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離京(下)


    楊浩就在兩衙官員們複雜的神情中出了城門,走出一箭之地,他回頭一看,那些官兒們還站在原地,楊浩便向他們遙遙招手示意,他的手在空中剛剛揮動了兩下,忽地發現城頭上站著一個女子,一襲白裳,衣帶飄飄,獨自佇立,似乎正凝視著他。


    楊浩站穩了身子,定睛再往城頭看去,那人卻已悄然消失,天空湛藍,白雲朵朵,城頭上隻有宋字大旗迎風獵獵,方才所見竟似南柯一夢,尋跡無蹤。


    “大人,請登車上路。”


    將虞候王寶財在馬上彎了彎腰,向他大聲說道。


    楊浩點了點頭,向後麵隨行的家仆們望了一眼,楊浩的家仆比他的家眷在京城時還要齊備一些,管家、奴仆、丫環一應齊有,但是……他一個也不認識,這些人都是他變更逃跑計劃之後,繼嗣堂的人突擊找來的。


    楊浩隻知道他的管家叫李慶風,楊浩看他年紀、聽他名字,非常懷疑他和自己在唐國救下的李聽風家族有些什麽瓜葛,不過直到目前為止,他還沒和這位管家詳細交談過。


    楊浩登上車子,放下轎簾,整個隊伍便加快了速度。


    過了瓦坡集,前方路口忽然出現一個彩棚,說是彩棚,因為皇帝大行,正居國喪,所以沒有披紅掛彩,隻綴了些鬆枝柏枝充門麵,未免名不符實。彩棚下麵也沒有鼓樂迎接,隻有著黑白兩色衣衫的一群百姓站在那兒,老遠便高聲叫道:“這位軍爺,敢問前方來的可是楊太尉麽?”


    一個日本直的士兵用很生硬的中國話答應了一聲,那些百姓們立即歡喜起來,也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把萬民傘來,也不撐開,便迎了上來。


    一見是歡送楊大人離京的,公孫慶、王寶財二人也不便攔阻,二人對視一眼,便命人向後傳報,通知楊浩,片刻功夫,楊浩便迎上前來。


    那群百姓為首者是一個體態圓滿的員外,隻見他畢恭畢敬搶前作揖道:“楊太尉,小民於圓,忝為鄉保。大人在京時,德政惠民,令無數百姓得益,今太尉要離京赴西北上任,百姓們感恩戴德,不舍大人離去,特意委托小民,向太尉敬獻萬民傘一把、美酒十壇,萬望太尉笑納。”


    遠遠的,日本武士王守財先生聽得很是納悶兒,轉頭向公孫慶問道:“公孫大人,末將是武官,對楊太尉的事情了解的不多,他的,做過這裏的地方官?”


    此時,楊浩正遜謝不已,眾百姓則阿諛如潮,馬屁連天,聽得禮部員外郎公孫慶都快吐了,他冷笑一聲,見周圍沒有楊浩的人,這才說道:“王將軍,這不過是官場中習氣罷了。自古以來,愛民如子的好官離任時百姓割舍不下,送萬民傘以示敬意是有的,可是後來的官兒,不管是不是清官、是不是愛民如子,都喜歡在離任時玩上這麽一套把戲。


    官聲好的,有紳民主動送傘,官聲不好的,他也不願灰溜溜地離開,於是變著法兒的也得讓人送。比如說前朝時候,康遠縣令是一個大大的貪官,百姓恨之入骨,他離任時也想要百姓們送萬民傘,可是百姓們誰肯送他?


    你不送?你不送他就賴在縣衙裏不走,新官沒辦法接任,於是那位新任縣太爺還得帶頭去勸當地士紳們送傘,士紳們實在不肯答應,那位新任縣太爺沒法兒,自己做了一把,又讓家人扮成當地百姓,才把那位前任風風光光地打發走。你明白了?”


    “喔……”王守財作恍然大悟狀,連連點頭道:“我的明白,我的明白。”再看向楊浩時,王守財便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公孫慶笑道:“後來的官兒總想比原來的官兒離任時更加隆重,於是花樣翻新,不隻送萬民傘、立德政碑,還有那恬不知恥的,提前雇幾個潑皮閑漢,在他離任的轎子前邊泥地上躺下,滿地的打滾,就是不起來,意思是擋住道路,不讓他們的好官離開。在官場上,這種事稱為‘臥轍’,嘿嘿,如此官場醜態,傳揚開去,卻是百姓無限愛戴了。”


    兩個人說著不禁仰天大笑。


    前方,楊浩推辭不下,最後半推半就地收下了當地鄉紳於圓代表當地紳民恭送的萬民傘,由於萬民傘是用不同顏色的布做成的,國喪期間不便張開來,所以用素綾裹了放在車上,楊浩的又接過十壇美酒,一並放在車上繼續趕路,於圓等人做依依不舍狀又追了好久這才漸漸散去。


    見那些做戲的鄉紳們走了,公孫慶這才鬆了口氣,吩咐道:“加快行程。”


    他們離開京城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了,當天行不了多遠的路程,傍晚時候,他們到了板橋鎮附近,此時夕陽西下,紅日漸沉,為了趕在日落前進鎮,車隊的速度不斷加快,眼看到了前方一座木橋,前行的武士忽然放慢了速度,公孫慶心中有事,察覺前行速度放緩,立即抬頭問道:“出了什麽事?”


    “大人,你看!”


    一個武士向前一指,公孫慶一看,隻見橋頭又搭著一座彩棚,棚下的人倒是不多,也就那麽五六個人,兩個站著,剩下幾個橫七豎八地躺在橋上。


    王守財一見先是一愣,隨即叫道:“臥轍?”


    看了看公孫慶,兩個人忍俊不住,一起大笑起來。


    “前方來的可是楊太尉,本地士子於一舟率士林同好請見太尉。”


    楊浩得報,又滿臉笑容地上前接見,於是乎,問名,寒喧,接見,感恩,辭讓,兩下裏又是好一通折騰。


    王寶財急躁起來,對公孫慶低聲道:“公孫大人,像他這般走走停停,幾時才能走得出去。咱們在板橋鎮裏安排的……”


    “噤聲!”


    公孫慶立即打斷他的話,看著前方一臉笑意的楊浩,冷笑道:“王大人,便讓他再風光一時半夜又算得了什麽,對死人……咱們得有點耐心,你說是麽?”


    王寶財苦笑道:“公孫大人教訓的是,呃……嗯?那幾個人在幹什麽?”


    公孫慶一抬頭,就見楊浩已被推坐在橋上,旁邊正有人為他脫靴,另有人捧著一雙新靴站在一旁,公孫慶不禁兩眼發直,半晌才喃喃地道:“太不要臉了,太不要臉了,太……不要臉了?”


    “嗯?”王守財捏著下巴,詫異地問道:“出了什麽事情?”


    公孫慶咬著牙根嘿嘿地笑:“這位楊太尉也不知道從哪兒打聽來的,居然來遺愛靴的把戲都用上了。”


    “遺愛靴?”


    “嗯,萬民傘、德政碑,臥轍,這都是送行官員的場麵功夫,還有一樣,那就是遺愛靴了。”


    公孫慶長長地吸了口氣,說道:“有些地方士紳,捧臭腳拍馬屁,於是別出心裁,官員離任時就請他留下腳下穿舊了的靴子,把靴子掛在牌樓上,任由風吹雨打直至腐爛。嘿嘿,王將軍,以後你到了什麽地方,要是看到當地牌樓上掛著幾隻奇形怪狀、腐爛不堪的臭靴子,估計就是當地出過不少‘好官’了,哈哈哈哈……”


    王守財聽了卻很嚴肅地連連頓首:“末將明白,多謝指教。”


    就在這時,隻聽“啊”地一聲怪叫,就見楊浩光著兩隻腳丫子一瘸一拐地逃了回來,那個叫於一舟的士子,手中持著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在後麵緊追不舍,王守財看得直了眼睛,驚奇地道:“我國風俗實在奇怪,公孫大人,請指教,他們……還想留下點什麽嗎?”


    “還想……還想……”


    公孫慶忽然怪叫一聲,驚訝地道:“刺客?”


    這時就見楊浩一躥一伏,氣極敗壞地叫道:“有刺客,有刺客,救命,救命啊!”


    說著他已搶到了王守財身邊,躥到了他的馬屁股後麵,王守財巴不得他讓人一刀殺了,就省得自己煞費苦心地安排手段了,可是他已逃到自己身邊,自己身為護送的武將,無論如何不好裝聾作啞,於是嗨地一聲拔出了太刀,惡狠狠地罵道:“何方鼠輩,膽敢刺殺朝廷命官?”


    在中原混了近二十年,他的漢語已經說的相當好了,倒沒喊出“八嘎牙路,什麽地幹活”的話來,王守財一動,他麾下士兵立即紛紛拔刀出鞘,呼喝著撲了上去……


    月朗星稀,楊浩一行人風塵仆仆地出現在造化鎮,造化鎮在板橋鎮更北方,距板橋鎮三十多裏。


    那幾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刺客沒能殺了楊浩,反而打草驚蛇,他們見事不可為,紛紛跳水逃生了,緊跟著探路的士兵一上橋,那橋就轟然倒坍了,原來那橋早已被人動了手腳。驚魂未定的楊太尉打死也不去板橋鎮了,自作主張改了線路,繞道來了造化鎮。王守財火冒三丈,卻也無可奈何,好在這一路行去機會多多,板橋鎮的布置就算白費了,前路也有的是機會。


    楊浩後背的衣衫被那個於一舟劃破了長長一道口子,嚇得他一進造化鎮,就鑽進一間屋子不出來了,當地鄉紳聽說來了個這麽大的官兒,忙不迭地跑來拜見,他也壓根不肯露麵。公孫慶和王守財哭笑不得,隨意打發了那些鄉紳離去,剛剛回到征用的小客棧,外邊便又闖進一個人來,大模大樣地問道:“敢問,楊太尉是借宿於此嗎?”


    公孫慶一口茶都還沒來得及喝,他沒好氣地問道:“你是哪個?”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拱手道:“鄙姓餘,是……”


    公孫慶手裏一杯熱茶哐啷一聲,就全撒到了前襟上:“又是姓於的?”


    一旁王守財已嗆啷一聲拔出太刀,惡狠狠地撲了上去,大叫道:“把他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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