師的,是以這處堰壩若不修好,就會影響各地糧草運往京城的速度。至於泗州本地收購糧草的困局,下官現在亦采取了幾條對策,隻是剛剛施行,尚不知成效如何。”


    趙德昭轉嗔為喜道:“鄧知府已然有了對策?不知采取了些什麽對策,且請對本王一一道來。”


    鄧祖揚拱手道:“是!”


    他四下一看,廳中除了京中這些大員再無一個旁人,便揮手把自己府上的下人也趕了出去,這才說道:“王爺,刁頑的商賈們但逢水災旱災、蟲病瘟疫,亦或重大軍事時,趁機倚糧自重,上則蓄糧不售,勒索朝廷;下則以糧易物,兼並民田,此風素來如此,他們知道朝廷缺糧,無論怎樣曉以大義,也是不肯放棄暴利為國分憂的。


    下官如今隻能派遣胥吏於各處巡察,嚴禁糧商趁機漲價擾亂民心,違者嚴懲不貸;同時征調民壯鄉勇,把守各處水陸交通要道,對販運糧草於外鄉者課以重稅,以稅賦調節,阻止糧草外流。然後委托下官的妻舅幫著籌措此事。


    下官的妻舅就是一個糧紳,每年發運司、轉運司、糴便司負責收購的本地糧草,一向多是由他出麵幫助洽談幫辦的,在本地糧紳之中還算有些人望,下官讓他也效仿那些屯糧的士紳商賈,暗中收購糧食,至於下官本人,則暫且擺出停止購糧的模樣,全力專注於構建堰壩、修建水利。”


    他輕輕籲了口氣道:“萬幸的是,今年風調雨順,病蟲害又少,是個豐收的預兆。隻要夏秋之季不發生大水患,新糧必定是十分充裕的。”


    趙德昭學的是經國之策,於這些事情畢竟有所欠缺,聞言頓時急道:“秋收?隻恐等到秋收,糧食收割下來,再打米入倉,已是來不及足額起運京師了。”


    楚昭輔粗聲大氣地道:“千歲,鄧知府的意思是說,那些黑心腸的糧商壓著倉糧不售,本是打的屯積居奇之心,勸是勸不來的。可是秋糧若是大豐收,他們壓在倉中的陳糧也就賣不出去了,這地方雨水多,潮濕的很,存糧賣不出去,放久了必然黴變。


    咱們朝廷上到時候固然是來不及購齊足夠的糧食了,可是他們那些黑心腸的奸商卻也占不到半點好處,如此一來就是兩敗俱傷的局麵了。所以,如今就看誰能沉得住氣了,那些糧商們要是抗不住,眼看著舊糧難售,新糧已來,就得向官府服軟了。”


    趙德昭嫩臉一紅,赧然道:“原來如此。”


    鄧祖揚看了楚昭輔一眼,眸中露出一抹笑意,頷首道:“三司使大人說的對,下官先以重稅堵住他們外銷之路,又以重法壓製他們漲價的期望,同時下官又趕去堤上築壩,暫且放下購糧一事不理,那些糧商們既不知道本府到底需要征納多少糧食,也不知道朝廷允許泗州府可以提價的底限,既見下官渾不著意,他們庫中蓄積了如山的糧草,心中豈能不慌?


    下官以靜製動,與他們捱上一時,待到時機成熟的時候,先放出風去,就說朝廷糧草已然齊備,然後再讓妻舅聯係幾名有往來的糧紳帶頭售糧,他們那些商賈本來就各懷機心,聯盟之舉談不上牢固,到那時都唯恐被人搶了先機,這道屯糧停售的長堤隻消決了一口兒,其他人必然爭先恐後降價出售舊糧。唉,身為一州的父母官,行此計策實在慚愧,但形勢迫人,下官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楊浩先前見這位兩榜進士以一府之尊親臨碼頭指揮這樁朝廷十分重視的水利工程建設,就覺得這樣肯實幹的官兒著實少見。如今聽他計策大為可行,與自己的下鉤餌誘引各地糧商自投羅網之計有異曲同工之妙,更是大生知音之感。


    但他仔細想了想,有些擔心地道:“鄧知府這一計,倒是對付這些吃肉不吐骨頭的奸商的好辦法。隻不過……這一計緊要之處就是切勿透露了消息,一旦事機不密,讓他們知道了底細,那時泗州府可就得任由這些奸商們開價了。”


    鄧祖揚笑道:“這位大人提醒的是,隻因王爺垂詢,下官才向千歲、三司使和諸位大人們提起此事,整個泗州府,在此之前,除了本府,就隻有本府的妻舅才曉得了。”


    楊浩脫口便道:“你那妻舅也是糧商,他……”忽地想到這樣問起未免失禮,而且天下商賈,也非全是腹黑之輩,憂國義紳也不是沒有,登時便住了口。


    鄧祖揚見他欲言又止,便笑道:“下官的妻舅是絕對靠得住的,他在泗州興學築廟,修橋補路,設義渡,興水利,仗義疏財、行善鄉裏,每逢災荒,便帶頭捐錢捐穀、設施粥棚子,乃是泗州一個有名的義紳。本府這次能及時搶購到四成的米糧,他也是居中籌措,出了大力的。”


    楊浩聽了這才放心,向他拱了拱手,歉笑道:“府台大人恕罪,是楊某多心了。”


    趙德昭道:“嗯,如此甚好,本王且在泗洲盤桓幾日,再多了解一些詳情,請鄧知府為本王安排一下住宿吧。”


    鄧祖揚欣然道:“王爺既要駐蹕泗州,那就請王爺與諸位大人委曲一下,暫住於下官的府邸中吧。本地因雨水多,天氣潮濕,館驛又少有人住,所以濕氣濃重,不宜貴人居住。王爺和諸位大人住在下官府中,下官也好就近向王爺請教,與諸位大人商榷籌糧之事。”


    趙德昭微笑頷首,鄧祖揚見王爺答允下來,便急忙吩咐人張羅安頓諸位大人的房舍。後宅中立即忙碌起來,挑那好的房舍騰出來給諸位大人居住,魏王身份貴重,鄧祖揚更是騰出了自己夫婦的住處,灑掃的幹幹淨淨,換了全新的被褥,請魏王入住。


    趙德昭到了為他安排的住處,張府的人已打了幾桶溫水送來,魏王府上的人抬進房去,侍候趙德昭沐浴更衣,趙德昭洗浴已畢,穿了一身鬆軟舒適的便服,在廳中小坐飲茶,他沉思慢飲,一盞茶飲盡,忽地吩咐道:“來人,把楊院使給本王喚來。”


    不一時楊浩匆匆趕來,他也剛剛沐浴,洗去一身汗漬,清清爽爽地向趙德昭施禮道:“千歲召見,不知有什麽吩咐?”


    趙德昭沉聲道:“本王反複思量,總覺得鄧知府這籌糧之策太過冒險,有劍走偏鋒之勢。”


    楊浩也是那種喜歡劍走偏鋒、出奇製勝的人,對鄧祖揚的方法十分欣賞,聽到趙德昭的話不禁一怔,便委婉地勸道:“千歲,依下官看來,鄧知府這法子似乎並無不妥啊,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常言道兵不厭詐,在此情形之下,用些巧計以智取勝,似也無可厚非。”


    趙德昭搖頭道:“以用兵之道治國,豈非大謬?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須知官府與百姓,乃舟水關係,而非戰場上的壁壘分明,事關社稷江山、萬千黎民,巧計奇謀,終究是行險之道,成則成矣,敗則一敗塗地,動搖的是社稷根本,傷害的是黎民姓命,此非可以倚重的辦法。泗州是由淮入汴的重要所在,泗州府承擔的糧草也不是個小數目,鄧知府雖成竹在胸,本王卻是放心不下,本王在此停駐幾日,就是想對這裏的情形多做一些了解,如非必要,不可倚仗於這樣以百姓為籌碼的鬥智鬥力。”


    楊浩會意地道:“不知王爺想要下官做些甚麽?”


    “本王想要你到城中四處探察尋訪一番,看看此地糧紳富戶們倒底是怎麽一個打算,鄧知府的辦法是否有奏效的可能,否則本王總是放心不下。”


    “是,下官遵命。”楊浩躬身答應,心道:“這位年輕的殿下有這樣穩重的心思?還是他那位常常隱居幕後的太傅指點他的?”


    趙德昭微笑著站起身,對他親切地道:“本王以前從不曾擔過什麽差使,這是封王之後第一次做了皇差,代陛下巡狩於地方,肩負如此重任,不由我不小心謹慎啊。楊院使,建堰壩水閘,暢通水道,集四方之糧,解汴梁之危的計策是你想出來的,本王希望你能助我,咱們齊心戳力為朝廷做成這件大事,到時候,本王在陛下麵前為你請功!”


    這位許多官員中已是理所當然的儲君語氣之中大有倚重和招攬之意,但楊浩深知朝中政局複雜,趙光義更非池中之物,也不知這曆史是否會因為自己這個小人物的插入而有所改變,豈敢就此棄了南衙,旗幟鮮明地站到他身邊去,是以隻作沒有聽懂,恭恭敬敬應了一聲:“王爺吩咐,下官自當從命。如果沒有其他吩咐,那下官就去準備了。”


    剛說到這兒,“錚”地一聲響,餘音嫋嫋,久而不複其聞,二人詫異傾聽片刻,見沒了聲息,楊浩剛想退下,亮麗的琴聲徐徐又起,漸如清風四下溢開,充盈著每一處空間,讓人在酷暑之下煩悶的心思滌然一清。


    這曲子好,撫琴之人的琴技更是絕妙,趙德昭雙眼不由一亮,欣然道:“好一曲‘風入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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