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禮物(下)


    眾官員聽出他話中之意,俱皆喜不自勝,可是林朋羽、秦江、盧雨軒、席初雲等一眾文官首先反應過來,已經急步搶前阻止:“節帥身份貴重,一身係以蘆州眾生,豈可輕身涉險,此事卑職們可以代勞,節帥萬不可親自前往。”


    楊浩是宋國的重臣,他要在宋境內為母親起一座墳,談什麽涉險?就這一句話,蘆州文武之心已昭然若揭了,不過這堂上都是心腹,就連一個原本朝廷出身的官員都沒有,偶露崢嶸倒也不懼。


    楊浩道:“起墳自然要子侄在旁,我不去還有誰能去?諸位放心,本帥不會輕率行事的,此事總要策劃得周全,方才行事……”


    他剛說到這兒,殿堂門口忽地有人沉聲說道:“再如何周全,總是要行險,節帥乃蘆州根本之所在,不可輕離,外人不能代勞,我卻是可以的。”


    文武紛紛閃列兩旁,向門口望去,楊浩也霍然抬頭,滿臉詫異。隻見門口出現兩個人,俱是一身孝衣,站著的那個亭亭玉立,如雪中寒梅,麗而不俗,正是他的妹子丁玉落,而她身前那位坐在四輪木椅上的,卻是久未露麵的丁承宗。


    當日丁玉落傳回的消息,正與楊浩預估的一致,魏王德昭初入行伍,在軍中沒有他的一套班底,根本指揮不動那些驕兵悍將,所以楊浩也不需要做什麽應變,直接繼續西向即可。當時他正與公孫慶、王寶財一班人鬥法,丁玉落如果留在自己身邊反而最危險,便想讓她獨自趕回蘆州,可他恰巧想到一件要事,於是便又讓丁玉落先趕汴梁一趟,安排妥了那件事再回蘆州。楊浩到了蘆州後沒有見到玉落,還以為她還沒有回來,想不到她單騎往來,快捷如風,不但趕在了自己前頭,還和丁承宗同時出現。


    丁玉落推著丁承宗的輪椅一步步往廳中走,丁承業坐在椅中,懷中抱著一方石匣,肅然說道:“孝子承宗、孝女玉落秉承古禮,已然起出母親遺骸,遷到蘆州來了。”


    丁玉落望著楊浩,低聲道:“二哥,大哥懷中的,就是母親的遺骸。”


    楊浩閃身離開帥案,急步迎了上去,他走到丁承宗麵前,癡癡地望著丁承宗雙手托著的那口石匣,想到那個命運多舛的苦女人,忽然雙膝跪倒,雙手接過石匣,熱淚奪眶而出……


    花廳中,楊浩靜靜地打量著丁宗承。


    丁承宗和比當初的模樣變化太大,已是判若兩人。


    最初的丁承宗,精神奕奕,極具威嚴,最具乃風之父,闔府上下都有些畏懼他,做為一家少主,丁氏長兄,他承擔著太多太重的責任,卻也養成了他不同於其他的沉穩凝重的性格。


    遭受暗算昏睡數百日之後的丁承宗重新醒來時,雖然威嚴依舊,卻是頰肉鬆馳,臉色蒼白,仿佛一個一推就倒的病漢,而今的丁承宗,身體漸漸恢複了強健,雖然他雙腿俱斷,隻能坐在輪椅上,但是腰杆兒仍然挺拔筆直,讓人小覷不得。隻是他已蒼老了許多,剛剛三十出頭的年紀,他的兩鬢已經有了參差的白發,容貌依舊堅毅,卻依稀露出了些飽經蒼桑的皺紋。


    對於丁承宗,蘆州文武都是樂於見到他與楊浩消除芥蒂,兄弟相認的。丁承宗在蘆州這些日子,已經充份展示了他的謀略才智,蘆州正缺一位這樣可以運籌帷幄的軍師級人物,同時,他已拜在達措活佛門下,是達措活佛極寵信的弟子,楊浩雖與達措活佛締結了同盟,但是如果在達措身邊有這樣一個人在,無疑更有助於兩方麵的關係發展。


    此外,就關係到楊浩的身世了。丁承宗是丁家長子,隻有他有權承認楊氏的身份,把她扶立為丁庭訓的繼室續弦,承認她是丁家的主母,這對楊可謂浩意義重大。


    岡金貢保轉世靈身的護教法王、橫山節度使、當朝太尉,如果是一個婢女的私生子,這對他來說就是一個致命傷,消息一旦傳開,很難得到西北豪門望族和世家子弟的尊重,而且會被敵人利用,藉以質疑他的身份。古來今來,就是那些已經做了皇帝的人,都要費盡心機,把自己的祖宗與古代的某位名聖大賢扯上關係,何況楊浩要在西北打下一片江山,統治那些自視甚高的世族世家呢,他的出身就算不能十分的高貴,也一定要盡量提高,所以蘆州文武對他們兄弟相認是大力促成的。


    楊浩的幾位嬌妻也是堅定的擁護派,丁承宗為楊浩無怨無悔的付出,她們都看在眼裏。尤其是她們和丁家小妹玉落相處極好,那樣惹人憐惜的一個可人兒,冬兒、焰焰她們怎忍楊浩兄弟失和,讓丁小妹從中為難,日日以淚洗麵。


    其實對楊浩來說,就算沒有林朋羽等人苦苦求懇,羅冬兒等幾位嬌妻大吹枕邊風,他心中那一絲怨尤也已經悄悄消散了。世間事,身不由已處多多,楊浩已是深有體會,站在丁承宗的立場,已經沒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了。如今他把楊氏奉承為父親的續弦正室,以孝子身份親自去為她起墳遷靈,在那既重視出身、又重視身份的年代,丁家大少爺做到這一步,誰還有什麽理由繼續責怪他?


    孝衣脫去,裏邊竟是一套僧衣,楊浩詫異地看著他,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出家了?”


    丁承宗淡淡一笑,說道:“我已拜達措活佛為上師,隨活佛修習佛法,然……塵緣未了,所以未曾正式剃度,如今隻是一名瑜伽士(密教的居士)。”


    楊浩默然片刻,又問:“玉落……已經跟你說了他的身世?”


    丁承宗輕輕點了點頭:“我沒有想到,原來竟是因為這個原因,雁九著實能忍,也著實了得……”


    丁承宗說著,想到自己一家被雁九陷害得如此淒慘,忍不住潸然淚下,楊浩心頭一酸,忍不住道:“大哥,往事已矣,多思無益。”


    丁承宗身子一震,猛地抬起頭來,驚喜地看著他,顫聲道:“你……你終於肯叫我一聲大哥了麽?”


    楊浩眼中也是淚光瑩然:“大哥,你我都是他人陰謀的受害者,些許芥蒂,我們早該放下了,其實我早已認了你是我的兄弟,我的大哥。”


    丁承宗疑惑地道:“早已?”


    “是,就是你昏厥不醒的時候,我去向你辭行,那時……我就已經認下了兄長。”


    “可是……”


    “可是……兄弟也會鬧意氣的,是不是?”


    “是,當然是。”


    丁承宗握緊了輪椅扶手,兩行眼淚簌簌而下,這回卻是喜悅的眼淚。


    平息了一下激動的心情,丁承宗歡喜地道:“二哥,大哥這次回來,除了帶來了母親的遺骸,還為你帶來一位貴客,這個人對你的大業十分開重要,因為此人身份太過機密,就算是蘆州上下官吏,所有心腹之人也不可使之知道,所以方才在節堂上沒有帶他與你相見。”


    楊浩動容道:“什麽人這般重要?”


    丁承宗不答,卻回首向門口喚道:“玉落。”


    丁玉落翩然現身,驚喜地道:“大哥,二哥,你們終於盡釋前嫌了?”


    丁承宗輕輕點了點頭,楊浩卻道:“小妹,咱們家裏,心中最苦的人就是你,二哥真是……難為了你。”


    丁玉落喜極而泣,玉頰上映著閃閃的淚光,她輕輕以掌背拭淚,微笑道:“沒什麽,隻要咱們一家人能盡釋前嫌,就是玉落心中最大的歡喜,為此,不管吃多少苦也心甘情願。”


    丁承宗笑了笑,問道:“閑雜人等俱都打發出去了?”


    丁玉落道:“是,這院中除了我,再無旁人。”


    丁承宗頷首道:“好,你速帶那人來進來。”


    丁玉落答應一聲,便閃身離去,楊浩已被吊足了胃口,心中逾發好奇,不曉得丁承宗除了帶回母親的遺骸,還會帶來什麽出人意料的禮物。


    片刻功夫,院中腳步聲響,丁玉落翩然閃進門來,說道:“大哥、二哥,那位貴客已經到了。”她回首剛想喚那人進來,那人不等如喚,已經自行大步進了花廳。


    這人豹目環眼,渾身都充滿剽悍的野性,他的腦袋頂上刮得光禿禿的一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四周的頭發卻編成了些小辮兒垂下來,方方正正一張臉龐,濃眉闊口,絡腮胡子自頜下直連至兩鬢,那胡須都是卷曲如虯的,就是這樣一條大漢,兩隻耳朵上偏又綴著一雙金光閃閃的大耳環。


    七月份天氣,這個人穿的左衽長袍竟然還是皮裘,隻是袍裾袖口盡飾以雪白的狼毫,顯示著他尊貴的身份,他寬寬的腰帶上掛著一口碩大的彎刀,看起來殺氣騰騰,極盡粗獷。


    楊浩一見,騰地一下跳了起來,他正一身披掛,伸手便去摸劍,大拇指已然摸到了劍簧的按鈕,這才發現此人與西北第一強藩,定難軍節度使李光睿之長子,大宋欽封的衙內都指揮使、檢校工部尚書李繼筠隻是有七分相似,並不完全相同,不禁遲疑道:“你是誰?”


    那人一進來,一雙豹眼便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這時雙眉一挑,恰也開口問道:“你就是楊太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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